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门大户中,自来不缺少传言,不管是真的,假的,抑或人为的。
贺勘当然也听到了一些,只是没想到,连休养中的秦淑慧也听到了,看起来还很担忧。
“别听人瞎说,”他手臂搭上桌面,声音清润,“元娘是咱爹娘为我定下的妻子,岂会不认?”
“真的?”秦淑慧有了精神,瞬间裂开嘴笑,“我就说嘛,二哥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要不是她身子实在不中用,此时肯定早已跳下床来。
贺勘嘴角轻轻一牵,由着秦淑慧想到了自己在秦家的日子。相比现在的贺家,眼前没有血缘的小妹,反倒显得亲近,天真简单。
珠帘挑开,孟元元自外间进来,手中托盘上搁着一个白瓷药碗。
方才这屋里两人的话,她是听见了,贺勘说认她这个妻子。从他面前经过时,她未表现出什么,和任何时候都一样。
“又要喝药?我肠子都要苦断了。”秦淑慧苦着脸,这比叫她看那些书还为难。她皱眉嘟嘴,叹气连连。
她的样子实在可爱,孟元元忍不住笑了声:“知道了,有饴糖。”
说着,眼神示意药碗后面,那儿果然躺着两颗饴糖。
有了甜头,秦淑慧这里什么都好商量,端起药碗来也痛快:“嫂嫂,二哥还没有用晚膳,你做的红薯糖粥不是还有剩吗?”
孟元元刚把托盘放下,闻言下意识往贺勘看了眼:“是有的,我去厨房热热。”
没有再说多余的话,她收走了空碗,便出了东间,很快听见外面正间关屋门的声音。
东间只剩下两人,秦淑慧口里嚼着饴糖,没了孟元元在时的活泼。
贺勘自然也能看出,小妹和孟元元更加亲近,与他这个哥哥,算是有几分敬畏,尤其是做回贺家长子这个身份后,明显的感觉中间距离远了。
“上回你也没说清楚,到底大哥欠了多少赌债?”他问,手里拿着一本书册,视线落于封皮上。
闻言,秦淑慧的嘴里没了味道,神情一下子低落下来:“反正家里的地被别人收走了,你当初留下的那些也是。”
贺勘眉间一皱,俊美的脸上闪过阴霾:“他真的把元娘给抵了赌债?你可见到过那份契书?”
“没见过,”秦淑慧摇头,又道,“是前街刘四婶子报的信儿,嫂嫂不敢久留,当下带着我离开了红河县。”
贺勘颔首,指尖捻着书皮,心中开始自己的琢磨。
或者过两日派人去红河县走一趟,是真是假也就明了。秦尤卖地也好,抵掉孟元元也好,届时再作处理。
犹记得,他当日离开红河县,曾经问过她,是否要跟着一起来。她说,秦家两老年纪大了,要留下陪伴他们……
“二哥,我要睡了,你去找嫂嫂说话罢。”秦淑慧眨巴两下眼睛,打了个哈欠。
贺勘回神,将书册摆好,然后出了东间。
而正好,孟元元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红薯糖粥。
“淑慧要休息了。”贺勘开口,视线落在孟元元手间。
红薯糖粥,每到冬日的时候,秦家母亲总会炖上一大锅,一家人围坐桌前,每人面前盛着一碗。软糯香甜,他和秦淑慧都喜欢吃,自从回到贺家就没再吃过。
“哦,”孟元元应了声,想了想往自己的西间看了眼,“去那间坐罢。”
一会儿秦淑慧要睡前擦洗,贺勘坐在正间吃粥实不合适。
她这样自然的说出,贺勘往西间看了眼,见她端着粥碗进去,稍一思忖,也跟着进了西间。
西间是孟元元的卧房,这一点从踏进门来就看得出。屋中清淡的水仙香气,整齐的床,规整的被褥。
靠窗的桌上,躺着一把阮咸,琴身面板上的螺钿熠熠生辉。
贺勘想起在游廊上听见的琴声,原是出于孟元元的手吗?她会弹阮?他从来不知道。
“有些乱,公子莫介意。”孟元元走去桌旁,放下粥碗。
背对着贺勘,她小心将阮装进布袋,收紧系口,随后抱着放去了床尾。
正间有了轻微动静,那是下人们去秦淑慧房中伺候。
西间内,贺勘坐去桌边,看着面前散着热气的粥碗,红薯的香气往鼻子里钻着。他是一个按行自抑的人,即便五脏庙内空空如也,也不会让旁人窥见他的饥饿感。
好看的手指,优雅捏上瓷勺,轻轻搅动碗内香粥。眼睛不经意一瞥,看见桌角的纸笔,以及一团揉皱的纸。
他没说什么,舀着粥送进嘴里。温热瞬间舒缓了身上疲倦,红薯切细丝,与大米和另几种谷物一起熬煮,竟是有几分记忆中的味道。
孟元元坐在床边叠着衣裳,余光中男子背对坐在桌边,偶尔一声瓷器见的轻碰。这般情景,像极了两人在秦家时,不大的房间内,夫妻两相对无言。
当然,她让他来到西间,并不单单是这碗红薯粥,而是想说明白一些事。在这边,也不必担心秦淑慧那敏感的小丫头听到。
见贺勘放下瓷勺,孟元元上前,给他递了一条手巾。
上次两人说话还是她从郜家回来,实在算不上愉快。可就算再不愉快,横亘在中间的结还是要解。
“兴安说,有一艘南洋的船回来?”她先开口。
“是,”贺勘拿巾子擦着手,眼帘微垂,“从海上回来,现在停在码头。”
洛州并不靠海,但是洛江往东有一片辽阔的水湾,连通大海,是以海船可以来到城中港口,甚至还能继续往上游走。
孟元元低头想着,这艘西洋回来的船,是否就是郜居所说的那艘?也不知在洛州会留几日?她想去看看。
“船下西洋,最远能去哪儿?”她问。
贺勘看她,想起上次她想看那张海图的事,心中猜到一二:“官家方面定下的是大食,至于别的,有商船说去过更远的地方,甘棠。”
他所说的这些,和孟元元从郜居那儿知道的差不多。甘棠国,据说人都生的通身黝黑,有些权贵人家的昆仑奴就是来自那儿。
她点头嗯了声,可能贺勘知道的更多,只是不愿说罢了。
“还有,我有事与你商量。”孟元元心中暂放下海船的事,开口。
贺勘眉眼清淡,颔首:“何事?”
四目相对,彼此间弥漫着生疏的气氛。
孟元元觉得,不会有夫妻如同她和贺勘这般罢?哪怕相对着说一个字,也全是尴尬。
“放妻书。”她别开眼,手一伸,将桌角的纸笔推到了男人手边。
三个字,贺勘这样聪明的人肯定一听就懂。孟元元知道,贺勘不会主动提休妻,脾性使然。他一个高洁君子,才貌决然,人人称赞,不会做出休弃发妻之事。
大渝律典,女无家可回,夫不可休;女侍奉公婆尽心,孝义,夫不可休;先贫后富,糟糠妻,夫不可休。
瞧,她这三条可都占全了,贺勘休不了她。这也难怪贺家出了这么个法子,让她没名没姓留在轻云苑。
所以,两人分开只剩下最后一条路,和离放妻。
由贺勘写一纸放妻书,说明夫妻两人自愿和离,彼此放开,无关其他。这是一种最平和的方法,不会闹得满城风雨,甚至都不会有人知道,贺家长子曾经娶过妻。
“何意?”贺勘皱眉,捏起那张单薄的纸,提到孟元元面前。
孟元元垂眸,纤长眼睫落下一方阴影:“等淑慧好起来,我就走。”
说出这几个字时,心情远比她想象中要平静许多。之前,她腹内也是编了许多的话,可真到这会儿,却还是直接的几个字。
贺勘薄唇抿平成直线,盯着女子发顶:“走?就因为前日的事?”
方才东间与小妹的话,他不信她没听见。他娶了她就会认她,可她并没放下前日之事,如今还如此胡闹,说什么放妻书?
仅仅相隔两步远,孟元元明确感受到贺勘的变化,似有一股无形的压力,让她喘不上气,生出想退后的心思。
“不是,”她仰脸对上他,那双深眸仍探不见底,“秦尤将我抵了赌债,我若不是秦家妇,他那契书便不管用,而公子你,早已不是秦胥。”
不是秦胥,婚事自然也就不算了。索性就说个明白,彼此断开那些不必要的牵扯。
贺勘眉间渐渐松开,短暂的情绪变化很快消逝:“我说过,这件事我会去查,等几日便好。”
他手臂落下,那张薄纸落回桌面上,手不轻不重的拍了下。
孟元元软唇抿了抿,声音仍旧清澈沉静:“你知道,不止是因为赌债的事。”
还有很多,过往的那些纠葛。
“元娘,”贺勘唇角微启,下颌微扬,视线略过孟元元,看去冰冷的墙面,“最近府中事多,老太爷寿辰将至,其他事容后再说。”
孟元元唇角微张,轻声应下:“好。”
贺家长辈做寿,这个节骨眼儿他俩闹和离,的确不妥。也就两日,她等。
两天,所以他这是答应了罢。
“就这样罢。”贺勘眼帘微掀,往孟元元看去。
她静静而立,灯光中眉眼柔和,任谁都会觉得恬静美好。
曾经,他第一次见她的时候,也是这般想的。
作者有话要说:狗子傲慢:我认你。
女鹅平静:和离罢。
有谁知道重感冒加大姨妈什么感觉?呜呜,烟烟正在经历。大家一定要注意身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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