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多田摘下军帽,脱下军服,换上一套西装,领带都未打,就疾步走出了更衣间,村上正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等着她呢!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村上的办公室,关起了门,说起了悄悄话。
宇多田:この件について、どう思いますか?(这件事,你怎么看?)
村上:この人の口ぶりはとても大きくて、やはり不正がある?(这个人的口气很大,莫不是有诈?)
宇多田:言えないでしょう?(不尽然吧?)
村上:もし、私に彼の会?(要不,我再去会会他?)
宇多田:君は忘れたが、私が倒れた人と、彼と話して。(你就不要再出面了,我倒想到了个人,可以去和他谈。)
村上:閣下が言ったのは誰ですか?(阁下说的是谁?)
宇多田:夏正帆、あなたはまさか忘れましたか?彼は以前進出し靑社の杭州の特訓班。(夏正帆,你难道忘记了吗?他从前打入过蓝衣社的杭州特训班。)
村上:しかし、この沈正醇な認識夏正帆とは限らない!(可是,夏正帆未必认识这个沈正醇啊!)
宇多田:ほほほ、村上くん、あなたの宿題を見て、できないでよ!(呵呵,村上君,看来你的功课,没做好啊!)
村上顿时面红耳赤,讷讷而言,好半天,才有了正常的声音,“閣下のご指導ください一二!(请阁下指点在下一二!)”
“沈正ノール以前は特務組織の杭州スパイ訓練班の教官で、夏正帆は彼の学生で、あなたはこの師弟の二人に会って、どんなシーンは?(沈正醇以前是军统杭州特务训练班的教官,而夏正帆是他的学生,你说让这师徒二人见面,会是个什么样的场面?)”宇多田干笑了一声,颇为意味深长地说,“きっととても人を感動させる!(我想一定会很感人!)”
……
中午时分,虎儿突然发起了高烧,一过啼哭不止。丁雪娥一急,抱起虎儿就下了楼,才走到大门口,就给负责监视他们的那位日本军曹山下晋三给拦住了去路。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山下操着蹩足的汉语,瓮声瓮气地说,“未经许可,不准出门!”
“孩子发烧了!我必须带他去看医生!”丁雪娥才不管那么多,照样向门外走,“他若有三长两短,你负得起责吗?你可别忘了,你的上司可是答应过我爹,会保证我们……”丁雪娥刻意加重语气强调道,“绝对安全!”
山下摸了一把虎儿的额头,还真很烫手!当即颇不情愿地让了步,“你的……我打个电话请示一下!请稍候!”
电话,山下说打就打,片刻都不敢耽搁。
放下电话,山下就第一时间告知丁雪娥:他的上司原则上同意了……
丁雪娥哪有耐心听完山下的话,娥眉轻轻一挑,继续往门外闯。
山下再次挡住了丁雪娥的去路。
“你有完没完?嗯!”丁雪娥鬼火冒。
“谁让你的,不听我的,说完,”山下也来了气,“我的上司交代了,你的,要带他的,去医院的干活,不行!”山下一激动,唾沫星子顿时横飞,“你的不能走出这道门,一步都不行……”
“那你又说你的上司同意了,这不是废话吗?”丁雪娥直戳山下前后矛盾。
“谁让你的不听我的把话说完。”山下有些发恼,神情很是不善,换作旁人,他铁定两记耳光招呼上去了,但对丁雪娥,他不敢,他只能耐心地解释道,“你的,家里的,那个……”山下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游娘姨,一指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游娘姨,“她的,代替你去!”
“不行!”丁雪娥前一秒断然拒绝,后一秒却不那么坚持了,谢振华就快来了,她若走出了这个房间,谁又来替谢振华把风呢?指望游娘姨,那是指望不上的,指望小文小武兄弟,那更不行,谁知道他们会惹出什么祸事来?
左思右想,好像就只有她合适。
于是,她走到游娘姨跟前,先出声安抚了一阵,让其平静下来,方才说,“游娘姨,麻烦你带他去医院……”
“我不去!”游娘姨被惊吓过度,嗓音尖利而刺耳。
“游娘姨,看看他,他是个孩子,他不会伤害你的!”丁雪娥示意游娘姨去看虎儿。
哦,确实是,游娘姨这才注意到手中的虎儿。
“我去!”
丁雪娥妥了协,山下的目的既已达到,也不再多耽搁,着即指派了一名宪佐陪着游娘姨去医院。并嘱咐再三,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得有半点闪失云云。
废话表过,山下让游娘姨带虎儿走了。
丁雪娥上楼,回到房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距谢振华到来的时间很近了,她不禁为自己方才的妥协感到庆幸,若是她贸然外闯,出是可以出去,谢振华可就危险了。
庆幸,仅持续了几秒,就变了焦虑,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让她几乎无时间认真考虑一个问题:谢振华来了,该如何通知谢振华?
看到谢振华的身影,然后在窗口大喊一声,这不等于是给楼下的山下通风报信吗?又或者是弄出点动静,把山下和楼下其它人的注意力引开,这办法可以是可以,那还怎么通知谢振华?
她又想了很多方案,又被自己一一推翻。
办法,应该从容去想,但时间又不等她!
怎么办?
心烦意乱之下,她拿起一张纸,反复地折来叠去……
谢振华刚走近巨籁达路口,就听到远处传来的二胡声,令他不由驻足,侧耳去仔细聆听。并不是琴声有多高亢、清脆、悦耳,相反,琴声却低沉、模糊、尖利——刺得他的耳鼓直发疼,他受过专业的听力训练,听力比八哥还聪敏,对尖利的声音尤其敏感,因此,他也就比常人多了一分警觉。
听力了得的人,大都通晓音律,谢振华也不例外,他听出,拉琴人拉的是《汉宫秋月》,拉琴人稍讲究点技巧的话,就不会破坏掉曲目应有的细腻深远与幽怨悲愁之意境。弄得凄清不是凄清、悲情不是悲情,倒更像是人的低声哀泣,更像人捂住嘴啜泣。
这拉琴的人是谁啊?!
起初,谢振华只当一个初学者的胡闹,没多想,继续行他的路。但离23弄弄口越近,他心中那难受的感觉越甚,渐渐地,他放慢了脚步,再次去听那琴声,仔细地听,用心地听。这次,他又是一番别样感受,脑中浮现了这样的意境,一如他目睹过的屠城场面,惨呼漫天、哀号遍野。
泪,在不经意间悄然滑落,很糟糕的琴声,却勾起了他心底的伤痛,这岂不是很荒唐,很荒谬。
但它就偏偏是真的。
23弄,他就不去了,没必要去了!
沈正醇那里出事了,他想。
猜想得到证实,就在当天。
离开巨籁达路,谢振华就去找了夏正帆。
一见面,他就开口说,老沈可能出事了;夏正帆开腔说,老沈已经被捕了。
说的是同一件事。前者是不确定的口吻,后者是肯定的语气。
“那他还好吗?”不确定的问肯定的。
肯定的神色凝重,语气沉重,“凶多吉少!”
谢振华持异议,“我看未必,他应没事。”
夏正帆不急不躁,明知故问,“何以见得?”
“就凭丁雪娥今日还能外出。就凭她很巧妙地向我发出了警示。”以此为据,谢振华分析道,“老沈的处境应很安全,应比我们想象中还要乐观。”
夏正帆高唱反凋,“恐怕难以乐观,若按他的推测,他此时的处境很安全,那你想没有想过还有第二种可能?我说的这种是:沈正醇极有可能……”最后的结论,他迟迟未说出口。事实上,他并不确定这个结论就是对的,但职业敏感性,逼使他不得不去设想最坏的可能。
闻言,谢振华心里噔噔直响,他感觉自个似被人丢进了幽深的水井中,溺水般的窒息,令他浑身都没了知觉,眼前一片漆黑。但这个过程很短,像突然跳开的电闸,很快又被人合上了,他听到自己这样说道,“绝无可能!”
说真的,谢振华心里很是困惑。按照夏正帆的说法,如果沈正醇真……那问题就严重了,因为只有心里有鬼才需要放烟雾弹迷惑人。又想,如果沈正醇心里确实有个鬼,那鬼还会是谁呢?
丁雪娥吗?
要这么联系起来,真的很牵强。
于是,他尝试以此为据来说服夏正帆,却抵不过夏正帆的一句,“你可别忘了,成理君就是前车之鉴!”
有一刹那,夏正帆注意到,谢振华那对锐利乌黑的眼睛放弃了耀眼的光芒,变得世故了起来,眸子的中央仅剩下点点寒光,是那样的深不可测。那点点寒光并不是银色的,而是血红的。很快,那双眼就恢复了先前的神采。
“老沈与成理君不同。不能把他们混为一谈。”或许是觉得还不够,谢振华十分肯定地补充说,“这点上,我完全可以肯定!”
“你凭什么肯定?”夏正帆退问道。
“凭我对他的信任。”谢振华答得理所当然。
“信任?”夏正帆说,“若换作是你被捕了,你说我该绝对信任你,还是有条件的信任你?”
谢振华无言以对。
夏正帆颇为语重心长地说?“你记住,干我们这行的人,只相信事实,不相信任何设想。”顿了顿,他又继续说,“信任是廉价的,又是无价的,尤其是后者,你或许只有到死才能确定你该相信谁。而在此之前,你和我没有权力去决定该信任谁!”
“……”
“静观其变吧。”
好在不久,沈正醇做了一件谁都想不到的事,替谢振华打消了夏正帆的顾虑——
无疑,沈正醇用行动证明了他的清白,也证明了他的老练。
沈正醇很快就“自由”了。但这是什么样的自由呢?监视居住,比待监狱好那么一点:无脚镣手铐,无铁条栅栏,想走就走——随时随地有人作陪,就连上厕所也不例外。
但总的来说,还是比成理君落水之初要自由得多。
接物待客都不会受到任何限制,比如说,成理君就一脸羡慕地坐在他的面前,说着一段并不太久远的过往,有了比较,哪会没点感慨。
成理君会来探访沈正醇,一点都不突然,一点都不让沈正醇意外,就算成理君不来,沈正醇也迟早会去找成理君。沈正醇哪会管成理君投敌是真是假。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在另一方面,他又慧眼瞅见了与成理君相谋的价值:成理君与余玠的交情非同一般。
仅凭这一点足够了,更何况成理君正赶着要做买卖:他急于向戴笠输诚。成理君表示,“我是王佐断臂,白皮红心。现在因情势所迫,含垢忍辱走钢丝,早晚会让戴老板看到我的忠诚……”
沈正醇哪管成理君表什么心迹,直奔正题:“既然你成理君要取信于我,那你就拿出诚意,让戴老板看看。”
这是当然!成理君点头称是,并说,“我打算借李逸群的刀,将上海的中共斩草除根,现在缺具体目标,请沈总督办提示在下一二。”
“先协助我搞掉余玠吧!”沈正醇没心情与成理君讨价还价,严正警告,“你可以把这事告诉李逸群,我保管不出三天,你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不信你可以试试看!”
这是不可以试的,成理君知道,旁人好糊弄,沈正醇不好糊弄,戴笠更不好糊弄。他怯了,哪还敢再按原来的思路谈价钱。可那余玠是那么好杀的吗?且不说余玠被日本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就说在余玠身边的保镖那是海了去,谁都知道,那是宇多田的宝贝犬,轻易不牵出来示人——
成理君无奈地摇起了头:老兄这不是在给我出难题么?
沈正醇不依不饶地紧逼:这么说来,老兄是不愿意了?
成理君打商量:此事需从长计议,容我周密安排……
沈正醇抢白道:还从长计议,你等得起,戴老板可等不起,你知不知道,你落水这么久,我一直未动你一根指头,却是为何?戴老板三番五次致电命令我择机制裁你,我都替你推了回去……我图什么?我是看在咱们在北平站共事一场的份上,一直在想方设法为你补贴机会,让你戴罪立功。你倒好,竟推三阻四,你还想活命不?
这等于是摊牌了!
“好吧,我干!”成理君心一横应了下来,决心下了,却没了方向,“我该怎么做?”
“约他出来即可!”
商定了行动方案后,成理君就想拔脚走人,与沈正醇面对面而坐越久,他就越是难安,若坐针毡,如芒在背。不仅如此,身上还发冷,明明是初夏的时令,遍体却冰凉。一言蔽之,要有多难受,就有多难受。
沈正醇哪会轻易放人,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他要与成理君谈的事情还多呢!
那就说吧!
沈正醇提出,他要个人。
成理君:谁?
沈正酵:徐克祥!
成理君:不认识!
沈正醇:就关在七十六号的大牢里,你想办法把人给弄出来。
成理君:我办不到!
沈正薛:办不到,你也要想办法给我办到,这是我个人的要求,你不会驳我的面子吧?
岂敢!
放人不难,徒留着一个废人是白浪费粮食,成理君一回到办公室,就签发了放人的命令。命令刚下,人就被放了,也很快就被接走了,仿佛是事先设定好的一样,就等他一纸命令。
怎么约余玠,那才叫人犯踌躇。成理君设想了种种借口,好像很合理,又都与情相悖:打牌、喝酒、狎妓,余玠在他那个安乐窝里,有什么不能玩的。非得要冒很大的风险,到外面去。余玠的身份今非昔比,昔日的吴下阿蒙,现如今金贵着呢!出入保镖如云,归家铜墙铁壁。
妈的!难死个人。
思来想去,他觉得是困难重重,要是能有个人商量就好了,这个人不但要有缜密的思维,还必须是局外人,还能让他信得过。放眼身边,他是找不到这种人的,作为一名新晋汉奸,谁都不放心他,他也不放心别人——搞特务工作,就是很累,凡事挑明说那是奢望,想不复杂都不行。谁都想做蒙面人,不愿自己的真实想法有稍微的泄露,露了搞不好要杀头的!
他还不想死,其实在心中划出条件时,他已经想到该去找谁了。
赵行曼就是能给他拿主意的不二人选。
找到赵行曼很容易,什么叫艺高人胆大,看赵行曼就知道了,该露面就露面,该上街就上街。开着门照样做他的生意,绝不藏藏掖掖——看到他不慌不忙,不闪不躲,很有平常心的。
可是临到说话时,就不那么干脆了。也许是长期搞地下工作的原因,赵行曼说话总爱绕来绕去,话说一半,半遮半掩,搞得成理君很累,像在做智力游戏。当游戏结束,成理君才明白,人家压根就不信任他。
这也难怪,他的身份不同了,就像古代那些面上给人刺了青的囚犯,管你冤枉还是有辜,人家见你就先会在心里打量、盘算着你,根子里就是怕你!
“请相信我,我们是有感情的!我决计不会做任何对你不利的事情!若我有任何于你不利的歪念、邪念,我情愿遭天打五雷轰。”成理君郑重其事地起了誓。
“我想相信你,可是……”赵行曼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把那些成理君期望的建议,就是压着,任成理君千呼万唤,就是不出来。
成理君一急,便说,“咱们是有过换命交情的,你难道忘记了,当年戴先生说你有通共之嫌,我都始终坚信你的清白与无辜,替你圆场。那时,我都不曾出卖过你?难道现在,我还会害你吗?”
赵行曼当即就驳了成理君的面子,“老成,我看你越混越回去了,你几时学得那么无赖,跟我讨起人情债来了?是不是这些日子汉奸当的,把礼仪廉耻全都给忘了?我看之前戴先生对你的那些惩罚不算重,太轻了!”
话是这么说,但主意还是给了。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办法其实人人都想得到,操作起来也简单:余玠不是你河内刺汪的助手吗?你们也算是有过命的交情了,借口你的生日,你发出个酒宴邀请,你看他来不来?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就这么容易?
试试看吧!
那好,依样画葫芦吧!
余玠就死了!
余玠之死,罗之江难辞其咎,他未尽到保护之责,宇多田和村上的责骂一句连着一句,搞得他是面色苍白,心惊胆跳,眼冒——鬼魂。
又见了血,还看到死人,这是何等的可怖,杀人现场总是血腥而恐怖。
“你必须为他的死负责,你怎么不去死?”
现场嘈杂的人声中,宇名田的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传到罗之江的耳鼓。老父骂他人伦尽失,丧心病狂;二姐的哭声又至,说他冷血无情;乌二临死之前,猛抓住他的手,放声恸哭不止,劝他要与人为善,少作一些孽,为子孙后代积点德;夏正帆的声音说该消停一会儿了。接着,他听到了引擎的轰鸣声。他幻想自己已葬身车轮下,终于得到了解脱。
罗之江脑中那根细如钨丝的弦,在闪过耀眼的光芒之后,忽地断了。他笑容诡异,走到宇多田和村上身后,掏枪就射,宇多田和村上齐齐倒地不起,随后他也倒地不起——几名日本宪兵在第一时间就开枪作了还击。
宇多田头部中弹,当场就死了,面带微笑,死得一点都不痛苦。村上未死,就痛苦了。罗之江倒地瞬间,照他右大腿根开了一枪。
惊魂甫定,村上忍住疼痛,在两名宪兵的扶持下,拖着鲜血咕咕而流的伤腿,起了身。看看离他最近的宇多田,又看看离他稍远的罗之江,两个人都死了,死得很惨!
发生了什么事?他问。
没人能回答得了他的问题。
余玠死了,宇多田死了,罗之江死了,李逸群笑了。
是幸灾乐祸地在笑,他甚至毫不掩饰地把这种喜悦传递给了钱蕴盛。
听到余玠死讯之前,李逸群其实很不高兴,甚至还很沮丧:清乡进行得不顺利,他的麻烦可不小。当着钱蕴盛的面,他毫不避讳地以极度悲观的口吻说,“新四军是肯定消灭不掉的。你信不信,再过不上几年,整个江南,乃至整个华中,都会是他们的。到那个时候,日本人、国民党、我们……通通都要靠边站。”
这不是牢骚话,而是他与钱蕴盛在进行的密谈。
从前,两人在一起,不是谈怎么吃喝玩乐,就是谈论别人的是非,再就是交换各自听到的秘密。当然,交流是谨慎的、保守的,谁也不会推心置腹。
最近,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些微妙的变化,从前的不愉快,在频频的交往接触中,抹平了、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亲近——因为是揭人的短嘛,说的人痛快,听的人过瘾,就是这样的。
进而,就有了密谈。
每到密谈时,两人会避开左右的人,关上门,喝着李逸群特地从家中带来的、热气腾腾的茶水,说着只有他们之间才能知道的知心话、隐秘话。这样的谈话,因最近救国军进剿新四军的一系列失利,而变得多了起来。
分析失利的原因,李逸群归咎于自身情报工作太失败,也归咎于中共情报工作太成功,看似说的两件事,其实是同一件事——与中共之间进行的情报战,汪记情报机关一直都处于下风,就是日方似乎也好不到哪里去。
总结失利的经验,钱蕴盛指出:我方将士不用命,友邦与我方配合欠佳,人民不支持我方,我方贪污盛行……
各说各话,这就是密谈的形式、内容——谁也不敢掏心窝子——谁知道,会不会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小心无大错。
本来呢,说上几句,就该马上转话题,但这天李逸群心绪不宁,烦躁不安,眼前老是晃动着另一个人的身影。一忽儿出现在他对面的墙上,一忽儿又跑到了天棚上,再一忽儿就在他的眼前。
真是见鬼!
那句悲观至极,甚至还很犯忌讳的话,也就脱口而出了。
“嘘,这话可别乱说……”钱蕴盛立起耳朵听了听屋外的动静,小心翼翼地开了口,“我说个犯忌讳的话,只要他们不在我们的地盘上捣乱,能让我在日本人和汪主席那里有个交代,我就很心满意足了。”
“对,只要他们愿意和平共处,和他们谈谈合作也不是不可以。”李逸群不自觉地调高了嗓门,“他们要枪要炮,给他们就是……”总算还自觉,自己把尾音吞了。
这话,钱蕴盛只敢听听,不敢接茬,埋下头,自顾自地去看起了手中的玻璃茶杯。隔着透明的玻璃杯,茶是上等的坦洋工夫茶,乌红色的叶片细长匀整,在水中袅袅伸张、荡漾,心里却翻腾了起来。仿佛他喝着的不是茶,而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这一错觉不打紧,手一颤,茶杯侧翻,茶汁全洒了出来,顺着长长的裤腿,淌到了地板上。
“你这是怎么了?”李逸群的眉头轻皱,“有什么心事吗?”
“啊?!”
钱蕴盛一回过神,忙不迭地放下水杯,跑了出去,不到片刻,又回来了,裤子尚未换,裤腿依旧是湿嗒嗒的一片——李逸群接了个电话,立即把钱蕴盛叫回来了——余玠死了!
钱蕴盛一时未反应过来,反问道,“谁?”
“你今天有点心不在焉,这可不好啊!”李逸群奇怪地看了钱蕴盛一眼,“那个会破译密电文的家伙,上次就是他挑拨离间,导致了我们之间的误会……”明明是他主使的事情,他却把自己说得很无辜。
钱蕴盛恍然大悟,“哦!是他啊……”
与他有何关系?莫名其妙,钱蕴盛扭头走到隔壁,继续换裤子去了。
关系大了哉,李逸群如是说。
确实很大:
余玠一死,尚在软禁之中的沈正醇就跑了个无影无踪,很有点畏罪潜逃的意思在严防死守的情况下,还是漏出了一丝风——清乡的铁壁合围,不也没奏效吗?
走了沈正醇,还有成理君,此事与他难逃干系:具体实施刺杀的人,是成理君的老部下。
内中的关联并不复杂,还很简单,简单到李逸群一眼就可以看出个中的微妙之处。余玠死了,若就死一个人,这事还没什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在官场上混的人,谁都会干这事——对付日本人一样的,同样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虽然日本人只学了点皮毛,但人情世故还算相通的。
暗杀的关键在成理君,生日宴是他开的,人是他请的,要说与他没关系,这话只能骗三岁的小孩。
成理君哪会坐以待毙,为了保命,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出卖人嘛,他又不是第一次干了,早在实施刺杀余玠一事时,他就想好了退路,把责任往赵行曼身上推。实质上,他这样做,是得到了戴笠透过某个渠道传达来的授意,赵行曼的身份不简单,不单单是他推测的那样是苏俄的情报人员,其人还有另一重身份——中共。
一个地下工作者再无所不能,也会失误。谢振华也是人,也会糊涂,也会犯错误,而且地下工作者一犯起错误来,就必然是巨大的,惊人的——小的也会变成大的。
意识到错误的严重性之时,谢振华有了恐惧之意。
恐惧像四十度的高热自胸间生发,传遍周身,令谢振华感到四肢无力、心跳如鼓、头脑一片空白。这是他从事地下工作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恐惧和无助,就像绳索一样,死死地困住了他,把他五花大绑,不能动弹分毫。
有一种奇怪的念头促使谢振华从床上起了身,跛着脚在房间里徘徊——也许只是为了表明除了躺在床上,他还能下床走动。
也许是,他在思考合作——
成理君这么认为的,谢振华如此被“困兽”,这此情此景,他是再熟悉不过了,在落水之初,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同情加上自怜自叹,他想都不想,就同意了谢振华的请求,开窗透气,看谢振华不良于行,他没多想,也不想多想,就开了窗。
只见眼前的身影一晃,就掉了出去,拉都拉不住——谢振华跳楼了。
成理君的结论是分析出来的,没有真凭实据。但这分析不乏一定道理,李逸群自己也觉得,身边的人虽然心眼多,却都是鼠目寸光之辈,只会打小算盘,属于清汤寡水,一眼就能看见底,唯有夏正帆,他们是如此相熟,他还是看不透他,加上这么一说,他有点被点醒了似的。
这天下午,夏正帆刚午休过,在听收音机,收音机里间或地插进了一个脚步声。脚步声在他门前停落下来,却没有敲门声,只有窣磕的声音,像蛇游走一样,隔着门清晰地传入了他的房间。夏正帆见是一张纸,过去拾起来看,是陌生的笔迹。仅看了一眼,他就感到像被抽了一鞭,想冲出门去,把那个人给叫住。但走到门口,他想了想又止住了,再次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内容,他又感到被抽了一鞭,于是冲到窗前,隔着满是小孔的窗帘向外张望了一眼——是她!
他很想张口叫住她,但终究没这么做,那些不该在他家附近出现的人,明显比几日前多了一些,但这于她无干碍。路,她照样走,走得匆忙,但不慌乱,仿佛她仅是路过而已……
眨眼间,她的身影消失了。
留给夏正帆的,不是惆怅,而是一脸的严峻,他将纸条丢入了壁炉里,纸条很快就燃了起来,转瞬间就化为了灰烬。他俯身拿起通条,搅散了那堆灰烬,起身时,微笑挂在了他的脸上——敲门声响起了……
只一声过后,门就被在外的人粗暴地撞开了,有人冲了进来。
夏正帆厉声说道,“出去!”
那些人仿佛未听懂,依旧向夏正帆走了过来,并很快把他围了起来。
“跟我们走!”为首的说,“请跟我们走!”
“好吧!”
就一起走了。
夏正帆一出家门,就不再是被请着走,而是被拖着走——沉重的脚镣手铐,对于身体虚弱的他来说,是个不轻的负累。
一走就走进了七十六号,故地重游,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之前,没人敢把夏正帆怎么样,但这次不同:先前的斯文有礼,一点都没有了,取代的是严刑拷打,从前的客气礼貌,变成了谩骂恐吓。
是翻脸不认人吗?
李逸群的说法是,若夏正帆真是重庆分子,他绝不会动夏正帆一根手指头,但对中共地下党,他没必要那么客气。在他们这个世界里,中共地下党是异类,不会与他们同流合污,没有污点的人,是不能叫人放心的,那会让他自惭形秽。后一个说法,他没能说出口?在心里说了。
审问肯定是没结果的,夏正帆的表现,也充分地说明他是个中共地下党无疑——充分表现出了一个中共地下党惯有的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宁死不屈,视死如归。夏正帆的嘴不仅是贴了封条,还浇注了铁水,很是紧密严实,即使受的刑很残酷,都始终未吭一声,实在扛不过之时,夏正帆就闭上眼,然后昏死过去。
昏迷之中,可以听到类似梦呓——这类停留在李逸群的想象中的情形,是一种奢望。即使是昏死过去的夏正帆,也是紧咬牙关——口冒鲜血——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审问到这个地步,就再无任何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有人提议,给夏正帆发一张通往黄泉的船票,马上就有人附议,周明海如斯,钱蕴盛如斯,还有岩井也如斯,还有很多人如斯,都觉得夏正帆没有再活在这个世上的必要了。
夏正帆的死是必要的,周明海可以对一个远在几千里之外的人有所交代了;钱蕴盛的态度无疑是暧昧的,大义灭亲让他博得了一致的掌声,应有的哀伤、尴尬并未出现在他的脸上,仿佛一个即将死去的人,不是与他有着血缘关系的表弟,而是一个陌生人;岩井其实并不希望夏正帆死,虽然他一度在决定夏正帆的生死与否的问题上选择了投赞同票,但这并不代表他的真实想法,他想的是,如果让夏正帆活着,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夏正帆是个编假情报的高手——用来反作用于中共,然这仅仅是个选择而已,要夏正帆死,自然有让夏正帆必死的道理……
夏正帆神秘地……
关于夏正帆的最终去向,很是扑朔迷离——
在这个冬天,汪记大员们谈论最多的是那个带走夏正帆的人,都说他有点神秘,李逸群关于为何放走夏正帆的说法令人不置信,似乎仅是他神秘的一部分。
这个“他”其实是个女人。
这也是她神秘的一部分。
只有少数几个知情人,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不是很神秘,说穿了,一点都不神秘,如果这些大员们有幸见到她的面,就会发现那层神秘的面纱薄得跟一张纸一样,轻轻地一戳就破。
她姓雷名琬,却又不姓雷,和所有秘密世界的人一样,雷不是她的本姓,就像逢场作戏时,戴在脸上的面具一样。她,还有另外好几个称呼,李夫人的堂妹,黄松鹤的夫人。是了,这个女人出现当时,还给李逸群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那笔失踪已久的钱有下落了。作为交换,李逸群要把夏正帆交给她,至于她为何要这样做,她解释说,是夏正帆指使乌二杀死了她丈夫。
空口无凭,证据是有的,她拿出相关的证据,严格说来,算不得太过硬的证据,甚至还有些牵强,仅仅是一些捉风捕影的内容。
按说,不能置信的东西,是说服不了人的,但就把李逸群说动了,如何说动的,那就是他与她之间的秘密了,一个之后让李逸群死得不明不白的秘密。
黄夫人走时,带走了夏正帆!
这是李逸群的秘书在一次醉酒后说出来的,怎么带走的,他其实也没看见。
令人奇怪的是,出了夏正帆这种中共的间谍,日本人的反应平淡得出奇。实质上,哪会没反应呢?三缄其口,讳莫如深。
但有个事实是毋庸置疑的,夏正帆消失了,像影子一样消失了!
影子也消失了,所有知情者晓得的那个影子消失了。
但影子又出现了——
快一年后,在秋冬交替之际,一个月朗星疏的夜晚。
村上的家中,从下午四点开始的酒宴,还在进行当中。
酒,是甜美可口的清酒,性子不烈,后劲却足。携着酒意,村上这个好主人,不仅劝醉了客人,也让自己尽了兴,以至于说话颠三倒四、走路东倒两歪,乃至于放浪形骸,一把抱住送上最后一道菜、也是最后才出场的那个侍女,向李逸群介绍说,这是他的夫人——年轻得令人皱眉——恐怕未成年吧!李逸群心想。明知道村上说的是假话,但他非常知趣地不去揭穿村上,村上说是就是。
“夫人”从托盘里端出一碟牛肉,放在李逸群面前,“请用!”
一口中文流利得不像话,李逸群再次皱起了眉,这一天,同一个动作,他自己都记不起有多少次了,但又不好驳夫人的面子,“村上先生怎么没有?”显然,摆在面前的牛肉只有一碟,他是独一份,这给人一种阴谋的感觉,老祖宗的智慧,再次提醒了他本质上应该是个中国人——宴无好宴,鸿门宴知道不——牛肉有问题,绝对,绝对是有问题!
有那么一会儿,李逸群的眼前晃动着一个人的影子,影子很熟悉,仅仅是影子,没有具体的身量,更无具体的形象,反正就是那么熟悉,让他努力地想去驱赶那个影子,甩沉重的脑袋是不行的,要挥手才管用。
很好,影子走了。
牛肉是吃不吃,李逸群看了看村上,又看了看秘书,还有另外一个作陪的人,那也是他的冤家对头啊,周明海豢养的打手。厉害是厉害,但不足为患,这人的心机和城府都比不上从前的那个夏正帆。
奇怪了,怎么又想到了那个名字——
“夫人”走了,又来了,再来时,托盘里装了三碟牛肉。
看到自己面前的,再看看托盘里的,李逸群狐疑,“怎么分几次端出来?”
“哈……”村上放声爽朗一笑,“这是我们大和民族的待客之道,奇数为尊敬,偶数就不尊敬了。”村上抓起一块李逸群面前的牛肉,塞入嘴中,咀嚼了一阵,咽下肚,浮出一副受用的表情,“很香的!这是来自神户的牛肉,现在可不好搞来啊!”
“哦……”李逸群疑虑顿消,所谓奇偶数的待客之道,他不是第一次听说,夏正帆以前提到过,他妈的见鬼,怎么又想起了他,“那我就不客气了!”
“还等什么?开动!”村上大大咧咧地从“夫人”的托盘中端起属于自己的那份牛肉,狼吞虎咽了起来。
吃!就算要死,也不当饿死鬼!李逸群想。
就吃了!
夜更深。
李逸群在酩酊之中,被卫兵扶持着,踉踉跄跄地走出了村上的家。
走过长长的花影扶疏,微凉的夜风,迎面拂过,李逸群又有了呕吐的想法,但他不能吐,一个晚上,他就只吃了一块牛肉意思一下,别的东西,他是一点未碰。要知道,在村上家,他喝酒吃肉,已经很破例了,上一次破例的时候,又是在哪呢?那或许有些久远的记忆,总是爱跟他过不去。
是了,那是在夏正帆家,喝过一碗茶,奇怪,那个时候,怎么不怕他呢?
为什么呢?
他们是朋友吗?不是的,是敌人,可为什么就那么信任他呢?
连道几声奇怪之后,他才发现,他面临了一个遗憾,那能让他放心的人,已然不在了。老婆难道不可以放心吗?还是天天睡在身侧的人呢!
不,不,不可信任,老婆也不是那么贴心的,特别是最近的这一年来,天天对镜贴黄花,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那不是给他看的,而是给别人看的。这样的老婆,怎么能叫人放心?
放心不了。
如是想来,心里还是蛮苦的,那种恶心感,说来就来……
刚回到家,他还是很晕,显然在村上花呒那点杰作,不是他要清理出身体的全部,他还要继续做清理——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日本人是惯于做这种事的——他要小心再小心。
找泻药,找人中黄(灵感来自郭汜妻粪汁解毒),要上吐下泻,双管齐下才会顶用。前者好找,香灰一把,放碗里兑了,保管清空肠,人中黄是催吐良方,可不是家常必备的,上中药铺里去抓吧,很不保险的,就在家解决吧!
一切准备齐备,要自救的当口,钱蕴盛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来得是张皇失措,实际上只是有点紧张,刚镇静下来,他就说,“老兄该小心了,日本人正计划要暗算您。”
于此,李逸群只能以几声哐当来回答,他丢掉了手中那碗香灰水,扔掉那份精心炮制出来的人中黄。都没用了,他大致猜到了那暗算是何种暗算:牛肉!
是不是,要以观后效,事实上,等起效之时,就由不得他了。
钱蕴盛走后的第四个小时,效来了,说业障也可以——信不信因果报应?他现在信了——曾发生在乌二身上出现的症状,一一应在了他的身上,发高烧,上吐下泻,腹痛如绞,肚子在不断地膨胀着,最后比怀胎十月的孕妇肚子都还大……
请医生来,谁都不知道那是何种病因,病是未知的,但后来的遭遇是已知的,那夜与李逸群接触过的两名医生,一律下了狱。就连在李逸群病中探视的那位日军少将都莫名其妙地丢了官,从将官到佐官,又从佐官到尉官。
李逸群最后的结果,据说,比乌二好不了哪去,若说乌二死后瘦小得像个猿猴,李逸群就更瘦小了,像个金丝猴?这个比喻或许是有些不太恰当,但一个生前身高为一米七多的男子?死后身长不到一米三——
这毒药很厉害,是否是?
就是!
也有人说,李逸群其实是被吓死的,依据是李逸群死前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着如下几个词:
影子……雕鹰……夏正帆。
熟知内情的人说,李逸群念叨的都是一个人。
所以说,李逸群一死,这世上就再无人知道夏正帆的去处。
这话,对,也不对。如果把黄夫人算上,还是有人知道夏正帆去处的,问题就是,黄夫人在带走夏正帆的那天,却失踪了。从此后,音讯杳无。
“影子”似乎只是个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