绝大多数恶人,寿命都不长,根本原因在于,但凡是恶人,既有恶人要收他,也有善人要杀他。他的仇家太多,能够保住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也有个别恶人长命百岁,实在是因为这类恶人行事极其谨慎,自我保护工作做得好。马震天基本也属于这样的人,他从来都不会轻易相信别人。
王家算是洪江的世家,望族,王子祥又是长门长孙。王子祥本人有三兄弟,其父有两兄弟,不论更远的,单是这些人,在洪江就已经是大族。王子祥这一辈,仍然活在世上的,有五个人。其子侄辈,有几十个,孙辈更是有几百个。
王子祥去世的消息,由王顺喜派人报丧给三个哥哥,又分别向族中各家报丧,一时间,族中妇女,灵前哭丧的,便有上百人之多。王顺喜的窨子屋虽大,也容不下这么多人,许多妇女,只能披麻戴孝,跪在外面。
偏偏天公不作美,午时三刻,下起了瓢泼大雨。洪江的排水系统设计虽好,但也经不起如此长时间的大雨,跪在王家门外的妇人们不仅全身淋得透湿,而且几乎全都是跪在了水里。这场雨,后来被洪江人传得神乎其神,说王子祥活成了精,临死还不忘警示家人,要多行善少作孽。可惜的是,王家子孙,没有人能窥破此中玄机。
在此期间,有几件大事,必须介绍。
第一件大事,王顺清是朝廷命官,按照规定,应该丁忧。丁,据说是遭逢、遇到的意思,忧,自然就是指长辈之丧。自汉代开始,便有了丁忧制度,后来历代,沿袭此制。丁忧制度非常严格,从得知丧事的那天起,二十七个月内,均为官员的丁忧期,即守制三年。丁忧期间,守制官员必须着孝服,吃住睡均在父母坟前,不喝酒,不洗澡,不剃头,不更衣,停止一切娱乐活动。
丁忧制度,文武官员,处置方法不同。文官丁忧时间,从得知丧讯的那一日开始计算。其职位指定一人代理,皇上降旨后正式离任,真到丁忧期满,向朝廷复职。武官则是给假一百天,原职不解除,丁忧期间的相关职事,由人代理。
王顺清是武官,按照这种规定,自从得知父亲去世的那一刻起,他便进入丁忧期,也就是居丧假期,汛把总署的相关工作,全部交给杨兴荣。
此事急坏了古立德。古立德正和乌孙贾商议,开展一次大规模剿匪行动,王顺清作为七品汛把总,自然应该由他来任前线总指挥。可王顺清这一丁忧,若是再要他履行职务,那叫“夺情”。夺情的权力在皇上手里,别说一个县官,就算是再高级别的官员,也无权做这件事。
这件事,后来也被人们传得神乎其神。洪江人说,王子祥早已变成了天上的星宿,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他早已经算准,王顺清若是亲自指挥这次剿匪,整个王家,将会因此遭遇大祸。在实在无力阻止的情况下,他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使得三子处于丁忧之中,因而逃过一劫。
事实上,王子祥确实在前几天和三子王顺清谈过一次话,其中心意思,是要儿子辞官。儿子说:“这个官,不能辞。”王子祥问:“为什么不能辞?”
王顺清便和父亲讲道理。他很清楚,父亲之所以要他辞官,是因为担心。担心什么,父子俩心知肚明,所以,他没有说。问题的根本在于,他现在还在台上,别人若是要查他,一方面,要看点同朝为官的面子,二来,他能在同一个地方当这么长时间的官,没点背景,肯定是不行的。他可以动用自己的靠山,做一些相应的事情。第三,他手中还有权力,别人查他,他既可以在第一时间得到信息,也可以反制他人。一旦失去了官职,他就是平民一个,只能任人宰割,他却无能为力。
王子祥说:“那你就申请调离。”
王顺清说:“那也不行。”
王子祥问:“为什么又不行?”
王顺清说:“爹,你一生没有当过官,哪里知道这当官的门道?当官的人,没有人不是势利眼。你在台上,他们把你当爹供着,一旦你离开,人走茶就凉。哪怕你到了别处做官,也是一样。何况,你去别地为官,信息不灵,若是有人在背后搞你,你很难知道。”
王子祥最后说:“你说的这些,确实有你的道理,但我说的,也有我的道理。总而言之,你这个官,不能再当了,至于怎么善后,你自己想清楚。”
王顺清也想善后。这个问题,以前没有想过,现在想,似乎为时已晚,身陷其中,难以自拔了。
没料到,父亲给他来了这一手。当时,他还没意识到,父亲这样做,其实是既想救他,又想救四子王顺喜,更是想救整个王氏一族。
第二件大事,自然是古立德剿匪的事。这件事,和王子祥的丧事,关系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古立德这次剿匪的目标,是野狼帮。野狼谷的主要区域在洞口县,古立德要剿匪,必须另外两个县配合。所以,他不得不去找乌孙贾。乌孙贾满口答应,由他来协调另外两个县。同时又强调,另外两个县只是配合,主要是以黔阳县民团为主。
既然为主,就一定要选好一个主帅,这个人,自然是王顺清最适合。王顺清这个人,虽然贪财好色,带兵打仗,却不含糊,是最好的主帅人选。一切准备就绪,单等约定时日一到,立即开仗时,意外出现了。王子祥之死,令古立德措手不及。
既然王顺清不能担任主帅,目前代理王顺清职务的杨光荣,又似乎不足以担任主帅之职。古立德不得不临阵换将,指定民团总指挥官叶世延担任主帅。
古立德将这一安排告诉王顺清时,王顺清显得有些疑虑,却又什么话都没说。
王顺清有疑虑是显然的。叶世延这个人,王顺清虽然不十分熟悉,毕竟还是了解。他只不过是黔阳县的一名武师,在黔阳县城开了一间武馆,以授徒为业。叶世延堪称当地一代名师,门人弟子,遍布宝庆地区乃至长沙。但一代名师,是否就能领兵打仗?难说。而黔阳的民团,由几个部分组成,比如洪江汛的五十多名汛兵,黔阳洪江两个巡检司的二十几人,显然都不会听命于叶世延。就算民团,洪江民团和黔阳民团,从未协同训练,由叶世延这样一个民间人士指挥,本身就是一大问题。
王顺清没有提出这一点,而是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同样是一个根本性问题:三县会剿,协同是大事,宝庆府是否派人负责协同?
古立德摇头表示没有。王顺清明白了,乌孙贾绝对不希望古立德立下这个大功,相反,他希望古立德失败。这话,王顺清自然不会说。
第三件大事,当然是王子祥的葬礼。毕竟是洪江的尊长辈,洪江组成了一个以余兴龙为首的庞大的治丧委员会,委员会下面,设立了几个临时工作机构。一个机构负责唱七天大戏。其时,恰好长沙有一个戏班子在洪江,王家便请了这个戏班子,又请了宝庆的一个戏班子,两个戏班子在洪江连轴唱大戏,一连唱了七天。另一个机构负责做法事,他们分别请来嵩云寺的僧人以及水佛洞的女尼,还请了一些道士,开了两个场。还有一个机构,负责选墓地。其他还有几个机构,诸如负责后勤保障之类。
第四件大事,与余兴龙有关。余兴龙和王子祥,年龄只相差几岁,两人是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正因为这一缘故,余兴龙出任了王子祥治丧委员会的会长。当然,这只是一个名义职务,大概由于自己也到了年龄,自知不久于世,不想太过动情,或者避免见景生忧的缘故,余兴龙只是在第二天,去了一次王子祥的灵前。
站在王子祥的灵前,余兴龙好一阵沉默,直到临走时,才说了一句话:“老弟啊,你这是何苦?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正是余兴龙的这句话,后世有了很多版本的解读。
余兴龙说这句话的时候,余海风就在他的身边,一直扶着他。余海风坚持认为,王子祥之死,背后一定有很多内幕,而这些内幕,只有一个人看清了,这个人就是爷爷余兴龙。
王子祥下葬那天,持续了几天的雨,突然就大了起来,甚至比王子祥去世那天的雨还大。天幕之上,全都是黑云,一阵又一阵的闪电,似乎要将黑色的天毯给撕开,一声又一声的炸雷,炸得人心惊肉跳。
因为选定了时辰,王家不好不出殡。而出殡的队伍,有几里路长,最前面抬棺的,已经接近嵩云山,后面的,还没有出洪江城。事前准备的所有纸人纸马,全部被雨湿透,参加出殡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满身雨满身泥。
事后,有几十个人得了重感冒。洪江人因此说,这个老爷子,真是人精,死也就死了,竟然还要闹出这么大一场事来。
出殡队伍中,有两个人不在,一个是余海云,另一个是马智琛。送葬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两个人没有到,也没人注意。这两个人没有来,是因为前一天晚上受了伤。
王老爷子去世,余家的两个儿子在这里帮忙,有事做就做事,没事做的时候,就守灵。连续熬了多夜,余海云实在有些熬不住了,便想,反正这里人多,自己何不趁着这机会,溜回去睡一觉。明天是大出殡的日子,累倒了就不好了。
这样拿定主意,余海云走出了王家,往家里走去。
王家和余家,隔了三条街道,为了赶近路,余海云尽钻小巷子。不想,刚从一条小巷拐进另一条小巷,突然觉得身后有异。余海云是习武之人,虽然极度疲劳,感觉还算灵敏,当即本能地向旁边一闪。也就在同时,他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腰间掠过,扎在巷子边的墙壁上,发出特别的响声。
与其同时,余海云侧身,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袭击他的是一个蒙面黑衣人,虽然是在黑夜之中,依然可以看到他的一双眼睛狠毒如刀。黑衣蒙面人下手狠毒,大有一招就置余海云于死地的架势,这一招没有刺中余海云,身体已经冲撞到余海云身边。
余海云到底是疲劳过度的人,反应有些慢,他还没来得及还手,黑衣蒙面人手中的兵器又一次横扫过来。余海云只能侧身跳开,身子却撞到一堵墙上。这一撞倒是把余海风撞醒了。他迅速判断形势,这是一条小窄巷,两边都是窨子屋,好几丈高,若想越过这些房屋逃走,根本不可能。唯一的办法,只有应战。可打斗起来,巷子毕竟窄了,难以施展手脚。
因为天黑,余海云看不清蒙面人手中拿的是什么兵器,从长度判断,像是刀,但从对方挥动时的声音判断,又像是棍。因为这个兵器不是太长,在小巷中,倒有优势。相反,余海云赤手空拳,只能近身攻击,而他的近身企图,都被对方的兵器阻住。有好几次,余海云闪避不及,身体的某一处,均被对方的兵器触到,多处表面受伤。
一开始,余海云谨记舅舅的叮嘱,没有使用腿法。连着被几次攻击之后,他开始意识到,不使用腿法,自己不仅无法逃脱,还有可能被杀死。
认清形势后,余海云冷静下来,不得不采取了两败俱伤的打法来扭转局面。他见蒙面人的武器扫来,不再避让,而是主动攻上去,右手出拳,直捣蒙面人的面门。蒙面人见到这种鱼死网破的打法,倒是愣了一下,手下迟疑,身体先避让。蒙面人注意的是余海云的双手,想不到余海云的腿法更加厉害。就在蒙面人避让余海云的右拳时,蒙面人手中的兵器,击中了余海云的腰部,显然因为刚才的避让,力度减了许多,只是兵器的头部从余海云的腰部划过。而同时,余海云的腿已经踢中蒙面人的胸部。
蒙面人挨了这一踢,猝不及防,一连退了几步,刚刚稳住身形,不料余海云的腿法是个连环招,第一招使完之后,立即变招,跟着使出第二招。蒙面人还没回过神来,余海云已经的第二招已经到了。
余海云所用的,和上次在半山亭对付余海风的是同一招:穿心腿。这一招接下来有两个变招,一个是连环穿心腿,在对手立足未稳的时候使用,具有较大的杀伤力。另一个变招是出云穿心腿,也就是他用来对付余海风的那个变招。
这次,余海云只是使用了连环穿心腿。蒙面人显然没想到余海云的后一招会来得如此之快,而且如此之凌厉,完全来不及应对,就被余海云踢中胸部。蒙面人匆忙间应对,身子向后翻,想减缓对手的力道,但已经晚了,兵器失手,当的一声,掉在地上,而他的整个人,一连向后几个翻滚,逃开了好几丈远。
从前面几轮过招来看,蒙面人的身手不弱,至少手上功夫,不会弱过余海云,有了兵器之后,甚至占了优势。正因为有这一判断,余海云认为,此人虽然中了自己的腿法,应该不会轻易放弃,彼此间,还应该有几个回合的拳斗。让他没料到的是,蒙面人几个翻滚之后,并没有停留,直接逃走了。
余海云追了几步,一脚踩在黑衣蒙面人摔落的兵器上,立刻拣起来,感觉腰上疼痛,心中翻涌,也怕中了埋伏,就不追了。
余海云用手一摸腰上,湿漉漉的,估计是受了伤,也顾不了许多,一阵小跑回到家门口,大声喊道:“舅舅……舅舅……”
崔立开门,余海云闯起去,大叫道:“舅舅,有人想杀我!”崔立已经看到他手中提着的兵器,且腰上鲜血淋淋,吓了一跳,先把他的衣服撩起来,发现余海云的左腰划破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崔立一把将他拽到茶几边,从一楼练功厅拿来金疮药,给他敷上。三楼的余成长和崔玲玲听到响动,披着衣服下楼了。
“海云,出了什么事?”崔玲玲手里拿着蜡烛,凑过来,担心地问。余成长跟在后面,脸色平静。
茶几边挂着一盏灯,余海云坐在椅子上,崔立给止了血,正在给他包扎。
“有人想杀我,从背后偷袭我,这个就是兵器。”余海云的手中还握着兵器,这个时候举起来,大家才看清楚,其实就是一根铁棍子,两尺不到,大拇指粗细,一头是尖刺。
余成长微微一怔:这兵器有点奇怪,或者说,这根本不是正式兵器,只是一个随手用的杀人凶器。
余海云已经镇定了许多,眉飞色舞地把两人交手的情况说了一遍。余成长的神色变得极其凝重。崔立拿过余海云手中的铁棍,比画了几下:“后面刺,明明是枪的招式,横扫,是棍法的招式,一拳打在你腹部上,分明是罗汉拳的黑虎掏心啊!”
余成长脸色微微一变。
崔玲玲已经气得脸色发白:“难道是……他?”
崔立脸色一沉:“海风呢?”
余海云摇了摇头:“我没跟他在一起,不知道他在哪里!”
崔立转身,一个箭步冲出了门。余成长跟到门口,喊道:“他舅,事情还没有弄清楚,你别冤枉他!”
崔立回了一句:“我知道该怎么做,我先去看看。”崔立听余海云说了被偷袭的经过,立即得出一个判断:此人是个会家子。既然是会家子,却不用自家兵器,说明是有预谋,不想被攻击者看出自己的武功套路。可高手就是高手,听余海云一说,立即就可以得出结论,此人的武功套路很杂,既会使枪,又会使棍,还会使拳。使枪,在洪江城,以崔立为首;使棍,以刘家为首;使拳,崔立、刘家以及马家,都是高手。如果将这几项综合起来,只能指向一个人,他就是余海风。余成长说别冤枉了他,其实也已经认为,袭击余海云的人是余海风。
崔玲玲也是会家子,她也得出了结论,将海云安顿好以后,她对余成长说:“想不到这孩子那么狠心,居然对海云下毒手。”
余成长压低声音,对崔玲玲道:“事情还没有查清楚,你怎么就怪到海风的头上?”
崔玲玲顿时涨红了脸,气愤地说:“不是他还能是谁?你这么护着他,可他就是一匹狼,是不懂得感恩的……”
余成长忙用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海风是什么性格,我很了解,他不至于这么丧心病狂……”
崔玲玲哼了一声:“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就不该带他回来,这就是引狼入室!”一边说,心中焦急,眼泪就滚落下来。
余成长把她揽入怀中,崔玲玲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嘤嘤地哭:“成长,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老天要这么折磨我们?”
余成长低声安慰她:“玲玲,你放心,这个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倘若真是海风干的,我不会饶了他!”
崔玲玲忙说了一句:“只怕那个时候你心软了。”
余成长把她紧紧搂住,继续安慰她:“这么多年了,什么风浪我们没有经历过?更何况在洪江,我们余家的根基很深,任何人想破坏余家,都没那么容易!”
崔玲玲点了点头,哽咽着:“成长,我也是希望一家人和和睦睦,开开心心过日子,我不希望看到不好的事情发生在我们家人的头上……”
崔立出了家门,到了余海云遭受袭击的小巷子,自然是什么都没有发现。不过他看了现场,感觉黑衣蒙面人是特意在这里埋伏,等候袭击余海云的,用心之险恶,可见一斑。
接下来,崔立到了王家。王家很多人守灵,到处都是人,灵堂里有很多人在打牌,既有玩撮牌的,也有玩麻将的。还有些人围在一起谈天说地,自然也有些人走来走去。中国人对于死亡,其实是很超脱的,既然死亡已经发生,就被称为白喜,无论是哭丧还是守灵,都只是白喜的一种程序。最初的哭丧已经过去,此时,仅仅只是守灵,人们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并没有太大的异状。崔立在此时出现,没有任何人觉得有异,反倒觉得他应该一直在这里,甚至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在灵堂里转了一圈,没有见到余海风,转身出来,一眼看到余海风从外面进来。
余海风穿着黑色裤子,布鞋,上身穿着白色的褂子,辫子卷在脖子上,低着头,一边走,一边系着裤子。余海风走到两条板凳前,那两条板凳是并在一起的。余海风甚至没有向别处观望,坐到板凳上,身子一倒,躺下了。
崔立走过去。
余海风打了个哈欠,听到脚步声,睁开眼看了一下,立刻翻身站了起来:“舅舅,你这么早就过来了呀?”
别人搞不清楚崔立是否一直在这里,余海风是清楚的,他知道舅舅此刻应该在余家。今天是大出殡的日子,他以为舅舅是因此而来,故而有此一问。
崔立不动声色,看了看余海风。灵堂四周,摆了很多灯,这种灯燃的是食用油,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添油。因为灯多,室内显得很亮。崔立看余海风,是想知道他有没有受伤,这一看,果然看到余海风左衣袖有一块红色,显然是血迹。
“你受伤了?”崔立不动声色地问。
余海风笑了笑:“没事,白天抬东西的时候,碰了一下。”
崔立点了点头,问了句:“海云呢?看到海云没有?”
余海风抬头四处看了看,有些疑惑:“不知道去哪里了,两个时辰前,我还看到他的。您找他有事?我去找。”
“不不,我没事,只是随便问一下。”崔立说,“你不回家休息一下吗?”
余海风说:“时间不早了,上午要出殡,我在这里躺一下就行了。”
崔立看了看两条板凳:“刚才我进来的时候,没看到你啊。”
“我一直躺在这里睡觉。”余海风说,“刚才是被尿憋醒了,出去撒了泡尿。”
崔立淡淡地道:“我先回去了。”也不等余海风说什么,转身就走。余海风等舅舅走远了之后,才坐下,倒在板凳上睡觉。
余家人怀疑蒙面人是余海风,可实际上,这绝对是阴错阳差,真正的蒙面人是马智琛。
余海云认为,蒙面人是想杀了自己,可实际并非如此,马智琛碰到余海云完全是偶然,和余海云动手,也是一时意气。
马智琛从古立德那里接受的任务中,有一个公开任务,秘密调查无影神手案。这个无影神手神出鬼没,总在人们意想不到的时候,对某一富商下手。马智琛经过多次调查以及分析,认为这个无影神手一定经常在洪江城里游动,熟悉洪江城的一切情况,随时准备作案。因为实在找不到破案的头绪,马智琛就想到了一个笨办法,穿上夜行衣裤,黑布蒙面,提着一根铁棍,在洪江城里四处走动。他倒不是想通过这种方式碰到无影神手,而是要体会一下无影神手作案的心情和手法。
也是完全凑巧,他躲在角落处,默默蹲守的时候,见余海云过来。
一念之差,马智琛决定袭击余海云。不为别的,只为那天在江滩训练场,余海云打了自己,他要出这口气。
马智琛毕竟还是太年轻了,如果换了一个更为成熟的人,此事毕竟已经过去,也就忍了。马智琛却认为,在这小巷子里,自己报复余海云,神不知鬼不觉。这事经不得犹豫,如果犹豫几秒,肯定就是另一个结果。那一瞬间,马智琛脑子里冒出念头之后,立即采取了行动。余海云认为对方是要杀了自己,马智琛却没想过。马智琛知道余海云武功不弱,出手不敢有所保留,才会造成余海云的误解。
以马智琛最初的设想,一击之下,将余海云打伤,出了一口恶气,也就罢了。实际上,一击之后,马智琛后悔了,他被余海云缠上了,根本脱不了身。为了尽快撤出,马智琛只好出杀招,又不敢现了本门武功。为了尽量逃开,他才不得不一再出狠招。让他没想到的是,余海云还有更厉害的功夫。
马智琛受了伤,且不清楚伤势到底如何,他不敢大意,主动回了家。马占山见状,立即上前探问,马智琛正要开口说话,话没说出,倒是有东西从口里出来,是一口血。
马占山、马占坡大惊失色,连忙将马智琛扶进内室。马占林也闻讯起来了,兄弟三人,将马智琛安排躺下,脱下他身上的衣服,就见胸前背后两大块乌紫。兄弟三人一见,顿时脸色大变,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一刻没说话。还是马占林说:“快,快救智琛。”
另外两人才惊悟过来,三个人不需要安排,各自分头行动。马占山留在房间内,伸出双手,按住马智琛受伤的部位,调匀自己的气息,将身上所有的气,集中于两掌,再通过掌心,传输给儿子马智琛。
武侠小说中,将这种疗法称之为功疗,说得神乎其神,说什么耗去多少真气之类。其实,这是一种气功治疗方法,用气功化解伤者体内的瘀血。马占林、马占坡二人,也没有停着,一个去拿马家独创的金创药,另一个,去熬草药。
刚才,马家三兄弟之所以神色大变,是因为他们对这种伤并不陌生,已经是第二次见到。这种伤联系到马家的一段历史,也是马家来到洪江的原因。
马占山的父亲也就是马智琛的爷爷,名叫马震天,原是威震西北四省的绿林好汉,箭术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手中一把弯刀,刀下亡魂无数,还有一套奔马拳,迅若暴风骤雨,所向披靡。马震天所做的营生,主要是在茶马古道上抢马帮。官府曾经多次派兵清剿,可马震山神出鬼没,官府连他的影子都抓不到。
有一天晚上,马震天回来时,也像今晚的马智琛一样,进门吐了一口血。马占山三兄弟立即将父亲扶到床上,解开衣服一看,见他胸前背后各有两团乌紫。兄弟三人想尽一切办法为父亲医治,却无力回天,拖了半年,马震天伤发,吐了很多血,死了。
据马震天介绍,害他的人,名叫瞿仁杰。
马震天说,也是他疏忽,有一天见到一个冻得快死的人,便把他救了。此人告诉马震天,他姓瞿,名叫仁杰,湖南宝庆府人,经营黑茶生意,经常来往于湖南以及西藏之间。不想,这次遇到了歹人,将他的货物抢了。他和一个家人侥幸逃走,却又迷了路。他的家人把所有的粮食留给他吃,自己先饿死了。瞿仁杰原以为,自己大概会死在西北,没想到被恩人所救。
瞿仁杰身上,唯一值钱的,只有一捆十两茶。瞿仁杰说,这种茶叫渠江薄片,是湖南黑茶中的上品,而且,这种茶,至少有五十年以上的历史,极其珍贵。瞿仁杰说,他们瞿家,肯定是完了,一百多捆十两茶,他带出来的仅这一捆,他们瞿家,就算十辈子,也还不清这笔账务。他绝对不敢再回湖南,但愿恩人能收留他,保他一条贱命,他以这捆茶相赠。
毫无疑问,马震天是个恶人。绝大多数恶人,寿命都不长,根本原因在于,但凡是恶人,既有恶人要收他,也有善人要杀他。他的仇家太多,能够保住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也有个别恶人长命百岁,实在是因为这类恶人行事极其谨慎,自我保护工作做得好。马震天基本也属于这样的人,他从来都不会轻易相信别人。
马震天虽然救了瞿仁杰,但是,要让他相信瞿仁杰的那一套话,根本不可能。就算是瞿仁杰拿出渠江薄片,马震天同样没有放松疑心。马震天得到这捆茶后,自然会好奇,托人鉴定过了,得知这捆茶确实是渠江薄片。因为这捆渠江薄片存世已经超过五十年,原本只算普通的茶,便成了茶中极品,算是宝物,比黄金还贵。
如此一来,马震天的心思就变了。如果瞿仁杰不是真心报恩,完全没有必要说出这捆茶叶的秘密,他带着这捆茶叶到任何地方,都能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
马震天信了瞿仁杰,将他收在身边。马震天信瞿仁杰,还有一个原因,自己一身功夫,完全不担心瞿仁杰单枪匹马能害了自己。岂知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况马震天并不是智者。某次,瞿仁杰趁着马震天喝多了酒,相伴而行的机会,借机下手。瞿仁杰有独门腿法,马震天大出意外,一连中了他四招,而瞿仁杰也被马震天劈中两掌。两人受伤之后,各自逃走。
安葬了父亲之后,马家兄弟不敢轻易出山,而是躲在家里苦练了十年武功,才举家迁往湖南,寻访仇人。他们之所以来到湖南,全都因为父亲临死前提到的几条线索。线索之一,瞿仁杰说家在湖南的湘西,是做黑茶生意的。兄弟们分析,这种说法,很可能是真的。只有做茶叶生意的,才会跑马帮,只有跑马帮的,才有可能被马震天抢劫甚至杀死。如果不是这种有关系,瞿仁杰大概也不会处心积虑,跑到西北找马震天报仇。
除此之外,他们还有三条线索,一是瞿仁杰这个名字。他们要查一查,湖南做黑茶生意的,有没有姓瞿的。当然,三兄弟也想到了,这个名字很可能是假的。既然安了心要寻仇,大概不会报上真实姓名。另外两大线索,也很重要。一是那捆渠江薄片。这种茶,因为年代久远,存量极少,应该会留下一些线索。另外就是那独门腿法,马震天虽然叫不出名,但在当地,应该有人知道。
最初,马家兄弟只是密访,可几年过去,一点线索都没有。实在无路可走,三兄弟才想出一个办法,落脚洪江,开办镖局,走起威武镖。马家兄弟之所以要走威武镖,有一个极大的原因,他们想通过走镖的方式,会天下武林人士,从中找到仇人。正因为如此,马家甚至有意和天下武者为敌,目的就是想逼出那一记穿心腿。
马家以强势立足,原因也是多方面的。其一,他家原来绿林出身,骨子里原本就有血性,和其他家学传承不同,少了很多儒家的道理,喜欢直来直去。其二,正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他们是外来户,如果不表现强势,在本地是很难立足的,只有别人强你比别人更强,别人才会怕你。马家如果不争,在洪江,绝对不可能有今天的局面。其三,你和人家讲仁义,人家不一定和你讲仁义,若是人家怕了你,才会少很多暗中手脚,反倒安全得多。
马家和余家,原本也说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可忠义镖局毕竟是马家的对头,彼此面和心不和,明争暗斗的事,常常发生。而刘家之所以强大,恰恰因为背后还有个余家和王家结成了团。王家有官府势力,和余家又有些内在矛盾,马家便将几大强敌排了个名次,排在首位的,自然是刘家,其次是余家,然后才是王家。现在,因为野狼帮一闹,马家才不得不调整策略,准备同刘家和好。恰在此时,王顺清抓了马智能,马家更加迫切地意识到,同刘余王联盟搞好关系,非常重要。他们想到的办法是和刘家结亲,通过这种姻亲关系,在洪江寻找同盟。
让马家没有想到的是,刘家看不上马家,根本不想和马家联姻。后来有消息传来,说马家上门提亲时,刘家其实并没有定亲,事后才将关系定下来。马家还没有想好怎么出这口恶气,又极其偶然地发现穿心腿竟然重现江湖。
毕竟知道这个腿法的厉害,马家丝毫不敢大意。三兄弟闭门不出,一方面小心给马智琛治疗,另一方面,商量对策。
马占坡说:“我们私下里寻访多年,没想到,仇人竟然是余家。”
马占林说:“我记得爹临死的时候说,仇人姓瞿啊,怎么竟是余家?”
“二哥你真糊涂。”马占坡说:“那个人姓瞿,只是他自己说的。他既然是去找爹寻仇的,又怎么可能报出真正的名姓,瞿仁杰一定是个假名。”
“这么一说,倒也像。”马占林想了想,说,“除了名字这一点外,其他三条,都对上了。”
他所说的其他三条,第一,杀父仇人自称是湖南商人,家里做茶叶生意,有马帮,常走西北。第二,仇家的生意与茶有关,余家,就是洪江最大的茶商。第三,穿心腿法。
马占山略想了想,说:“这事不太像。”
两位弟弟连忙问:“怎么不像?”
马占山说:“爹被杀的事,是四十年前发生的。当时,那个瞿仁杰,是三十来岁的年纪,这样算来,此人现在应该是七十岁左右。如果说,这件事和余家有关,那个什么瞿仁杰,应该就是余兴龙。可余兴龙已经八十多岁,据说,他也没什么武功。”
“对啊。”马占坡说:“四十年前,余兴龙应该有四十三四岁了。爹明明说,那个瞿仁杰只有三十多岁。”
余兴龙是余家长房,但不是长子而是满子,下面再没有弟弟,也就是说,瞿仁杰是余兴龙这一脉的可能性很小。
马占林说:“不是余兴龙,难道不会是余家其他人?整个余家,在洪江有不少人。余兴龙这一辈,兄弟和堂兄弟有十几个,难道就不会是他们之中的哪一个?”
马占山说:“这件事,终究是要查清楚的。”
两个弟弟同时问:“怎么查?”
马占山说:“我们白马镖局,只有雷豹的武功最好,而且,他来白马镖局的时间不长,让他暗中找余家后人试一试,看余氏族人中,是不是还有别人也会穿心腿法。如果是,杀父仇人在余家,就可以确定了。”
※※※※※※※※※
就在王子祥出殡的第二天,古立德发起了第二次剿匪行动。
古立德之所以急着发起这次剿匪行动,有两大原因。
第一大原因,虽然湘黔桂三省,土匪很多,可地方官一直瞒着,不敢上报。皇帝高高在上,哪里知道这些偏僻之所的事?还以为天下太平。这个古立德,长期在京城当官,实在不了解这些地方官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第一次下来,遇到土匪,心里想着的,只有皇上的规矩。虽然不得不拐了个弯,也还是上报了。
皇上看到下面报上来的折子,没想到在大清的天下还有土匪,龙颜大怒,当即御批,务必尽快剿灭。皇上不知道实情,下面的大臣还是清楚的,他们知道盗匪四起,要想剿灭,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心里都怨古立德多事。湖南巡抚裕泰,任期快满了,正在谋求高升,恨古立德这个折子坏了自己的好事,便将乌孙贾叫过去,痛骂了一通。
裕泰扔下了狠话,如果因为这些事影响了自己的高升,他要杀了乌孙贾,然后煮了他。
乌孙贾将古立德恨得要死,从长沙回来,立即将古立德叫到宝庆,自然是痛骂一通,然后责令他尽快剿匪。
第二大原因,古立德也不完全是书呆子,他很清楚,靠这点民团剿匪,那是胡扯。他之所以敢剿匪,关键还在于他手里有洋枪队。洋枪实在是太厉害了,枪声一响,隔着几十丈,非死即伤。土匪一见这阵式,魂都吓没了,哪里还敢反抗?只能撒着丫子跑。两军对垒,凭的是士气,其中一方大逃,士气没了,仗也就没法打了。
但是,洋枪队毕竟不是常设部队,而是洋兵。西先生的洋枪队,到了洪江之后,多则住上一个来月,少则住上一二十天,备齐了货物,便又要返回云南。
为了让洋枪队参与剿匪,古立德已经动用各种办法,将西先生多留了十天。他如果再不采取行动,西先生一走,剿匪大军,就会少了一支最为强大而且也最为神秘的力量。
作为总指挥,古立德制定了一个四面合围计划。他很清楚,另外两个县的民团根本靠不住,所以,他的计划,只让这两个县的民团各负责一面,这两面还都是背面,一面朝北,一面朝西,均是奇险。古立德只要求他们围而不攻,守住阵地,就万事大吉。黔阳县的民团,分成了两队,包围东面和南面,并且担任主攻。
不仅如此,他还安排了一支秘密队伍,这支队伍,由杨兴荣负责指挥,分别是洪江汛把总署的五十名汛兵以及黔阳、洪江两个巡检司的相关人员和洋枪队。此外,他还从民团中选了二十多名武功最好的后生,归杨兴荣指挥。
古立德的计划是,只要一打起来,由叶世延指挥东路和南路强攻。而杨兴荣指挥的突击队,隐藏在东南两队的夹缝之间,悄悄接近土匪老巢,当土匪与东南两路打得正激烈,十分疲劳的时候,奇兵从天而降,土匪一定会溃散。此时,四面猛攻,可一举全歼野狼帮。
为了迷惑野狼帮,古立德还想了很多办法,比如说,将几股民团频繁调动,名义上说是训练,实际上是在摆疑阵。这一招还真是有效,最初,民团调动的时候,野狼帮大为紧张,后来,慢慢有些松懈了。最终,古立德下达进攻命令时,所有民团扑向野狼谷,整个野狼帮,竟然还在山上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此外,古立德还做了一件事。这次行动,他没有动用洪江的民团。
按照胡不来的意思,是一定要用洪江民团的。洪江民团中,有一大部分,是富商子弟,那些富商,肯定不想自己的子弟上战场,一旦听说要剿匪,他们一定会走门子找关系。古立德的门子,他们不一定找得上,就算找上,古立德这个人死硬,一定不会听他们摆布。因此,他们就一定得找胡师爷的门子,只要有人来走门子,就少不得大笔的进项。
可古立德有自己的想法。其他民团,是集中起来训练的,已经接近专业部队,只有洪江民团,是真正的民团。训练的时候,他们是民团,更多的时候,他们是民。这样的组织结构,也有好处,比如上次剿匪行动,他们就成了一支极其特殊的部队,关键时刻,能起到妙用。至于公开的剿匪行动,反倒不好用这支部队,毕竟,他们一旦行动,就难以保密,说不定让土匪察知,坏了大事。
所以,古立德的这次剿匪行动,整个洪江,除了王顺清,没有人知道。就算王顺清,因为在父亲坟前守孝,不想再关心别的,也不知道确切时间。
既然洪江人不知古立德剿匪的事,正常的营生,还是要做的。
余家老大余成家和余家三姑在安化开茶厂,生产出来的茶,一部分运往长沙,交给老二余成业,另一部分运往洪江,交给余成旺。送到长沙的茶,会由长沙运往汉口,再装大船从上海出口,运往俄罗斯。至于运往洪江的茶,则由余家马帮运到昆明,再交给当地送去西藏。这两项,都是余家的老生意。
这些年,土匪越来越多,一般的马帮,不敢走洪江到云南这条路了,整个洪江,敢走的没有几家,但余家算一家。余家自己有马帮,人多势大,又有忠义镖局压阵。另一家是西先生,他有洋枪队,一般的土匪,根本不敢碰他。第三家,就是张家,他们请的是白马镖局。
这次,余成旺要送货去西藏,风云商号恰好也有些货,要送去和顺,两批货,就合在一起。
余海风因为诸多事压在心头,早已经动了回和顺之心,趁着这次机会,向父亲提出来,没想到,父亲一口回绝。父亲回绝的理由也很充分。风云商号这些年的发展很快,业务越做越大,自己一个人,忙不过来,正希望海风当个帮手。如果海风走了,海云年纪稍嫌小了点,外面的历练又不够,不能太放心。
当然,余成长有一点没有说出来。最近余家出了这么多事,余家所有人,都认定是余海风干的,余成长多少也有了些怀疑。他不放余海风走,是想把他留在身边,近距离观察。自己毕竟渐渐有了年纪,如果不能确定海风的品性,又怎么能放心地将余家这么大的家业交给他?
既然父亲不让他去和顺,他也不好坚持,转而一想,留下来也好,他一定要查清,到底是什么人想害自己。
这天,余海风领了任务,去请脚夫。
脚夫在洪江,是个很特殊的职业,既有在码头搬运货物的脚夫,也有常年在船上装货运货的脚夫,还有跟着马帮出苦力的脚夫。跑马帮靠的是实力,自己家里有马帮,那是一定要有武功基础的。但也不是个个都有武功,其中还有很多是纯粹卖苦力的,这些人就是脚夫。
办妥这件事回家,恰好路过老城小吃店,余海风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了。
他想起了自己和刘巧巧、王熙美在里面吃东西,却无缘无故跑来两个妓女,硬说自己欠了她们的钱。事情发生之后,自己找不到这两个妓女,遭受不白之冤,连心爱的女人也变成了弟弟的未婚妻,表妹王熙美也不再理睬自己。
呆呆看了一回,余海风转过身,见一个人在自己不远处,也若无其事地转了身。那一瞬间,余海风感觉他的身影有些熟悉,却一时叫不出名字。余海风加快脚步,走到他的面前,那人眉清眼秀,穿着青衣长衫,脸色微红,头上戴着瓜皮小帽,手里还拿着一把折扇。他本想避开余海风的,眼看避不开了,抬起头,看了一眼余海风,叫了一声:“余大少爷!”
余海风迟疑了一下:“兄弟是?”
年轻人微微一笑:“我是罗小飞啊,你不记得了?”
余海风叫了一声:“原来是你呀!兄弟,怎么到这里来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当天我怎么没有找到你?”
罗小飞说:“一言难尽!那天,他们说我是土匪,要杀我,我不得不跑了!余大少爷,我请你喝酒如何?”
余海风摇头道:“酒就不要喝了,我请你吃碗面吧!对了,你以后别叫我余大少爷,叫我海风哥就可以了。”
罗小飞点了点头,脸庞上一阵绯红。
余海风道:“我们店里坐。”
罗小飞没有推辞,两人进了小吃店。小吃店摆的是长方形状条桌,两人对面而坐,要了凉面、香辣米豆腐。余海风发现罗小飞总躲闪自己的目光,也没有怎么在意,他问:“你不是来投靠朱记油号的吗?”
罗小飞点了点头,吞吞吐吐地道:“海风哥,我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余海风一怔:“你骗了我什么?”
罗小飞把头垂得更低,小声说:“朱掌柜跟我家其实没有关系,只是一个远房舅舅认识他而已。我到洪江来,是准备找点事情做。当时,我并没有被土匪打劫,我身上有父亲给我做生意的一万两银票。”
余海风吃了一惊:“你身上带那么多银票?”
罗小飞也没有抬头,继续道:“我就是怕被土匪打劫,才打扮成一个乞丐,想不到给你添麻烦了。”
余海风一呆,想想他说得也有道理,忙说:“你这么做也是应该的,一个人出门在外,哪里没难处?我不怪你。”
罗小飞惊喜地抬头,双眼闪亮:“你真的不怪我了吗?”
余海风看他的眼神清澈,竟和刘巧巧有几分相似,点头说:“我为什么要怪你呢?”
罗小飞笑了笑:“今天的面我请你,改天你再请我,好吗?”
余海风说:“好啊!”
两人一边吃,一边说着话。余海风问:“你现在做什么呢?”
罗小飞道:“还没有找到合适的事情,我想做点小生意什么的。”
余海风道:“我要到云南去一趟,你愿不愿意去?一路上也就牵牵马扛扛包什么的,只是风餐露宿有些辛苦,但能赚些银子,而且现在天气慢慢要热了,不冷,也是个好处。”
罗小飞有些惊喜,又有些担心:“你们要去多久呢?”
余海风道:“一来一回,两个半月。”
罗小飞眼神顿时黯淡:“我去不了……”
余海风奇怪,问道:“你不是要找点事情做吗?这事情也能赚不少银子呢。”
罗小飞欲言又止。
余海风哈哈一笑:“我只是说说而已,又没有勉强你。你自己想好,如果要去,明天早晨到我们家来找我。”
第二天,余海风随着家里的马帮前往云南。临走前,他反复向远处张望,直到前队启程,也没有见到罗小飞。余海风还有些不甘心,故意拖在最后。风云商号的货物很多,几十匹马驮货物,再加上余记油号的货物,忠义镖局的马,以及洪江其他几个小商人的一些货物,总共有一百多匹马。最后一匹马离开时,大半个上午已经过去了。直到最后时刻,罗小飞也没有来。
余海风想,他可能吃不了这个苦吧,只好作罢,最后跟着朱七刀,走了。
也就在余家的马帮离开的这一天,古立德指挥民团,对野狼谷的土匪发起了进攻。
应该说,古立德的所有计划都没有问题,甚至可以说周密。他选择的进攻时间是晚上,次序也把握得很好。野狼帮之所以选择野狼谷,有一个很大的原因,这一处山谷,背后是高山密林,深入进去,里面到底是些什么地方,就是当地人也不清楚。尤其特别的是,深山老林之中,居住着很多凶猛的动物,一般人,通常不敢深入到它们的家园,打扰它们的平静。古立德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将另外两个县的民团部署在那里,并且由他们先发起进攻。
所谓先发起进攻,其实,只让他们做两件事:第一,在山上放火,第二,在那里开炮。
其时,野狼帮众土匪刚刚喝完酒,大多数已经睡觉。在梦中被炮声惊醒后,所有人显得有些慌张,后来发现攻击来自背后,他们开始组织正面突围。如此一来,正好中了古立德的计。这些土匪正面突围的时候,恰好和黔阳县民团遭遇,叶世延下令,对土匪实施打击。按照原计划,正面的黔阳县民团攻击并不激烈,主要以守为主。在土匪冲进他们固守的阵地时,他们才将土匪打回去。土匪如果不实施攻击,他们只是在阵前叫喊,并不真的行动。土匪如果不攻,民团就发炮轰。
这样打了一个晚上,民团没有真正攻击。
到了白天,狼王就想组织突围。可是,无论从哪个方向攻,对方都只是守,就是不主动进攻。土匪如果不冲,想休息,民团又开始发炮骚扰。
白狼渐渐看出些名堂来了,对狼王说:“大哥,他们是想拖垮我们。”
狼王其实也看明白了,这帮家伙,采取的战略,就是围住他们,不让他们冲出去。土匪毕竟是乌合之众,围的时间长了,有些小土匪一定会因恐惧而绝望,最后丧失斗志。加上对方和自己打疲劳战,土匪们得不到休息,容易急躁,一急躁,就会失去理性,然后硬拼。原来这个古立德还不完全是糊涂蛋,很懂得一点战略战术嘛。
要改变目前的被动,必须想出一个办法。狼王把白狼拉在一起,分析形势,商量办法。
白狼说:“我们被困在这里,肯定不行,时间一长,我们这边肯定崩溃。”
“兄弟,老子也看逑出来了。”狼王说,“狗日的古立德,想把老子一锅煮啊。只要老子能出去,一定把这狗日的剐了。”
白狼说:“那也要等出去之后再说,现在,最关键是要找到方法出去。”
“你说,有逑办法没有?”狼王问。
白狼说:“现在是白天了,我们不能再像晚上那样盲目乱冲。可以适当组织一下,从几个方向向外冲。不是真的要冲出去,而是试探一下民团的兵力部署,找到它的薄弱环节,然后从薄弱环节冲出去。”
这样一说,狼王心里有数了。他对整个兵力进行了调整,不再像没头的苍蝇一般乱冲乱撞,而是安排一部分人休息,另一部分人,分批从不同方向出击。这一试就试出来了,来自背后的力量最弱。
狼王得知这一情况后,又反复试了几次,然后按兵不动。
到了晚上,狼王派出灰狼和黑狼率领一支小股土匪开始行动。灰狼和黑狼的任务很明确,背后林深树密,许多地方是陡峭的山崖,民团不可能每一处都派人把守,一定有空子可钻。灰狼他们只要钻出去,绕到民团身后,再抓住机会,发起进攻。看情形,古立德暂时还不想收网,所以,灰狼的这支突击小分队,也不用着急,可以慢慢来,只求突围出去。
狼王在这方面,还是有先见之明的。他如果规定灰狼在多长时间内完成任务,灰狼一心想着抓紧时间,肯定会暴露自己。正因为没有限定时间,灰狼和黑狼率领的这支小股土匪,就一点一点地向前摸,直到第二天中午前后,才绕到了洞口县民团的背后。因为是白天,他们不能发起进攻,只要一攻,人家就可以看出,土匪其实没有几个人。
土匪窝里,狼王指挥其他土匪分成几个小组,和民团周旋。到了晚上,灰狼他们果然从背后打了起来。狼王知道计划得手,立即组织全部土匪,向背后攻击。
狼王选择的进攻点,是洞口县民团。他们一来人数不足,二来训练时间短,训练技术也一般,其三,又因为县令其实并不想剿匪,是被古立德绑上战车的。有了这三个原因,当灰狼率领的土匪从背后攻来时,民团立即慌作一团。他们还没有稳住神,狼王的大队人马又从正面进攻了。当他们发现自己两面受敌时,再也无心作战,开始撒脚丫子逃跑。当一人逃走时,其他人军心动摇,也就跟着逃走。最后,指挥官对民团失去了控制,所有人都在逃窜。
土匪队伍中,毕竟还有些人懂些军事,他们冲进民团后,不是一味地砍杀,而是有意给民团留了一条出路。这条出路,竟然是指向正面的,逃走的方向,是黔阳民团防守的方向。
当洞口民团的溃兵冲进黔阳民团的阵地时,一切都乱了。
整个晚上,都是土匪在杀民团,而民团则四处奔逃。古立德准备的洋枪队,反而没有开枪的机会,他们开出的唯一一枪,竟然是慌乱中导致枪支走火,还误伤了自己人。
民团防线在一瞬间崩溃。事后清理,方知整个三县民团死伤一百多人。古立德好不容易搞到的四门大炮,竟然被土匪缴获了两门。
杨兴荣率领的汛兵以及洋枪队,稀里糊涂间就败了。
逃回洪江,杨兴荣立即找王顺清报告情况。王顺清在父亲的坟边搭了个草棚,住在里面。百无聊赖还在其次,关键是不能洗澡不能换衣。送父亲上山时大雨,所有人全身都湿透了,因为不能洗澡不能换衣,只好点了一把火,将衣服烤干。哪曾想,大雨过后,天立即就晴了,出了大太阳。正是四月末,太阳一出,温度拼命往上蹿,最高温度达到了三十二度,坐着不动,浑身都冒汗,身上就开始发臭了。
王顺清就不明白了,古人守制,要守二十七个月。这二十七个月,至少要过两个夏天两个秋天,两个夏秋不洗澡不换衣服,身上会臭到什么程度?简直没法想象。
王顺清对两个哥哥一个弟弟说:“我是官,不能不遵守制度。你们是民,这个守制的制度,对你们,起不到大作用,何况,家里的生意还要做。要不这样,你们白天下山,该干吗干吗,晚上再上来好了。”
三个兄弟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便说:“要不这样吧,我们四兄弟排个班,每天有一个人在山上守,大家都可以休息一下,不要打疲劳战。”
王顺清说:“你们可以下去,我不能下去。”
大哥王顺国比较实诚,问:“你为什么不能下去?”
“我是官啊。”王顺清说,“朝廷对守制这种事,管得极严,一票否决权。如果有人发现我没有守制,告到朝廷,轻则丢官,重则坐牢。为了这个事,把乌纱帽玩掉了,划不来。”
王顺清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我屁股后面一把屎呢,如果丢了官,坐了牢,不知有多少人会往我身上踏一脚。那时,陈年旧账都会翻出来,最终的结果,恐怕就不是坐牢那么简单了,搞不好灭三族都有可能。
三兄弟刚刚离去不久,杨兴荣来了。杨兴荣将剿匪的情况告诉王顺清,王顺清大吃一惊,肝胆俱寒。这十余年间,黔阳共来过四任县令,最多的干了三年期满,最短的,一年不到。无论哪一任,到任后的第一件事,都是拜访王顺清。只有古立德这一任,王顺清主动到官渡口迎接,并且在此后时时处处让着。仅此一点,王顺清心中已经不能气顺了,早就想着,要抓古立德一个什么错误,把他赶走。
既然如此,此次兵败,就是古立德天大的错,王顺清又为什么会肝胆俱寒?
这就需要仔细分一分了。官场之错,有些错,是个人之错,谁错了谁承担责任。但有些错,却是整体之错,哪怕是一个人犯的错,也需要集体承担责任。比如剿匪失败这件事,就是集体之错。地方如果明知有匪却又不剿,错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县官,一个是汛把总。到底是县官之错还是汛把总之错,那是需要朝廷分清责任的。若是剿了,又败了,这个责任,就不仅仅是县官的,也不仅仅是汛把总的,而是全县军政官场的。
王顺清因为丁忧,责任确实要小一些。可武官丁忧是不解职的,王顺清仍然是汛把总,所以,对于这场败仗,他是难逃责任的。
同时,王顺清也在想办法。如果古立德不剿匪,毕竟这野狼帮不在黔阳县界,只要民团拦住野狼帮,不让他们骚扰黔阳,一切就都顺了。现在,古立德开了头,又大败了,这匪就得一直剿下去,否则,麻烦将会不断。
问题是,往下怎么剿?有了这一场大败,民团肯定心寒了,胆怕了,还有几个人敢和土匪硬碰的?
两人正说着,胡不来到了。
胡不来是被古立德派来的。古立德知道大败的消息,人也冷静了许多,知道此时一定要拉拢王顺清,否则玩不下去。可是,王顺清在守制,不用去现场就可以知道,他住的那间茅草屋,一定有一股臭味。再说,自己堂堂一县之令,跑到别人的坟头去,也不吉利啊。所以,他派了胡不来,赶过来笼络王顺清。
自从古立德到了黔阳,胡不来在王顺清面前,一直都高昂着头。这次不同,他竟然低下头来了,王顺清心里倒也受用。
王顺清说:“此次之败,败在指挥不统一,各行其是。”
胡不来说:“是,关键是洞口等两县民团,毫无战力,一击即溃。”
王顺清说:“那两县参与剿匪,原本就是被古大人强拉上来的,他们不积极,倒在预料之中。”
杨兴荣在一旁说:“要不,让古大人把此次兵败的责任,推给另外两个县令?”
胡不来道:“除此之外,大概也没有别的办法吧。”
王顺清却摆头:“此事万万不可。”
胡不来和杨兴荣都不明白,问:“为什么?”
王顺清说:“野狼谷在三县交界,主要在洞口。此前,彼此还可以相互推诿,这匪可剿可不剿。而现在,打了这么大一场败仗,匪就必须剿下去,而且还只许胜不许败。继续剿下去,怎么剿?靠黔阳一县之力?肯定不行,必须另外两县配合。古大人若是将此次剿匪失利的责任推给另外两县,只可能有两种结果。一,朝廷认可古大人的意见,将两县革职查办,另派新人。二,仍留用,戴罪立功。”
胡不来说:“这两样结果,都不好。另委新令,新人来了,是否听古大人的,难说。搞不好,面和心不面,甚至背后撤台。”
王顺清说:“道理就在这里。留用也麻烦。既然古大人参了他们一本,他们定然恨之入骨,出勤不出力,甚至可能暗中加害古大人。”
“这么复杂啊。”杨兴荣说,“若真是如此,这匪恐怕就没法剿下去了。”
胡不来已经接受了王顺清的意见,心中有了主意。可他不说出来,而是问王顺清:“那依王大人的意见,该怎么办?”他破天荒地称了王大人。
王顺清说:“责任,必须有人来负,但两县县令,不能负这个责任。不仅不要他们负责,古大人还要在朝廷替他们开脱,向朝廷为他们表功。他们感谢古大人不参之恩,就可能在剿匪事宜上面,给古大人极大的便利。若能达到这一效果,反倒是坏事变好事了。”
杨兴荣说:“高,实在是高招。”
胡不来关心的是别的,问:“那责任谁来负?古大人?”
王顺清摆头:“古大人当然不能负这个责,否则,古大人就要被朝廷革职查办了。但是,古大人又必须找出一个人来负责。找谁呢?这个……这个,还真是不好办啊。”
王顺清耍了滑头,他心中其实已经有了人选,就是不肯说出来。而他没有说出来的名字,胡不来自然也想到了。胡不来的意思,原本是想让王顺清说出来,最后,人家要怪的话,就怪王顺清出了馊主意。
他们想到的这个人,就是叶世延。
正当王顺清和胡不来在山上密谋的时候,王顺喜家里出了大事。
为了办父亲的丧事,王顺喜忙了多天,下山后,洗了澡,换了衣服,一身的清爽。到了晚上,王顺喜要上自己的床,张文秀觉得不妥,便说:“要不,你睡隔壁去吧。”言下之意,夫妻俩若是睡在一起,你大概是忍不住的。可现在是大丧期间,不能做这种事啊。
王顺喜说:“我在山上都住了几天了,现在好不容易回到家,还不让我好好睡个安稳觉?”
张文秀见丈夫坚持,也不再说什么,便上了床。结果被张文秀料到了,两人一躺上床,王顺喜就要办事。熬了这么多天,身上的火越积越大,不泄一泄火,他哪里睡得着?张文秀好言抚慰,希望丈夫忍一忍,可王顺喜哪里忍得住?不断地动作,竟也把张文秀惹得火起,两人于是做了起来。
才做到一半,王顺喜惊叫:“我的脚,我的脚。”
张文秀大惊,翻身而起,点亮油灯,问:“你的脚怎么了?”
王顺喜说:“我的脚,一点感觉都没有了。”
张文秀撩起被子一看,吓坏了,王顺喜的双腿竟然是黑的。那时的人迷信,张文秀因此认定,应该是大丧期间做那事,冲撞了神灵,遭到了天谴。张文秀说:“叫你莫做,你一定要做,现在这样了吧。这可如何是好?”
王顺喜说:“快,快去请回生堂的蔡神医。”
张文秀匆忙下床,一看,自己还光着身子呢,连忙返身,手忙脚乱,帮王顺清穿了衣服,又穿了自己的衣服,才冲出门,大声喊叫:“王嫂,王嫂,老爷不好了,快去回生堂,请蔡神医来。”
王嫂答应一声,离去。张文秀返身进门,抱住王顺喜的双腿,急得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我还没死。”王顺喜愤怒地叫道,“去,你去把三哥叫来。”
张文秀心想,你是不是糊涂了?三哥在父亲的坟上呢,从嵩云山到这里,一来一回,好几十里路啊。何况,三哥是官府的人,按照大清的规矩,守制期间,是不能下山的,否则,被人参上一本,一定要丢官。
张文秀说:“要不,我去叫大伯二伯过来?”
王顺喜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心反倒是静了下来。他心里明镜儿似的,眼下这事儿的源头,全在父亲。大哥二哥是老实人,他们若是知道这事,还不知会闹出什么来,无论如何,这事不能让他们知道。但是,这事又不能完全闷在心里,王氏一门,总得有个人知道内情。这个人,除了三哥王顺清,再不可能是别人。
王顺喜大恼,骂道:“你个臭堂客,老子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张文秀正要出门,王顺喜又叫住她,说:“你派两个信得过的下人,骑三匹马去。三哥下山,不能让别人知道,只能悄悄地下来,所以,不能坐轿,只能骑马。一定要反复叮嘱下人,这件事,对任何人,都不准说。”
今天,马对于中国人来说,成了无用之物。除了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放牧时用到马,在普通的农耕民族,一匹马的价值,还不如一头牛。
可是在中国古代,马可是贵重之物,贵重到什么程度呢?今天的富人排名,要看你有多少钱,也就是有多少动产和不动产。古人也是如此,有多少钱,古人不喜欢露富,你还真不知道。有多少不动产?古代的房子、地什么的,不是太值钱,除非你是诸侯,有宫殿,有封地,那才是真正的财富。而朝廷有制,什么样的官可以住什么样的房坐什么样的车。靠这个来比富,比不起来。
只有一个东西,是可以比富的,那就是马。
马这种东西,是最讲种群的,中原一带,没有名马,有也是小马瘦马,拉个车赶个脚还行,打仗?半点用都没有。所以,中国古代的战马,均来自西北,主要是新疆、蒙古等地。那些地方的马,运到中原来,且不说马本身的价格,就是中途的运费,都是一大笔钱。所以,马的价格,奇高无比。一般人家比富,比的就是有多少匹马。
《论语·乡党》中有一个故事:“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
此前,人们一直解释说,孔老夫子听说家里的马厩失火,第一句话就是,伤了人没有?不问马。后来又有人解释说,此处的“不”,不是否定的意思,而是古文中“后”的意思。意思是说,先问有没有伤人,后问有没有伤马。
不管是前一种意思,还是后一种意思,都可以明白一个事实,马极其珍贵。解释为伤人了没有,不问马,说明什么?马比那些奴隶什么的贵多了。但孔子有悲悯情怀,如此之贵的马不问,却问那些不值钱的奴隶受伤没有。后一种意思也差不多,只不过,孔子虽为圣人,也终究是凡胎,马如此之贵,不问不行。
说到马,在这里还要多啰唆几句,谈一谈茶马交易。
正因为中原不产好马,可好马又是战争决胜的重要因素,所以,中国政府自古都重视马。这些马从何而来?自然是从西北来。去西北买马,像在中原一样付银子?一是银子带在身上不安全,又累,二嘛,游牧民族,要银子也没有大用,搬家还不方便。恰好,游牧民族的主食是牛羊肉,吃过之后,体内会积攒一层油,所以,游牧民族都喜欢喝茶。然而,西北高寒地区,不产茶,只能从内地进口。
一个要茶,一个要马,正好,以货易货。于是,形成了一种特殊交易,茶马交易,也因此有了专门的运输路线:茶马古道。
今天的中国,茶叶生意是一盘很小的生意,往往被人们忽略。而在古代,自唐开始,茶叶生意,就已经成为出口贸易的主流,直接催生了国家经济的增长,是很大的一盘生意,大到了中国近千年历史,就是一部茶叶贸易史的程度。后代研究者认为,洪江的兴起,是因为当地盛产的桐油(洪油)和木材加上一条黄金水道。其实,洪江的兴起,或许因为这一点,而洪江的兴盛,却是因为茶马古道。茶马交易是支撑了唐宋元明清五朝的一盘大生意,我们今天所说的太平盛世,无一不与茶叶生意的兴衰有关。
先说唐朝。
李世民的唐朝,之所以被史家以及民间称为李唐盛世,根本原因在于,唐朝有三盘外贸生意,也可以说是国家生意。
第一盘生意,由先秦时期开始的丝绸贸易,在唐朝达到顶峰,丝绸之路,在此时成为极其繁忙的贸易通道,成为唐朝经济的第一支柱。第二盘生意,中国被称为瓷器之国,中国名的英文字意,就是瓷器,可以想见,中国瓷器在国际贸易的地位极其尊崇。瓷器贸易由来已久,但因为瓷器容易破损、运输不便等原因,中国的瓷器贸易,始终未成为国家经济的主支柱,却也能持续稳定地给国家带来支撑。第三盘生意,就是茶叶生意。茶叶生意的兴起,主要原因是西藏、新疆、蒙古等民族以游牧为生,以牛羊肉为主食,需要茶来去除油脂,奶茶是这三个民族的日常必需品,用量非常之大。但是,这些地区又不产出茶叶,只能从中国内地运过去。相反,这些地区所产出的马匹,又是中国内地必需的,因而形成了茶马交易。
在唐朝,茶马交易还属于起步阶段,并没有达到巅峰。正因为这种起步,给国家经济带来了巨大增量。李唐时代,就靠这三盘生意支撑,达到盛世。
到了宋朝,瓷器生意虽然平稳,丝绸生意却更进一步猛涨,茶叶生意也开始全面影响国家经济。今天的史家都说宋朝是一个无为而治的朝代,这种说辞,其实叫坐着说话不腰疼。如果没有强大的经济支撑,无为而治维持不了几天,政权就会崩溃。宋朝之所以能无为而治,根本在于,国库里有持续不断的银子流进来。
瓷器生意是稳定的,难以带来国家经济的增量。丝绸生意虽然极其红火,但前期已经达到峰值,现在的增量其实有限。给国家经济带来最大收益的,还是茶叶生意。茶叶生意极度繁荣,国家财政有了大笔进项,皇帝只要坐在皇宫里享受歌舞升平就好了,闲得无聊的时候,搞一点宫廷斗争,也无伤大雅。这就是宋朝无为而治的精髓。
元朝的情况较为特殊。元朝的统治者就是蒙古民族,他们的疆域巨大,最大的产出,就是优质马匹。元朝不缺马,不需要用茶叶来换马。因此,元朝的茶马交易迅速衰落。与此同时,丝绸生意在宋朝达到峰值后,也已经走向了衰落。因此,宋朝时的三大经济,到了元朝时,便失去了两个。这也是元朝成为短命朝代的重要原因之一。
接下来的明朝,马的重要性更进一步突显,国家对这门生意的控制,更进一步加强,全国推行了茶引制度。所谓的茶引制度,就是今天的进出口配额制度,谁能拿到配额,谁就能迅速发大财。正因为茶引的含金量太高,围绕茶引所滋生的腐败,也就更疯狂。到了后期,茶马交易所产生的巨额利润,并没有完全进入国库,反倒更多进入了实权官员的私囊。偏偏这些达官贵人赚了大钱,却又没有别的办法消耗这些资金,只好藏在家里,导致国家银根的流通性紧缺。后世研究者有一种说辞,说别人是通货膨胀而亡国,唯独明朝,是通货紧缩而亡国。不管是与不是,明朝的灭亡,与茶马交易的失败,大有关联。
清朝建立后,出现了一个康乾盛世。
康熙和乾隆真的聪明绝世?显然不是。历史上的盛世,必须具备两个要点,第一,执政者一定是长命之君,第二,经济一定繁荣。清朝的经济繁荣,与茶叶有着直接关系,甚至可以说,清朝的兴衰,只因为小小的一片茶叶。
满清执政之初,有能力腐败的满蒙官员,对茶叶的重要性并没有清晰的认识,汉族官员不敢搞腐败,茶叶交易,因此极度繁荣。尤其重要的是,这一时期,茶叶生意已经不再仅限于藏疆蒙等地,已由西北进入了东欧,又由东南和西南进入西欧,比如英国。
也就是明清时代,中国的茶叶生意,新增了两个大的市场,一个是俄罗斯市场,一个是英国市场。与这两个市场直接相关的,又是丝绸之路以及茶马古道的衰落和江海运输的兴起。比如说,此前对俄罗斯的茶叶贸易,增速一直不快,根本原因在于陆路运输成本太高,小小的一包茶叶,折腾到俄罗斯,比黄金还贵,普通老百姓根本喝不起。
后来,海运河运开始快速发展,往俄罗斯或者往英国的贸易,不再只有丝绸之路和茶马古道。比如近代都市汉口的崛起,就得益于这一贸易形势的转型,所有对俄罗斯的茶叶贸易,不再通过西北周转,而是经汉口水运到上海,再由上海海运到海参崴。运输成本的下降,使得俄罗斯茶叶价格大降,茶叶也因此走进了普通人家庭,销量大增。
另一方面,清朝和元朝情形类似。清朝的核心在北方,和蒙古的关系极其紧密,对马的需求,不像宋明那么强烈,整个茶叶贸易中,马的因素极度减弱。马帮运一趟茶叶,返程不再贩马,根本原因在于,国家有了马匹供应市场,马价已经大跌,从西北那么远的地方运马回来,别说赚钱,还有可能亏本。所以,茶马古道已经变成了单一的茶叶古道,见不着马了。
因为不再需要换马,执行了几百年的茶引制度,也就失去了意义。雍正十三年,清政府取消了茶引制度,茶叶生意因此由国家生意变成了民间生意。此举从长远来看,对国家经济显然是有损害的,但就当时短时间来看,却刺激了茶叶贸易的繁荣,使得后来乾隆执政时,国家财政有了更大的来源。
再回过头来说马。尽管此时马价已经大跌,那是相对于茶马交易而言,毕竟,马仍然是国家的战略物资,由朝廷控制着,某一家有多少马,仍然是财富的标志。
张文秀下楼,安排下人赶往嵩云山向王顺清报信。此事刚安排好,蔡神医到了。张文秀又将蔡神医急急地请上楼,给丈夫看病。
蔡神医名叫蔡少言,七十多岁,是这一代回生堂的掌柜。蔡家是独门生意,已经几百年的历史。每一代掌门人,都被称为蔡神医,反倒是他们的本名,很少有人记得。
蔡神医看了王顺喜的双腿,整个眉就拧成了一条线,接着拿脉。蔡神医此次拿脉的时间特别长,张文秀焦急地站在一边,一直想问,又不敢开口。蔡神医拿过脉,又看王顺喜的舌苔,再翻起眼皮看了看,接着又拿脉。
王顺喜的双腿完全没有知觉,人却非常清醒,反倒没有别的感觉。他问蔡神医:“蔡神医,有没有大碍?”
蔡神医说:“你这病,落下应该有十来天了吧。”
王顺喜说:“是。”
张文秀大急,道:“你十天前就病了?怎么没听你说起?”
王顺喜说:“你别叫,听神医的。”
蔡神医松了手,拿出纸笔写处方。处方写好后,交给张文秀,对她说:“你派人去回生堂,把这些药抓来。抓来后,我告诉你怎么煎。另外,你去烧一壶开水来,另外拿两只盆来。”
张文秀离去,蔡神医打开医箱,拿出一把刀,就着灯火烧烤。
王顺喜问:“蔡神医准备怎么治?”
蔡神医只吐出两个字:“放血。”
王顺喜一惊:“放血?”
蔡神医说:“你的两条腿,里面全是毒,只有放血,才能减少毒素,减缓症状。”
王顺喜似乎有点明白了:“蔡神医的意思是说,哪怕是放血,也只能减缓,而不能根治?”
蔡神医摆了摆头:“请恕老朽眼拙,没有看出王掌柜中的到底是什么毒,因此无法对症下药。而今之计,减缓是唯一之法。”
“蔡神医可听说过断肠散?”王顺喜试探地问。
蔡神医又是一惊:“断肠散?”
王顺喜说:“我所中的毒,很可能就是断肠散。”
“老朽在医书中看过断肠散之名。”蔡神医说,“据医书记载,此药是由数种剧毒之药配成,无色无味,经慢火煎熬后才显药性。不过,此药早已失传,王掌柜怎么会中了此毒?莫不是有人下毒?”
王顺喜不答此话,而是问:“我这两条腿,还有救没救?”
蔡神医摆头不语。
王顺喜说:“没救?”
蔡神医仍然摆头。
王顺喜急了,说:“到底是有救没救?你是神医,你说个话啊。”
蔡神医说:“断肠散这种毒,老朽实在不知,因而无从下手。此外,就老朽所知,断肠散来势极猛,中毒之人,一旦毒发,几乎无药可救。但从王掌柜的症状来看,毒性主要集中在下肢,这又令老朽不解。若是断肠散,什么人能恰到好处,只要毒性汇聚于下肢?若不是有意所为,那么,难不成是王掌柜本身抗力所致,将毒性逼到了下肢?没法理解。”
“刚才,蔡神医说要放血治疗,这种疗法,会不会有奇异的效果?”王顺喜问。
蔡神医说:“这个,老朽不敢保证。此时,老朽所施之术,仅仅只是延缓而已。两三天之后,若毒性控制,王掌柜或许能保一命,但腿肯定是保不住了。若是不幸,毒性未能控制,继续上行,那么……”
王顺喜一惊:“难道会危及生命?”
张文秀端了开水进来,蔡神医因此终止了谈话,开始对王顺喜进行放血治疗。
治疗之前,蔡神医交代张文秀,到下面去等着,若是药抓回来了,立即开始煎药。主要有三种药,一种是煎了水用来泡脚的,一种是用来敷的,另一种,是用来服的。回生堂会将这三种药包好,分别标注,只要按标注煎就好。
张文秀说:“既然神医要放血,要不要我叫下人来帮忙?”
蔡神医说:“这个倒不必,他的双腿完全没有知觉,别说放血,就算是砍下来,他也不知道疼的。”
张文秀下去安排。不久,王顺清回来了,带进来一股馊味。张文秀也不好说什么,只是看了他一眼。王顺清问:“四弟怎么了?”
张文秀说:“我也不知道,突然双腿就黑了,什么感觉都没有。”
“怎么会这样?”王顺清说,“请蔡神医来了没有?”
张文秀说:“正在上面。”
王顺清问了些情况,恰好药抓回来了,张文秀安排好煎药,便和王顺清一起上楼。打开门,恰好看到蔡神医正抱着王顺喜的腿,腿上被割开了一道口子,里面有东西流出来。之所以说是东西流出来而不是血流出来,因为流出的东西,竟然是黑乎乎的。张文秀看了一眼下面的盆,半盆黑乎乎的东西,让她想到了烟膏的颜色。张文秀因此认定,都是因为王顺喜贩大烟,老天才用这种办法惩罚他。
王顺清看到半盆黑血,也是蒙了,道:“怎么会这样?”
王顺喜不答,蔡神医也没有说话。过了片刻,血放得差不多了,蔡神医对张文秀说:“敷的药捣好没有?如果捣好了,去端上来。”
张文秀又一次下楼,端了药上来。蔡神医便将药掏出,敷在王顺喜的双腿上。又吩咐,可以将另一种药连同炉子一起端上来,让蒸汽熏着双腿。
最后,蔡神医说明口服药的用法,然后说:“王把总,王掌柜,老朽能做的,也就这么多了。”
王顺清听明了话意,大惊,问道:“蔡神医的意思,莫不是我四弟……”
蔡神医摆了摆手:“老朽是无能为力了。不过,你们不妨去找一找老布,他是西医,不知有没有办法。”
送走蔡神医,王顺清返回。张文秀还有很多事要忙,没有进房,房间里,只有兄弟两人。
王顺清问:“四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顺喜说:“被人下了毒。”
王顺清大怒:“你说,哪个王八蛋下这么狠的手?老子要把他碎尸万段。”
王顺喜说:“爹。”
王顺清一时没明白过来,道:“爹?爹怎么了?”
王顺喜说:“是爹下的毒。”
王顺清目瞪口呆:“爹下的毒?爹为什么要这样做?”
“爹不仅给我下了毒,还给他自己下了毒。”王顺喜说。
王顺清突然明白了,父亲王子祥之死,死得蹊跷,而后,王子祥的尸体,全部变成了黑色,王家人一直没搞明白,原来竟然是中了毒。
王顺清瞪着眼睛:“你的意思是说,爹是自己喝了毒去世的,还要弄残废你的一双腿。爹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顺喜微微闭上眼睛,泪水流了出来:“爹是要惩罚我,不让我卖烟土……爹……我已经知道错了……”
烟土生意,王顺清也有分红,他说:“不让卖就不让卖,爹怎么会下这么狠的手?”
“爹知道,光是说一说,肯定阻止不了我们。”王顺喜说,“所以,爹才想到这一着。”
王顺清愤愤不平:“爹怎么就这么狠心,下得了手?虎毒还不食子呢!”忽然感觉背心一阵冰凉,不由自主打了几个寒战……
天一亮,王家没敢稍停,立即请来了老布。王顺清因为是丁忧期间偷着下山,不敢让外人知道,躲开了,只是张文秀陪在身边。
老布看过王顺喜的双腿之后,只说了两个字:“截肢。”
张文秀不明白其意,问:“截肢?截肢是什么?”
老布说:“就是把两条腿锯掉。”
张文秀一听,顿时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
王顺喜问:“没有别的办法?”
老布说:“现在,毒素还集中在双腿。如果再过几天,毒素往上走,进入躯干,就是截肢,也晚了。”
如此天大的事,谁都不可能说干就干。老布见他们下不了决心,便说:“你们自己想好。明天以前,如果想好,可以来找我。若是过了明天,就不要找我了。”
说过之后,老布离去。
张文秀立即把王顺清叫出来商量。王顺清也拿不了主意,只好将大哥二哥叫来。大哥二哥是老实人,做的是老实生意,他们不敢对两位哥哥说出实情,只说是得了怪病。两位哥哥哪里见过这样的事?听说要截肢,顿时傻了,最后,还是王顺喜咬着牙下了狠心:“锯就锯吧。”
※※※※※※※※※
一段时间以来,洪江的事,还真是不少。先是王子祥突然死了。毕竟是八十岁的老人,突然死去,洪江人倒也没有特别的怀疑。接下来,古立德大人主持的剿匪行动,大败而归,死伤上百人。死的主要是洞口民团,黔阳民团伤的多。如果认真追究起来,失败的原因有很多,可这很多的原因,一条都不能追究,不得不让叶世延当了替罪羊,斩了他的头。接下来,自然就是王顺喜得了怪病,让老布截了肢,命总算是保住了,却少了两条腿。
这还没有完,不知是什么人,跟余家结上了仇,余姓的后生,莫名其妙就会被人袭击,打得半死。
余家和王家,是洪江的两个大家。余王两家,虽然来自不同的地方,但到达洪江的时间,相差也不是太远。稍有不同的是,王家来洪江时,薄有家资,到达洪江之后,便开始涉足桐油和木材生意。虽然生意不是太大,却也是富裕人家。余家老太爷却是流落于此,白手起家,先是当脚夫排工,后来上了排帮,积了一点钱财之后,才开了余记油号,做起桐油和木材生意。
传到余兴龙时,已经是第四代。旧时的中国人,官场的喜欢认同年。这个官场同年,指的是同场参加科举的,并不是年龄相同。这类人,不仅是同一年中举,也同一个师门。日后在官场中,同年就会相互照应,彼此声息相通。这就是中国社会最早的圈子。而在民间,也喜欢认同年。民间的同年,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同年出生,有些地方,也因此叫同庚或者老庚,结为异姓兄弟,一生以兄弟相称,以兄弟来往。有些同年,甚至比亲兄弟还亲。
余兴龙和王子祥不是同年,余兴龙比王子祥大。不过,王子祥和余兴龙的弟弟是同年,因而结拜。但是,余兴龙的这个弟弟,九岁的时候没了,王子祥的同年虽然死了,却仍然在余家走动,后来就和余兴龙的关系越来越好。
余兴龙原本是余家倒数第二个儿子,弟弟死后,他就成了满仔。湖南所称的满仔,也就是最后一个儿子。中国的传统,家业传长不传幼,余兴龙因为不是长子,没有继承权。通常这种情况,余兴龙要么跟在哥哥后面做家族生意,要么是分点家产,另立门户。
明清实行茶引制度时,洪江就已经有了做茶生意的商户。不过,此时做茶生意需要茶引,没有强大的政府关系,根本就弄不到配额,这种茶生意,不是普通人能做的。但大生意不能做,并不等于小生意也不能做,一些精明的商人,开始跟大茶商合作。余家就在这里涉足茶生意,不过属于小茶商。
雍正废除茶引制度,茶生意完全放开,做这个生意的人越来越多,仅仅是洪江,就有几十家。但是,洪江那些世家,仍然靠桐油和木材两种生意立足,涉足茶生意的并不多。余家却在这个时候组建了自己的马帮,实际就是现在的跑运输。即使如此,余家并不自己做茶叶生意。余兴龙自立门户,有几种选择。一是做洪油生意,二是做木材生意,三是做茶生意。但这三种生意,他都没有优势,只能跟在人家后面亦步亦趋,赚点辛苦钱。
这时候,余兴龙走出了人生的第一步好棋,开始自己做茶叶生意,两年后,又从父亲手里借了一些钱,到安化开起了茶场。湖南的黑茶,主要产地在安化一带,可在当时,并不十分出名,主要是作为湖北以及云南黑茶的补充,也就是现在的贴牌交易,茶是湖南的,牌却是别人的。余兴龙开茶场,除了仍然做贴牌生意,并且买了一个别人的品牌,这个品牌,就是黑美人。
后来,王子祥常常说余兴龙是下棋高手,一生下了无数妙棋,外人听不明白,只有他们两个彼此有数。
如今,余家在洪江,余海风这一辈,有一百多人。前后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被人在暗处袭击的,就有五个,将余海云算上,就有六个余家人被偷袭了。
每一次事件发生,余成长都会去看看现场。
余成长之所以赶去看,原因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余家这些后辈,真正懂得武功的,没有几个。余家并不是武术世家,大多数人,甚至没有接触过武功。真正涉足武学的,只有余兴龙这一支。余兴龙是因为从小跑马帮,跟马帮的叔叔伯伯们学了些功夫,但也就是懂得一些皮毛而已。到了余成长这一辈,三位哥哥的武功也是一般,只有他的功夫强一些,同样得益于他走南闯北,广结良缘,却也无法和刘承忠他们相提并论。
所以,余家这些人被打的时候,几乎是没有还手之力。
余海云遭遇袭击的时候,余成长受崔立和崔玲玲的影响,也曾怀疑过余海风。可现在,余海风和余海云跟着舅舅一起去云南送货了,不在洪江。洪江发生的余家人接二连三被袭事件,显然就和余海风无关了。
余成长回到家,听到一个不好的消息,父亲病了。余成长不敢怠慢,转身出门,往三哥余成旺家里赶。
这六月的天气,一天几变,一会儿艳阳高照,一会儿又是淫雨霏霏,再一会儿是大雨倾盆。年轻人都是一会儿穿背心一会儿穿夹衣,何况年岁大了的老人?稍不留神,就会感冒,一旦感冒,就可能引起肺炎。特别是王子祥去世之后,余兴龙心情一直不佳,显得特别孤单,常常一个人坐在墙角边发呆,到了吃饭时间,如果没有人叫他,他竟然不知道。
余成长赶到时,蔡神医正在给余兴龙号脉,老布也站在一边,老布并不是空手来的,毕竟是老友病了,他带了药箱来。中医用的是褡裢,所有一切放在褡裢里。西医别出心裁,弄出个医药箱,上面还有一个红色的十字。
蔡神医号过脉,到了前庭,余成旺和余成长跟出来,问:“蔡神医,没什么事吧?”
“风寒引起的。”蔡神医说,“人老了,身体的各个部件都老化了,经不起折腾啊。”
正说着的时候,听到后院闹了起来,兄弟俩暗吃一惊,跑过去,发现是父亲和老布起了争执。兄弟俩问了半天,才搞清楚,老布要给余兴龙看病,余兴龙坚持不让。
老布非常气愤,说:“我和他这么多年的友谊,我又不会害他。”
余兴龙虽然虚弱,话还能说得出来,只是有些气喘。余兴龙说:“你那套,是给洋人用的,我是中国人,水土不服。”
老布是真的生气了,说:“我看你是老糊涂了。我又不是没有给中国人看过病,他们哪个不是让我给看好了?”
余兴龙不相信西医西药,道:“你那哪是看病?你是在用妖术。”
余成长知道这事儿不能跟老爷子闹,只好拉着老布,将他劝走了。老布离开时,口里还念叨:“我以为是朋友呢,我以为是朋友呢。”他显然没明白,中国有位老夫子,说过一句极其有名的话,叫君子和而不同。这就是中国人心里的朋友。
余成长送走老布回来,又开始和蔡神医商量,蔡神医说:“你们也许真该让老布看看,这个洋人,虽然用的是洋医,还是有些道行的。”
余成旺奇怪了,说:“蔡神医,你这话就奇怪了,这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吗?他一个洋人,看伤风感冒也许还行,大病,怕还是得中医啊。”
蔡神医摆头:“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中医嘛,主要在调理。西医,着重于解决眼前的问题。这么打个比方吧,老天没完没了地下大雨,地下都涝了。中医呢,一定是想尽办法,将河道疏浚,让洪水自然流走,使得排涝顺畅。”
余成旺问:“那西药呢?”
蔡神医说:“有人会做些法事,让老天不再下雨,那是道士佛徒的搞法。也有人更简单,在某处开一道口子泄洪。对于某一处来说,一定全部被淹,但整个流域,却因而得救。这就是西医。”
余成长说:“我们也不要说远了,还是说说我爹的病。”
蔡神医说:“我就是为你爹的病为难啊。你爹毕竟年纪大了,身体又很弱。这次的病,主要是受了风寒,寒气先在表皮,不久就侵入肺。寒气一旦入肺,就会影响气血,造成淤塞,出现气短、头晕、咳嗽甚至哮喘等。这种病,即使是在年轻人身上,也是非常难治,何况是老年人?药重了吧,怕身体承受不了,药轻了,又怕不起作用,反倒使病情加重。”
三个人商量许久,最后决定,先吃几副中药,看看效果,若是不行,再想办法让老布来看看。
蔡神医的忧虑是对的,毕竟余兴龙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他不敢下重药。一连吃了几天药,没有见到效果,余家兄弟也急了,私下里一商量,决定把老布请来,趁着父亲熟睡的时候看一看。
余家兄弟从未找老布看过病,也不知道他究竟怎么看,以为像中医一样,拿拿脉,看看舌苔。把老布请到府上之后,说明方法,老布却不干了。老布说,他做人正正当当,既然余老先生不相信他的医术,那就不看好了,这样偷偷摸摸的事,他不干。余家兄弟一个劲地劝说,说不是父亲不拿你当朋友,你没听说吗?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像小孩,爱闹小孩子脾气。昨天他还念叨呢,王子祥走了,就剩老布一个朋友了。
这话打动了老布。想他老布这一生,有朋友吗?一生漂泊,在每一个地方,都只是住几年,认识的人倒是不少,可到了老年,回过头一想,一个知心的朋友没有。与此相比,余兴龙和王子祥,算是和他感情最深的。现在,王子祥已经走了,只剩下他和余兴龙,还计较什么?能帮就帮他一把。
老布看病,用的是听诊器。听诊器不能隔太厚的衣服,余家兄弟,不得不将余兴龙胸前的扣子解开。老布全神贯注,慢慢移动着听诊器。余兴龙原是睡着的,胸前的扣子解开之后,自然会有些凉意,这些凉意,倒也不至于将他惊醒。而老布的听诊器却是冰凉的,贴在余兴龙的身上。老人睡觉并不安稳,竟然醒了。醒过来的余兴龙,第一眼看到老布坐在自己面前,还以为这位老兄弟在陪自己,先感动了一下,接着,感觉胸口有什么东西冰凉,探了探头,见老布耳中塞着什么东西,这东西有一根长管子,通到了自己胸前。
余兴龙一把掀开老布的听诊器,接下来大发脾气,大骂儿子不孝,说这不是给他治病,而是要害他,要让他早点死。又说,老布是他的朋友不错,可老布信的神,是外国的神,外国的神管不了中国的事,更管不了中国的人。
这一闹,当晚病情又加重了。余家兄弟不敢再叫老布,只好又将蔡神医请回来。
蔡神医诊了脉,眉头一直锁着,事后跟两兄弟交流的时候说:“我再开一剂药,如果这剂药下去,病情还不见减轻,你们要有点精神准备。”
两兄弟一听,顿时傻了。什么精神准备?自然就是后事。
一剂药吃完,病情仍然没有减轻。余家兄弟,再不能等了,必须将安化的大哥和长沙的二哥叫回来,该准备的,要准备了。
兄弟姐妹们坐在一起商量,自然不愿现在就准备后事,怎么说,还要努力一番。民间有一种说法,叫冲喜。此时,办一桩喜事,也许老人一高兴,病就好了。有些人认为此说没有道理,也有人觉得从精神病学角度来看,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尤其老年人的病,往往因为身体的衰弱,内部抗体出现了问题,一点小病,都可能致命。如果此时被喜事一冲,老人高兴了,体内抗体增强,缓过一个时期,可能就缓过来了。
谈到冲喜,自然就提出了两种方案。一种方案,余海风不小了,快点给他说户人家,让他结婚。另一个方案是现成的,余海云和刘巧巧已经定亲,将他们的婚事办了。
商量来商量去,余成长还是觉得,给海风成婚不妥。他提出的理由是,海风和海云都在马帮,没有回来。海云的亲事毕竟是定了的,把婚期提前,只要刘家没有意见,便可以办,相信海云也可以理解。海风却不同,他还没有开亲,现在如果说一户人家,又没有经过他同意,总归不太好。
最后一致同意,给海云办大事,海风的婚姻大事,留等以后。
余家派人前往刘家,将这一意思说了。忠义镖局这次替余家押镖,因为路途遥远,刘家老一辈以及陈铁锋都没有去,由一干少壮派去了。刘承忠是余家的女婿,自然参与了这一讨论,他本人,是完全没有意见的。不过,刘巧巧毕竟只是他的侄女,这个主,他做不了,还得由刘承义来定。刘承义夫妻只是稍稍商量,便答应了。接下来,是征求女儿的意见。刘巧巧觉得,这事来得有点太快了,可是,婚事既然已经定了,又是为爷爷冲喜,她能有什么话说?即使有点什么话,也只能埋在心里。
接下来,余家和刘家,开始积极准备婚礼。
马帮是十天以后回来的,此时已经是七月下旬,天热得什么似的,知了一个劲地叫唤。余海风回到家一看,家里张灯结彩,他一下子蒙了,立即拉了一个下人,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下人说:“少爷还不知道吧?家里要办喜事了。”海风问:“办喜事?给谁办喜事?”下人说:“当然是给二少爷办喜事。要冲喜呢。”先听说给二少爷办喜事,余海风的脑子里,已经炸了一次,又听说是冲喜,余海风脑子里,再次炸了。
“冲喜?冲什么喜?”余海风惊问。
下人说:“少爷刚回来,还不知道吧?给老太爷冲喜。”
“爷爷?”余海风顾不上别的了,问,“快告诉我,爷爷怎么了?”
下人说:“老太爷病了,好像说情况不是太好。”
余兴龙有十几个孙子,所有孙子,他对海风最好,海风和爷爷的感情也最深。听说爷爷情况不是太好,余海风顾不得许多,甚至连家门都没有进,就向三伯家跑去。
坐在爷爷的床前,爷爷正睡着。余海风一直坐在那里,看着爷爷。爷爷确实老了,满脸都是老年斑。此前,他还真没有发现,这种可怕的斑点,是怎么爬到爷爷脸上的。这或许就是衰老,一种自然规律。相反,作为后生晚辈,余海风觉得,自己早应该意识到,时间正在无情地一点一点地夺走自己的亲人。自己和亲人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而现在,他知道了,可是,这一切,很可能已经晚了,他能和爷爷相处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人生啊,争这个争那个,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东西,似乎从来没有人去争,那就是时间。又有多少人知道,这恰恰是人生最应该争的东西,最宝贵的东西。
如此想着的时候,余海风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苦,不知不觉间,眼泪就挂在了眼角。
余兴龙醒了过来,睁开眼,看到有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床前,正要说话,却看到了孙子眼角的泪珠。
“海风。”余兴龙叫道,“你哭了?孩子,别哭,人生都要经过这一遭的。”
余海风惊悟过来,连忙揩干了眼泪,说:“爷爷,你醒了?我哪里哭了?我没有哭。”
余兴龙说:“还说没有,刚才我都看到了。”
余海风说:“那不是眼泪,是汗,对,是汗。我一回来,就跑着来看爷爷,这天太热了,所以出了汗。”
“你啊,你哪会说谎?”余兴龙是真的喜欢这个孙子,他想像以前一样,伸出手,摸一摸孙子的头。可是,他的手没有劲,只是动了动。余海风立即抓住了爷爷的手。
余海风说:“爷爷,你感觉好点了吗?”
“我好多了。”余兴龙说,“我们爷孙俩,说说话吧。”
余海风说:“好哇,爷爷,您想听什么?”
余兴龙说:“我什么都不想听,我只想你听我说。”
“好,爷爷,您说吧。我听着。”余海风答。
“二十四年的事,你还记得吗?”余兴龙问。
余海风没想到爷爷会提起这件事,略愣了愣,随后说:“那时候,我还不到一岁,哪能记得?”
余兴龙便说:“是哟,那时你还没有满周岁,我倒是忘了。”
余海风说:“我倒是听舅舅说过一点。”
“哦,你舅舅怎么说的?”余兴龙问。
那时,余成长还只有二十一岁,跑马帮已经多年。整个余家,余成长年龄虽然最小,但办事最干练,武功也最好,余家整个西北的生意,主要由余成长负责。
那次,余成长跟着余家马帮去了西北,押运一批货。像现在一样,这批货只需要押到云南大理。因为不再需要换马了,余家马帮又不肯空着手回来,往往在当地采购一些土特产,运回洪江。通常情况下,他们会采购一点玉石,再装一些干菌、藏药之类。余成长办好货以后,并没有跟着马帮回来,而是独自离开,去了另一个地方。
马帮替余成长带回了一封信,信中说,他要去处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处理完后就回家,但并没有说明要处理的是什么事,也没有说明需要多长时间。
过了整整一年,余成长回来了。回来的余成长,让洪江人大吃一惊,他瘦了十斤,双眼血红,衣服破烂,蓬头垢面,身上还有伤。这不算什么,最让人吃惊的是,他并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而是四个人一起回来的,他带着一个大人和两个孩子。这个大人,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女人的怀里,抱着一个不足岁的婴儿,手里,还牵着一个十几岁的男孩。
看到如此狼狈的儿子,余兴龙一下子傻了,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余成长跪了下来,说:“爹,她是崔玲玲,是我的堂客。玲玲,这是爹,快叫爹。”
崔玲玲那时可真是年轻,虽然和余成长一样,也是蓬头垢面,但能看得出来,她很漂亮。崔玲玲跪下来,叩了一个头,叫了一声爹。
崔家原来在茶马古道上开了一家顺风客栈,余成长常年行走这条古道,每次都歇脚顺风客栈,自然就和这一家人认识了。这一家的两个老人,非常喜欢余成长,将他当成自己的儿子一般。他们的小儿子崔立,和余成长情如兄弟。当然,这一切,源于另一段感情,余成长和他们女儿的感情。
余成长留给父亲的信中说有事,其实是崔玲玲的父母双双病了,余成长留下来,替岳父母治病。后来,崔玲玲的父母双双亡故,余成长将崔玲玲和崔立带了回来,那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就是余海风。
此事在余家引起轩然大波。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余成长私订终身不说,还生了一个孩子,这让余兴龙极其生气。这里面还有一个缘故,余兴龙替儿子谈妥了婚事,女方是张洪昌的女儿张文秀。张洪昌的张记油号,是洪江八大油号之一,家底颇为殷实。只可惜,张家人丁不旺,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张祖仁染上了毒瘾,导致家业快速败落。张洪昌希望给女儿找一户好人家,把张家的家业传下去。为此,张洪昌亲自登门,向余兴龙提亲。张洪昌同余兴龙以及王子祥,均是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余兴龙知道张文秀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也很满意。当时谈妥,等余成长回来,征求意见后,便托媒人提亲。
张洪昌以为两家的婚事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情了,满心欢喜,却不料余成长不仅仅带回了妻子,还带回了孩子,不仅仅带回了孩子,还带回了小舅子。
余兴龙给了儿子两个选择:第一,花一笔钱,打发崔玲玲,与张家小姐结婚,不仅仅继承张家一多半的家业,还把余记茶号交给他打理。第二,娶崔玲玲为妻,分家出去独立过活,从此和余家再无关系。说是分家,其实是被扫地出门,余成长仅仅只分到一间旧仓库的库房,分不到余家一分钱财。
余成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第二个。
关于这件事,余海风听到很多种说法。有人说,余兴龙真是狠心,竟然一脚将余成长踢出了家门。余成长刚自立门户时,日子极其艰难,又没有资金周转,只得跟别人去跑马帮,当脚夫,不要工钱,只是自己带点货。直到一年后,余成长才自己组织了一批货。不过,他没有走以前的老路,而是将这批货运到了腾冲,在腾冲卖掉茶叶后,换回一批玉石,才慢慢起了家。
余兴龙对孙子说:“我知道,为了这件事,你父亲恨我,你母亲也对我心存不满。”
“不会的,爷爷。”余海风说,“我爹我娘不是那样的人,他们对您好得很。”
余兴龙摆头:“其实,他们恨不恨我,不重要。风儿,还记得你子祥爷爷说,二十三年前,爷爷下了一步好棋吗?”
“记得记得。”余海风说,“当时,我问过爷爷,爷爷不肯告诉我。”
余海风知道,自己家里有很多秘密,或许,爷爷会将这些秘密告诉他吧。正暗自惊喜,不料爷爷却说,今天他累了,等下一次来再告诉他。余海风只好告辞。
回到家,迎面碰到母亲。崔玲玲有些恼火,道:“海风,你一回来,就跑到哪里去了?人影也不见。你弟弟要结婚了,家里一堆事,你也不知道帮忙。”
“娘,我……”余海风正想说去看爷爷了,却被母亲打断。
“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他也是你弟弟。”崔玲玲说,“做人要讲良心,要讲感情。在这个世界上,你只有这一个弟弟。”
余海风目瞪口呆,不知道母亲怎么会说出这一套话。他想,干脆不解释了,既然母亲对自己有成见,解释也没用。恰在此时,父亲过来,看到他,问道:“海风,你舅舅说你还没进门就跑开了,你去哪里了?”
“我去看爷爷了。”余海风终于找到了解释的机会。
崔玲玲显然不信:“刚回来,门都没进,你怎么就去看你爷爷?”
余海风说:“我在院里下货,听下人说爷爷不太好。我下完货,顾不得招呼,就跑过去了。”
“好好好。”余成长一连说了三个好,又说,“海风,你过来,爹跟你说几句话。”
余海风跟在父亲后面上楼,到了书房。父亲很少在这里和他说话,此次把他带进书房,显然是有一番长谈。
余成长坐下来,指了指面前的椅子。余海风坐下。
“你去看过爷爷了?”余成长问。
余海风点了点头:“爹,爷爷的情况真的不太好?”
余成长说:“本来,我们想请老布看一看,可你爷爷坚决不肯,说外国的神仙管不了中国的黎民。蔡神医下了好几服药,一直没什么效果。”
余海风说:“那为什么不把爷爷送到长沙去?”
余成长摆了摆头:“去长沙那么远,你爷爷又是这把年纪,哪经得起折腾?我和你几个伯伯、姑姑商量以后,才决定让你弟弟结婚,冲一冲喜。”
余海风点头:“这件事,我已经听说了。”
余成长说:“你是长子,按理,要先办你的婚事,才轮得到你弟弟。可眼下,要紧的是给你爷爷冲喜,也顾不得别的了,你要谅解一下。”
余海风忙说:“爹,我没意见。”
余成长点了点头:“海风,等合适的时候,爹给你定门亲。或者,你有中意的姑娘,爹让媒人给你上门提亲去!”
余海风摇了摇头,说道:“爹,我现在不想谈婚事。”
余成长皱了皱眉,笑了笑,又道:“你去见你爷爷,他对你说了什么?”
“他要跟我说二十四年前的事。”余海风说。
“二十四年前的事?”余成长的脸色变了,“他怎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我也不知道。”余海风说,“爹,我听人家说,二十四年前,您被爷爷赶出了家门……”
“你别听外面的人乱说。”余成长打断了他,“你爷爷当初是余家的满子。按照祖宗的规矩,他是没有继承权的。所以,他自立门户,才有了余记茶号。他其实是想用这种办法,让我也像他一样,自立门户。”
“子祥爷爷对爷爷做这件事佩服得很,说这是爷爷一生下的最妙的一步棋。”余海风说。
余成长一愣,道:“你子祥爷爷是这样说的?”
“是的。”余海风说,“我亲耳听子祥爷爷对爷爷说的。”
“你爷爷怎么说?”余成长问。
“爷爷只说了四个字:人生如棋。”
余成长听了,略一沉思,然后对余海风说:“你去吧。”
余海风离开书房,心里却满是疑惑。他感觉父亲原是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临了又改变了主意。父亲到底想说什么?与爷爷有关吗?
当天晚上,余海风没有睡在家里,而是和爷爷睡在了一起。后来的几天,余海风大多数时间,都和爷爷在一起。爷爷断断续续地给他讲自己一生的经历。余海风将这些片段接续起来,才真正明白,王子祥爷爷说爷爷一生下了几步好棋,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子祥认为,余兴龙一生,下得最精彩的一步棋,是二十四年前主持儿子们分家。余兴龙本人,并不完全认同这一点。他认为,人生如棋,自己这一生,确实下了不少好棋,但归结起来,有几步棋,是极其关键的。
第一步棋,是他成年时,面临事业选择。
余家祖人认为,只要把一件事做到极致,就一定会成功。所以,余家从来都不经营别的行业,哪怕余家自己有马帮,常常帮别人运送茶叶,且整个洪江,因为做茶叶生意发财的大富人,已经不少,余家也没有考虑过要经营茶叶生意。
余兴龙考虑自主创业的时候,第一个想到的,是茶叶生意。那时候,洪江的茶叶生意,主要是经贵州、云南,将湖南黑茶送到西藏。可余兴龙仅仅只做了两年,便盘下了安化的一家茶场,开始自己生产黑茶。其他茶商,也有在洪江开茶场的,可是,洪江的黑茶,市场不认,人们只认安化黑茶。在安化办茶场,也属于余兴龙的得意之作。
余记茶号的真正崛起,却是几年后余兴龙开辟的另一条运输通道,在长沙建立自己的分号。
长沙虽然是省会,但洪江商人一直不太重视。根本原因在于,和洪江相比,长沙的水路运输优势不相上下,但长沙却没有资源。对于洪江商人来说,他们可以直接走沅水进入洞庭再进入长江,根本不需要绕道长沙。仅以商业而论,省会长沙,反倒远没有洪江有名。而余兴龙在长沙开分号,却与安化茶场有关。安化茶如果经洪江运出,只有一个方向,那就是通过茶马古道去云南。若是北上去汉口的话,再经洪江就绕了。
安化距离长沙很近,若是经长沙到汉口,水路也极其方便。人们之所以舍近求远,不经长沙而将茶叶送到洪江,有一个重要原因,与汉口的贸易地位直接相关。
一直以来,汉口只是一个小集镇,因为是汉江和长江汇流的入江口,后来汉口的大部分地方,在几百年前都是一些沙滩,既不适合居住,也不适合种植,只是一些荒滩。后来因为江水改道,汉水的入江口,被固定在了现在的位置,慢慢才开始有人居住。明朝的嘉靖年间,汉口才只有四坊,也就是四个街道办事处,分别为居仁、由义、循礼、大智。也就在嘉靖年间,朝廷才设立汉口巡检司管理集镇。前面说过,巡检司差不多相当于今天的派出所,最多也就是加上一个街道办事处功能。而汉口巡检司,并不设在汉口,而是设在现在的汉阳。可见,当时的汉口,连一个镇级建制都不是。相反,早在唐代之时,洪江已经闻名全国,汉口却是寂寂无名,无论是规模还是经济总量,远远不能和洪江相比。
进入清朝以后,汉口的发展速度快了起来。康熙年间,汉口巡检司才由汉水南岸移到北岸。雍正五年,汉口巡检司又分成仁义和礼智两个分司。此时的汉口,已经超过出了镇级规模,但还远远不及县级建制。
汉口在这些年的快速发展,和洪江的发展,道理是一样的,同样因为黄金水道。
此前,汉口一直没有发展,地理原因固然是原因之一,商贸运输的货物,更是关键原因。当时中国腹地的货物,经汉口向下江运送的,主要是木材、桐油等,由下江向上,转入江汉运往陕西等地的,主要是粮食、茶叶等。这些物质,通过其他通道也可以运输,汉口并非必经之地。
康熙朝开放海禁,建立海关,以前通过茶马古道以及丝绸之路进行的外贸交易,迅速转向,集中于汉口,运到南京再转海运,是最便捷的通道。货物贸易需要大量的存储场所,而汉江改道后形成的大片江滩,恰好解决了这一问题。于是,汉口出现了大发展。
汉口在近代史上的迅猛发展,还是得益于茶叶贸易。
雍正十三年,废除了茶引制度,马匹的价格大跌,通过茶马古道所进行的交易成了单边交易,利润率大降。相反,通过水路进入汉口,再转运俄罗斯,却成了一条茶叶贸易的主要通道。理论上,下江是中国茶叶的主产地,安徽、江苏、浙江以及江西所产的茶叶,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远远超过湖南、湖北。可这些地方所产之茶,主要是绿茶,可俄罗斯人喜欢的,却是黑茶。加上绿茶都是散装,不像黑茶,湖北产的黑茶是压成砖,湖南产的黑茶是绑成捆,便于运输。汉口因此成了对俄罗斯茶叶贸易的重点集散地。鸦片战争之后,中国被迫开辟了更多口岸,外国人也因此可以直接进入中国内地办商行,俄罗斯人于是在汉口开办了几间砖茶厂,汉口的发展,进一步提速。
余兴龙之所以走对了一步棋,关键还在于安化生产的黑茶过剩,仅靠茶马古道,很难将所有茶叶运出去。最初一段时间,他是将安化茶场的茶运到常德,再通过沅水运往汉口,这实在是太折腾。自从建立长沙商号之后,安化的黑茶,便陆运到长沙,再通过湘江运往洞庭湖进入长江,节省了很多时间。
后来被王子祥赞不绝口的那着妙棋,是指余兴龙主持了四兄弟分家。
中国人有句俗话,树大分丫人大分家。也就是说,中国的家庭,通常都是多兄弟家庭,一旦兄弟成人,就要分家。一般来说,兄弟分家,多半在父亲离世之后,尤其是大户人家,有田产有家业,这些田产家业掌握在父辈手里,父辈仍然在世,不太可能分掉。
余兴龙却反其道而行,他不仅主持了兄弟分家,而且当起了甩手掌柜,对于家族的事业,一概不理,过起了类似于后来的退休生活。
洪江人都说,余兴龙这次分家,目的是为了把余成长赶出家门。表面上看,也确实如此,他把安化的茶场分给了长子,把长沙分号分给了次子,而将洪江的总号,留给了三子。轮到满子余成长,几乎是扫地出门,分到的只是一间仓库而已。
余兴龙告诉余海风,他之所以这样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余成家虽是长子,却没有主掌洪江总号,是因为余成家精细、勤勉,不太适合做生意。老二余成业倒是个做生意的料,但性格急了点,不够稳。所以,余兴龙把长沙分号给他,而不敢给他洪江总号。与老大老二相比,三子余成旺和四子余成长,是最适合执掌洪江总号的。问题是,余兴龙就这么分家的话,整个余家人一定会反对,因为他破坏了长子继承家业的规矩,会让余氏家族的其他家庭无所适从。再说,到底是把总号交给老三还是老四?余兴龙实在不好决断。
此时出了余成长私婚生子一事,余兴龙表面上非常恼火,私下里,倒是暗松了一口气。余兴龙借助此事,将余成长赶出家门,只给他一间仓库。余氏家族的人,一面为余成长愤愤不平,一面又怪余成长不懂事,做出这等忤逆之事,一切咎由自取。正是趁着这个机会,余兴龙将家分了。长子虽然未能掌上总号,毕竟安化茶场非常重要。余氏族人又觉得余兴龙一定是气糊涂了,才这样分的。既然是人家的家事,也不好多说。
余成长自立门户之时,茶叶生意的利润虽然丰厚,但是,贩运一趟茶叶,因为没有马匹交易,回程时只能带些土特产,仅仅只够弥补一些费用,几乎没有利润。加上全国各地,向西北贩运茶叶的商人越来越多,毕竟不再需要茶引了,任何人都可以做这门生意,竞争激烈,茶叶的价格也就下来了,利润更进一步摊薄,生意也就日渐艰难。
相反,余成长不再往西北贩运茶叶,另辟了一条新道,将茶叶运往腾冲,又从那里贩回玉石。此前,人们没有意识到和顺的重要性,因为这毕竟是一个边陲小镇,茶叶需求量不大,云南又是黑茶的主要产地,根本不需要外地茶叶。可有一个极其特殊的变化,很少有人注意到,那就是英国的茶叶需求量逐年加大。英国的进口,几乎全部由东印度公司控制,东印度公司的总部虽然设在伦敦,可主要业务,却在东方,立足点在印度。若是以成本论,东印度公司从云南经缅甸进口中国茶叶是最经济的。只不过陆路运输靠的是马帮,马帮一次所运数量有限。而陆路运来的茶叶毕竟便宜,有多少,东印度公司就要多少。
正因为踏准了这一贸易节奏,余成长的风云商号,迅速发展起来。
王子祥始终认为,余兴龙如果不用这种方式逼余成长,余成长可能不会有绝地求生的强烈欲望,余兴龙也很难解决余家几兄弟未来的发展方向问题。几年后,差不多是按照余兴龙的办法,王子祥将自己的王记油号也分了。
余海风和爷爷在一起,还完成了一件事,说服爷爷接受老布的治疗。
老布和蔡神医说法虽然不同,意义却差不多。蔡神医说,余兴龙肺部淤积,老布说余兴龙肺部有炎症。老布私下里告诉余海风,如果是早期,他还有办法,可现在,余兴龙的肺部已经大面积感染,若是不能控制,就会非常麻烦。遗憾的是,他所用之药,都是自制的,若是能直接用西药,他的把握会大得多。
※※※※※※※※※
一大早,余海风离开家门,前往巫水边。
几天后,弟弟的大喜之日,需要大量的鱼肉。盛夏时节气温高,鱼肉不适宜存放,需要量又大,只得事前同船家预订。余海风的任务,就是事先和船家说好,要求他们在当天送多少鲜鱼到余家。
沅水和巫水交汇处,一溜几十个码头。沅水宽而巫水窄,沅水上所建的码头,通常都是商贸码头,来往的都是大船。巫水相对较窄,一般都是小码头,主要停靠一些渔船之类。其中也有一个稍大规模的码头,是一个渔产品交易码头,就叫渔人码头。渔夫们晚上打了鱼,早晨便停靠在码头,任由买家前来选购。
余海风走出东门,下了几十级阶梯,正往前走,听到一个年轻人招呼道:“余大少爷,来买鱼呀?”
余海风看了一眼年轻人,并不认识他。毕竟他是余家少爷,在洪江也算个人物,有人能认出他,并不奇怪。
“后天我弟结婚,需要提前订些鱼。”余海风说。
年轻人道:“哦,这可是笔大买卖啊,买我家的吧。”
余海风说:“我们要的量大,你一家,恐怕不行。”
年轻人说:“那也没问题,你们要多少,具体是些什么鱼,只要说明,我帮你收了,一起送过去。”
余海风似乎还有点不放心,问:“你认识我?”
年轻人说:“你是风云商号的大少爷,整个洪江城,谁不认识你啊。”
余海风又问:“你的船呢?我去看看。”
年轻人向前一指:“我的船在前面。少爷放心,沅水巫水所有渔家,我都熟,保证误不了少爷家的大事。”
余海风暗想,我也不会全听你说,成不成,我还是要先看一看。再说,余家又不是一个人在采购,还有别人呢。余海风随着年轻人向前走,没多远,到了一棵大树下,年轻人向前一指,说:“少爷,到了,那就是我家的船。”
船在水边,需要下一道石级,石级旁边,正是那棵大树。年轻人领头向前走,一边走一边喊:“爹,余家大少爷要向我们订鱼。”
余海风大意了,跟着向前走去,想上船看看,再考虑是否订下这单买卖。不想刚走到树下,突然感觉有什么响动。练武之人异常警觉,他暗叫一声不好,迅速向旁边一跃。岂知人才刚刚跃起,便觉得头上有什么东西罩下来,待他明白,才知道树上掉下来的是一张网,将他网住了。那个年轻人随即返回,又有两个大汉从树上跳下来,三人一起,将余海风按倒,又用一块布,将他的嘴塞了,再将网在他身上缠了几遍。三个人抬着他登船,那条船迅速驶离了岸边。
余海风是练过功的人,若是正常打斗,三几个人,他倒也不在乎。可这次,人家是有备而来,他却是没有半点准备,渔网一旦上身,他是完全动弹不得,只能束手就擒。最初的慌乱之后,他冷静下来,再拿眼去看,却见坐在船舱里的两个人,他都认识,野狼帮的,他能叫得出名的是三当家黑狼。
余海风心里叫了声倒霉,既然落到了野狼帮土匪手里,看来是凶多吉少了。
船行了一段距离,黑狼主动抽出了塞在余海风嘴里的布,道:“余大少爷,得罪了。”
余海风见黑狼对自己倒也和颜悦色,便强自镇定:“原来是野狼谷三当家的,别来无恙啊?这么瞧得起我余海风,搞这么大动静?”
黑狼嘿嘿一笑:“余大少爷,我们大当家的想逑你得很,派我们来请你。”
余海风有些意外:“是吗?野狼谷大当家的想我?难不成你们大当家的有龙阳癖?我可没那个爱好。”
黑狼说:“余大少爷真会说笑话。我们大当家的,哪有那种爱好?他是敬英雄,所以派我们来请你上山一叙。”
“哈哈,你们请客的方法倒是别致啊。”余海风说,“是不是用这种方法,请了很多人上山?”
黑狼若无其事:“我们是土匪,不讲逑江湖规矩,如果讲江湖规矩,我们何必当土匪?”
下了船,两名土匪背了余海风,沿着一条山道向前走。走不远,山谷里拴了几匹马。他们又骑上马,余海风被置于马背上,由一名土匪扶着。一直走到快天黑的时候,才到了一处密林处。一行人停下来,其中一个土匪打了个长长的呼哨,树林深处也回应了一个长长的呼哨,随后跳出几个土匪。
其中一个土匪边向前走,边说:“三当家,七当家的,人弄逑回来了?”
黑狼道:“女人没有弄逑回来,男的弄逑回来一个。你们几个,把他抬到大当家面前去!”
余海风有些明白了,他们大概是进洪江城抢花蝴蝶的。这些土匪也太胆大了,上次古大人剿匪,虽然吃了败仗,据说,古大人杀了叶世延之后,朝廷倒也没有怪罪他,只是严令他加强剿匪。古大人这段时间再没有采取行动,却在加紧演练民团,看来,这个古大人不剿灭这些土匪,是不会罢休的。这些土匪也真是嚣张,竟然置古大人的厉兵秣马于不顾,仍然活动如常。
两个土匪一左一右,抬起被网捆着的余海风向前走。余海风叫道:“老子有胳膊有腿,让老子自己走。”两个土匪不理会他,黑狼在后面说:“余大少爷有我们土匪的血性,和我们是一路的,我喜欢。”
两个土匪抬着余海风,在树林里走了一阵,眼前忽然多了一片悬崖,悬崖下面有几个山洞,山洞口几个土匪在放哨。一看这里,就是土匪临时的落脚点。
山洞之中,三块石头之间,燃着柴火,上面支着一口锅,锅里煮着肉。十几个土匪围着大锅而坐,身边放着酒坛、筷子及碗。正中一个坐在一把竹椅之上,大马金刀,正是野狼帮大当家狼王千人斩。
两个土匪把余海风抬到狼王千人斩的身边。
狼王千人斩喝道:“松开,松开,快松开!”
黑狼忙道:“大当家的,这个小子有点棘手……”
白狼道:“野狼帮这么多兄弟,还怕他一个人不成?松开。”
两个土匪解开余海风身上的渔网,后面一个土匪拿了个竹凳,放在余海风面前。余海风并没有立即坐,被绑了一整天,手脚都是麻的,他得活动活动手脚。狼王千人斩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余海风,一直笑着,显得很慈祥。反倒是那些土匪,从没见狼王笑得如此亲切,心里打着小鼓,不知道狼王要干什么。
余海风旁若无人,先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稍稍好一点,见旁边有一只酒坛,走上前抓起来,摇晃了一下,感觉里面有半坛酒。他端起酒坛,一仰脖子,猛地喝起来。一个土匪在旁边叫:“喂喂喂,你倒是一点都不认逑生啊。”
狼王说:“让他喝。”
其他人便不出声,只是警惕而又紧张地看着他,随时准备对付他的攻击。
余海风喝完了酒,感觉还没有完全恢复,又打了一套拳,才在那张给他的凳子上坐了,道:“大当家的,余某今天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你放个话出来!”
狼王千人斩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你不怕被杀?”
余海风一声冷笑:“要杀不过一刀的事情,有什么好怕的?”
狼王千人斩又道:“你不怕剐?”
余海风哈哈一笑:“要剐不过多几刀而已,反正就是一死,老子不怕!”
狼王千人斩忽然喝道:“老子?你在老子面前称老子?”
土匪们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狼王千人斩一怒,后果不堪设想。
余海风不以为然:“老子就称老子了,又怎么样?你要杀还是要剐?老子若皱下眉头,就不姓余!”
狼王千人斩神色一凛,忽然哈哈一阵大笑:“你本来就不姓余。”
“笑话。”余海风说:“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老子不姓余,难道你姓余?”
狼王还是不怒,道:“你真的不姓余,你姓罗。”
余海风说:“你酒没喝多吧?说什么昏话?”
狼王说:“好,老子现在不跟你说这个。老子跟你说另一件事,要你当土匪,你当不当?”
余海风一口拒绝:“笑话。杀了老子可以,要老子当土匪?白日做梦。”
麻子狼跳起来,从腰上拔出弯刀,喝道:“大当家的,这个家伙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先砍逑他几刀再说。”
另外两个土匪也附和:“对,大当家的,这家伙不识好歹,收拾他!”
余海风丝毫不惧。
狼王千人斩喝道:“没你们逑事,把刀收起来。”麻子狼忙把弯刀收起来,惊讶地望着大当家的。
狼王千人斩看了看余海风:“你不想当土匪?”
余海风反问:“老子大少爷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当土匪?”
狼王千人斩嘿嘿一笑:“我给你说一个理由,或许你会愿意当土匪呢!你想不想听听?”
余海风心中有些惊奇,冷笑:“你说说!”
狼王千人斩抬头四下看了看,问道:“少当家的呢?”
土匪们四下一张望,个个都紧张起来:“刚才还在,不知道这时候又跑哪里去了……”
狼王千人斩道:“别管他了……你们全部出去,没我的命令,一个也不许进来!”
土匪们得到命令,果然全部走出了山洞。
余海风心中大为奇怪,忍不住多看了狼王千人斩几眼,他在判断,自己能不能打得赢狼王,如果打得赢,能不能逃出这个山洞?
狼王千人斩抓起一个酒坛,对余海风道:“一边喝酒,一边吃肉,老子一边给你说这个理由……”
余海风也不客气,大口喝酒,拿一根竹签从锅里叉起肉,狼吞虎咽。狼王千人斩看着他的动作,哈哈大笑:“你看你,从头发到脚指头,就没有一个地方不像土匪。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土匪的儿子住山洞。你本不姓余,而是姓罗……”
余海风也觉得有点奇怪了,这个家伙,为什么一再说自己不姓余而姓罗?他抓过酒坛,喝了一大口酒,以掩饰自己的惊诧。
狼王道:“老子说,你不姓余,而是姓罗。你根本不是卖茶叶家的种,而是老子的种!”
余海风目瞪口呆,这土匪头子是得了妄想症还是怎么的?他万万没想到,狼王千人斩竟然说出一段极其奇特的经历。
狼王说,他的本名不叫狼王,而是姓罗,叫罗大毛。罗大毛的祖籍是广西,他从小就知道,他们居住的那个地方,有来人和土人之分。所谓来人,也就是外来人,就是后来说的客家人。所谓土人,就是一直居住在当地的少数民族。来人和土人之间,经常发生械斗。罗大毛十岁那年,又发生了一次冲突,土人纠集更多的族类,对来人进行了大清洗。来人意识到这次面临灭村之灾,便掩护一些孩子逃走。罗大毛是逃走者之一。
后来,罗大毛被一家好心人收养,认了义子。好心人家里,当时有五口人,男主人名叫崔义雄,三十多岁,育有两个女儿崔飞莺和崔玲玲。崔飞莺五岁,崔玲玲三岁。另一个人是崔义雄的父亲,老人家五十多岁,身体一直有病。这一家人居无定所,罗大毛跟着他们四处流浪。直到一年多后,爷爷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加上崔义雄又添了个儿子崔立,再不适合流浪的生活,才在滇藏交界的古道边,开了一家客栈,取名顺风,总算落下了脚。即使如此,又过了两年,爷爷还是病逝了。
罗大毛一直跟着义父练功,几年后就成了崔家的壮劳力。
狼王说,罗大毛和崔飞莺日夜生活在一起,虽然以兄妹相称,其实彼此都知道不是亲生兄妹,所以,年龄大了以后,两人之间的感情猛长,成了一对恋人。顺风客栈的客人,通常都是马帮,其中就有洪江余家的马帮。余家马帮有一个少爷,名叫余成长。他见过崔飞莺后,暗生情愫,崔家夫妇也很喜欢他。有一次,他主动向崔义雄提亲,崔义雄不知道女儿和义子在暗中恋爱,答应了这门亲事。
刚开始,罗大毛和崔飞莺只是着急,并没有想有特别的行动。后来有一次,余家马帮又来了,余成长提出,要跟崔飞莺成亲。罗大毛不得不站出来,表示反对,认为婚姻大事,一定要三媒六证,需要长辈的祝福。余家是洪江大户,在没有余家长辈出面的情况下,余成长和飞莺妹妹不能成亲。可崔义雄夫妇不知犯了什么糊涂,竟然同意等马帮返回时,余成长可以带崔飞莺回洪江成亲。
崔飞莺爱的是罗大毛,无论如何,不肯嫁去洪江。何况,这桩婚事,并没有得到余家长辈的祝福,去了之后,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她和罗大毛商量,决定私奔。
那天晚上,在几乎完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罗大毛带着崔飞莺逃出了顺风客栈。没想到,刚逃出不久,被崔义雄发现,崔义雄夫妇一路追赶而来。西北那种地方,可走的路并不多,没有多长时间,罗大毛和崔飞莺逃走的方向,就被崔义雄发现了,他们跟了上来。
狼王说,他没有办法,发现被义父盯上之后,只好让飞莺一个人往前逃,他留在后面,想将义父义母引开,然后再设法去找飞莺。没想到,义父见了他,根本不给他解释的机会,见了面就动手。毕竟有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他不忍心和义父动手,听任义父打他。后来,他感觉义父不是一般的打他,而是下了杀手,他才不得已还手。
罗大毛一直跟着义父学武,除了和猎物动过手,从未和人交手,出手不知道轻重。还手时,将义父打伤了。义母见他打伤了义父,就骂他是白眼狼,上来和他拼命,他一失手,又将义母打伤了。狼王说,他实在不知道自己的手如此之重,到了第二天凌晨,义父母双双死去,他才知道自己犯下了滔天大罪。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办法?他只好掩埋了义父母,然后找到飞莺,没敢对她说真话。
从此之后,罗大毛和崔飞莺,就生活在云南和广西交界的深山老林之中,以打猎为生,两人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并且产下他们爱情的结晶。
狼王说:“这个孩子,就是你。”
余海风大叫:“不,不可能。你胡说八道。”
狼王说:“你如果不信,可以回去问余成长和崔玲玲,也可以去问崔立。”
余海风怎么都不肯接受狼王的说法,一连指出了他话中许多处破绽。比如说,狼王的武功既然是崔义雄教的,那么,舅舅崔立的武功,也一定是崔义雄教的。按照狼王的说法,崔义雄死时,崔立应该只有十二三岁。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就有如此了得的武功,说明崔义雄的武功更高。崔义雄的武功如此之高,又怎么可能被罗大毛打伤?既然罗大毛已经误伤了崔义雄,又为什么会再进一步误伤其妻?而且,既然是误伤,又怎么可能两人同时伤重不治?
狼王说:“好吧,老子好汉做事好汉当,这一点,老子没有说真话。当时,老子气那两个老东西不肯把飞莺嫁给老子,把他们打死了。”
余海风说:“还是不对。”
狼王问:“又哪里不对了?”
“既然是这样,我怎么没有跟着你和……和崔飞莺,而是跟我爹和我娘回了洪江?”余海风说。
狼王说:“因为余成长找到了我,我们俩有一场恶斗。你娘知道她的父母被我打死,跳河自杀了。我被余成长打得大败,余成长大概以为我死了,将我扔进一个草坑之中,草草掩埋,然后带着你离开了。没想到我命大,几天后,又活了过来。”
“我不相信!你编造了一个谎言来欺骗我,你究竟有什么险恶用心?”听完这一切,余海风怒吼起来。
狼王并不生气:“老子为什么要骗你?如果你不信,可以回去问余成长那小子,问你小姨妈,他们会告诉你一切。老子虽然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土匪,但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儿子,这是铁一样不可改变的事实。”
余海风往洞外就走。
狼王喝道:“你想到哪里去?”
余海风:“我要回家问个清楚!”
狼王嘿嘿一笑:“你在这里待几天,然后我派人送你回去!”
余海风冷冷地道:“我知道如何回家!”
狼王狡黠地笑了笑:“但你现在不能走!”
余海风怒视了他一眼:“为什么?”
狼王也恶狠狠地盯着余海风:“后天是你弟弟余海云的大婚之日吧?洪江许多人要到你家贺喜。古立德不是要剿灭老子吗?老子就是要让他看看,是他厉害还是老子厉害。老子要带人进洪江,大发横财!不过你放心,老子暂时不想动风云商号!”
余海风心中震惊不已。
狼王一声吆喝:“兄弟们进来呀!跟新少当家的喝酒!”
山洞外的土匪们一拥而入。
狼王宣布:“兄弟们,站在你们面前的,就是老子的亲生儿子罗海风,也叫余海风。”
土匪们面面相觑,惊讶无比。
余海风喝道:“你别胡说八道!”
狼王千人斩果然住了口。
独眼狼看了看两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当家的,这个是新少当家的,以前那个少当家呢?”
狼王千人斩得意地道:“儿子不怕多,以前那个还是少当家的!老子要依靠他们把野狼帮发扬光大呢!”
在山洞里过了一天,余海风一直想找机会逃走。毕竟,弟弟的婚礼就在明天,他作为哥哥,不能错过对弟弟的祝福。尤其狼王要攻打洪江,他想逃出去报信。可狼王自从和他谈过话后,又将他捆了起来,就连吃饭,也是让人喂他。午饭后,狼王安排独眼狼看守余海风,自己领着全部土匪下山了。
余海风被绑在一根石头柱子上,屁股下面是一条石凳,独眼狼拿着刀,警惕地坐在一边。余海风想,眼下之计,只能想办法搞掂这只独眼狼,然后回去报信。可是,怎样才能搞掂这个土匪?想来想去,也没有好办法。余海风知道,静想,或许想不出办法,只能制造一些事端。
他于是大叫一声:“老子饿了,想吃饭,想喝酒!”
独眼狼忙应道:“少当家的,这不是问题,小的马上给你准备。”乐颠颠地从锅里捞肉,倒了一碗酒,送到余海风的嘴巴边。
余海风:“解开老子。”
独眼狼:“少当家的,这不行。”
“你不是叫老子少当家的吗?你想想,有这样的少当家吗?”余海风说,“你也不想想,老子既然是少当家的,总有一天,会当这个家的。你今天不听老子的话,不怕等老子当了家的那一天,杀了你?”
独眼狼显得很为难:“就算少当家的将来可能杀了我,那也是将来啊。如果我现在把少当家的放了,大当家的马上就会要了我的脑袋。”
余海风和独眼狼纠缠半天,这家伙油盐不进。
熬了个把时辰,余海风看到洞口人影一闪,有人进来了。
余海风心中一喜,随即惊讶得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进来的人穿着长袍马褂,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白净斯文,一双眼睛清澈如水,胸前一根红丝绸,拴着一块元宝,头上戴着一顶帽子。不正是罗小飞吗?
“罗小飞,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余海风大叫。
独眼狼听到叫声,猛地回头,立即站起来,恭敬地说:“少当家的,你回来啦?大当家的这几天都在找你呢!”
余海风再次一惊,少当家的?他也是少当家的?对了,狼王说过,两个少当家的,儿子不怕多,他又姓罗。难道罗小飞是狼王的儿子?
罗小飞高傲地昂起头,看了看余海风,问独眼狼:“这人是谁呀?绑在这里做什么?”
独眼狼道:“这个也是……少当家的……”
罗小飞双眉一扬:“什么?少当家的?那我算什么?”
独眼狼继续笑道:“你还是少当家的……我听大当家说过,他是大少当家的,你是二少当家的。他叫余海风,大当家说,以后会改名为罗海风……”
罗小飞哦了一声:“大当家的去哪里了?”
独眼狼惊讶地道:“二少当家的,你不知道吗?大当家带人打洪江去了!明天晚上就热闹了,可惜我去不了。”
罗小飞点了点头:“知道了,还有什么人在家?”
独眼狼说:“这里没别的人,其他的人都在野狼谷。”
罗小飞大摇大摆地坐在狼王千人斩的躺椅上:“去给我倒碗水来!”
独眼狼迟疑了一下:“二少当家的,我要看住大少当家的,他若逃走了,大当家会拧我的脑袋当夜壶……”
罗小飞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
独眼狼应了一声,刚转身,罗小飞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右手抓着什么东西,对准独眼狼的后脑挥了过去。独眼狼嗷的一声叫,人就软软地倒在地上,余海风这才看清,罗小飞不知什么时候暗抓了一块石头。
罗小飞过来解余海风的绳子,余海风和他近在咫尺,嗅到他身上有一股幽幽的清香。余海风再次难以自持,心中一阵慌乱。怎么是女人的气味?难道他刚才和……
“海风哥……”罗小飞看了余海风一眼,羞涩地低下头,“我真不是有意要骗你!”
余海风看到了她的眼神,又看到了她替自己解绳子的双手,再次惊了一下,再偷偷地看一眼她的胸脯,发现那地方是隆起的,就像塞了两团什么。他突然明白过来,道:“你……你是……你是……”
罗小飞再次睃了他一眼,羞赧地说:“你猜对了。”
余海风真的没想到,这个少当家竟然是女儿身。因为情况紧急,他也顾不得许多,只能利用一下罗小飞了,当即说:“你解开我,不怕我跑了?”
罗小飞说:“我不光不怕你跑了,我还要带着你跑。”
“带着我跑?”余海风糊涂了,“为什么?”
罗小飞说:“你现在已经知道我是女的,女人和男人不同,我不想当土匪。还有,洪江是你的洪江,我不能看着你的家乡变成死人成堆,血流成河。”
余海风的心猛地动了一下,暗想,没想到,土匪堆里,竟然有人如此善良。
余海风心中有很多疑问,却顾不得问,抬腿便向外跑。罗小飞在后面叫道:“海风哥,你等一下,我们先把他捆起来,免得他去给义父报信。”
余海风一想也是,没想到罗小飞如此细心。他因此返回,和罗小飞一起捆绑独眼狼。余海风从未和女人如此靠近,罗小飞身上特有的气味,再一次飘进了他的鼻子,随后弥漫了他所有的嗅觉器官,他禁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独眼狼醒过来,哭丧着脸:“两位少当家的,你们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
罗小飞笑嘻嘻地道:“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就说是我暗算了你,救走了海风哥,大当家不会怪你的!”
※※※※※※※※※
余海风去渔人码头预订喜事当天需要的鱼,可一去不回。
这次办喜事,后勤方面的总管是余成欣和余成永。她们是一对双胞胎,余成欣早出生一个时辰,是姐姐,嫁给王顺朝为妻。余成永是妹妹,嫁给刘承忠为妻。两姐妹中,余成永的身份更特别,她既是刘巧巧的婶娘,又是余海云的姑姑。
见余海风好长时间没回来复命,余成永便问姐姐,以为海风向姐姐报过了。没料到姐姐说,根本没见海风。到了下午,仍然不见海风回来复命,余成永意识到这件事有点蹊跷了。她所能想到的,是不是侄儿对巧巧嫁给弟弟不满,故意制造点麻烦?她派了个人,到码头去打听,结果人家说,根本没有余家少爷订鱼这件事。
好在还有一天时间,余成永也不急,觉得明天早晨再订也不迟,最多也就是多订几家,便没有声张。整个余家,上百人在忙着,少了一个余海风,大概也没太在意。晚上,余海风没有回家睡觉,余家人还以为他陪爷爷去了。
这天傍晚,洪江城里还出了另外两件事,必须费一番笔墨。
第一件事,是一件小事,洪江城里的两个洋人在一起喝酒。
老布在洪江的时间长一些,有六七年了,对于洪江的每一处,十分熟悉,早已经认定自己就是洪江人。西先生来洪江的时间要短一些,但也有五年。不过,西先生并不常住洪江,更多的时候,是带着商队来到洪江,一年大概来洪江三到四次,每一次来回,都需要两个多月。这是西先生今年第二次来洪江。
毕竟,大家都是西洋人,西先生每次来洪江,都会请老布吃饭喝酒。老布是信洋教的,不喝酒,只喝茶。西先生也是教徒,但和传教士还是有本质不同的,所以,他从来都不戒酒色。
每次,他们吃饭的地方也是固定的,在荷叶街老杜茶馆,连房间都是固定的,二楼一个邻街的包厢。街道的正对面,是一家烟馆:祥云阁。
祥云阁是张祖仁新开的一家烟馆。洪江的烟馆,大部分是张祖仁的,也有其他几个老板的。但这都是一种表面现象,幕后实际还有好几个老板,其中最大的老板,就是西先生。此外还有王顺喜、王顺清。
西先生其实更想和王顺喜合作,因为王顺喜做事有条理,更可靠,又有王顺清这个把总爷当靠山。可是,因为王子祥老爷子坚决反对王家儿孙从事鸦片生意,王顺喜只得暗中瞒着老爷子。好不容易王家老爷子一命归西,西先生以为王顺喜可以公开从事这行生意了,不料一场大病,王顺喜被老布锯掉了双腿。
老布和西先生完全不是一路人,却又常常在一起,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之间可以说英语。相对于遥远的中国而言,他们的祖国挨得非常近,自然有一种中国人所说的老乡见老乡的感觉。老布穿了件白色的西式衬衫,已经有些旧。他自然没有这样的衬衫,这衬衫是西先生送给他的。西式衬衫下面,穿的是一条中式裤子,黑色,用麻布做成的。脚上穿的,却是草鞋,再加胸前的木头十字架,看上去显得不伦不类。老布确实太老了,胡须头发全都白了,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色彩,眼睛也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
西先生也有四十多岁,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完全是西方绅士派头。
两人坐在这里,一个喝着中国茶,另一个则喝着西洋酒威士忌。
西先生端起酒杯,举在老布面前,说:“约翰先生,你大概有好多年没有喝威士忌了吧?要不要来一杯?”
老布摆了摆头,端起茶,说:“这是上帝赐给人类的神奇的树叶,我喜欢。”
西先生又问:“我听说,你离开意大利几十年了吧?有没有打算回欧洲一趟?”
老布再一次摆了摆头:“不,中国人需要我,上帝希望我留在这里。”
西先生说:“我听说,连你的老朋友余兴龙先生,都不信你的医术……”
老布说:“他虽然不信,但事实上,我用西药在这里救了很多人。”
“包括王顺喜先生?”西先生问。
“是,包括王顺喜先生。”老布肯定地说,“如果不是我给他截肢,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还包括余兴龙先生,我的药正在减轻他的痛苦。”
西先生说:“我感兴趣的是王顺喜先生,他到底是什么病?”
老布再一次摆头:“不,他不是病,而是被下了毒。”
西先生一惊:“下毒?谁会这样做?他的仇人?”
“我认为是他的父亲王子祥先生。”老布说。
西先生再次震惊了:“王子祥?他的父亲?为什么?”
“因为你。”老布直言不讳。
西先生说:“因为我?这不可能。”
老布说:“因为你被魔鬼蒙蔽,把邪恶带进了中国。你宣誓成为上帝的信徒,可是,你违背了上帝的意愿,正在给这里的人,带来巨大的灾难。”
西先生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我知道,约翰先生在洪江奔走,呼吁中国人不要吸食鸦片。不仅仅是你,还有余兴龙和王子祥,还有其他人,现在,又加上了古立德大人。你们的人不少,可效果却很差。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上帝的惩罚还没有到来。”老布说。
西先生端起酒杯,轻轻摇晃:“不。这是一场战争,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
老布显得很吃惊:“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一场战争?”
西先生说:“对。我并非代表我自己。我所赚的钱,已经足够我花好几辈子。我是上帝的信徒,我没有那么贪婪。但是,我的祖国,需要我和中国人做鸦片生意。”
老布讥讽道:“给自己的罪恶找一个合理的理由?”
“不,我并没有说假话。”西先生说,“约翰先生是一名传教士,可你并不清楚国际贸易是怎么回事。国际贸易需要互利互惠,需要彼此有利。简单地说,需要贸易平衡。这种平衡如果长时间被打破,一个国家的财富,就会无休无止地流向另一个国家。对于这个国家来说,就是财富掠夺,就是灾难。”
“我听说过,国际贸易一直都在寻求缩小逆差。”老布说。
“对。贸易逆差出现后,通常都会用外贸谈判的方式解决。外贸谈判解决不了的时候,就会通过外交谈判方式解决。一旦上升到外交层面,就已经不再是贸易问题,而是上升到了政治层面,处理不好,有可能引发战争。”
“就是你刚才所说的贸易战争吗?”老布问。
“不,我说的战争,是指军事战争。”西先生说,“你大概不太了解我们英国的情况。上世纪,因为大量进口丝绸、瓷器和茶叶,尤其是茶叶,却没有丝毫对中国出口,白银大量流向中国。英国政府大为紧张,派出一个强大的外贸使团前往中国,希望进行谈判,解决贸易逆差问题。可是,英国使节面见中国皇帝乾隆的时候,没有行中国的双膝跪拜礼,而是行的英国单膝跪拜礼,被乾隆认为蔑视天朝,拒绝贸易谈判。”
老布说:“这个事,我听说了。英国使团无功而返,英国政府因此指示东印度公司,一定要想出办法解决贸易逆差问题。东印度公司找到了鸦片,是这样吧?”
“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西先生说,“我们研究后认为,中国政府并不懂经济,甚至可以说,完全不懂政治。我说的是国际政治。他们闭关锁国,用一个中国词怎么形容的?对,坐在井里看天。”
“坐井观天。”老布说。
“对对对,就是坐井观天。”西先生喝了一口酒,“事实上,中国可以更加强大,可以比现在强大得多。因为他们有资源,极其宝贵的资源,比如他们的丝绸、瓷器以及茶叶。乾隆皇帝说的也许是对的,英国有什么?英国所有的东西,并不是中国人急需的。可他们并不知道,英国自工业革命之后,有现代化的技术和设备。他们完全可以更进一步扩大贸易,开放港口,通过贸易的方式,获得他们所需要的,大大提高他们的教育、文化以及技术水平,迅速享受西方工业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同时,也能更多地向外输出他们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可惜,他们不懂这个,他们认为我们所拥有的那些是不重要的,无意义的。而我们,必须终止这种单边贸易,使得流出去的白银回流。因此,我们找到了一种他们需要的东西,鸦片。”
“这是一场发起于十六世纪的世界性掠夺,最初是葡萄牙和西班牙,当然,后来你们英国、法国甚至包括我们意大利,也加入了这场掠夺。而今天,你们成了最大的胜者,是这样吗?”老布问。
西先生说:“非常不幸,恐怕是这样。”
老布更进一步说:“你们的掠夺,对于弱小的国家,总是奏效的,但对于强大的中国,你们无能为力,就是你所说的战争?”
西先生说:“约翰先生,你错了。这场战争,并不是我们挑起的,而是中国挑起的。中国茶叶大量输出英国,使得英国的白银大量外流,国库空虚。我们在贸易以及外交层面,都进行过努力,但中国人拒绝了。最初,我们英国政府认为中国人太傲慢,而我到了中国之后才知道,他们不是傲慢,而是愚昧、无知。正如你所看到的,现在,整个战争形势已经逆转,变成了英国对中国的战争──鸦片战争。你也看到了,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在为平抑这种单边贸易而努力,我们不断进口中国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尤其是茶叶进口量,逐年在加大。而直到今天,中国人还没有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老布说:“从经济层面,我承认你的说法。可是,你们以一个政府的阴谋,正在毁灭中国所有的人民。这是邪恶的,极其邪恶,主是一定不会原谅的。”
西先生说:“恰恰相反,我们英国政府正是遵从主的旨意,按照主的指引,找到了鸦片。我们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在拯救中国人民?中国政府的愚昧,导致中国人民更加愚昧,除了鸦片,我们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让这个民族醒过来吗?没有。所以,上帝给了我们鸦片,让我们来拯救这个民族。”
“你这是狡辩。”老布说,“上帝永远不会站在邪恶的一边。而你们,英国政府,恰恰是邪恶的代表,你们会受到上帝的惩罚。”
西先生指着祥云阁说:“你看吧,中国人成群结队向那里走,这难道不是上帝的旨意?如果不是,上帝为什么要让他们自觉自愿走进那里?”
老布叹息道:“这些人,都是被你们用邪恶所蒙蔽,上帝一定不会原谅你们的所作所为。”
西先生有些扬扬得意地说:“可事实上,英国正在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最富有的国家,这难道不是上帝的旨意?”
“不!”老布斩钉截铁,“英国的富有,恰恰来源于邪恶,来源于对其他国家的掠夺,尤其是对中国的掠夺。”
西先生显得有点不高兴了,“不是这样吧?连中国政府都不这样认为。约翰先生应该知道,中国政府允许广州十三行进口大量的英国鸦片。我想请问约翰先生,你认为这是邪恶,这是掠夺,中国政府为什么不这样认为?”
老布说:“那是因为你们用邪恶的办法蒙蔽了中国政府。我坚信,在上帝的感召下,要不了多久,中国政府一定会醒悟的。”
“那我们就等中国政府醒悟好了。”
正当老布和西先生在老杜茶馆唇枪舌剑的时候,崔立正在悄悄地寻找余海风。
发现余海风失踪的,并不仅仅只是余成永,还包括崔立。崔立早就注意到,余海风和罗小飞有交往。他一直怀疑这个罗小飞来路不正,特别是余海风从云南回来之后,似乎一直在暗中寻找罗小飞,崔立很想搞清楚,余海风和罗小飞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所以,才会暗中调查。
余海风早晨出门,一直没有回来,引起崔立的怀疑,便开始四处寻找,因为得不到余海风的任何消息,他便转而打听罗小飞。有人告诉他,见罗小飞出了城,往西北方向去了。崔立于是一路寻找,直到天快黑了才折返。
返回途中,路过一片树林,树林之中,有一条小路直通洪江。崔立走了一段,一棵大树后面闪出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去路,冷冷地道:“站住!”
崔立看了看这个人,四十岁左右,个子很高,脸如红铜,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上身穿着白色褂子,下穿黑色的裤子,大洒鞋,却扎着漂亮的绑腿,从脚跟到膝盖处。
崔立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他的绑腿,看得出这个人是练过武的,而且武功在这双腿上。崔立没怎么在意,淡淡地问了句:“阁下是谁?为什么挡我的路?”
那人嘿嘿一阵冷笑,双手抱在胸前,说:“我从洪江一直跟到这里,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看你鬼鬼祟祟,必不是什么好人!”
崔立问:“你可知道我是谁?”
那人双眉一挑,厉声道:“我管你是张三李四王老五?我就看你不是好人,今天拿了你去见官!”
崔立心中渐渐有气,冷笑道:“好大的口气,你凭什么能拿住我?”
那人一拍大腿,喝道:“就凭老子的两条腿!”双脚一分,站了个马步,忽然腾身而起,一脚向崔立直踢来。崔立只微微一侧身,就让开了那人的直踢。但那人变化很快,人在空中没有踢中,立刻变踢为横扫。
崔立后退了一大步。
那人扫了个空,落在地上,脚一点地,再一次跃起,这次是双脚连环飞踢。
崔立仅仅试了这两招,立即想到一件事。最近一个时期,余家人屡遭暗算,暗算者一直没有使出手上的招式,而是使的腿法。看来,所有事,都是此人所为。崔立很想将此人抓住,搞清楚此人的目的,便忘了爷爷关于不能轻易使用十二追魂腿的遗训。
崔立喝道:“你有腿,难道我就没有腿吗?吃我一腿!”他左腿飞出,一条腿迎战那人两条腿。他一条腿明明后出,却比那人两条腿还快,后发而先至。
那人身在半空,两条腿都是踢向崔立的,眼见崔立的腿居然飞到了他的胸前,忙用双手来格挡。但崔立的这一腿却是虚的,他的腿忽然往下,正中那人的腹部。崔立只用了三成的力气,那人的身体往后飞了出去,撞在一棵树上,落在地上,哎哟一声大叫。
崔立收了腿,厉声喝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爬了起来,满嘴泥土,一张脸涨得通红:“我是白马镖局的镖师雷豹,人称北腿王,我可是巡城队的!”
崔立一征:“你是白马镖局的?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雷豹一手捂着小腹:“我是三个月前才来的。”
崔立明白了,他这一趟去云南,前后差不多两个月,白马镖局请镖师,自然不需要告诉他,因而他不知道此人。崔立哼了一声,冷笑道:“本人风云商号崔立,不是土匪。你这个北腿王的称号,名不符实,应该叫败腿王吧!哈哈哈!”扬长而去。雷豹一脸讪笑,等崔立走远之后,他的笑变得狰狞起来。
这一次交手,让崔立怀疑此前针对余家的一系列袭击,是雷豹所为,只不过,他实在不明白,马家为何要与整个余氏家族为敌。另一方面,雷豹终于完成了马家的任务,找到了十二追魂腿的源头。
雷豹的父亲和马霸天是生死兄弟,雷豹与马占山也是兄弟,交情匪浅。马占山请来雷豹,只为一个目的,让他试探余家,看一看余家是不是真的有家传的腿法。几个月来,雷豹暗中袭击了余家多人,这些人大多没有武功,偶尔遇到一个有些功夫的,也是三脚猫功夫。
马家兄弟每天都在商量这件事,慢慢开始怀疑,余海云的腿法根本不是来自余成长,而是来自他的舅舅崔立。再一想,当年害了父亲的人名叫瞿仁杰,而余海云的舅舅姓崔。崔和瞿字相近,当年那个仇人,如果要用假名的话,只是将自己的姓改一下的可能性非常之大。也就是说,崔立,极有可能是仇人的后人。
于是,他们给雷豹下达了新的命令,找机会和崔立交手。
没想到,崔立还真中计了,北腿王的名头,让他失去了冷静,露出了看家绝招。雷豹回到白马镖局,将此事一说,马家兄弟喜形于色。
马占山扑通跪倒在地,叩了三个响头,双手高举向天,一声大叫:“爹,您听到了吗?我们终于找到仇人了,我马家的血海深仇终于可以报了!”
雷豹正色道:“马大哥,那个崔立,我不一定是他的对手,我们要报仇,必须从长计议呀!”
马占山站了起来,先向雷豹双手一抱拳:“兄弟,先感谢你帮了我的大忙。”
雷豹也抱拳道:“马大哥,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兄弟之间就不用客气了。只是,余家在洪江,树大根深,崔立的功夫,又是如此了得……”
马占山说:“这个,我自然知道。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
风云商号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今天是余海云的大婚之日,新郎新娘拜堂成亲之后,新娘被送入洞房,盛大的婚礼宴会开始。新郎开始敬酒。
风云商号的主席上,上位坐着余兴龙。老爷子大病一场,吃了老布的药,又逢喜事,精神突然就好了起来,执意要来参加孙子的婚礼。他的左边,坐着县太爷古立德。毕竟,余家以单一家庭来看,在洪江算不上什么。但整个余氏家族,在洪江做生意的,就有几十个商号,在整个黔阳乃至湖南,有一百多个商号。这么大一个家族,古立德自然不能不重视。
老太爷的右边,是宝庆知乌孙贾派来的全权代表。正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余家的官场关系很多,这些官员自己是不方便出面的,只能派师爷前来祝贺。按说,师爷不是官,不应该排在官员前面,可他们跟的官大啊,谁敢不给他们重要的位置?
主席中还空了一个位子,那是留给王顺清的。王顺清要守制,不能出席喜庆活动。可他毕竟是七品武官,洪江的第一官员,和余家又有点亲戚关系,这个位子,还是留了下来。
余海云穿着大红喜服,满心欢喜,走到爷爷的椅子边,斟满一杯,双手端着,说了一些祝福爷爷的话,恭恭敬敬给爷爷敬酒。
余兴龙笑呵呵地接过酒杯。
也就在这个时候,余海风从外面闯了进来。
余海风穿着褂子,褂子不仅肮脏,而且被荆棘划得破破烂烂,掉一块,飘一块。他的裤子也是这个样子,没有穿鞋子,鞋子跑烂了,余海风索性扔掉,赤着脚跑回来。余海风原本和罗小飞一起下山,可罗小飞毕竟是女人,速度慢。到了熟悉的路,余海风便撒开脚丫子狂奔,把罗小飞扔掉了。他和罗小飞一起在山中钻了一夜,又独自奔跑了一天,水米未进,只一心跑回来报警。待他冲进来,整个人已经虚脱,进门后没有站稳,扑倒在地。
此时,余家已经知道余海风不知去向,因为时间紧迫,也顾不得此事,喜宴准时开始了。当大家发现有一个叫花子似的人倒进来时,全都吃了一惊,立即有下人上前,扶起此人,才看清是余海风。
下人大叫:“老爷,是海风少爷。”
余成长闻言,立即上前,见状命令道:“快,拿酒来,灌给他。”
下人给余海风灌了一碗酒,余海风醒过来,醒来后便说:“野狼帮要打洪江。”
听了这句话,所有人全部愣住,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不知是不是该信余海风。最先做出反应的是崔立,他早已经认定,余海风早不出现迟不出现,恰恰此时出现,一定是没安好心,要破坏弟弟的婚礼。崔立低声喝道:“你成心捣乱是吗?你这像一个哥哥做的事情吗?简直是胡闹。”
余海风顾不上和舅舅争执,大声地说:“爷爷,二姑父,爹,是真的,你们要相信我!野狼帮的土匪今天晚上要来打洪江。”
听了这话,古立德大惊,几步跨过去,问:“这是谁?他刚才说什么?”
余成长说:“回大人,这是犬子,余海风。”
余海风差不多同时说:“古大人,野狼帮的土匪,今天晚上要来攻打洪江。”
崔立说:“笑话,洪江又不是纸糊的,土匪说来打就来打?洪江有几万人,野狼帮才几百人,他们如果进了洪江城,每个人吐一口唾沫,就能把他们淹死。”
胡不来摇着扇子过来。毕竟,土匪打洪江绝对不是小事。上次,古立德剿匪大败,让叶世延顶了缸。这次,若是真打洪江,麻烦可就大了。洪江没有城墙,进出自如,他们轻易就可以进入洪江城内,大肆劫掠一番。对于古立德和宝庆府,这就是塌了天的大事。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余海风说:“我刚从土匪窝里逃出来!”
刘承忠惊讶地道:“你怎么跑到土匪窝里去了?”
余海风道:“两天前,我被土匪抓走了……”他把目光转到父亲身上,只见余成长双眉紧锁,一脸不快,也正冷淡地望着他。余海风心中一惊,继续道:“爹,前天早上,二姑叫我去渔人码头订弟弟喜宴用的鱼。我去了之后,中了土匪的埋伏,他们用一张渔网把我网了,抓到了土匪窝。”
宾客们一阵窃窃私语。
余海风看父亲并没有回答他,忙把目光转向宾客之中,他在找忠义镖局的镖师朱七刀。朱七刀有来参加婚礼,他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脸色平静。
“七刀叔,我找到罗小飞了。她是野狼帮的少当家,而且……而且,她还是个女的……”余海风说出这番话,所有人又是一惊,有些人不明白余海风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罗小飞。余家和忠义镖局,有知道罗小飞的,却又不知道这件事怎么又扯到了罗小飞头上。余海风担心大家不信,又加了一句:“我之所以能逃出来,就是罗小飞放了我。”
这些人中,对余海风所说没有半点怀疑的,只有余兴龙。
余兴龙走到古立德面前,拱了拱手,“古大人,此事是真是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立即准备。洪江城不能有丝毫闪失。”
古立德认为余兴龙所言有理。有备无患,既然面前这个年轻人说土匪今晚要打洪江,无论是真是假,洪江都得守。上次剿匪失败,自己之所以能过关,他心里清楚,并非圣上被自己欺蒙了,而是需要他剿匪。若是洪江被土匪打下,他这颗脑袋,无论如何都保不住了。
古立德立即开始调兵遣将。
黔阳的民团,离洪江几十里,必须立即调来保卫洪江。这件事,别人干不了,只能是胡师爷亲自去办。古立德派了几个人保护胡师爷,立即去县民团调兵。洪江的汛兵和民团,是由王顺清指挥的,王顺清守制以后,由杨兴荣代行把总职责。问题在于,杨兴荣指挥汛兵还行,指挥洪江民团,恐怕力不从心,必须把王顺清请出来,担任总指挥。古立德命令几个人去嵩云山请王顺清回洪江指挥抗匪。
余海云的婚礼才刚刚开始,就这么散了。保护洪江城,余家自然也不会落后,余成长和崔立各拿了武器,奔跑而出,恰好见余海云提了长枪,准备出门。
崔立双眉一皱:“海云,今天是你的大婚,你就不要去了。”
余海云豪气干云:“舅舅,我要去,等回来再洞房不迟。”
崔立苦笑:“傻呀!你把新娘子一个人扔在新房,不怕新娘子生气呀?”
余海云笑道:“舅舅你放心,巧巧不会生气的,我刚给她说过了,连她都想跟我一起来,但我没让她来!”
洪江城还真是不好守。沅水和巫水在此汇流,形成一个“L”形。沅水在洪城的北面,东西走向。巫水在洪江的东面,南北走向。表面上,这两条江形成洪江城的天然屏障,可实际上,土匪若是要渡江,尤其是渡巫水,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最大的可能,土匪会沿着沅水东岸,自北向南而来,临近洪江时,渡过巫水。然而,土匪也可能抄小道,在巫水的上游渡巫水,然后由洪江的东面进攻。
古立德到达巫水官渡口,和杨兴荣、邹中柱、刘忠承、马占山一起商量,这城该怎么守。
崔立说:“这样的城,根本没法守。土匪若是真的来攻,随便从某个地方进来,我们都守不住。同样的道理,土匪若是攻进了城,他们也守不住。所以,我们其实可以放弃守城,将所有的兵力都集中埋伏在城外。只要土匪进了城,我们就将四面堵住,不让土匪逃走,待县民团一到,我们就可以将整个洪江围得水泄不通。”
杨兴荣立即说:“对,这就叫关门打狗。”
古立德听从了他们的意见,将所有兵力分布在几处,各主要路口均安排岗哨,又安排了几支巡逻队。布置妥当,王顺清赶了过来。王顺清正于守制之中,好多天没有洗澡了,远远就带来了一股臭味。古立德身边的其他人,立即与王顺清拉开了距离。古立德无法躲开,只能站到了上风,向王顺清介绍情况。
那边,马占山带着马智琛等巡城过来,和古立德、王顺清两位大人打招呼。他们过来的那边,恰好是下风,马智琛不知深浅,说了句:“咦,哪来的臭味?这么重。”
马占山知道缘故,却不便说明,只是问:“古大人,王大人,有什么新消息吗?”
古立德说:“马总镖头,辛苦了。暂时没有新的消息。”
马智琛说:“古大人,王大人,这里这么臭,你们怎么站在这里?也不避一避?”
“你胡说什么?”马占山立即制止。
王顺清十分尴尬,又不好说明,往旁边让了让,和他们拉开一点距离,问:“马总镖头,以你看来,土匪要打洪江的消息,可靠不?”
马占山巴不得两位大人对余家有看法,道:“消息是余掌柜的长子余海风传来的,又由余老太爷认定,怎么可能有假?两位大人多虑了吧。”
王顺清说:“我刚才问过古大人,洋枪队这几天正好在洪江啊。”
“那又怎么样?”马占山其实早已经想到这一点,只是不点破。
王顺清说:“土匪只不过几百人,而我洪江有几万人。各家的家丁,赶脚的脚夫,镖局的镖师,都是能上阵的青壮年,加起来有几千人。就算土匪一时偷袭成功,也难全身而退。搞不好,洪江人和他们拼了命,他们那点本钱,还不丢在洪江了?更何况,洋枪队就在洪江,他们胆子再大,难道不事先调查一下洋枪队?”
古立德觉得王顺清的分析有道理。洪江这么大,土匪真的攻了进来,肯定四处抢劫。一旦开始抢劫,人就分散了,那时,洪江人就可以各个击破,这些土匪,很可能死无葬身之地。再说了,自己手里还有几千人的民团,只要土匪在洪江待上一两个时辰,民团就能赶到,将他们围起来。可见,土匪要攻打洪江的消息,还真的不太可信。当时事发突然,来不及冷静思考,现在经王顺清一提,确实有一种被人暗算的感觉。
那么,这个余海风,为什么要散布这个谣言?用意何在?
他不好明说,只是叮嘱:“无风不起浪。王大人,我们还是先守住洪江,等天亮了再说吧。”
余海风此时和刘承忠、朱七刀等守在城墙上。
余海风奔跑一天,没吃没喝,在余家喝了一碗酒,刚才又喝了一碗水,离开时,抓了一点食物在手,边走边吃,现在总算缓过来了。
刘承忠也觉得土匪攻城的消息有些可疑,因此仔细问起一些细节。余海风一一说明,只是隐瞒了与他的身世有关的那一节。谈到罗小飞时,刘承忠说:“看来,在我们的马料里下药的,真是她。”
余海风说:“我一心赶着回来报信,忘了问这件事了。”
刘承忠说:“你也不用问了,她应该是想救我们。”
“救我们?”余海风不解,“她下药,是为了救我们?”
刘承忠说:“如果她不下药,我们可能走在白马镖局的前面。那么,碰上野狼帮的,很可能就不是白马镖局,而是我们。这个罗小飞既然是野狼帮的少当家,自然知道野狼帮在前面埋伏的事。她用这种办法让我们落在后面,当然,也可能是不希望我们赶去救白马镖局。”
余海风说:“这我就不理解了,我们和野狼帮半点关系没有,她为什么要帮我们?”
朱七刀插了一句:“以前,我也怀疑。既然海风少爷确定了她的女人身份,就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了。”
余海风越发糊涂了:“为什么确定了她的女人身份,就没什么值得怀疑的?”
朱七刀并没有答这个问题,而是说了另一句话:“那两个妓女向海风少爷讨钱的事,恐怕也是她干的。”
余海风又是一惊:“是她干的?为什么?她为什么要那样干?”
朱七刀说:“你应该有机会问她的。”
余海风再怎么说,朱七刀就是不开口。
另一处城墙上,余成长、崔立以及余海云在一起。余海云尿急,走开了,崔立立即对余成长说:“大哥,我觉得这件事有问题。”
余成长冷静下来之后,也觉得这件事有很多疑问,又不愿承认,便问:“有什么问题?”
“退一万步说,土匪若是真想趁着余家大婚的时候抢劫洪江,也不可能半夜来吧。”崔立说,“如果我是那个狼王千人斩,又想抢劫洪江,我一定事前安排人进入洪江,突然跳出来,抢一把就逃。我才不会蠢到攻打洪江。”
余成长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以前,崔立和崔玲玲一直提醒他要注意余海风,有一句话,他们始终没有说明白,余海风是土匪的儿子,身上流着土匪的血,他们似乎认定,余海风身上有一股匪性。余成长却不这么看,他认为,没有人天生就是土匪,余海风身上虽然有一种特别的性格,但他认为那是血性。如果没有一点血性,那还是男人吗?
可今晚这件事,他是真的糊涂了。只要不是疯子,没有人会以这种方式来抢洪江城啊。难道余海风真的别有用心?
别有用心的不是余海风,而是狼王千人斩,也就是罗大毛。
野狼帮的土匪埋伏在巫水东面的树林之中,用于渡河的小船隐藏在河边的杂草丛中。土匪们等待狼王千人斩的命令,白狼、黑狼、黄狼伏在河边观察对面的情况。
深夜,月光清冷,洪江灯火点点。
狼王正躺在树林之中的一块大青石上大睡,他的斧头放在一边。大青石四周,坐着几十个面目狰狞的土匪。
“大当家的,大当家的。”
狼王从睡梦之中醒过来:“谁叫老子?”
“大当家的,时候到了。”白狼走到石头边。
狼王嘟囔了一句:“什么时候到了?”
“攻打洪江啊?难道你忘记了?”
狼王摇晃了一下大脑袋,抬起头,四下望了望。土匪兄弟们已经跃跃欲试,情不自禁了。
狼王站了起来,手一挥:“兄弟们,班师回朝!”
此言一出,土匪兄弟们都以为听错了,面面相觑。
黑狼忙问:“大当家的,不是要打洪江吗?还没有打,怎么就班师回朝了?”
狼王千人斩道:“打个逑!”
黑狼惊讶地道:“就是说不打了吗?”
狼王千人斩冷笑:“洪江几万人,我们几百人,怎么打?那不是羊入虎口吗?老子没那么蠢。”
从今天早上,白狼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就凭野狼帮几百人,能打洪江吗?占洪江容易守洪江难啊。洪江是个花花世界,这些土匪们进了洪江,那还不像苍蝇见了臭肉一样?那时,古立德再指挥民团,将洪江城围住,他们就是插翅都难逃了。现在听狼王说要把队伍拉回去,白狼才意识到,大当家的这么做,一定有特别的用意,只是自己一时没有猜透而已。
狼王回到山洞,独眼狼哭丧着脸来迎接,罗小飞笑嘻嘻地站在一边:“爹,洪江打下来了吗?”
狼王正色道:“我儿,爹从来没有想去打洪江,只是演了一场戏而已。”
独眼狼跪在地上,哭丧着脸:“大当家的,小的该死,没有看好大少当家的,让他跑了!”
狼王道:“跑得好啊!他跑了才会回来。”
独眼狼抬起头,莫名其妙地望着狼王千人斩。
狼王踢了他一脚:“让开,老子今天不拧你脑袋。”
独眼狼如获大赦,又磕了一个头:“谢大当家的不杀之恩。”
狼王道:“兄弟们,你们辛苦了。把能吃的肉全部吃完,能喝的酒全部喝光,然后离开这里,回野狼谷,这个地方待不成了。”
土匪们哄然叫好,抢酒抢肉去了。
狼王躺在椅子上,罗小飞蹲在旁边,一边给他揉肩,一边问:“爹,那个余海风,真的是你儿?”
狼王看了看她,点了点头:“是,你还是我儿。”
罗小飞嫣然一笑:“我就知道爹对我好。”
狼王又问:“是你放了他?”
罗小飞回答道:“是,他是爹的儿,就不能一直捆着他,所以我就放了他!”
狼王摇头道:“不是吧?”
罗小飞一怔。
狼王道:“你喜欢他?”
罗小飞一惊:“什么?”
狼王嘿嘿一笑:“你若喜欢他,爹让你嫁给他,以后他是我儿,你是我儿媳妇,一家团圆,十全十美啊!”
罗小飞一脸娇羞,低头不语。
狼王千人斩得意扬扬:“爹演这出戏,就是为了逼海风回来,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如果他在洪江立不住脚,自然会来投奔野狼帮!”
罗小飞担心地道:“如果他不来呢?”
狼王肯定地道:“他一定会来的,只是早迟的问题而已!”
再说洪江折腾了一个晚上,连土匪的毛都没有见到。王顺清早已经气得肺都要炸了,转而一想,自己是丁忧的人,管这事干什么?二来嘛,自己身上是一身臭啊,不如先去洗个澡,便对古立德说:“古大人,看来,我们是被余海风那小子骗了。我呢,还要回去守制,这里,就交给大人你了。”
说过,王顺清转身走开,找了个机会,从太白楼溜进万花楼,洗过澡后,搂着花蝴蝶睡觉了。这段时间,在山上守制,真是把他熬苦了,终于有了机会,他岂会轻易放过?吃过这一餐,下一餐还不知在什么时候呢?
古立德也是一晚未睡,若是见到土匪还好说,到头来,自己这个县太爷竟然被一个毛孩子耍了,心里恼怒,却又不便发作,只是对胡不来说:“胡师爷,这里交给你处理,本官回县衙去了。”说过之后,古立德也转身走了。
胡不来仔细想了想古立德的态度,心里也就明白了许多,将巡检章益才叫来,说:“余海风有通匪嫌疑,你带几个人去,把他抓起来,我要好好审问。”
不说章益才带人去抓余海风,却说余成长装着一肚子的气,和崔立、余海云一起往家里走。崔立算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一路上对余成长说:“哥,我的猜测没错吧,他果然居心不良。”
余成长什么话都没说,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向前走。他真的担心碰到某个熟人,人家会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样,他的脸就没地方搁了。
偏偏余海云心里有气,追着父亲问:“爹,我哥还是不是我的亲哥?他怎么能想出这种办法害我?”
这个问题,余成长也问自己,他根本找不到答案。既然没法回答,他只能低头向前走,回到家,往自己房间一钻,躺在床上,准备睡觉。可是,这事搅的,能睡得着吗?只是睁着眼睛,望着天。
他一遍又一遍问自己,二十多年啊,难道真的养了一个白眼狼?
崔玲玲进来了,她显然知道了昨晚的事,也知道了崔立和余海云心中的疑问。她进来就是想问一问丈夫,事到如今,你还是相信他吗?
余成长烦得要死。他这一生,经历的事不少,还真没有什么事让他觉得难办的,可眼下这件事,他真的是束手无策。面对妻子的质问,他只有唯一一句话:“我一晚上没睡呢,让我睡一觉,好不好?”
崔玲玲说:“你一晚上没睡,我这一晚就合眼了?这都是为什么?还不都是托你这个宝贝儿子的福?”
余成长是真的恼火了,翻身而起,说道:“你们倒是奇怪了。我养了他二十几年,我还养错了?要说这整个家,你们哪一个和他没关系?只有我,才真正和他没有关系。结果怎么样?倒是我错了。我问你,我错在哪里?”
崔玲玲一想,还真是这个理。可是,夫妻吵架,哪有人主动认错的?她于是说:“你自己心里知道。”
余成长说:“我知道?我知道什么?”
崔玲玲说:“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她。”
余成长是真的火了:“她?她是谁?她是你姐,你一母所生的亲姐姐。而且,她是个什么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吧?”
确实,与余海风有关的话题,在这个家里,憋得太久了。此次的事件,成了导火索,将许多人闷在心中的怨气点燃了。余成长和崔玲玲,大吵了起来。
恰在此时,余成旺家派了人过来说,老太爷不好了。
这个消息,自然终止了这场争吵,余成长等人立即奔跑出屋,向三哥家狂奔而去。
余兴龙已经八十多岁,病了这么长时间,油尽灯枯。余海云的婚礼,确实给他带来了一点点刺激,他的精神也好了许多。后来大家都意识到,这只不过是回光返照。大家去抗匪之后,家人将他送回了余成旺家。回到家里,躺下来后,他也意识到,土匪不太可能攻打洪江,但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睡下了。
到了第二天清晨,他醒过来,精神已经很差。余成欣和余成永守在他床前,问他:“爹,您醒了?要不要喝点茶?”
余兴龙问:“什么时辰了?”
余成永道:“快天亮了。”
余兴龙又问:“土匪来了吗?”
余成欣说:“好像还没有。”
“没有吗?真的没有?”余兴龙说过,似乎又睡过去了。
再过了约一个时辰,余兴龙又醒了,醒来就问:“土匪来了没有?”
此时,去抗匪的队伍都散了。余兴龙的床前,又多了些人。余成旺说:“没有来,民团已经回家了。”
“没有来?为什么没有来?”余兴龙颠来倒去,就是这一句话。
余成旺感觉父亲不是太好,立即让人分别去通知几位兄弟。余兴龙确实已经进入弥留之际,几乎不说话了,偶尔张了张嘴,似乎发出了某种声音,大家完全听不懂。
很快,余成家、余成业以及余成长来了。余家的孙子辈,能来的,也都来了。房子太小而余家的人太多,最后只留下成字辈的七个,孙子辈,一家只能派一个代表。
突然,余兴龙再一次睁开了眼睛,这次,眼睛很亮,精神似乎也很好。成字辈的几个见状,顿时叫爹,几个孙子也都一齐叫爷爷。余兴龙的嘴张开了,并且发出声音,发出的还是两个音而不是一个音。至于余兴龙最后说的两个字是什么,余家人有好几种不同的说法,较普遍的说法,余兴龙是在叫海风的名字。
那个时间很短,随后,余兴龙的眼睛闭上了,就像睡着了一般。
余成家比较有经验,他立即跑到隔壁的房间,搬进来一口旧铁锅,架在中间,往铁锅里放了些纸钱,点燃,烧起来。三个女儿一开始似乎还在确认是不是事实,见了大哥的行动,余成永先哭了起来,接着,另外两个一起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