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正醇走出那道电网密布的高墙时,显得很老,皱纹满脸,背佝偻,岁月带给他的礼物不仅是苍老,还有病痛缠身。曾经矫健的身姿、轻盈的步伐,都成了昨日的记忆,今日的他,迎风颤巍、步履蹒跚——老了。
不仅身体老了,记忆中的世界也老了,视野内的世界却是新的、陌生的,甚至还有很多难以名状的危险:
过马路,他有被车撞到的危险;上公车,他有被挤到的危险;爬楼梯,他有摔倒的危险;进澡堂,他有滑倒的危险;进戏院,他有随时晕厥过去的危险……
真老了。
若哪一天,一觉就睡了过天,那对他而言,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
说真的,对于一个在高墙大院内生活了整整27年的人来说,外面这个崭新的世界,他真的很不适应,何况是住在远离故乡的北京。
人老了,活动范围少了,闲得没事,就爱回忆,时而是年轻时的事情,时而近年的经历,东一块,西一块,杂乱无章:
入监那年是在1949年初,那时淮海战役刚刚结束,作为国军中将情报参谋,他无可避免地成为了战俘,也是在那一年,中国的政治格局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在中国大陆存在了22年的国民党政权,在人民解放军摧枯拉朽的攻势下,轰然倒台,一个新的国家成立了。
再往后,外面的变化,他就只能通过广播和报纸来了解,那口头上的东西和字面上的东西,都没有他在外间看到的、听到的来得真切。
对自由的渴望,伴随了他整整27年,妻离子散,天伦永隔,那是一种无尽的心痛。这一切都是缘于他那段当过军统特务的历史,让他在历次政治运动中,都避不开冲击,反复地写交代材料,反复地坦白罪恶:举凡他做过的他都认了。唯有一件事,那是在1967年,一个专案组进驻抚顺战犯管理所,要他交代向日伪特务出卖几名中共地下党的罪行,他就坚持不认了。
没做过!就是没做过!
下场是可想而知的,戴卨帽子、剃阴阳头、坐喷气式飞机……种种精神上及肉体上的折磨都受过了,他都始终未改口。
他真的感觉很冤!
一次寻思不开,他上了吊,被人发现得及时,还没到阎王爷跟前签到,就被拉了回来。讽刺的是,救他的人不是医生,而是那几名专案组成员……说真的,刚张开眼那会儿,他真的是悲喜交加,喜的是,对他的审查结束了;悲的是,他还得继续待在监狱里。
用九年的时间来想一件事,会是什么滋味,沈正醇最清楚。
这还不算完,出了监,他还得继续想。
带着伤痛的冥思苦想,注定会撕裂一道道伤疤,与沈正醇所想要的真相,距离是越来越远,唯有当年的知情者,才知道实情。
沈正醇去找了第一个知情者钱蕴盛,运气还不坏,一找就见到了。但情况却不乐观,十年政治运动,让这位起义将军,变得十分沉默寡言,问十句能答一言半句,就已经很好了。
为此,沈正醇一针见血指出:那是你的亲表弟,不是我的表弟,你愿意他就那样离奇地……失踪还是死亡?哪个词,他还真不知道,专案组成员没跟他提到过夏正帆的名字……
夏正帆不是我表弟!
钱蕴盛的这句话,让沈正醇窒息,让他眼前一黑,让他腿一软就跌坐在地上——
等他找回自己的声音,决然说,“这不可能!”
钱蕴盛坦然说,“是真的,他不是我的表弟,名义上是,血缘上没一点关系。当年,我把他从戴笠手里救出来,是受人之托。”
沈正醇追问,“谁?”
“这还重要吗?你已经知道得够多了,或许,你该问你的记忆,要不就是你那些特务处北平站同事,借助一下他的记忆。”钱蕴盛暗示道。
“我该问谁?”
特务处北平站的老人还在世的,除了赵行曼,就是成理君,一个留在大陆,一个去了台湾。
“我什么都没说!”钱蕴盛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指了指墙上的地图上那个地名,“尘归尘,土归土,事情的本源,该有个结果了。”
第二个知情者是赵行曼,沈正醇找起来就费力了。赵行曼的遭遇,比之他就差得远了,建国初期,卷入一桩冤案,几进几出监狱,至今都还不是自由身——上海郊外修地球的农民中,有这么一号人。两人见面,都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发生在几十年前的事情,不是变得清晰了起来,而是更混乱了——互相一问才知,都不知道夏正帆的下落。
“钱蕴盛说,他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才认识了夏正帆,这件事,你怎么看?”
“你都知道了?”赵行曼愣怔了一会,方才缓缓说道,“你还记得,那个晚上吗?你和我一起去见夏正帆的那个晚上?”
“记得……”
沈正醇埋头深思,他需要整理一下思路,从那个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的事说起:
1934年,杭训班的部分学员,参加过四·一大会后,发生了一次叛逃事件。起因则是,这些学员突然间明白向己加入了什么样的组织,并知道自己即将成为特务后一下子都不干了。都是些曾在街头闹过学生运动的健将,有文化,有见识,有胆量。特别是胆量,促使了他们集体叛逃。那是一次失败的叛逃,一开始就有人告密,一个都没跑掉,多数人受到了严惩,蹲监,乃至失去生命;只有几个人侥幸无事。这种事,在之前的各期训练班都存在,并不是个案,我作为当时的教导处处长,也就未把这事放在心上。但突然有一天,我和夏正帆有了联系,夏正帆是叛逃事件的参与者之一,更是领头者,奇怪的是,他不但没丢性命,也未被关监,只是被软禁了。原因是因钱蕴盛而起,钱蕴盛出一个全驳壳枪洼队的人马,与戴笠作交易,说要他的表弟,戴笠欣然同意了交易。放人,是我亲自去放的,夏正帆可以获得自由了,却不走了……
夏正帆态度的转变,就与赵行曼有关了:
早在夏正帆归国之前,他就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受共产国际情报机构的派遣,打入岩井公馆。也许是造化作弄人,他又受岩井的指派,打入了国民党特务处杭州训练班二期。也许是那个时候夏正帆年轻气盛,遇事不冷静,头脑一发热,就参与到了叛逃事件中了,我当时任杭训班外文教员,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获悉夏正帆的真实身份,就赶紧与组织上联系,设法营救,这就有了后来钱蕴盛出面一事……
沈正醇的年纪虽大,思维却依旧敏捷,“请等一等,你说是偶然的机会,才得知夏正帆的真实身份,那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个偶然,是不是另有他人……”
“这个,恐怕我就不能再说了,你知道我们的纪律,不该说的不说,请原谅。”赵行曼闪烁其词。
听是婉转的拒绝,值得人玩味,沈正醇是干过特务的人,怎会听不出弦外之音,了然道,“我想我知道得够多了!”他觉得自己该猜到那个导致偶然的人是谁了,也是他打算找的第三位知情者雷琬。
最不容易找到,且可能性最小的,便是这第三位知情者,她是失踪者。
失踪意味着什么,是生死未卜。
就算是活着,茫茫人海中,又该上何处去找这么一个人,在大陆肯定不好找,以沈正醇的身份,别人肯定拿有色眼光看他,别到时候被误解成有不轨之心,他这剩下不多的时日期就全完了,若再要他回到那四方之地,他情愿去死。在呢?不好找,原因如上。若是死了,就只有一个结果,夏正帆的去向就永远是一个谜了……
或许,他一开始就不该将雷琬视作知情者。
带着失望的心情,他回到了北京,做起了任何一个老年人都会做的事——回忆。
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
窗外的槐树叶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时间车轮带着沈正醇走进了1986年,这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年头,一部名叫《血战台儿庄》的电影,第一次将国民党军正面抗战的事迹搬上了银幕,也让沈正醇自1949年以后,头一次走进了电影院。
他激动、他颤抖、他笑、他哭、悲中有喜,喜中有悲。以至于他走出电影院,逢人就讲:共产党胸襟博大,了不起!能公正地看待历史,了不起!
这样的话,他一直说到回家,也引发了号啕大哭,哭他死去的亲人,也哭他自己,哭得比听到抗战胜利还高兴且伤心……
哭过一场,心底的那个疑问再次被勾起了,夏正帆在何处?
带着这个疑问,他去找了钱蕴盛,冀望对方能给一个解答,这次钱蕴盛爽快地说——他不知道!还是这句不着调的话,他可不答应了,轰着钱蕴盛拄着拐杖和他一起去了电影院,再看了一次同样的电影。
出了电影院,泪流满面的钱蕴盛,对同样泪眼婆娑的沈正醇说:想知道他的下落,你其实可以去他的老家问问。
“我去过了,那里没人知道。”沈正醇答。
“那我也没办法了。”
钱蕴盛两手一摊,差点就丢了拐杖,一个趔趄之下,还是沈正醇扶住了他。
“你为何就不告诉我她的下落呢?”这话是沈正醇经过长久的深思熟虑后才说出来,只是欠缺一个时机而已。
钱蕴盛如被鞭抽一样,变了脸色,“谁?”
沈正醇叹了口气,“还能是谁,雷琬,老赵多次和我在信中交换过看法,当年,若没有人帮忙,她是从李逸群手里要不出人的。”
“唉!”钱蕴盛惆怅道,“她去了那边……你怎么找她?写信,打电话?就两岸现在这种敌对状态,你这不是害她吗!”
“我知道了……”
“那么,她?”
“我还是起义前,与中共接洽代表谈判时,才匆匆见过她一面,并未与她交谈过,但我可以肯定她去了那边……走吧,去我家,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东西是一本发黄的杂志,年份虽久,但保存还算完好,发刊日期为1976年,也就是沈正醇走出战犯管埋所的那年。杂志封面上的人很像雷琬,但名字却不是,看杂志上的介绍,却叫关雎。
这是同一个人吗?
“你啊,从前当特务的那份机灵劲到哪去了。你不觉得这个名字很有意义吗?”钱蕴盛见沈正醇还不明白,念了一句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这么一说,沈正醇就懂了,确认了下来,“是她!”
懂了又如何?确认又如何?
依旧是无解之题,只有时间才能给出最终答案,而在此之前,只有等!
又过了一年,钱蕴盛等不钊那个结果,就匆匆去了另一个世界。临终前,他嘱托家人转告沈正醇,如有一天知道了夏正帆的下落,一定要去他的墓前知会一声,切!切!切!
嘱托很重,对一个半截入上的人来说,确实很沉重,沉重得沈正醇不堪重负——钱蕴盛去世后不久,沈正醇大病一场,差一点就跟随钱蕴盛的步伐去了。在所有人,都认为沈正酵过不了那个冬天时,他却创造了奇迹,在床上躺了将近一年后,居然挺过来了。
等待还在继续中。
他未必等得起,但他还是要等。年轻的时候是在和时间赛跑,老了却是在和时间进行赌博,虽然很大可能他会输,但他还是赌了。
很快又一个十年过去了……
1997年,香港回归中国的那天。
一大早,沈正醇听到了喜鹊在叫,民间的说法是,这是在报喜,他信这个,也坚信会有喜。
喜从何来?雷琬将到来。
55年前的这天,他被夏正帆送出上海,逃过了日伪特务的追捕。而55年后,他将等来夏正帆的消息,喜鹊鸣,好事登门嘛!
然而,雷琬的到来,带未的却不是喜汛,而是一个迟到了55年的噩耗——
我带走他之前,他就被李逸群下了毒……你肯定会问我是什么毒,虎烈拉,你知道吗?估计你不太可能知道……但他知道,从他被李逸群释放的当时,他的生命就进入了倒计时……仅仅48个小时后,我就看他因脱水而亡。知道李逸群是怎么死的吗?有人说是周明海使了反间计;有人说是因李逸群尾大不掉,权势熏天,越来越不听日本人的招呼;也有人说是因为李逸群捞钱过多,触怒了日本人……呵呵!(伴随着咳嗽)算是个原因吧,但这些都少不了他的布局,他就像一个高明的棋手,在落子之前,就预见到了最后的结果……可惜的是,他没预见到这一天,但他用他的生命来完成了这件事,就在他的生命最后一刻,他都在履行着职责,他是一名真正的死间……你或许很奇怪,你明明用匿名电报给他发出了警示,让他尽快脱身,他却置之不理。这或许是你最想问的吧?事实是,他没接到你的警示,从来没有!我知道你又有疑问了,这你得去问你那死去的外甥女,她为何要扣着电文不转。我知道你肯定会马上反驳我,说那是不可能的事……可这事,它就发生了!你怎么不想想,她那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对了?你肯定会拿她的托辞告诉我,是她捡来的……不,事情不是那么回事!那根本就是她的孩子,是她和徐克祥的孩子。很不幸的是,那个孩子被戴笠扣作了人质……(长时间的咳嗽)那个孩子叫虎儿对不对?
事情竟然牵涉到自己的外甥女,这让他感觉荒谬、不解、惊异、疑惑,但它偏偏就是真的——雷琬是很仔细的人,她带来了军统局(军情局)整理的历史档案上有这么一笔记载:
民国三十一年四月十日,兹令,着将本局情报人员丁氏(雪娥)及徐氏(克祥)之子徐沪生异地寄养。
说是异地寄养,其实就是人质,这样的事确实只有戴笠会干。沪(虎)生。
随之,沈正醉的疑问也提了出来:戴笠既已知我发了这份电文,为何不动我?
“人的善念恶念,其实就在一瞬间。丁雪娥是没有翻然悔悟的觉悟的,但有一个人有,那就是徐克祥。他在错手杀死丁雪娥后,找到了我……不过,晚了!”雷琬掩面哭泣。
“是我害了他!”沈正醇老泪纵横,“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
一个月后,苏州郊外的一座无名墓,被掘开了,内中装有骨殖的陶罐,被人小心翼翼地取出,庄重地装入一个紫檀木做的小棺中,然后装车,被送进了烈士陵园,重新安葬。
在死者的入殓仪式上,有人念起了悼文:
……薛天仁同志,系我党隐蔽战线上的一名忠诚的情报战士,在那场中华民族求生存、求发展、求尊严的神圣抗战中,他为了争取民族解放,为民族求生存、求发展……
悼文有些长,沈正醇凝神静气在听,听得很认真,他想把每一个字都印进脑子里。这个地方,在他的有生之年,再来的机会,可能就越来越少了。
有些话,他要悄悄地对夏正帆说,不,是薛天仁:
夜幕之下,影子稍纵即逝。天空之上,英雄无名永生。
……无名英雄永垂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