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纸和笔,夏正帆埋首奋笔疾书过一阵,抬头就交了卷——诚如他落笔前对村上所说,他能将电文稿上的字,模仿到九成九相似。
笔迹的比对与鉴定,村上亲自动手,绝不假手他人。
手持放大镜,参照样本,逐字横撇竖捺进行观察、比对,反复研究了很久,村上有种莫名的挫败感,夏正帆还真不是胡诌,他就像刻图章一样,把电文稿里的那些鬼画符一样的字,给一个个地“雕刻”了出来,不,是给仿写了出来——这还不算,就连大小都惊人地一致,一般说来,只有照相机才能办到——这是人还是机器?
同时,村上也觉得,夏正机这个人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村上哂笑,“这份电文稿,或许就是你写的?”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夏正帆不慌不忙地问,“证据何在?”
“这不就是吗?”村上高举手上的纸扬了扬,洋洋得意地说,“你千算万算,漏算了这一着,按你们中国人的话说,这就叫授人以柄。”
夏正帆针锋相对,“那我可不可以也这样认为呢?你那份所谓的原件,其实就是重庆分子伪造出来的呢?”
“你……”
村上颓然地放下手臂,将刚才还视作宝贝的那张纸,重重一揉,抛了出去,白色的纸团,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弧线,准确地掉入了纸篓——这个成功,让村上一扫先前的沮丧,双腿触地,屁股离开桌案,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夏正帆面前,睁大一双绿豆般大的眼睛,对上了夏正帆的眼睛,“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哦……”夏正帆表现得兴趣缺缺。
“就在几个月前,他就坐在你现在坐的位置上。”村上继续说,目光一直未从夏正帆身上挪开。
“是吗?”夏正帆淡淡地说。
“他是个共党。”村上面露惋惜之色?“后来,他死……”一个了字,村上拖了很久才从牙缝里迸出来,话锋一转,“在他临死之前,做过和你同样的事。”
“哦,是吗?”夏正帆不惊不奇。
“可惜啊,几个月后,又有一个和他一样的人快要死了!”村上目露凶光,杀气腾腾。
“继续,”夏正帆无丝毫惧怕之色,一脸饶有兴趣的神情,“我想听听,你打算让我怎么个死法,斩首、炮烙、凌迟,抑或是让我像个武士一样,用肋差剖腹?”
“你……”
恫吓,似乎不太起作用。
村上的挫折感加重了。
“你不怕死?”村上问。
“我怕,”夏正帆说,“怕死得不明不白。”
“怎会不明不白?”
“要我死,总该有个理由吧?或者换个说法,你为何要杀我?”
……
村上语塞,是啊,他为什么要杀夏正帆呢?就连把夏正帆带到松机关来,都是名不正言不顺,莫名其妙,不着边际。若说钱蕴盛有嫌疑,那么夏正帆连嫌疑都算不上。从头到尾,夏正帆都很清白,比白纸都还干净。村上那一开始被铁证如山武装起来的理直气壮,在这一瞬,悄然消失了。这使得他不得不很认真地去想个中的曲折——问题去碰了,才知道这曲折真是深奥得很——真是要命啊,不能想的,不是越来越清晰,而是越来越混乱。
唉,这满脑门的糊涂官司啊!
村上遭受挫折,宇多田又何尝会信心十足,好在一开始就在心中打了预防针,真事到临头了,却又不是那么失望——若轻易就能让夏正帆就范,她也就不用一直躲在幕后,等了又等,看了又看,迟迟不露面。她迟疑,她多疑,她彷徨——打出的拳头是刚猛,力道十足,却没打到要害上,而是打在了一团软绵绵的棉花上,把所有所有的力道都吸收了个一干二净。
无疑,据现有的情况看,绞尽脑汁折腾了半天,很可能是白忙乎了。这就好比下围棋,不管过程中用尖、挡、并、顶、爬、关、冲等等下法之一,或几种,但结果不外乎是输、赢、和三种。赢了固然好,和了不丢脸,输了不认账。
对,输了不认账。
李逸群不喜欢输,更不喜欢认账,他正在为不认账而努力。
拿下钱蕴盛,继而整到夏正帆,报先前的几箭之仇,没预期那样顺利,李逸群有些着急、气馁。但转念一想,特务之间的游戏就是这样,不到最后那一刻,一切都是未知的,心里这么想,李逸群又释然了。
急不见得是坏事,有些好的点子,就是急中生智得来的。
李逸群带着《蓝衣社秘录》原稿,去找了成理君,他相信这东西会让成理君非常合作。真应该感谢那个当了太监老公的任秋明,文采虽不及司马迁,但寥寥几万字的《蓝衣社秘录》,一样写得妙笔生花,引人入胜。面市之初,就洛阳纸贵。
当然了,作者署名,也很关键,多数人踊跃购书,冲的就是成理君的名字。
也要拜任秋明这天才般的灵感所赐,让成理君明确了立场。毕竟,成理君落水之初,可不那么合作,又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忸忸怩怩放不开。明面上的立场是确定下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叛节者的共性,一个立场站不稳,以后的立场都成问题——前一秒还死心塌地俯首称臣,下一秒三心二意又起二心。唉!
对待这样的人,就要像驯服野兽一样,圈着、关着,直至把他的野性、棱角给磨平了、挫败了,那才能叫人放心。
画地为牢,门是铁门,窗是铁窗,门房是特务。
住宅是监狱,监狱是住宅。成理君万没想到,他又被关上了,他这辈子与监狱似乎颇为有缘,每一次命运转折关头,他不主动找监狱,监狱肯定会找他,虽然现在不是监狱,是住宅,但比监狱好不到哪里去。
天天在局促的空间里,不是抄经念佛,就是超度被他出卖遭处死的部下;再不就是隔着窗作那井底之蛙看头顶的天空;再不就是大吃大喝和呼呼大睡,不出数月,从前瘦条的人,竟然白胖了起来,从未有过的双下巴也有了。
李逸群一看见成理君的双下巴,就唱上了:老兄心宽体胖,保养得法。可喜可贺!
听到李逸群挤兑他,成理君只能将脸别向一边,默不作声装糊涂。
很快,成理君的脸就转了回来,《蓝衣社秘录》的标题,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李逸群成功地引起成理君的重视后,旋即交给贴身卫兵,由后者收入怀中,贴身放好。这才气定神闲地开了口,“想要它吗?”
“想!”
成理君老实地回答,这份东西最能证实他的清白与无辜,他如何会不想要。假以时日,这东西是能保命的——揭戴笠的老底,是撩虎须,是摸老虎屁股,是要出人命的——凡事要给自己留后路,万一日后……唉,总之未来是深不可测的。
“很好!”李逸群十分满意成理君的反应,“想要可以,那你就替我做一件事!”
“什么事?”或许是觉得自己太过心急,成理君掩饰性地自我解嘲说,“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替你干什么?你若还指望我再递什么投名状,我可递不出来了,该出卖的人,我都出卖了。不该出卖的,我也出卖给你了……”
“不是要你出卖谁。只是要你认个人!”李逸群皮笑肉不笑。
不一样是出卖吗?
“我可不认识谁!”成理君断然说道,心内却止不住地紧张。说到底,他是很怕李逸群的,只要李逸群突然间翻脸不认人,他的日子就难过了。
“不认识谁?”李逸群夸张地尖叫一声,嗓音尖利且刺耳,脸色阴沉得瘆人,成功地吓住了成理君,也吓住了卫兵。他伸出匕首一样的手指,使劲戳了戳成理君的眉心,“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遍,试试看……哼……”
成理君哪里敢把同样的话再说第二遍,他才不去找那自在呢!
以沉默对,就算他默认了李逸群的要求。
“拿来!”
李逸群向卫兵把手一伸,卫兵忙不迭地将那份被鉴定过一次又一次的电文稿递上了前。
李逸群展开电文稿,送抵成理君眼皮底下,“仔细瞧瞧,写这东西的人,你认识吗?”
成理君抬起眼帘,飞快看了一眼,便做贼心虚般地低垂下眼皮,“写的人,我不认识,我只认识送电文稿来的人。”这是实话,他在心底这么告诉自己。
“那他(她)是谁?”李逸群追问,“代号、姓名、怎么联系他?”
“真名不知道,只知道他的代号叫‘干将’。联系方式,以前一直是通过电话。可是,你想,你都以我的名义发表了那个东西了,他的电话还打得通吗?”成理君说一半留一半,那个神秘的“影子”无处不在,没事就别去招惹了。
李逸群是吃特务饭的,记忆力好是基本功,他马上就想起从谁嘴里听到过“干将”这个代号,是宇多田的嘴里。
“哦,我知道了!你说的确实有道理,换作是我,也肯定会将所有的联络方式更换一遍。”
言毕,李逸群面露狐疑不定之色,几欲张口说什么,却又止住了。最后,他垂首看了一眼左脚鞋尖,上面好像有点灰尘,他掏出手绢,弯腰去擦了擦,起身之际,神经质地把手绢塞给成理君,说道,“你最好说的是实话,不然,我杀了你。”
语气完全是闲话家常的平和。内容可不是,直逼得成理君连打好几个寒颤。
李逸群兑现了承诺,将稿给了成理君,还宣布了一个令成理君目瞪口呆的决定:你自由了!对成埋君嘱咐再三,让其对此事守口如瓶,否则就如何如何。
恩威并施,左右开弓,连哄带吓,一一施过,李逸群就走了。
留下又惊又恐的成理君,在为迟来的自由,悲喜交加……
从疯子嘴里掏出秘密,有多难?很难。打个比方问,你能听到死人的心跳吗?不能。是的,从疯子嘴里掏出秘密,可能性几乎为零。可这荒唐透顶的事,就有人要做,不仅要做,还打算把这件不可能做到的事,给做到做成。
宇多田就正着手在干这事,她不用亲自动手,只需在一旁观看,等候最后结果。操作审讯的,是两名她从华东派谴军防疫给水部队请来的军医,既是审讯,也是实验。军医所使用的审讯器材,没常见的刑具那么血腥,就是一支普通的注射器、橡胶导管,外加几瓶满当当的药水。
这是一次“吐真药”试验。
用药一:东莨菪碱;没用。药入徐克样身体,跟镇静剂差不多,只是让徐克祥少说了点疯话而已。
用药二:安米妥钠,有点用。注射下去后,一审问,徐克祥不说疯话了,出现了短暂的清醒,起码能记得起自己姓甚名何了。
用药三:硫喷妥钠,非常有用。但也很危险。用药前,两名军医特别提醒宇多田,只能用一次药,不能连续用药。否则,人犯就彻底报废了,轻则更疯,重则死亡。宇多田在了解了正常的最少用药间隔之后,想都不想,就说,只要能拿出结果,人犯废就废吧!
药液缓慢地自徐克祥的颈静脉滴入,很慢,见效却不慢。很快,徐克祥的眼皮沉重,眼帘下垂,眼神迷离。
宇多田发了首问,“我们认识吗?”
徐克祥似乎有些健忘,完全忘记了眼前这个审过他的人。
于此,宇多田一点都不奇怪,诚如军医告诉她的那样,现在的徐克祥,是在似我非我、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状态下——被注射了硫喷妥钠的人,都这个德行。
“问题是,我知道你是谁!”
但徐克祥此时眼前一片空白,甚至没有察觉军医紧盯着他的目光。
他已在大脑中立起了一道屏风,把军医挡在了外面。
“说得更精确些,我知道你不是谁。不必害怕或惊慌。我很喜欢现在的这种微妙,你觉不觉得,说这世界要少了这些东西,岂不是很无趣?”
“我就是我!”徐克祥听到自己的声音喃喃道。
一片空白中,他隐约看见军医的脸变得十分模糊,就像藏身于浓雾之中的面纱,看似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接着他听到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距离近得使耳语也变得像打雷。
“你还记得关于‘干将’这个代号的电文吗?不要紧张,慢慢想……呃,如果想起来了,就告诉我。完了,你就可以回家了。”负责审问的军医的声音像煞了拿糖骗小孩的拍花子,诱惑性十足。
“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徐克祥像一具死尸,目光呆滞,徒有躯体,而无魂魄。
负责注射的军医见状,忍不住地皱了皱眉,“なぜこのようにですか?(怎会这样?)”
宇多田莫名其妙,“どうかしましたか?(怎么啦?)”
“いや、非常に悪い!(不对,非常地不对!)”负责注射的军医摇了摇头,翻开徐克祥的眼皮,看了一眼瞳孔的大小,正常。又抓起徐克祥的手腕,看表数起了脉动。半分钟后,他惊叫道,“半分だけ分は88回、1分は176回、動悸はどうしてこんなに速いですか?このああすべきではない!(仅半分钟就是88次,一分钟就是176次,心跳怎么会这么快?这不应该啊!)”
负责审问的军医一听,抓起徐克祥的另一只手腕,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脸色变了好几变,惊疑不定,“おかしいですか?あなたは取り違えた薬ですか?(太奇怪了?你是不是拿错了药?)”
“あるわけないだろ?(怎么可能呢?)”负责注射的军医手指托盘,“いつもと同じだ!(和往常一样的啊!)”
经检验,确实,和往常无二致。
鉴于审讯未果,以及试验对象随后出现的不良反应——口吐白沫,剧烈抽搐,乃至晕厥。两名军医在经过不算激烈的争论之后,向宇多田提出了他们的看法:一、试验不能再进行,徐克祥已经废了,其清醒之后,与白痴无二致;二、徐克祥在试验前,肯定是长期在服用一种药物,据推测,可能是蟾衣(蟾蜍的脱落的表皮),这种药物可用于治疗肺结核,徐克祥的右下肺有钙化灶,这是初步治愈的痕迹:三、查一下给徐克祥服药之人,云云。
本来听前半段,宇多田已失望至极,但听到后半段,她不仅笑靥如花,一双还算漂亮的眼睛竟透出了别样的妩媚。引得两名军医为之心怦然一动,顿时想入非非了起来,随即又忙不迭对先前的错觉避之不及,谁也不会对一个男人感兴趣,是否是?
就是!
可宇多田对男人感兴趣啊。
就这样,一个不算意外的意外,让她与夏正帆靠得很近,近到两人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呼吸,也能真切地听到对方的心跳。
“上海的夏天,可真像东京的夏天啊!”宇多田掏出满是檀香味的手绢,轻轻地拭去额间的汗珠。这是一个沉闷的午后,阳光暗淡,天空阴沉,催人昏昏然欲睡。夏正帆举手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是啊!”声音里充满了属于慵懒的疲乏。
宇多田端起手边的水杯,喝了一小口,放下水杯,又擦起了汗水,这次擦的是白得发亮的颈子,“档案中记录,你整个少年时代都在东京度过,是这样吗?”
“是啊。”
夏正帆随口一答,很随便,就像不经大脑思索就答了出来。困乏感似乎比先前更强烈了一些。是不是太困了?或许是,那就睡会,他想。刚闭上眼,倏尔又睁开眼,此时此地,片刻小寐都不行,谁知道会不会说梦话呢。
不过,人的意志,似乎抵抗不了睡意,纵有万般不情愿,他还是合上了眼,入了梦。也说起了梦话——
“姓名?”
“夏正帆。”
“年龄?”
“33岁。”
……
宇多田认为这是真话,以此为判断基准,去问夏正帆:你与徐克祥是什么关系?
该问题,宇多田是经过精心准备的,在最适当的时机,打出的一张大牌,人在那个状态下,应该是把压在心底的秘密,一股脑说了吧——
宇多田:是你给徐克祥送的药吗?
夏正帆:不是……(含混不请的回答)
宇多田:是,或不是?
夏正帆:不是。(肯定得有些矢口否认的意思,好像人是清醒的。于此,军医检查过瞳孔,不是清醒的)
宇多田:那好吧,换个说法,你让别人做过此事吗?
夏正帆:没有……(再次含混不清)
……
整个过程,就在含混不清与反复确认的过程中进行,直至结束。
结束是在半个多小时后,当宇多田手拿询问笔录,却发起了呆,用“吐真药”,是让夏正帆说了些真话,可这样的真话,她情愿不要——她已知道的,重温了一遍;而她不知道的,还是不知道。
就眼下手里的东西,是真是伪,殊难判断。真话是谎言,谎言是真话。他们这行的人,没一个人会把真实与虚假严格区分开来,双重性格在他们这行并不鲜见——以前总是把他的狡诈低估了,现在就彻底高估他一下吧——
某件事,发生在某年某月某日,当人在陈述时,用得最多的,应该是大概、也许、可能之类的叙述,夏正帆倒好,可以具体到某时某刻。这记性也太好了点,就像刻在脑子里一样。得到印证的东西,会是假话吗?
不是。
若是假话呢?那么,夏正帆这个人从头到尾压根就不存在,只是被虚构出来的,确切点说,这个人是一个特定环境下的产物——否则,不会这么完美——要知道,询问笔录和已有的资料,是一字不差。
这个荒唐的念头,来得不算突然、蹊跷、莫名其妙,而是第二次出现了,但宇多田还是被吓了一跳,仿佛这个想法不是她自个头脑想出来的,而是来自于星辰之外的陨石,一块落地了,还会有第二块。
不过,她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幸成真的可能性是小而又小的。夏正帆,是真实地存在的,正如念头第一次闯入脑海时,她神经质地中断审问,命人扒掉了夏正帆的裤子,检查夏正帆右大腿内侧那块颜色乌黑、状如雄鹰展翅的胎记是否还在。
当然是在的,文身可以画上去,那东西天生的,画不上去的。
真的假不了,夏正帆是真实存在的。
询问也不是完全无收获,在“吐真药”的作用之下,夏正帆把某些宇多田已知的事实丰满了起来,充实了起来。先前夏正帆不愿意提及的那个人,在他懵然之间,从他的口中开始形象了起来。
以下是夏正帆关于其父的陈述:
印象里,父亲是个严肃的人,不苟言笑,严厉……我是独子,无兄弟姐妹,要是在别的家庭里,肯定会得到宠溺……宠溺,呃,那是没有的,他信奉黄荆棍下出好人……小时候,我很顽皮,这本是男孩子的天性,在别人家,这是可以容忍的。到我父亲这里,就不容许了,因此,我没少受体罚……总会被罚蹲马步,时间常常是一炷香至三炷香不等……就这样,我无法与他亲近……到后来,就更难亲近了,在我刚学会认字的时候,念错一个字,赏一个嘴巴;写错一个字,打十个手板心,都是先罚再说道理……少年时去日本留学,归国之初,他和我起了冲突……呃,我加入岩井公馆是很秘密的事,不知怎么就给他知道了……再后来,我就被他逐出了家门……
丰满的是父亲的形象,儿子呢?
关于自己,夏正帆很少说,甚至是不说。
不能不说,由于药效的原因,让这次审问结束得太快,甚至让人有些意兴阑珊,回味无穷,当然带给人更多的却是困惑——宇多田心想,我这么揪住夏正帆不放,是为什么啊?
要说夏正帆有什么不轨之举?那也仅仅是他的所作所为令人怀疑,嫌疑而已,而且在电文稿一案中,夏正帆从头到尾,似乎都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没任何证据可表明夏正帆牵涉其中,就算那张九成九相似的东西,也说明不了什么——那样的东西,只能说明夏正帆是故意为之,在搅浑水。
本来是很有胜算的一件事,现在却变成了一本糊涂账,算都算不清了。然而,与夏正帆靠得越近,宇多田就越像走入了一个迷宫,到处是岔路和镜子般吊诡的幻影,她的知识和智力都受到了深刻的挑战、考验和嘲弄。
没等宇多田从迷宫里走出来,一封加密电报来了——
“すぐに引緻人から南京、渡辺(即刻解送人至南京,渡边)”
电文在手,宇多田纵有一千万个不愿意,也只能照办,渡边是她上司的上司,官大一级压死人,更别说大两级,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特务以服从上意为准则。
若说宇多田接到的是毋庸置疑的命令。那么李逸群接到的那份电文,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着即日亲携人至宁,勿怠,汪兆铭,丁(日)”
钱蕴盛,人只有一个,两家都想要,友邦之间,友谊第一,争人第二,李逸群代表汪记高风亮节地作出了谦让,宇多田则代表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却之不恭。两人原定的审讯只能无限期搁置,即便要审,也得南京的那位渡边三郎中将说了算,宇多田和李逸群是无权决定的。
就连夏正帆,他们也不能再羁扣了,私设公堂,屈打成招——岩井不知哪根弦搭错了,突然冒了出来,提出要带走夏正帆。对他二人提出的如山铁证,视而不见。岩井不但要带人走,还要取走铁证之外的相关证据,只要原件,不要复写件,照片都不行。
岩井不好糊弄,李逸群知道,也就把他的要求很当回事,乖乖地交出了自个手头的那些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劲收集的证据。宇多田就未必那么买账了,一句凭什么,就想拦回岩井伸得过长的手。拦是拦不住的,岩井是有备而来,一纸名头大得吓人的公文,在宇多田的眼前一亮一晃,就轻轻松松让宇多田就了范,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了旁证。
铁证不能交,渡边肯定要察看。
所谓的铁证,岩井没打算要,他就要夏正帆这个人,旁的枝节末叶,不过是烟幕弹。就算夏正帆与钱蕴盛的事情有重大牵涉,该如何处理,那是他的事情,轮不着宇多田来插手。更何况于,那张电文稿是不是钱蕴盛所拟,那还两说呢!
问题的关键是,与夏正帆有什么关系?
没任何关系!
钱蕴盛,岩井没兴趣?一介武夫,与他最感兴趣的战略情报,没任何关系。
上火车落座之初,钱蕴盛心说,这下完蛋了!
为防止他逃走或是被人营救,宇多田下足了工夫,派出重兵押送不说,还在押送他的列车上也用了心思,把客车厢全换成了运兵车厢(俗称闷罐箱);为防止他自杀,宇多田安排专人贴身监视,一共有六人,两人一组,每半个小时轮换一次;为防止他精神上建立起防御阵地,把他夫人也押了来,最是强盗逻辑的就属这了。
反观之,他事先打算趁上洗手间时跳窗逃跑,没那客观环境;想咬舌自尽,没那勇气了,有夫人在场,死志坚决不起来;就连心静如湖,也因夫人的存在,被搅乱了,再也还不了原,代之是微波荡漾的忐忑不安。
——全乱套了!
换言之,他事先的种种设想,只能是想罢了——
不受钱蕴盛欢迎的罗之江也来了,前往南京赴任,随时都可成行,可他就死乞白赖地非跟着乘同一趟车。随罗之江一起来的,是位头大如斗、其貌不扬的小个子。起初,钱蕴盛以为是鬼子特务,萝卜腿再加明显的罗圈,钱蕴盛没理由不把他归类成村上和宇多田的同胞。
一搭话,钱蕴盛才知弄错了,对方叫余玠,也是名汉奸。区别在于,钱蕴盛是白皮红心,真实身份是暗的,见不得光的。而余玠是黑皮黑心,真实身份是明的,见得光,却是危险人物——托此人的福,钱蕴盛被冠上了间谍的帽子,再加上那件所谓的铁证,翻案难啊。
很难!
风平浪静。
一路平安。
劫人的没来。
嫌犯逃跑是没影的事儿。
嫌犯没有自杀,更没有大吵大闹,安静得出奇,沉默得矜持。
列车靠站那会,宇多田松了气,宽了心。出站那会,走到头里的她又憋了气——夏正帆和岩井那老东西联袂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勾肩搭背,有说有笑,向她迎面而来——不打招呼,擦肩而过,从头到尾当她是隐身人。
那二人遇上钱蕴盛时,态度就变了,不但打了招呼,行了注目礼,还交换了谁也看不懂的暧昧眼神。注意:不仅是有亲缘关系的表兄弟之间会有这举动,岩井也双眼放光——她想上前去制止,却迈不动步伐,人家有什么不轨的举动吗?
没有。
那就不要寻衅滋事。
风度,风度!宇多田反复地提醒自个儿几遍后,绽出迷人的微笑,带着自信与高傲,迎向了前来接应他们的渡边中将的秘书。
笑容很快就僵了,她看到了令她恶心得心里像吞了蟑螂的人——梅机关的总负责人影佐。那个面色苍白,笑容阴沉,浑身上下散发着住在釜琦的人才有的寒酸、落魄,即使影佐不是大阪人,是广岛人,更是一名少将,她还是打心眼里看不起他——其实是嫉妒多于厌恶,影佐的功劳很大,策反汪精卫,成立南京傀儡政权,出任汪记政府的高级顾问,东京大本营的那些老头子们对其是青睐有加——看吧,叫花子穿龙袍,一身崭新而宽大的少将服套在痩骨伶仃的身上,可不是那么挺括——
影佐升少将了,这什么时候的事?
影佐成少将是迟早的事,宇多田不会感觉意外,她只是没想到竟会如此悄无声息。嫉妒之火腾地升了起来: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