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关键时刻,不添乱就是帮忙

要任命谁当县令,王顺清没有办法,可要一个县令滚蛋,王顺清的手段还真是多。这些年,他和乌孙贾一起,搞走了好几任县令。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嘛,谁和他这个地头蛇作对谁倒霉。当然,王顺清也清楚,许多事不能做得太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都在这个场里混,哪个官员不是一屁股的屎?你能有办法把别人屁股里的屎露给上司看到,别人也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余成长去了一趟宝庆府,回来听说儿子和马智琛打架的事,火不打一处来,他把崔立叫进自己的房间,仔细询问到底是什么事。

世上的事,观点不同,观察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是完全不同的。

崔立对姐夫余成长说,马智琛和刘巧巧说话,海云觉得巧巧迟早是余家的人,觉得马智琛这种做法,是对余家的挑衅,所以出言理论。海风作为哥哥,原本应该制止弟弟,但他站在一旁,像是看笑话似的,理都没理。后来,两个年轻人动起了手,海风竟然不是帮弟弟,而是冲过去,把两人隔开。反倒是余家其他人,要上去打马智琛。对于余海云的做法,崔立显然表示理解,他说,看到马智琛对巧巧那副轻薄的做派,他心里都有气,若不是碍于长辈,他都要动手。可余海风倒好,竟然像与他无关似的。

崔立说,他越来越不明白海风,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原以为他去和顺几年,应该学会很多东西,没想到,他倒是越来越让人看不明白了。

余成长听出了崔立的偏见,并没有表明态度,而是走到后院,把余海风和余海云叫过来,对他们说:“跪下。”

两兄弟并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发火,但还是双双跪下了。

余成长只是扔下一句话:“你们好好想想吧。”说过之后,转身离去,不再理他们。

余海风和余海云能想什么?余海风真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坦率地说,他和刘巧巧还没有开亲,不是他余家什么人,马智琛和她说句话,难道错了?如果说他没错,父亲为什么要他也跪下?余海云倒是知道自己出手打人不对。可是,他打的是马家人啊,整个洪江城,有几家看着马家顺眼的?要他承认错误?门儿都没有。

父亲走后,余海云便对哥哥说:“早知是这样的结果,我们应该兄弟联手,把那个王八蛋打残废。我真是不明白,关键时刻,你不光不帮我,还把我拉开,让他打了我一拳。你到底是我的哥哥,还是他的哥哥?”

余海风和余海云这一跪,急坏了两个人。一个,自然是崔玲玲,她是他们的母亲,血肉相连,怎么能让他们跪?另一个,是他们的舅舅。虽说崔立比他们的年龄大几岁,但实际上,他们从小就跟着舅舅长大,虽说在崔立的心里,余海风和余海云是有距离的,但与外人相比,那又完全不一样。他对他们两个的感情,简直比对自己亲生的儿子还亲。崔立一直没有结婚,一直把他们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

崔玲玲和崔立,分别找到余成长,对他说,他们只不过是孩子,犯了错,惩罚是必要的,但惩罚一下可以了。

余成长说:“可以了吗?那好,你去问问他们,叫他们和我一起,去马家赔礼道歉。如果他们想通了,愿意了,那就起来。没有想通,不肯去,那就一直跪着。”

第一次,崔玲玲去,他们兄弟都不肯起来。余海风不肯起来,是因为他什么都没做,他不应该为自己没做的事承担责任。余海云不肯起来,自然因为对方是马家,既然是马家,就不存在对与错的问题,更不需要道歉。第二次,崔立去,他们还是不肯起来。余海云很倔,他认为,就算是死,也不能低头。第三次,又是崔玲玲去,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劝说兄弟俩,差不多是从他们小时候穿开裆裤说起。

不知是不是母亲的话起了作用,余海云不耐烦了,对哥哥说:“去就去,又不死人,你去不去?”

余海风一肚子的恼火,一肚子的委屈,却又无路可退,一言不发,站了起来。

于是,余成长带着兄弟俩,去马家赔礼道歉。一路上,余家兄弟沉默着,甚至恨着,只不过恨的对象并不相同。

马家人心里也很不爽。不爽的原因很多很复杂,其中一个重要原因,马家始终认为,自己在洪江受到了排挤,似乎整个洪江,都在与他们作对,他们不得不像刺猬一样,让自己浑身都是刺,随时准备刺向别人。洪江的管理结构,最顶层,是几个乡绅说了算。这几个乡绅年岁大,也确实德高望重,说话有分量,也有人听。乡绅所针对的对象,并不是个人,而是商会。洪江有很多以地域为纽带的商会组织,这些商会便成了他们背后的支撑。可马家来自西北,西北在洪江的商人很少,无法形成商会。

打架事件之后,马智琛倒没什么,他现在已经是官府的人,也不知古立德给他布置了什么任务,每天除了睡觉,都在外面。马家其他人,却一致认为,这次的事,并能单纯地看成是余海云和马智琛之间的冲突,而是整个洪江城对马家的态度。甚至包括古立德要将民团收回去,他们也一样认为,是包括余家在内的很多人在背后做了工作,这个工作,显然是针对马家的。

胡不来从马家离开之后,马占林、马占坡以及马智源等从后面出来。马占坡立即对哥哥说:“哥,你不应该答应他,看他怎么办。”

马占山说:“我能不答应他吗?”

马占林问:“为什么不能?”

马占山说:“在中国,排在第一位的,永远是官府,排在最末一位的,永远是商人。商人要想和官府斗,那是鸡蛋碰石头。洪江这么多商人,有钱有势的不少,有几个能够成为洪江的龙头老大?只有那些和官府接触密切的人。想当一个纯粹的商人,可以,但你永远别想出人头地。”

马智源到底年轻一些,说话不太考虑后果,脱口而出:“那个胡师爷,就能代表官府?”

马占山说:“你不要瞧不起官府的一个师爷。我听说,这个胡师爷,原来是洪江城的一个混混儿。可这个世界,就是黑白颠倒。就算你赚再多的钱,你也只是一个末流的商人,如果你和官府有了关联,就能鸡犬升天。”

马智能说:“我看到胡不来那个样子,就恶心。”

马占山说:“你在外面跑,山地走过不少,应该见过一种寄生藤吧?像胡师爷这种人,就是寄生藤。树好,藤就好。树不好,藤不一定完了,不过,它一定长不好。你不能得罪这棵藤,不是因为这棵藤有多么了不起,而是因为他寄生的那棵树了不起。”

“我看那些当官的,蠢材也很多。”老三马智华说,“我就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好怕的。”

马占山说:“他们可能是蠢材,可他们是一个权力结构,不是他们多么了不起,而是这个权力结构了不起,离开了权力结构,他们可能什么都不是。但他们在一个权力结构体中,那就是一股巨大的力量,包括围绕在这个权力结构周围的师爷,都成了这种力量的一部分。商人却无法形成这样的结构,所以,商人永远是一盘散沙,永远都是钩心斗角。”

马智华说:“难道你看不出来?他们就是想用这种名目搞钱。”

马占山说:“我当然明白,我怎么可能不明白?可是,你换个角度想一想,这没什么不好理解啊。这个世界,谁不是想着名目捞钱?社会如果有底线,人们就会想方设法在底线之上捞钱。社会如果没有底线,人们捞钱的方法,也就可以完全没有底线。”

马智华对这句话感兴趣,问父亲:“那我们现在的社会,到底是有底线,还是没有底线?”

“我们现在的社会,有什么底线?”马占山反问,“别的不说,就说这土匪横行,这是有底线吗?正因为没有底线,土匪才从各处冒出来了。你以为这些人天生就是土匪?不是。他们之中,大多数是良民。就因为社会没有底线,社会一旦失去了底线,最难过的,不是商人,而是最底层的民众。他们如果做良民,就得逆来顺受,任人宰割。和任人宰割相比,做土匪,会好得多。所以,他们选择了做土匪。”

马智华糊涂了:“这么说,他们还应该是被同情的?”

“被同情或者不被同情,只在乎规则。”马占山说,“如果站在非规则社会的角度看,他们不仅应该被同情,而且,他们应该被认同。相反,如果站在规则社会这个角度看,他们是规则的破坏者,一定不能为规则社会所接受,也一定要被规则社会铲除。”

马智能问:“那我们南下寻找仇人呢?如果我们真能报仇,那么,我们是规则的,还是非规则的?”

马占山看了看几个孩子,说:“在一个有序的规则的社会,你对规则和规律了解越多,你就会生活得越好。相反,在一个无序的践踏规则的社会,你对规则和规律了解越多,你就会生活得越糟,就会越痛苦。”

“我不明白。如果这个社会没有了规则,那成什么了?”马智华和马智琛的年龄接近,两人的观点也更接近。

马智源说:“所谓社会规则,就是强者原则。谁强谁就是老大,谁强谁就是规则制定者。”

马占山接道:“可以这么说,盛世,政府是规则的制定者和维护者。乱世,人人都是规则,相反,政府倒成了政府规则的破坏者。在乱世,遵守规则者,反倒寸步难行,维护规则者,结局一定会很惨。”

马占林说:“我们马家,就是要按照我们自己的规则行事,不管别人的什么狗屁规则。谁对我们不好,我们就千倍万倍地报复。”

正在这时候,余成长带着余海风、余海云兄弟来了。

到达白马镖局门口,余成长对两个儿子说:“跪下。”

对于这个命令,无论是余海风还是余海云,全都目瞪口呆。在他们看来,就算是道歉,一起来到马家,说声对不起,已经非常够意思了。父亲对马家始终提防,也并不感兴趣,这一点,余家兄弟是很清楚的。余成长这个人,做人的原则性很强,交朋结友,一定要慎重选择。比如说王顺喜,因为是王顺朝的四弟,原本算是亲戚关系。可自从王顺喜暗中和张祖仁合作,开了祖仁贸易行,余成长就和他们断了来往。

正所谓不是一类人,不进一座门。余成长同样认为,白马镖局的马家和自己不是同类人,两家的关系,始终不咸不淡,对于自己并不感兴趣的马家,父亲竟然要求两个儿子跪在门口,这有些太出人意料了。

毕竟,余海风兄弟还太年轻了一点,他们哪里懂得父亲心里此刻在想什么。

余成长所想,第一,大敌当前,洪江城必须精诚团结,不能有任何矛盾。马占山当时所做的一切,虽然有威逼刘承忠的味道,但余成长不能这么做,他得化干戈为玉帛。第二,他得让儿子们知道,人生的成就,不是斗出来的,而是让出来的。第三,他知道姐夫刘承忠难做,虽然他不一定能帮得上忙,但他一定不能添乱。

与此同时,余成长也在想,刘巧巧实在太漂亮了,她又喜欢参与各种活动,难免常常出现在一些少年公子面前。这实在是太危险了,一定得尽快把这件事解决,只有向整个洪江城宣布,她已经名花有主,才能断了那些人的念头。所以,他办完现在这件事之后,必须立即和老婆商量,把海风的亲事定下来。

余成长见两个儿子已经跪下,抬腿迈进了马家。因为早有下人报告,马占山出于礼貌,迎向门口,并且主动伸出手,拉了余成长的手,将他迎进家门。马占山自然看到了跪在门外的余家二子,但他故意装着没看见,只是向余成长让了上位,命令下人沏上最好的黑茶。

余成长坐下之后,便对马占山拱手,代表两个儿子,向马家道歉。马占山只让他说了一一半,便打住话头。

以余成长的高傲和在洪江商界的地位,别说是亲自领着两个儿子登门道歉,就是肯来走一趟,已实属不易。何况,此时余成长的两个儿子就跪在门外,南来北往的客商,只要从马家经过,都能见到他们跪着。这个面子,已经给足了。所以,马占山不需要余成长多余的言语,只让他说半句话,便将他打断,一来,显示自己不计较这件事,二来,他也不想给余成长机会说出自己两个儿子跪在外面。

马占山暗想,就让他们跪着吧。余家的两个儿子跪在外面,时间越长,对于余家以及余家关系的羞辱,也就越重。要不了多久,整个洪江就会传遍,在洪江不可一世的余家,见了马家也要低头。

余成长自然知道,两个儿子跪在人家门前呢,这可是洪江最大的新闻。余成长是多么要面子的人,他能做出这种事,在整个洪江,那可不是一般的事。所以,他一直想找机会,将儿子登门道歉的事告诉马占山。马占山一旦知道此事,肯定就会将余家的两个儿子扶起来,这道手续,也就做全了。

可马占山又何尝不明白?他就是要让余家的儿子跪的时间长一些。所以,他不让余成长说话,而是自己一个劲地说。先说了民团训练的事。这件事,余成长出的钱不少,所以,他要感谢余成长。同时,他又向余成长表示道歉。这件事,是他没有做好,使得民团的训练出了很多问题。儿子马智琛和余家兄弟的冲突,主要责任,在自己的儿子,应该他向余家道歉,正好余掌柜来了,他当面表示道歉。为了洪江的安全,这件事,大家最好翻过去,从此不要再提了。

接下来,他又说起了官府要接办民团的事。他说,他反复想了想,既然官府真心剿匪,这是一件好事。由官府来训练民团,名正言顺,所以,他个人同意这件事。不过,民团毕竟是洪江商人集体办起来的,他个人的意见不算数,所以,他正准备去找刘总镖头。如果刘总镖头没有意见,他准备和刘总镖头一起,去征求洪江其他出资人的意见。正好,余掌柜来了,所以,先征求一下余掌柜的意见。

余成长不好说别的,只说:“官府如果真的为民着想,领导剿匪,我认为是一件大好事,我没有意见。”

马占山立即给余成长扔过一顶高帽子,说余成长的胸襟非同一般。又说,其实,他是最希望这一结果的,民团组建虽然只是几天,但他操的心,比以前几个月都多。特别是刘总镖头带的那个护城队,那些人都是公子少爷,怎么管?现在好了,交给官府,大家都可以松一口气了。接着,他又问余成长,对闹土匪这件事怎么看。

余成长说,对洪江有威胁的土匪只有三股,分别是野狼帮、飞鹰帮和过江贼。这三股土匪,因为都不在黔阳境内,要剿的话,还真是麻烦。除非宝安府或者湖南省下定决心,一个黔阳县想做这件事,不容易。但其他县府都不剿,这些土匪就会盯着洪江,洪江毕竟最有钱嘛。黔阳县政府组织民团,担起剿匪大业,实在是再好不过。同时,他也有点担心,剿匪这件事,如果拖的时间长了,官府会没完没了地派捐。

“余掌柜担心官府会故意不全部剿灭土匪,以便向民众派捐?”马占山问。

余成长很想说,我还真有这种担心,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完全可能的。可这种话,他不能说,人心隔肚皮,随便一句话,很可能被别人当成刺向你的刀。历经江湖,这点警惕,余成长是绝对有的。

他说:“这个,我倒没想过,我只是担心,这几股土匪在外县,甚至在外省,剿灭不易。不知道古大人是怎么想的。”

※※※※※※※※※

余家兄弟齐齐跪在马家门前的消息传遍全城的时候,英国商人艾伦·西伯来找到了洪江汛把总署。

西伯来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拉着王顺清的弟弟王顺喜一起来的。

这位西先生身高一米八,鹰钩鼻子,鹞子眼,穿黑色的西装,打着领带,头上戴一顶黑色礼帽,脚穿黑色皮鞋,手里拿着文明棍。他的身后跟着两条彪形大汉,保镖华生和杰克。王顺喜斯文清秀,看起来是一个读书人,不像一个商人。实际上,张祖仁是洪江名义上的首富,但洪江还有两个隐形首富,一个是王顺喜,一个是王顺清。这两兄弟,到底哪一个更富,连他们两人都不清楚。

王顺清富,大家可以理解,毕竟,他是洪江汛把总,洪江的第一官员。整个洪江的资源,全都捏在他的手里,在洪江,只有他才能说一不二。他当汛把总,一年的俸禄,只不过几十两银子,这点钱,连塞他的牙缝都不够。好在这个大清朝已经腐败透顶,所有的官员,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当成了赚钱的大生意。除了通过手中的权力赚钱,王顺清还有其他很多赚钱的门路,比如说,他开了太白楼以及万花楼,还收整个洪江城所有妓院和烟馆的保护费。

至于王顺喜成为洪江的隐形首富,知道的人确实不多。王顺喜一方面做着茶叶生意,另一方面,又和张祖仁秘密经营鸦片生意。他心里很清楚,张祖仁玩了很多手段,可他并不计较。一来,清朝政府禁烟,他的父亲也坚决反对子女经营鸦片,王顺喜不想将这件事情闹大。二来,王顺喜和哥哥王顺清一起经营与政府相关的业务,收益相当可观。

西先生始终以为自己在洪江的合作伙伴是张祖仁,并不清楚还有其他人。虽然艾伦·西伯来非常注意同官府的关系,比如常常在王顺清那里走动,也常常通过王顺清送给乌孙贾好处,可外国人脑子就是一根筋,并不认为这是合作关系。正因为在洪江关系很好,西先生到达洪江,便无所顾忌,对于手下的洋枪队,更是放任自流。阿三和两个卫兵没有回来,西先生完全不知情。其他印度兵,各自出去找乐子,回来都很晚,根本就不知道还有人没有回来。这些印度兵到了洪江就去疯狂找女人,西先生是不加约束的,也约束不了。对于这些人,西先生只有两个原则,不吸鸦片,不违反当地法律,别的事,一概不问。

第二天,这些印度人起来得很晚,没有见到阿三和那两个印度人,仍然没有引起警觉。直到下午,有一个印度人去街上买东西,才听说三个印度人被汛把总抓走一事。毕竟,整个洪江城里,外国人是很少的,印度人更只有他们这几十个。既然汛把总署抓的是印度人,就完全有可能是他的同伴。这个印度人回去跟大家一说,彼此了解,立即意识到,确实丢了三个人。他们把这件事报告给了西先生。

西先生听说此事,原想立即去找王顺清。

西先生和王顺清其实很熟悉,不仅仅是熟悉,而且有利益勾连。大清朝的腐败,已经深入骨髓,任何一个生意人,如果不和官场搞利益输送,别说赚钱,就算是立足都不可能。相反,在权力庇护下,可以财源滚滚。大权庇大财,小权庇小财,所有做大生意的人,背后都有根盘错节的权力网。别看洪江这样的偏远地方,富豪有几千个,与此相关的权力网,就会比蜘蛛网还复杂。西先生和王顺清的关系,主要是交保护费,除了向汛把总署交一份明面上的,还要暗地里给王顺清一大笔,这一笔中,还包括了交给乌孙贾的。

因此,西先生根本不相信王顺清会抓自己的人,就算是要抓,也只是做做样子,走走过场。所以,他坚定地认为,自己去找王顺清要人,一定不成问题。

走到半路,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无论从哪个角度说,王顺清抓了自己的人,就算不很快放出来,也会主动向自己打招呼。他知道中国官员常常玩这一套,找个借口把你的人抓了,无非是向你讨好,或者向你索贿。可这次显然不同,人都已经抓了二十来个小时,却连消息都没有通,此事就怪异了。怪异的背后,一定有更深层的原因,在这个原因没有搞清楚之前,贸然行动,只可能起到相反的效果。

西先生于是改变了路线,去了王顺喜家。

王顺清抓了三个洋枪队的人这件事,王顺喜也不知道。不过,他听西先生说过之后,立即明白了王顺清的意思,表面上,他却装糊涂,说:“有这样的事?不可能吧?”

西先生说:“怎么不可能?整个洪江城都传遍了。”

“这个老三,到底搞什么鬼名堂?”王顺喜依然装腔作势,同时又安慰西先生,“你也不要急,不会有什么大事。等一下,我去问问他。”

西先生自然清楚,事情不会太大,能用钱解决的事,全都不是大事。但是,也不可能太小,如果太小的话,根本不需要他出面,人早就回来了。

西先生说:“你现在有事没?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我们一起去看看?”

“也行。”王顺喜说。

做这种事肯定要花钱,闲着也是闲着,出去溜达一圈,既消食又有钱赚,还联络了兄弟感情,何乐而不为?王顺喜也想立即去问问老三,但他不能表现得太积极,一定要装着若无其事,要轻描淡写。

两人一起来到育婴巷的汛把总署。所谓两人一起,当然不止两个人,毕竟在人家的国家活动,西先生极其小心,身边有两个保镖跟着,从来都不曾远离。西先生一米八的身高,在中国已经是鹤立鸡群了,他身边的两个保镖更是夸张,竟然是超过一米九的身高,全身是毛,看上去就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王顺喜和西先生进了汛把总署,西先生的两个保镖,站在门外。

站在门外不进屋有一个好处,他们和西先生形影不离,既然站在这里,说明西先生一定在汛把总署公干。此举至少可以让洪江人知道,西先生被王把总待为上宾,千万不要以为汛把总抓了三个印度兵,西先生或者印度兵,就一定有什么大事。

王顺清迎出来,请西先生和四弟坐了,立即吩咐手下泡茶。

西先生喜欢喝茶,所有的英国人,都喜欢喝茶。

说起来,这还真是一件怪事。西洋人不是喜欢喝咖啡吗?咖啡是整个西洋人的最佳饮料啊。事实上并非如此,咖啡的主产地在巴西,只有巴西人才视咖啡如命,北美和欧洲对于咖啡的爱好,是几百年后的事。据说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美国大兵开赴欧洲战场作战,雀巢公司研制了一种速溶咖啡,提供给参战士兵。咖啡能提神,对于那些生活没有规律生命受到威胁的士兵来说,确实是上佳饮品。于是,这种速溶咖啡在美国大兵中大行其道,后来又影响了其他盟国士兵。

将时间推前几百年,中国茶传到了英国。英国人喝了一口,顿时觉得这东西妙不可言,于是,英国人开始进口中国茶叶。一开始,进口量非常小,远远不如葡萄牙、西班牙、荷兰、法国等。英国开始进口中国茶叶时,其他几个国家,早在多年前就有了茶叶贸易,不过,中国茶叶在另外几个欧洲国家始终没有流行,销量极其有限。后来有一天,在英国突然逆转,整个英国,个个都爱喝茶,以至于直到今天,人们都在研究此事,搞不明白当年的英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夜之间,全国人民都爱上了这个东西。

有一种说法比较靠谱。

英国是西方资本主义的发源国,其发展速度,远远超过了欧洲其他国家,在很短的时间内,英国成了世界第一经济大国。同时,工业的发展带来了巨大的副作用,最大的副作用是饮用水和空气的污染,伦敦也就被世人称之为雾都。今天,人们以为称雾都是褒奖,其实,当年伦敦被称为雾都,和今天的北京闹雾霾,是一个意思,都是因为环境污染。水源、空气都成了大问题,怎么办?人们发现,茶叶有一个重要妙用,那就是对水的净化。此外,喝茶还有一个好处,泡茶必须用开水,将水煮沸,对水源中的有害物质,起到了强制性的净化作用。于是,喝茶在英国大大地流行起来,不仅仅王公贵族每天要喝茶,就连贩夫走卒,市井小民,每天也要喝茶。据说连英国的乞丐都有喝茶的习惯,没有茶,他们的日子就没法过下去。英国的茶叶商人,从中国进口茶叶后,不仅在英国销售,还远销北美,完全控制了美国市场。另有一种说法,茶在北美流行起来之后,当地商人意识到,这是一个赚钱的大好机会,便想打破英国人垄断茶叶市场的局面。一些美国商人想通过自己进口的方式,将英国人挤出市场,英国茶叶商人不干了,想尽一切办法,打压美国商人。最后,美国商人们联合起来,要把英国商人赶出北美的茶叶市场,因而爆发了历史上著名的独立战争。

还有一个更鲜为人知的事实是,英国人开始依赖中国茶,尽管后来一些英国商人从中国引进茶树在英国种植,可产量一直不高,茶质也远没有中国的好。英国人喜欢喝的,还是直接来自中国的成品茶。很快,英国成了中国茶最大的进口国,大到引起了英国王室恐慌的程度。

西先生既然是英国人,自然也爱喝茶,同时,他本人也算是茶叶商人,品茶的功夫,还真不是盖的,绝对一流。

王顺清深知这一点,所以给西先生上的茶,不是一般的茶,而是湖南黑茶中的极品,十年的黑美人。西先生喝茶的时候,王顺清去了隔壁,对杨兴荣说:“你派几个人,去把胡师爷找来。不管胡师爷在哪里,在干什么,一定要快点把他接过来。”杨兴荣虽然不明白王顺清的意思,但也知道,这是命令,必须立即执行。

杨兴荣离去之后,王顺清又处理了一点别的事,才回到正堂。

正堂里,西先生和王顺喜喝茶聊天,他倒也不急,毕竟心里有底,王顺清不可能和他完全闹翻,只需要安心等待王顺清说出目的即可。王顺清也不想太快进入主题,所以主动开口:“西先生,这个茶怎么样?这可是十五年的陈茶黑美人,比你运来的鸦片可是贵多了。”

西先生说:“NO,NO,NO,王大人说的,也对也不对。”

王顺清问:“怎么对?怎么不对?”

西先生说:“这确实是黑美人,也确实是极品陈茶。”

王顺清又问:“那什么不对呢?”

西先生说:“时间不对。这不是十五年的陈茶,最多只有十年。”

王顺清想和西先生抬杠:“十年还是十五年,难道真的喝得出来?我就不信。”

西先生说:“茶叶这种东西,每放一年,就是一种不同的味。只要你静下心,用心去品尝,这种味,是一定可以分出来的。别说五年的差别,如果时间不是太长的话,一两年的差别,都可以分出来。就像酒一样,每一年的味道都不同。”

王顺喜说:“西先生品茶的功夫,真是举世无双啊。”

“老子日你个乖。”王顺清说,“老子不信,你西先生真的有这种本事,别是蒙对的。来人。”

随着王顺清一声大叫,进来一名汛兵。

王顺清说:“去,把我另一种黑美人拿来,给西先生尝尝。”

汛兵不明白王顺清所说的另一种黑美人是什么,呆在那里。王顺清招了招手,汛兵走到他的旁边,他将嘴附在汛兵的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句。汛兵点头,离开。

西先生听说要拿另一种黑美人,大感兴趣,问:“王大人莫非有好几种黑美人?这种茶,目前在市面上可不多见。”

“既然西先生知道这种茶矜贵,肯定知道,我也不可能有很多。”王顺清说,“上次,一个朋友从安化来,给我带了一点点,我一直舍不得喝,今天贵人登门,我拿出来,给西先生尝尝。”

西先生问:“一点是多少?”

“一两都不到。”王顺清说,“只是用纸包了一小包。据说,光是这个茶树就不得了,有几百年树龄,都成树精了。对了,老四,你去看看祖仁哥在干什么。如果没什么事,叫他过来,晚上一起陪西先生喝几杯吧。”

王顺喜见三哥突然转了话题,心领神会,答应一声,转身出门。

西先生见王顺清还要留自己喝酒,知道事情不大,也就既来之则安之,故意不开口,等着王顺清出牌。

汛兵端了另一种茶出来,分别放在王顺清和西先生面前。王顺清伸了伸手,对西先生说:“请。”

西先生端起茶杯,并没有喝,而是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放下,似乎并没有喝的意思。

王顺清问:“西先生为什么不喝?”

“原来,这是一场考试。”西先生说,“既然是一场考试,我自然就要认真对待。”

王顺清不语,只是看着西先生。

西先生说:“请给我端一碗水来。”

王顺清吩咐下去,汛兵很快端了一碗水上来。西先生接过水,开始漱口,然后将水递给汛兵,再端起面前的茶杯,同样是先闻了闻,然后小小地喝了一口。

“怎么样?”王顺清问。

“五年。”西先生说。

王顺清有些吃惊,表面上却不露声色。“不可能吧?”他说。

西先生又喝了一口茶,没有立即吞下,而是让茶水留在口腔。过了一会儿,他将茶水吞下,说:“不错,是五年的茶,春茶。这是一年中最差的茶。”

这一点,王顺清不认同了,他说:“我听人家说,春茶是最好的茶,为什么西先生说春茶最差?”

西先生说:“你说的是绿茶,而我说的,是发酵茶和半发酵茶。”

王顺清问:“这有什么区别吗?”

西先生说:“绿茶采用的是新叶,通常都用三片叶。如果是两片叶,最多泡三泡,就没有茶味了。春天的绿茶,因为雨水丰沛,茶味温润,口感醇厚,有一种自然的清香。秋天是一个枯萎的季节,树叶中的水分被蒸干,茶味就会显得干滞涩薄,带着秋天的萧瑟味。所以,秋天的绿茶最差。发酵茶和半发酵茶则不一样,焙制过程经过发酵,所以使用的不是新叶而是老叶。如果是春茶,要么叶片还太嫩,根本没有茶味,要么是前一年的老叶,已经太老了,只有秋叶才最好。”

王顺清不得不拱手,道:“佩服,佩服。”

西先生说:“而且,你这也不是黑美人,而是醉春阴。这也是黑茶中的极品,因为品牌创立的时间要比黑美人晚很多年,所以,名气远没有黑美人大。”

两人谈茶的时候,胡不来进来了,大概因为下雨的缘故,胡不来身上沾了点水渍。

王顺清立即站起来,说:“西先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胡师爷胡不来先生。这位是洪江的西洋巨商西先生。”

胡不来准备行拱手礼,西先生已经站起来,伸出手,要行西洋的握手礼。胡不来于是改变了姿势,和西先生握手,说:“久仰久仰。”

西先生是中国通,知道师爷是一种特殊的称呼,只有与背后的官员联系起来,才能显示身份。他握着胡不来的手,说:“你好你好,胡师爷。对了,胡先生是跟哪位大人当师爷,能告诉在下吗?”

王顺清说:“是新任县令古大人。”

西先生说:“古大人,新任县令?”他伸出双手,“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我不知道新任县令大人上任,否则,我一定会登门拜访。胡师爷,我能不能提一个请求?”

胡不来说:“请说。”

“能不能请胡师爷安排一下,最近几天,我去拜访一下古大人。”西先生说。

胡不来说:“拜访古大人肯定没有问题,不过,眼下有一件事,还需要西大人解决一下。”

“很愿意效劳。”西先生说,“胡师爷需要解决什么事?”

“西先生三名手下在洪江城里闹事,西先生应该知道吧?”胡不来反客为主。

“有这样的事?”西先生看看胡不来,又看看王顺清。

王顺清说:“确有其事。你的三名手下,在万花楼消费,身上带的钱不够,又出手打伤了人。”

胡不来立即接过话头:“古大人刚刚上任,就发生了西洋人打伤中国人这样的事。这件事如果让朝廷知道,古大人就会非常麻烦。”

西先生明白了,这件事原来并不仅仅是汛把总署的事,还是县衙的事。他只好试探地问:“古大人的意思,需要怎么解决?”

胡不来说:“古大人对这件事非常恼火,至于具体怎么解决,我还真不知道。”

西先生心里想,这家伙大概是想讹一笔钱吧。中国的官员都是如此,一个比一个更贪。自己要在洪江做生意,县太爷是一定不能得罪的。换个角度想,坏事说不定还能变成好事,只要给一笔钱,很可能就和县太爷成了朋友,以后在洪江赚钱,就更容易了。

他说:“请胡师爷帮我想想办法。”

“办法嘛,倒不是没有。”胡不来说。

王顺清唱起了红脸,说:“胡师爷,西先生这个人最爽快了,绝对值得交朋友。你有什么好办法,说出来吧。”

胡不来说:“古大人现在最大的事是剿匪,如果西先生能够帮助古大人剿匪,一切都好说。”

“剿匪?剿什么匪?”西先生一时没转过弯来。

“黔阳县现在有好几股土匪。”胡不来说,“古大人得知后,非常震怒,立志要剿清这些土匪。所以,古大人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组织和训练民团,准备剿匪。但是,我和王大人对此有些忧虑。”

西先生又问:“忧虑?忧虑什么?”

王顺清说:“忧虑土匪的势力太大。而我们组织的民团,规模如果太大的话,一是朝廷可能会有想法,二是费用太高。若是规模太小,很可能不仅剿不了匪,还可能被土匪打败。”

“对,关键就在这里。”胡不来说,“西先生不是有一支洋枪队吗?如果西先生同意,把洋枪队借给古大人剿匪,我相信,古大人一定会将西先生视为上宾。”

这些土匪,不仅危害洪江,也危害西先生的生意,坦率地说,他也非常担心在路上遇到土匪。尽管他有洋枪队,可毕竟洋枪队只有二十人,土匪人数众多的话,他的洋枪队也是无可奈何的。剿匪可以说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这件事又能让他迅速讨好新任县太爷,何乐而不为?

几乎没有犹豫,西先生立即答应。

事情圆满解决,恰好王顺喜领着张祖仁到了,王顺清将阿三等三个人交还给西先生。接下来,大家一起吃晚饭,商量剿匪的具体安排。

※※※※※※※※※

乌孙贾在自己家里接待了王顺清。

乌孙贾的祖上曾经很显赫,可到了他爷爷这一辈,已经破落。和大多数满族后人一样,消费祖荫的结果,是三餐不继,穷困潦倒,还要摆皇亲贵胄的臭架子。乌孙贾和别人最大的不同,是读了几句书。满族毕竟人少,只要稍稍读过几句书的,便会加以重用。乌孙贾根本没有参加过科举,却受到了眷顾,被外放为黔阳县令。

乌孙贾当黔阳县令的时候,恰好是王顺清捐到洪江汛把总的时候。虽说乌孙贾是七品,王顺清也是七品,可王顺清放得下架子,对乌孙贾恭敬有加,就像对待祖人一般,两人一见如故,一拍即合。

任职三年,政绩平平,离任时,相关考绩官员,都不知怎么写乌孙贾考评结论。但他毕竟是满族,又是读过书的,朝廷对他开恩,将他放在长沙府,任了个闲职,一混就是好几年。他都觉得没有信心了,想找个关系调进京城,或者到别处任个实职,哪怕仍然是七品县令都好。没想到裕泰到湖南任巡抚,需要重用满人,而整个湖南,满人没有几个,乌孙贾便受到提拔,担任了三个月从六品州同,然后直接升为从五品知州。裕泰巡抚湖南的时间不长,很快便巡抚江西,然后又回到湖南,还是担任巡抚。这一次,乌孙贾就升为了从四品知府,到了宝庆府。

黔阳是乌孙贾官场的起点,也是他的粮仓,不断从黔阳从洪江获得利益,王顺清就是他的一个利益输送点。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自己家里招待王顺清。

两人坐下来喝酒,谈的自然是黔阳县令古立德。

乌孙贾说:“看来,我最初的担心是多余的。古立德是因为那个禁烟折子,得罪了人,被贬的。”

王顺清说:“可有一点,我不明白啊,既然被贬,为什么没有降他的品秩?”

乌孙贾说:“我们分析过,很可能是皇上口谕的时候,没有提到,吏部票拟的时候,又不好因为一个小小的县令再去问皇上,就这么含糊其词地发了。”

王顺清暗想,还有别的可能吧?就算皇上口谕没有提到,票拟还要通过军机处吧,难道军机处也没有发现这一点?相反,无论是吏部票拟的时候还是军机处审核的时候,明确古立德的品秩,都不会受到苛责。

乌孙贾说:“所以嘛,你不用担心了。这个古立德如果不识相,立即让他滚蛋。”

要任命谁当县令,王顺清没有办法,可要一个县令滚蛋,王顺清的手段还真是多。这些年,他和乌孙贾一起,搞走了好几任县令。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嘛,谁和他这个地头蛇作对谁倒霉。当然,王顺清也清楚,许多事不能做得太绝,得饶人处且饶人。大家都在这个场里混,哪个官员不是一屁股的屎?你能有办法把别人屁股里的屎露给上司看到,别人也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现在最重要的,还是剿匪。”王顺清说。

“就是剿匪。”乌孙贾说,“古立德不是叫嚷着剿匪吗?不是在搞什么民团吗?就让他去剿匪。匪是那么好剿的?只要他出错,这个官,他就当到头了。”

王顺清想,这倒也是。做多错多,只要你想做事,没有不出错的。何况,更多的时候,同一件事,在这些人眼里是对的,但在另一些人眼里,却是错的。对和错不在于标准,千法万法,最大的法,还是上司的看法。

乌孙贾将话锋一转,问:“你那边,都了解到些什么情况?”

王顺清说:“表面上看,古立德纤尘不染,但我和顺喜估计,他可能更贪。”

乌孙贾盯着王顺清看了好一会儿,问:“你们的判断从何而来?”

“胡不来。”王顺清说,“前几天,胡不来一个人来了洪江,插手洪江民团的事。以我看,他抓民团是不是准备剿匪,我说不定,他想从中大捞一笔,完全可以肯定。”

乌孙贾:“你怀疑古立德装出一副清官的姿态,其实暗中指使师爷胡不来大肆捞钱?”

“除了这个,我想不到别的解释。”王顺清说。

乌孙贾略想了想,认为这个判断的可信度不高。对于古立德的情况,他已经多方打听,祝春彦和他是同科进士,以及祝春彦收了胡不来大笔钱等于把师爷这个位置卖给胡不来这件事,乌孙贾也是一清二楚。胡不来若是想尽快把这笔钱赚回来,属于人之常情。相反,刚刚上任,古立德便让一个自己并不了解的人大肆贪腐,可能性非常之小。

“胡不来贪就好办。”乌孙贾说,“既然他贪,你要给机会让他贪,还要配合他贪。”

王顺清看了看乌孙贾:“大人有计划了?”

“这个事不用急。”乌孙贾说,“你现在,要尽量做到支持古立德,让他觉得你非常支持他的工作。”

王顺清之所以到宝庆找乌孙贾,除了打听一些与古立德有关的消息外,还准备向乌孙贾汇报一些事,包括胡不来想敲马家竹杠的事。听了乌孙贾的话,他倒是觉得,有些事不用说了,现阶段,胡不来怎么说,他就怎么做,他要将此认定为古立德的意思。

回到洪江,王顺清立即做了一件事,把马智能抓了。

王顺清抓马智能,是因为四个月前的一件案子。马智能也是一个花花公子,家里有了老婆,又在外面有一堆女人。其中有一个女人,和马智能有了关系,并且怀了孕。马智能先是答应纳她为妾,后来又出尔反尔,要和她分开。女人想不开,自杀了。

这类事并不少见,通常都只是由男方赔一笔钱,将女方下葬了事。

王顺清代表的是官方,官方一定要找事,这就是事,而且是大事,属于典型的风化案。清朝虽然没有婚姻登记制度,但对于婚姻的管理,却是极其严格的,手续必须齐备。首先,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要公开程序,比如说媒、启媒等,正式结婚,也必须有严格的仪式,从定日子,送日子,到正式的结婚仪式。有了这一切,一桩婚姻才能成立。哪怕是纳妾,也是要有仪式的。没有任何仪式,就有了两性关系,类似的事,确实广泛存在,没人追究,就不是事。问题在于,一旦追究起来,就是对整个婚姻制度的破坏,摊上大事了。

这件事,王顺清没有和任何人商量,直接向邹中柱下达了任务,说:“你带几个人,去把马智能给我抓来。”

邹中柱于是带人去了马家,抓了马智能就走。

马智能是马占山的庶生第一个孩子。古代婚姻讲究嫡庶,妻子往往是父母定的,小妾却是自己选的,因此远妻子宠小妾的事,极其普遍。马占山对二太太以及她所生的孩子极其娇宠,甚至超过了几个嫡生子。比如马智琛就是嫡生子,马占山似乎一直不太喜欢。相反,在兄弟姐妹中,嫡生和庶生,地位又是有差别的,就连住的房间都有差别,用度也完全不一样。所有这一切,都养成了马智能叛逆的性格。

正因为此,马智能被带走的时候,大喊大叫,还和汛兵动了手。马占山自然是立即赶出来,质问邹中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邹中柱说:“我不知道,我只负责执行命令。”

马占山随后赶到了汛把总署,王顺清却不在。马占山知道,抓马智能的时候,他和汛兵动了手,现在到了汛把总署,那些汛兵很可能要出这口气。以马智能那种火爆脾气,肯定会和汛兵对着干,如此一来,恐怕就不仅仅是吃点小亏,被打死打残,都有可能。马占山不得不掏出一张银票,交给邹中柱,托邹中柱照应一下。然后转身出门,去找王顺清。

王顺清早料到马占山会找自己,躲到花蝴蝶的房间睡觉去了。马占山又去巡检司,找到章益才,想问问他,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章益才只是一名从九品巡检,和汛把总署又完全不是一回事,自然不清楚此事。不过,冲着马占山所送银票的面子,他给马占山出了个主意,去找一下胡不来。

胡不来到洪江,自然是一堆事。不过,这个下午,他什么都没干,而是在皮匠街一间叫迎客居的小饭馆里听曲。

这间小饭馆确实小,正厅只有四张桌子,另外有两个单间。这也是洪江特色。一般小饭馆,在大厅里摆上几张桌子就好了。可洪江商人多,那些商人不太喜欢公共空间,即使是小饭馆,若是没有单间,生意就会差很多。胡不来在洪江,若是去大饭馆吃饭,自然不会有经济上的压力,就算是吃别人请,也不是问题。可他要做样子,摆姿态,坚决不吃请,也不去大餐厅。

就算在一些小饭馆,他也是吃一餐就换地方。他怕别人认出他,也怕那些小老板不收他的钱。吃饭是小钱,这种小便宜,他可不占。没想到这一吃,还真吃出一件事来。迎客居有一对唱曲的母女,那小女孩十五六岁,衣服穿得破烂,也谈不上漂亮,一张脸却是粉嫩粉嫩的,嗓子也好,只要一开口,便像放了蜜糖一般。胡不来第一次听女孩唱曲,心就动了。他把母女俩叫进单间,替自己唱了一曲。

胡不来盯着女孩问:“叫什么?”

“俺叫桃云。”女孩说。

胡不来又问:“多大了?”

“过了年就十六了。”桃云有问必答,十分伶巧。

原来,这母女俩是河南人,女孩姓曹,家里遭了水灾,父亲和弟弟被洪水冲走了,母女俩只好一路乞讨,来到洪江。因为桃云会唱曲,境况比别的乞丐略好,但也好不到哪里。

胡不来给了钱后问:“明天,你们还在这里吗?我明天再来。”

不仅仅是明天,一连三天,胡不来天天来这里吃饭,也次次都点她们唱曲,今天是第四个下午了。今天中午,他在这里吃饭,点的不再是一个人的量,而是三个人的。他把桃云母女叫过来一起吃,桃云母女一听,当即在他面前跪了下来。胡不来连忙伸手去拉,抓住桃云的手时,他的心有些发抖。这双手可真是嫩啊。

吃过饭,开始听曲。胡不来这次是先给钱,直接拿出一锭银子,放在母亲面前。曹母连忙说:“这……这……这,我没钱找。”

胡不来说:“不用找。不过,我有一个条件,从今天起,你们只给我唱。”

曹母一辈子还没见过银子,知道这些银子,够她们母女生活好几年,于是立即答应。

胡不来进一步试探:“我看你们整天走东家串西家,也不是个长远之计。如果你们同意,我可以先租一套房子,安顿你们母女住下来,以后就不要四处走动了。”

曹母自然明白胡不来的意思,可到底还是没有完全弄明白。胡不来应该已经过了五十,曹母却只有三十多岁,她一时没有明白胡不来是对自己有意思,还是对女儿有意思。如果是对自己有意思,她是不会丝毫犹豫的。毕竟,自己这个境况,能有一个安身之地,就已经十分满足。如果是对女儿有意思,那就需要好好想一想。

胡不来见曹母犹豫,便说:“这事,你慢慢想,不急。先唱曲吧。”

曹母虽然没有完全搞明白胡不来的意思,桃云却明白,这老东西是想老牛吃嫩草。以自己目前的处境,恐怕不会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可让她一个黄花大闺女,一辈子跟这样一个半老头儿,心里又是说不清的滋味。有了这些想法,唱曲的时候就走神,老唱错。

胡不来见多识广,自然清楚是怎么回事。一曲唱完,他说:“我还有点事,今天就到这里吧。”说过之后,立即离开。他这样做,是玩了点小手段的,他要让这对母女明白,如果不答应,今后他很可能不再听她们唱曲。

出来之后,胡不来向巡检司走,他要去落实募捐的事。才走没多远,迎面就碰上了马占山,马占山一把拉了他的手,道:“胡师爷,我正找你。”

“有事?”胡不来问。

“我儿子被汛把总署抓了。”马占山说,“我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像没头苍蝇一样。”

胡不来明白王顺清开始行动了,却不露声色:“这事你应该去找王大人啊。”

马占山说:“找过,可是我找遍了洪江城,也不知王大人忙什么去了。”

胡不来知道,王顺清一定是躲到花蝴蝶那里去了,却不说穿。“这件事,我只能碰到王大人的时候,帮你问问。”胡不来说,“你也知道,我是跟着古大人的,古大人属于政,而王大人属于军。王大人那边的事,古大人也插不上手。以我看,你还是快点摸清到底是怎么回事,该花的钱,要花。”

花钱倒不是马占山担心的。他们马家,之所以能够在洪江立足,并且短短十几年间,就成为洪江有头有脸的人物,一个重要法宝,就是舍得花钱。社会是靠钱来润滑的,道路条条,没有钱,哪条道都走不通。

胡不来正好有事要找王顺清,和马占山告别之后,便向万花楼走去。

胡不来知道万花楼和太白楼之间有通道,可他没有获得腰牌,根本进不去,只能从正门进。可他毕竟是县太爷的师爷,大白天公然逛万花楼,传出去对自己的名声不好。他于是买了顶帽子,戴在头上,进了万花楼。

正是下午三四点钟光景,万花楼的生意好起来。因为客人多而龟公少,胡不来进去时,竟然没有人注意。胡不来并没有留在一楼,而是直接向二楼走。这里人来客往,并没有人特别留意胡不来,胡不来直接走上了三楼,然后准备通过侧面的楼梯上骑楼。可这一次没那么顺畅了,一名龟公将他拦住了。

“对不起客官,这里你不能上去。”龟公说。

胡不来将礼帽取下来,问:“认识我吗?”

龟公说:“不认识。”

胡不来小声说:“我叫胡不来,是新任县令古立德大人的师爷。我来办公事,你如果不想惹事,最好不要声张。我警告你,我到这里来这件事,如果有第二个人知道,你不光不能再在这里做,整个洪江,都不会有你的立足之地。”

说着,胡不来戴上礼帽,继续向上走。龟公觉得为难,跟着胡不来,道:“胡师爷,我如果放你上去,花老板也会炒了我。”

胡不来说:“你放心,她不会炒你的。如果她炒了你,你就来找我,我给你安排更好的地方,保证比你现在挣得多。”

龟公似乎还想说什么,胡不来已经伸手入怀,掏出一枚铜板,塞到龟公的手上:“我说话算数。她如果炒了你,你就拿着这个铜板去找我,上面有记号的。”

龟公不再拦着胡不来。胡不来直接上楼,三楼的尽头,有一扇门,平常人都不知道这一扇门的作用,也不会来这里。胡不来早已经查清楚,这扇门通向骑楼,整个骑楼,都是花蝴蝶的活动空间。一到晚上,这扇门就会上锁,钥匙只有几个人才有。但到了白天,这扇门上的锁就会打开,仅仅只是闩着。

胡不来打开门,直接到了花蝴蝶门前,敲门。

过了片刻,里面问道:“谁?”

胡不来直言相告:“我,胡不来。”

王顺清和花蝴蝶正躺在床上,听说外面是胡不来,王顺清这一吓非同小可。身为官员,王顺清却睡在妓院老鸨的床上,这事若是让朝廷知道了,那可就官帽不保了。无论如何,王顺清不能将这么大个把柄让胡不来捏着,他连忙在花蝴蝶耳边说了一番话。

花蝴蝶说:“哦,是胡师爷啊。民女还没起床呢,如果有什么事,您先下去,民女很快就下来。”

胡不来说:“我不找你,我找王顺清大人。”

花蝴蝶已经明白王顺清的意思,立即答道:“胡师爷找王大人,怎么找到我这里来了?”

这所有一切,胡不来早已经想好了,他说:“我单独过来,是给王大人留了面子,否则,我就带巡检司一起来了。”

至此,王顺清明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在花蝴蝶耳边小声地说了一番话,花蝴蝶看了看他,似有难意。王顺清说:“事到如今,要想不出事,只能这样了。你去开门吧。”

花蝴蝶略有犹豫,走过去,将门打开,胡不来随后进入,并不看里面,而是返身将门关了,再将帽子取出来,放在桌上。

花蝴蝶倒是热情,堆上大大的一个笑脸,道:“胡师爷,请坐,民女给你倒茶。”

胡不来看了一眼王顺清,坐下来。王顺清只好无话找话:“胡师爷,你的家眷没来黔阳吧?”

胡不来说:“没来,在长沙。”

花蝴蝶端了一杯茶,放在胡不来面前,道:“哟,那可真是苦了胡师爷。”

胡不来说:“当然不可能有我们王大人这么快活啊。”

王顺清说:“蝴蝶,听到没有?以后,你可以好好照顾胡师爷。”

胡不来试探地说:“洪江人都知道,花妹妹是王大人的禁脔,我何德何能,哪敢要花妹妹照顾?”

“胡兄笑话,我们兄弟之间,谁跟谁呢?”王顺清知道,自己被胡不来捏在手里了。这个胡不来所代表的,到底是他自己还是古立德,实在难说。当初,弟弟王顺喜说过,天下的官,没有不贪的,只是贪的方式不同。言下之意,对于古立德,需要听其言观其行。现在看来,古立德表面上不贪,却会通过胡不来大贪。只要他贪就好办,那就是同路人。“蝴蝶,给胡师爷松松骨,不然,人家还真的以为你是我一个人的。”

花蝴蝶早得了王顺清的指示,知道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反正她是妓女出身,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在她的眼里,除了刘承忠,天下所有男人都一样,不关风月,只与银子有关。花蝴蝶走到胡不来身边,玉腕轻摇,将胡不来的脖子揽了。

胡不来毕竟是男人,见了如此尤物,哪有不春心荡漾?以前自己穷,走过花街柳巷,只是过过眼瘾而已,如今虽然有钱了,又碍于师爷身份。如果花蝴蝶和王顺清愿意,将此地作为一个去处,胡不来再舒心不过。

表面上,他还得装一装:“王大人,你看,这样不好吧。”

王顺清说:“蝴蝶你听到了没有?胡师爷说你做得不好,还不努力一点表现。”

花蝴蝶一把抱住了胡不来,将自己的香唇,送到了胡不来的唇上。胡不来开始还摆着头,似乎是拒绝,却听王顺清在一旁说:“哟,看胡师爷那笨拙的样子,看来他连亲个嘴都不会啊。蝴蝶,教教他。”花蝴蝶于是顶紧了,伸出舌头,去挑开他的唇。

终于到要换气的时候,胡不来才有了说话的机会,说出的话却是:“王大人,这个玩笑开大了。”

王顺清说:“蝴蝶啊,既然胡师爷说是玩笑,那你就再开一次吧。”

花蝴蝶又一次吻向胡不来。王顺清想,要做,不如做彻底,他站起来,走上前,道:“胡师爷,你看你,怎么像个童男子一样?”他抓住胡不来显得不知所措的手,按在了花蝴蝶的胸前。胡不来那只手,便搭在上面,不动。王顺清又抓起他的另一只手,塞到了里面。这次,胡不来的手再无法老实了,开始动起来。

花蝴蝶的身子开始扭动,便松开了嘴。

胡不来的手却不肯抽出来,嘴倒是空了,便对王顺清说:“王大人,我过来找你,是有一件事,要跟你商量。”

王顺清说:“没事,你说吧,蝴蝶又不是外人。”

胡不来说:“募捐的事,有些细节,我们要商量一下。”

王顺清把手一挥:“有什么好商量的?到时候,叫他们到我的汛把总署来,交了钱才可以走人,不交,不准走,看他们哪个敢不交。”

胡不来摆头:“不不不,做什么事,如果没点味道,那就没意思了。这件事,我们既需要洪江城的那些商户拿钱出来,又要他们没话说。具体做法,我已经想好了,你只要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说话的时候,花蝴蝶像蛇一样缠在胡不来身上,身子扭成麻花似的,眼神迷离。胡不来有些心猿意马,当着王顺清的面,又不好放肆,只得忍着。

王顺清想起乌孙贾的话,便说:“到底怎么做,你说。”

胡不来说:“首先,要找几个托。这个,我已经想好了,你弟弟顺喜,可以干这件事。另外,”胡不来摸了摸花蝴蝶的脸,“花妹妹也可以。”

花蝴蝶娇喘阵阵,说:“我?我能做……什么?”

王顺清说:“对啊,蝴蝶能做什么?她如果去那样的场合,会被别人赶出来吧?”

“错。她去才好。”胡不来说,“你想啊,她如果主动认捐,洪江城的那些老板们,哪个敢不捐?哪个又敢比花妹妹捐得少?那还不被人家的口水淹死啊。”

王顺清一拍巴掌:“对,这个好。太好了。太妙了。”

“那你现在就去准备。”胡不来说,“以县衙和汛把总署的名义,向全城的富商发请柬,邀请他们到太白楼赴宴……”

王顺清打断了胡不来:“全城的富商有两千人,太白楼哪坐得下?”

胡不来说:“那就分期分批,先邀请最富的那批人。”

王顺清说:“好,我这就去安排。”可走了几步,又停下了,说,“不行,我不能回去。我要躲着马占山呢。”

胡不来说:“马家的事,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找个时间,再去马府一趟。你先不要回汛把总署了,去和顺喜商量一下,他有很多办法的。”

王顺清道:“那我走了。”又对花蝴蝶说:“蝴蝶,你好好陪一陪胡师爷,我去去就来。”

胡不来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的消息。”

王顺清一走,胡不来立即让花蝴蝶将门闩了。胡不来从背后抱住她,说:“你弄得我难受得要死,你要帮我解决。”

※※※※※※※※※

洪江城里,除了与土匪有关的传言一天几起之外,还有一个传得很远的消息,是关于余海风的。

这个消息说,为了刘巧巧,刘海云和马智琛打了一架,刘家和余家,迅速采取了一系列有力措施。刘家的措施,是从此再不准刘巧巧参加护城队的训练,以免引起其他是非。虽然刘巧巧一再反对,但刘承忠以绝对的权威宣布反对无效,刘巧巧也就无可奈何。至于余家,第一措施,当然是消除此事造成的不利影响,余成长带着两个儿子到马家赔礼道歉,马占山故意装糊涂,让余海风、余海云兄弟在门外跪了一个多时辰。更有传言说,余海云曾经反抗过,站起来准备离开,是余海风将弟弟拉住了。另一个措施,就是立即给余海风提亲。

在中国,提亲有严格的程序,也就是仪式感。正因为有仪式感,男女双方,一旦定亲,就是一件极其严肃的事,更进一步,一旦结婚,那可就像教徒受洗一样。后来开始流行自由恋爱,发展到极致的时候,某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我们恋爱吧,另一个人说,好。两个人立即就去开房间,没有任何仪式感,和握一个手差不多。结婚也是如此,某一天早晨醒来,突然兴起,跑去扯一张结婚证,手续完成了。而与此相关的其他所有程序,能省的省了,能少的少了,能马虎的马虎了。所谓的领取结婚证书,远远不如领取大学录取通知书神圣,和某一项比赛领取一张报名表差不多。美其名曰移风易俗新事新办,实际是从人们的观念中,将婚姻的神圣感抹掉了。离婚率高,与此不无关系吧。

古代不同。古代婚姻,第一步,必须三媒六证。

哪怕男女双方青梅竹马,彼此有意,哪怕双方家长均已经默许,仪式感仍然要有。第一步,必须请媒人上门提亲。正因为婚嫁第一步必须经过媒人,因此,做媒在当时是一种职业行为。就像现在的人要找律师一样,总不能见街上有一家律师事务所,就走进去,一定要货比三家,择优录取。尤其是余成长、刘承义这种家庭,选媒人是一件大事,务必慎重。

余家放出风来,要找一个媒人,替儿子提亲。

这个消息,迅速在洪江城里传开了。一时间,余家门前车水马龙,全城的媒人,都来争这单生意。

也就这时候,余成长对妻子崔玲玲说:“这件事,先放一放,等一等。”

崔玲玲说:“为什么还等?不能等了,海风都快二十五岁了。办完了海风的亲事,就要张罗海云的亲事了。”

余成长说:“不急,多则十天,少则五六天。有这个时间,你可以慢慢选媒人。”

崔玲玲问:“为什么要等十来天?有原因吗?”

“总之,你听我的没错。”余成长说,却不说明原因。余成长心里确实有原因,这个原因就是古大人最近要组织一次剿匪行动。这个行动,必须高度保密,除了洪江城里极少数具有重大影响的人物之外,其他人,一概不能告之。余成长的想法是,提亲是一件大事,不能这边提亲,那边就要开拔出去剿匪。所以,一切等剿匪行动结束再说。

余家找媒婆的消息,自然传到了刘家。

刘巧巧很想知道,余海风心里到底怎么想,于是找了个借口,把余海风约了出来。

当然,古代和现代的不同是,现代人约会,不需要理由,甚至可以坦白地说,我想做爱了,你想吗?然后就走到了一起。古代人约会,是一定需要找个理由的,这个理由还得冠冕堂皇。刘巧巧的理由是要和表妹王熙美去水佛洞还愿。水佛洞在嵩云山上,从洪江到嵩云山还有点距离,最近又闹土匪,尤其洪江城里有些富家公子打着两位美女的主意,她们结伴去嵩云山,自然不安全,最好有个人陪着。

这个人选,绝对没有比余海风更好的。

嵩云山上原本有两座寺院,一座嵩云寺,里面住的自然全都是和尚。这座寺院已经有几百年历史,不幸的是,两年前,一把火将嵩云寺烧了。两年前的正月初七,午夜时分,嵩云寺突然起火,寺中的僧人,还处于睡梦之中,有些僧人,莫名其妙就被烧死了,另一些僧人惊醒,却一时束手无策。寺里的存水有限,而附近又没有水源,得跑很远的地方取水。山下洪江城里的人,发现嵩云寺起火,赶过来又有相当一段距离。于是,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将整个嵩云寺烧得精光。

大火之后,洪江的商户捐了些钱物,先清理了废墟,然后建了一些临时建筑,供僧人们居住。僧人们一边做日常功课,一边下山化缘,希望能够尽快重建嵩云寺。这件事已经持续了两年时间,直到年底前,重建嵩云寺的工程,才重新开工。

与嵩云寺一山之隔,还有一座寺院,叫水佛洞寺,里面住的是尼姑。

由于水佛洞寺的存在,洪江人烧香还愿,就有两种选择。一般来说,男人通常都会进嵩云寺,女人中的一部分也会进嵩云寺,但另一部分,更喜欢去水佛洞。

嵩云寺和水佛洞是离洪江城最近的寺院。中国人有一个特点,往往在特殊的时候需要寻求神灵以寄托情感,比如有病有灾的时候,比如赚了大钱以后。洪江城里的富商多,每一个富商,都是一个大家族,这样的家族,几乎没有不信神佛的。所以,嵩云寺和水佛洞的香火,非常之盛,日常之间,洪江到嵩云山的路上,总是车水马龙。

余海风带着两个表妹,有说有笑,向嵩云山而行。一路上,自然就要说话。王熙美促狭,故意问起余海风兄弟和马智琛打架的事。

这件事让余海风尴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刘巧巧机灵,立即替余海风转移话题,问:“海风表哥,嵩云寺那场大火,据说是土匪放的,真的吗?”

余海风解了围,立即接了话头,说:“这是传说之一。”

“传说之一?还有什么别的传说?”刘巧巧问。

余海风说:“也有人说,是寺里的和尚不小心打翻了油灯,引发大火。”

王熙美的注意力被成功地转移到了那场大火上,说:“我听人家说,是土匪干的。嵩云寺的香火旺盛,功德箱里有很多钱。土匪为了抢钱,冲进了嵩云寺。当时,嵩云寺有僧人发现了土匪,要追赶,土匪为了顺利逃走,就放了一把火。僧人为了救火,只好放了土匪。”

余海风说:“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虽说嵩云寺香火旺,确实有钱,可土匪也是人啊,他们抢佛门清净之地,难道不怕佛祖怪罪?”

王熙美说:“他们是土匪啊。土匪怕过什么?”

余海风摆了摆头:“土匪也是人。而且,他们大多数人,都是一些边远地区的农民。这些人,可不敢得罪佛祖。”

刘巧巧赞成余海风的观点,说:“我觉得海风表哥说得对。土匪要抢寺庙,还不如进城抢一家商号!”

王熙美又一次抓住了机会,说:“耶耶耶,还没过门呢,就夫唱妇随了。”

刘巧巧作势要打王熙美,一边追打,一边说:“再让你乱说,再乱说,我就撕烂你的臭嘴。”

王熙美一边躲一边说:“我乱说了吗?我乱说了吗?全洪江都知道,余家在找媒人,马上就要上门提亲了。某人就要做某人的新娘子了。”

闹了一回,话题又回到了土匪身上。

王熙美主动问起这个话题,她说:“对了,海风哥,洪江城里天天都传说土匪要来,是不是真的啊?搞得人紧张得要死,晚上都不敢出门了。”

余海风说:“那些可能都只是传说吧。新来的县太爷力主剿匪,正和汛把总署一起合计这件事呢。我听说,县太爷古大人,还在县里招募民团,洪江的民团,不是已经交给汛把总了吗?很快就会和县民团合在一起。有了这个民团,土匪应该不敢再犯黔阳了。”

刘巧巧说:“可是,光我们一个县组织民团有什么用?我们的民团一去,土匪就跑到别的县去了。”

余海风说:“可能古大人有办法吧。”

不多久,看到水佛洞了。王熙美又提出另一个话题。

王熙美说:“表哥,水佛洞有个传说,什么三世冤仇,一世解脱。我不记得了,是怎么回事?”其实王熙美是知道这个传说的,他故意要让余海风说出来。

余海风认真地说:“一百多年前,有个和尚,虽然修行多年,却感觉自己六根未净,与佛无缘,便四处游历,救高僧指点。有一次,他到了峨眉山万年寺,面见长老,提出了自己的问题:我今世左手没有手掌,右脚没有脚趾,又瞎了一只眼睛,六根不全。请问长老,我为何受此磨难?长老说,你是三世冤仇,一世解脱。其意是说,你前面积了三世的孽障,是到这一世来寻求解脱的。可到底怎么解脱呢?和尚又问。长老说,这个难说,要看因缘。和尚于是继续自己的行程,希望找到自己本世因缘所系。有一天,他来到嵩云山,路经半山亭休息时,干喝难忍,便找到一方小洞,见洞口有一眼清泉,泉水不断流入洞中的水池。他跪下低头舀水时,忽然看见水中显现如来佛祖的影像。和尚顿悟,此处正是洞天福地,是自己的因缘所在。于是,他在此结庐,苦练修行,凿石打洞,历时数年,凿成一石洞。据说,只要是有缘人,便可以在水雾之中,看见佛祖若隐若现的画像,故名水佛洞。”

余海风说得绘声绘色。

刘巧巧听得入神:“听说水佛洞许愿很灵?”

王熙美说:“当然灵。”

刘巧巧果断地握了一下拳头:“我一定要去水佛洞许一个愿……”

三人来到水佛洞寺,一进大门,只见寺院宽阔,绿树掩映,香炉鼎立,檀香缭绕。大雄宝殿双层重檐,飞角翘尾,黄瓦盖顶,气势宏伟。大雄宝殿正中供奉如来神像,左右是文殊菩萨、普贤菩萨、观音菩萨、地藏王。大殿上十几个女尼正在蒲团上双手合十,打坐念佛……

刘巧巧和王熙美进去烧香许愿,余海风并没有跟进大雄宝殿,而是信步走到寺院的一侧。这里有几间低矮的草房,却是女尼们生活的地方。

余海风猛然惊觉,想起这不是自己该来的地方,正准备掉头回去,却见一个女尼端着一个木盆从草屋中出来。她显然也没有料到这里居然有男香客,一惊之下,手中的木盆跌落在地,里面的青菜散落一地。

余海风忙双手抱拳,赔礼道:“师太请别见怪,我是风云商号大少爷余海风,无意之中走到这里来了,我马上离开。”

那个女尼浑身一颤,脸色苍白。余海风忙蹲下去给她拣了青菜和木盆子,也不敢递给女尼,慌忙顺原路退回,身后传来一个低低的佛号声:“阿弥陀佛……”

余海风来到大雄宝殿门口,刘巧巧和王熙美许愿出来,两人笑嘻嘻的。三人出了水佛洞,来到半山亭,半山亭是木头修建,供人休息的地方。

三人坐在木亭中,凭栏远望,群山如黛,锦绣千重。

刘巧巧用手一指:“海风表哥,你看,镜子岩。”镜子岩位于老鸦坡东南面,与半山亭遥遥相望。

王熙美说:“海风表哥,传说镜子岩能把好人坏人照得清清楚楚,好人是红心,坏人是黑心,我们来远远地照一照。”

余海风自然知道这只是个传说,但为了不扫两个表妹的兴致,也就走过去。刘巧巧、王熙美在他身边,三人排在一起。刘巧巧和王熙美一起笑道:“红心,三颗红心,我看到了……”

余海风忽然想起来了,说:“两位表妹,你们听说过没有,芙蓉楼那位大诗人王昌龄在这里说过一句话呢?”

“什么话?”两人忙问。

余海风正色道:“少伯(王昌龄)之心,苍天可鉴!『我今天也要说一句话:』海风之心,苍天可鉴!”

王熙美嫣然一笑,刘巧巧抿着嘴笑弯了腰:“你是一个做生意的人,又不是诗人……”

三人走走停停,一直玩到下午,才下了山,在洪江老城小吃店点了一些小吃。洪江的小吃以香辣米豆腐、泡酸菜萝卜、红油凉面、湘西鱼粉而出名。

三人刚刚拿起筷子,两个打扮妖冶、涂脂抹粉的女人进来,嗲声嗲气地道:“余少爷。余海风少爷……”

三人抬头,两个妖冶的女人已经站在桌子边。余海风脸色一红,他根本不认识这两个女人。只要是有点见识的人都可以看出,她们不是正派的女人。

王熙美和刘巧巧惊讶地看了两个女人一眼,又看着余海风。

余海风迟疑了一下:“两位……认识我吗?”

“哎哟!余大少爷,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呀?我是杏花楼的小红,她是翠翠,才几天不见,您不记得我们了?”自称小红的女人双手叉腰,拿腔捏调。

翠翠则脸色一沉,说:“你什么意思?身边有了两个美丽的姑娘,就装不认识我们了?认不认识无所谓,你只说,你欠我们姐妹的十五两银子,什么时候还?”

余海风勃然大怒,一声吼:“你们胡说八道什么!”

小红不甘示弱:“怎么啦?不承认?你可是风云商号的大少爷啊,不会连嫖女人的这点钱也想赖吧?”

王熙美和刘巧巧丢下筷子,站起来夺路而逃。余海风急了,要去追两位表妹。小红扑过来抓住余海风,大叫大喊:“你想逃?今天不还钱,就别想走。”

翠翠也过来抓住余海风。余海风本可以三拳两脚把她们打倒,但他不能动手,也摆脱不了,又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解释不清楚。而王熙美和刘巧巧已经跑不见了。

这还不是最关键的,现在可是下午。洪江是一座商城,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这些人到了洪江,晚上通常都要享受洪江灯红酒绿的生活,不到大中午不起床。一旦到了下午,整个洪江,人满为患。而中国人又喜欢看热闹,见这里两个妓女拉着一个男人讨嫖资,全都围上来看热闹。

余海风知道自己遇到麻烦了,又不知为何会有这种事,他情知不妙,想脱身。两个女人哪里肯放他走,死死地抱着他。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余海风喝道。

两个女人异口同声地道:“给钱。”

余海风又气又急:“我不欠你们的钱。”

两个女人一左一右拉着余海风的衣服,哭鼻子抹眼泪:“天啦!你欠了我们姐妹三次十五两银子,你说给,一直赖账……你不要脸,我们姐妹还要脸……要不要我们到风云商号去找你父亲要钱?”

“我们拖他去见官,让青天大老爷给我们做主。”

三个人从小吃店的闹到外面,到了外面,余海风才知道,这是错上加错。外面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早已经有人认出了他,他的耳边,不时能听到有人说,这是余家的大少爷之类的话。

情急之中,余海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使出所练的武功,各推了两个妓女一掌。这两个女人,哪里经得起他这一推?后退了好几步,幸亏得周边围了很多人,她们分别撞在别人身上,才没有倒地。余海风借了这个机会,迈开大步,落荒而逃。

两个女人稳定了心神,顿时大喊大叫大骂。余海风也顾不得争辩,使出最大的本事,快速奔逃。当时是一团混乱,他们自然没有注意,罗小飞站在不远处的人缝里,正一脸兴奋地瞧着热闹,看那表情,似乎想上去插上一脚似的。最后见余海风摆脱了那两个女人,自己逃了出来,罗小飞的表情,是极其不过瘾的感觉。

终于逃出旋涡,余海风意识到,自己很可能被人暗算了。他顾不得考虑暗算自己的是什么人,而是要先安抚刘巧巧。这件事,如果让刘巧巧产生误会,麻烦就大了。

想明白这一点,他便考虑去刘家找巧巧,再注意看了一下周围的环境,才意识到自己匆忙中逃错了方向。从这里去刘家,必须返回,他只好继续向前,准备到了江边后,拐上另一条道。也是巧了,刘巧巧竟然也在江边。

刘巧巧和王熙美跑出小吃店,和余海风的情况相同,跑错了方向。王熙美问她:“我们去哪里?”刘巧巧说:“还去哪里?回家。”两人同样不敢原路返回,只好先到江边。王熙美和刘巧巧分手,向家里走去,刘巧巧却留在了江边。她根本就不想回家,只是不想王熙美在身边看自己的笑话,才找个借口,将王熙美支走了。

余海风误打误撞,逃到了江边。正考虑要去找刘巧巧,一抬头,发现刘巧巧正沿着江边向前走,余海风立即迈开大步,向前追去。

沅江边,一条青石板路直通河中,河面上有大大小小几百条船。刘巧巧走上了那条青石板路,不一会儿,停下来,坐在青石板上,再也忍不住,用双手捂住脸,号啕大哭。

船上的船工们惊讶地望着她,指指点点。

余海风赶过去,蹲在她的身边,焦急地说:“巧巧,你别听那两个女人胡说,我根本就不认识她们,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感觉自己是跳进沅江也洗不清了。

“你个无赖,骗子,说谎……”刘巧巧放开手,满脸的泪水,眼中满是怒火。

余海风想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水,刘巧巧一巴掌拍开他的手。余海风怕她在水边不安全,想把她拉开一点:“我们先回去吧!我一定把事情弄个清楚。”

刘巧巧哭喊着:“别碰我。”她本想避开余海风的手,余海风已经抓住了她的手,被她一喊,忙松了手。刘巧巧挣扎的力道大了一些,人一歪,倒在了水中。

船上的人们发出了惊叫之声。

余海风大吃了一惊,忙跳入水中,把刘巧巧抱了起来。

“你无耻。”刘巧巧抬手就重重地给了余海风一记耳光,余海风一怔,又被刘巧巧狠狠一推,跌入水中。水涌入鼻子、喉咙,一阵窒息,余海风才猛地清醒过来,挣扎着爬起来,刘巧巧已经哭着跑远了。

“巧巧!表妹!”余海风湿漉漉地站在河边,大声喊。

“我恨死你了,永远也不要见你!”远远的,传来刘巧巧伤心欲绝的哭声。

船上的人们低声议论着,余海风心如乱麻,风一吹,感觉到冰冷彻骨,浑身一哆嗦,才想起刘巧巧也是浑身湿透了,一声长叹。

余海风挤干了衣服,失魂落魄地回家,还没有到家门口,就看见舅舅崔立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

余海风心中一惊:全家人都应该知道这件事情了,这该如何解释呢?他忐忑不安地进了门,一眼看到父亲坐在茶几前的一张椅子上,母亲一脸怒容地站在父亲的身后,弟弟余海云在一边。舅舅跟了进来,随手把大门关了起来。

余海风心中一凛,低下头,说道:“爹,娘……我回来了。”

余成长脸色平静,声音不大,但有一股别人无法抗拒的威严:“海风,你过来一下,爹问你个事情。”

余海风走到父亲面前,心中七上八下,衣服上的水还在往下滴。

余成长缓缓地问:“刚听人说,街上有人找你要账?你什么时候欠了别人的账?”

余海风忙分辩道:“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崔立在旁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几天前,你是不是到太白楼去过?”

余海风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去过。”

崔立继续问道:“是不是和张金宝在一起?”

余海风顿了一顿:“是,还有大姑父家的展浩表哥。”

崔立冷冷地哼了一声:“张金宝是个什么人,吃喝嫖赌抽大烟,你和他在一起,做什么也就不奇怪了。”言下之意,余海风欠妓院的嫖资,是有的。

余海风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沉默。

余成长看他浑身湿透了,又问了一句:“你这一身怎么闹的?”

余海风回答道:“掉到沅江里了。”

崔玲玲一直没有说什么,但眼神不喜,双眉紧皱,脸若寒霜。

余成长想了想,慢慢地问了一句:“海风,爹再问你一句话,你究竟有没有去那肮脏地方?”

余海风扑通跪在父亲的椅子前,坚决地回答道:“爹,娘,我真的没有去,我是被人冤枉的。”

崔立怒道:“你是冤枉的,别人为什么没有冤枉你弟弟海云,为什么没有冤枉你表哥展浩,偏偏就冤枉你了?”

余海风没有回答。

余成长伸出一只手,阻止崔立继续说下去,低头看了余海风一眼,声音变得柔和起来:“海风,爹相信你,这件事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你先回房间换套衣服,别着了凉……”

余海风站起来,飞快地看了一眼父亲和母亲,上楼换衣服去了。下面传来崔立愤怒的声音:“成长哥,你不能这样惯孩子,长期下去,那还得了?”

崔玲玲也埋怨余成长:“成长,孩子有错,应该教育呀!”

余成长平静沉稳地回答:“海风说他没有做过,就没有做过,我的儿子,我还不了解吗?”

崔立重重地跺了跺脚,一把拉住余海云:“海云,跟舅舅学武去!”崔玲玲也赌气别过头去,不看余成长一眼。

余成长缓缓站起来,看了看妻子,声音温柔如水:“看你,这么大年纪了还生气……”

崔玲玲身子动了动,余成长扳过她的肩膀,才发现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

河街,两栋窨子屋之间,有一个用竹篾席子围起来的摊点。一根竹竿挑着一盏风灯,一副馄饨担子,三张矮桌子,几个小凳子。这里是老王的香辣馄饨摊。老王六十岁了,没有儿女,三十多岁的时候在码头扛包,摔残了腿,自后改卖馄饨。

老布和老王相对而坐,老王嘴里叼着一个用竹筒做成的烟斗,吸了几口,然后把烟斗递给老布,老布接过烟斗,也吸了几口,又还给老王。

老布一句话不离本行,道:“老王,做人要信主啊!”

老王和老布已经有几年交情了,听这话也不知道有多少遍了。老布这个人,就这么一根筋,见了任何人,都是这么一句话:“做人要信主。”洪江人实在,往往问他:“主是什么?”他会说:“主是上帝。”

有时候,老布也会对别人说:“做人要信主,因为你是有罪的,如果不信主,就得不到主的庇佑,得不到救赎,日后会下地狱的。”

别人一听吓了一大跳:“我有什么罪?我不偷不抢,不坑人不骗人,我犯了什么罪?”

老布一脸严肃:“原罪!人都是有罪的!”然后他耐心地解释人为什么有罪,这就要从上帝创造万物说起。起初上帝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人是尘土……女人是男人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因为她是男人的肋骨和尘土做成的……

听的人如坠落在云里雾中,摸不着头脑:“我怎么是尘土了?我不是爹妈生的吗?我们不都是爹妈生的吗?我老婆是丈母娘生的,怎么就是我的肋骨和尘土做成的?”

要解释清楚这些问题太难了!老布解释累了,就翻开《圣经》,庄严地捧到别人面前,认真地说:“你看,《圣经》上面说得清清楚楚。”

人家一个字也不认识,也就看不出个什么名堂来,双方不欢而散。老布并不气馁,遇到下一个人,他又会把这些重新讲一遍。

老布在洪江传教,也不是一事无成,至少让洪江人明白了主是什么。洪江人往往会恍然大悟:“你说的不就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

老布就会大急:“不对,你们那是邪神,我的主才是正神。”

为了证明这个邪神和正神,老布必须引经据典,他只能捧出《圣经》,可是没有一个人认识《圣经》上的字呀!

尽管整个洪江没有人信老布的主,但几年过去,大家都知道,老布是个好人,一个非常非常善良的外国老头儿。这老头儿也是奇怪,竟然把别人的家乡当成了自己的家乡,一点都不见外。比如上次为白马镖局募捐,老布就异常积极,没想到古立德横插一杠子,把这募捐的事,交给了汛把部署和巡检司。老布不喜不怒,照样我行我素,整个洪江城,只要有什么善事,肯定少不了他老布。

在洪江,老布只有三个真正的朋友。这三个人,其中两个,是和他年龄相仿的余兴龙和王子祥。这两个老人已经活成了精,均已经超过八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八十就是稀中之稀了。到了这种年龄,看人一盯一个准,他们自然看明白了老布是个好人,所以就愿意和他交朋友。老布也觉得,这两个人在洪江的威望之高,无人可比。如果他们两人信主,那么,洪江就会有一大批人跟着信主。

老布常常和这两个人在一起,他们下棋,他就看棋。两人还喜欢听老布说话。说什么?说各种海外见闻。如果换了别人,老布说的那些经历,会被认为是天方夜谭,可这两个人不一样,他们年轻时走南闯北,从云南去过缅甸、泰国和印度,自然就知道,这个地球很大,地球上还有很多国家。老布见两人喜欢这些,也就有意提起这个话头,讲西方的政治、经济、文化、科技,偶尔也讲一讲宗教。可只要一涉及宗教,两人就会不约而同地说:“东方有东方的神,西方有西方的主。”

另一个和老布交好的,是余海风。同样,余海风喜欢听老布说话,尤其喜欢听老布说那个在西方叫哲学的东西。老布说那是哲学,可余海风总觉得,西方的所谓哲学,和东方的道或者印度传过来的佛,好像区别也不是太大,甚至和老布所说的主,似乎也是亲戚关系。这样一想,余海风就明白了很多事,觉得突然长大了不少。

即使整个洪江城都接受了老布,可他还是没有发展一个信徒。

没人信,老布也不痛苦,他仍然坚持做着同样的事,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这是多少次对老王说同样的话了。不过,这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老王竟然改变了态度。老王说:“老布,你总说人要信主。我问你,如果我信了主,主能不能帮我卖馄饨?”

老布一怔,随即摇了摇头。

老王轻轻叹息一声,有些失望:“我以为信了主,主能帮我卖馄饨。主既然不能帮我卖馄饨,我信主有什么用?”

老布忙道:“话不能这么说,信了主,主就能给你指明正确的道路。你现在迷茫了,说明你心中有忧愁,心中有忧愁,不找主,找谁呢?”

老王说:“我心中的忧愁就是一天比一天老了,不能多赚几个钱,哪一天不能动了,不就等死吗?唉!这都是命,要不是三十年前出了意外,说不定我也修了一栋这样的楼。”

老王用手指了指旁边的窨子屋,黯然失色。

老布耐心地给老王讲解:“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相信主,主会拯救所有人。”

三个人走了过来,老王忙站起来,对老布说:“你可以说主,别耽搁我卖馄饨。三位掌柜的,吃馄饨吗?我老王的馄饨,洪江谁不知道呢?”

过来的正是狼王千人斩和他的两名保镖。三人本没什么特别的事,每天就在洪江城里闲逛,一是打听消息,熟悉情况,二是密访少当家的。千人斩对少当家的溺爱得什么似的,这少主也不是省油的灯,在荒郊野地里待不住,一有机会,就往外跑,喜欢跑去看外面的花花世界。他们来洪江已经几天了,连少主的影子也没有见到。白狼带着另一支十几个人的队伍,也在洪江城里转悠,任务和千人斩是一样的。他们那边的消息是,有几次在街上见到了少主,可少主太古灵精怪,一眨眼工夫,又跑没影了。

千人斩之所以在一个街头馄饨摊前停下来,不是想吃什么,他们才刚刚吃过。他是看到了老布胸前挂着的十字架。千人斩的胸前也有这么个十字架,是十多年前在云南驿道上抢了另外一个土匪的,戴在胸前也就是好玩,后来戴习惯了,就一直戴着。这次进洪江,担心一些明显的特征被人认出,他不得不取下来,放在山洞中。狼王看到老布胸前的十字架,就想问个清楚,这个十字架究竟有逑用。

程正光以为老大想吃馄饨,扔在桌子上一块铜板:“煮三碗馄饨,多放辣子,钱就不用找了。”

一碗馄饨也就几文钱,一个铜板值八十文呢。老王难得遇到这么大方的客人,连声道谢,揭开锅盖子,下馄饨。

狼王说:“多煮一碗,给他。”他指的是老布,此刻,他正坐在老布旁边。老布仔细地打量他,他也看了看老布的脸,目光落在老布胸前的十字架上。

他问老布:“你是啥逑地方的人?”

老布在洪江已经有六年多,经常到乡下传教,能听懂这个逑字,是一些粗人的口头禅。老布不生气,笑眯眯地道:“我从意大利来……”

程正光插了句:“比洪江大吗?”

老布斟酌了一下:“意大利是一个国家,在遥远的西方……中间隔着太平洋,坐船要几个月……”

狼王用手指了指老布胸前的十字架:“别扯啥逑太平洋的。你戴的那个东西有什么用?”

老布顿时精神大振:“十字架是一种古老的标志,具有极其特殊的神秘意义。在巴比伦时代,十字架代表太阳神。同时,十字架也代表生命之树,是一种生殖符号。竖条代表男性,横条代表女性。”

老布说了一堆,狼王等人根本听不懂,最后这句,他们听懂了。

狼王说:“原来,十字架就是男人搞女人。有点意思。”

老布觉得狼王这样说,是对上帝的亵渎,有点不快,却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耐心地解释:“十字架还是一种古代的刑具,专门用来处决死刑犯。当初,基督耶稣被犹太教当权者拘送罗马帝国驻犹太总督彼拉多,并判处死刑。耶稣被绑在十字架上,死后第三日复活,复活后四十日升天。因为十字架和基督耶稣产生了联系,因此,在基督教圣徒心目中,十字架,便有了特殊的意义,被用作坚定信仰、洁净心灵之用,是神圣的。”

老王给几人端上馄饨。老布说得滔滔不绝,狼王千人斩和程正光听得一头雾水,老布也看出两人疑惑,就总结了一句:“就是主的福音,要拯救世界上的人。”

程正光说了句:“天下这么多人,他救得过来嘛!”

老布严肃地说:“主是无所不能的,你们要相信主。”

程正光吃着馄饨,一边摇头:“要我说,肚子饿了,相信这一碗馄饨能救命,相信个逑的主,主又不能饱肚子。”

老布有些焦急:“你不能和主说逑啊!”

程正光不以为然:“我说了他也听逑不见,就他听见了又能把我怎么样?敢来打我呀!”

狼王把馄饨碗一推,不吃了,因为他心里不爽。老布说的神圣,他不以为意,但他说的刑具以及生殖崇拜,他是听进去了,也作了自己的理解。十字架就是男人搞女人,那是不是说,男人搞了女人,就要在十字架上受刑?妈的,自己这几天,天天都是昏天黑地搞女人,难道说,自己要在十字架上受刑?

转而又想,湘西这么大,那么多山,老子想跑到哪里就跑到哪里,谁能给老子受刑?扯淡。他站起来,一言不发地向前走。程正光和另一名保镖也没有吃完,追老大而去。老布却在后面说:“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浪费粮食。”

程正光说:“老子想怎样就怎样。”

三个人走了一段,程正光感觉不对,问道:“大当家的,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狼王说:“回去。”

程正光暗吃一惊,这就回去了?洪江这个花花世界,自己还没有玩够啊。仔细一想,怎么可能玩够?就是一辈子在这里玩,都是玩不够的。可这种话肯定不能说,得说一些狼王高兴的。

“可是,我们还没有找到少当家的啊。”他说。

“没找到就没找到。”狼王说,“他又不是孩子,还有谁能吃了他不成?”

程正光自然想到城里这几天传出的消息,说是白马镖局有一批重要货物,将会运走。程正光眼珠一转,自以为聪明,说:“我知道了,大当家的一定是看中了白马镖局的那批货物,赶回去指挥。”

“逑。”狼王只说了一个字。

程正光不懂这一个字代表的意思,还以为狼王只是扔了句口头禅,表示对自己的认同,便说:“我已经打听过了,白马镖局上次死伤无数,有些人,到现在还躺在床上。这次接了一批大买卖,见到钱,他们又不得不赚,所以,就从另外几家镖局请了几名镖师。”

另一名保镖说:“我听说,白马镖局在洪江的关系不是太好,其他镖局,肯借镖师给他?”

“这你就逑不懂了。”程正光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肯出钱,什么人请不到?再说了,白马镖局短短十几年时间,不仅能在洪江立足,而且还能坐二望一,没逑点能耐,肯定不行。”

“光知道抢。”狼王说,“就算逑抢,也要懂得用脑子。”

“是是是,老大说得对,要用脑子。”程正光说。

狼王兴致很高,反问:“那你说逑看,你想到了什么?”

程正光咳咳一笑:“我只是在想,早晨出门的时候,和冬雨姑娘约好了的,晚上还要回去好好地干活。可现在,连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逑一声。”

“看你这点逑出息。”狼王说,“出城之后,你就不用回去了,先去一趟飞鹰帮。你不是在那里有关系吗?”

程正光一时没有转过来,问:“飞鹰帮?我去飞鹰帮干逑什么?”

狼王鄙视地看了程正光一眼:“你去找你的那个朋友,把白马镖局走镖的事,告诉他。”

程正光目瞪口呆:“告诉他?如果告诉他了,他们肯定会去抢那批货,那我们还抢逑什么?”

“脑子不逑够用,就按老子说的做。”狼王说。

狼王千人斩最初确实是想抢这批货的,他之所以在洪江留了这么多天,也是在打这批货的主意。不过,刚才和老布的一席话,让他改变了主意。不管老布所说是对是错,今后,自己都要少冒险。当然,他也有他的难处,正所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他现在可是当近五百人的家啊,光是吃喝拉撒,一个月下来,就是一座小山。不抢肯定是不行的,可抢也要讲究抢的方法、技巧。

比如眼下这批货,狼王就想让飞鹰帮去抢。飞鹰帮躲在鹰嘴界,离野狼谷几百里,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可鹰嘴界那里更偏远更穷,飞鹰帮把当地的地皮搜刮了一遍,就转到了野狼帮的地界上。狼王开始意识到,野狼帮和飞鹰帮,迟早有一战。为了这一战,狼王早在飞鹰帮跨进自己的地界时,便开始部署。在狼王的心目中,飞鹰帮早已经不存在了,被自己吃掉了。那也就是说,无论飞鹰帮抢了什么,其实都是在帮他狼王抢,帮野狼帮抢。

这就是狼王为什么会把嘴边的肥肉让给飞鹰帮的原因,他甚至为此暗暗得意。

三人这次没有从巫水渡口出城。土匪的诡计多,不肯走原路,宁可绕一点。这次,他们走的是西边。因为是大路,守城队在这里设了一个卡,但只检查进城的,不检查出城的。狼王想到今后可能常进洪江城,便停在这里,观察守城队的检查。

程正光有些担心,小声地对他说:“大当家的,你想知道什么,我留在这里看吧。要不,你先找个地方歇着?”

狼王问:“你替老子看?”

程正光说:“没问题,老大要看什么都行。”

狼王说:“老子想看美女,你也替逑老子?”

程正光慌忙说:“不不不,小的不敢。”

“看逑你这点出息。”狼王说。

正说着,见一顶小轿急急而来,胡不来从上面下来,立即将轿夫打发走。轿夫问:“老爷,您回去不要轿了?”胡不来说:“废什么话?我如果要,我不会说?快走开快走开。如果古大人来了看到,就不好了。”

在一旁看着的程正光问狼王:“这个人说什么古大人,谁是古大人?”

“看来,这几天,你真的只顾快活去了。”狼王说,“难道你就没逑听说,黔阳县里来了一个新任县太爷,叫古立德?”

程正光说:“一个新县太爷与我们有逑什么关系?”

“你真是个猪脑子。”狼王说,“你没听说,这个什么逑古大人,一来黔阳,就闹着要剿匪?”

“剿他娘个逑的匪,哪一个新县官来了,不是这样说?结果又怎么样?还不是以剿匪为名,趁机往自己怀里捞钱?你让我相信现在的官府,还不如让我相信龙王爷的第三条腿。”程正光对此显得不以为然。

远处传来一阵吆喝声,随即是马蹄声,众人望去,见王顺清等几个人,骑马而来。

狼王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巧了,恰好碰到新任县太爷进城,洪江的官员们前来迎接。狼王不得不躲进旁边的一间小店,找个恰当的位置坐下来,正好侧面对着门外。

随王顺清一起到来的,还有洪江巡检章益才以及洪江汛把总署的十几名汛兵。当然,马智琛也来了,他是独自一人来的,并没有加入这个队伍,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汛兵们在路两边站立,形成一条通道。

不一刻,来了两辆旧马车。马车停在离狼王歇脚处不远的地方,从他这里,恰好可以看到外面的一切。马车里面,并没有人下来,只是旁边的一个帘子掀了一下,露出一张清瘦的脸。

古立德探出头说:“这一套就免了。胡师爷,你上来,其他人都回去,在巡检司里见。”

此时,狼王才知道,前面到来的那个,原来是传说中的师爷胡不来。

胡不来立即上了古立德的马车,马车继续前行,其他人也就跟了上去。

等所有人离开,狼王才从小店里出来,出城之前说了最后一句话:“看来,这个古大人还真有点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