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本该是罗之江赴南京走马上任的日子。刚上了火车,他又不得不下了火车。李逸群派人匆匆找到他,让他速到李家,说有要事交办。罗之江不敢怠慢,匆匆跟着来人出车站,上了一辆车就往李家赶。
抵李逸群家,罗之江进门与面色阴晴不定的李逸群打过招呼,正待进一步问是何要紧事,眼睛余光却瞥见有陌生人在场,马上就把话咽回了肚里。
李逸群见状,和缓了颜色向他介绍说,“这位是松机关机关长宇多田大佐阁下。”介绍甫毕,嘴上就像贴上了封条,再也张不开了。
候了片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李逸群压根没介绍他的打算,心下老大不痛快,有些哀怨地看了李逸群一眼,向宇多田作了自我介绍。介绍自己时,他谦卑到了极致,说了自个儿的姓名,至于职务却一字不提,紧接着就对宇多田大拍马屁,什么心仰已久,什么久闻大名哪,热乎乎的话直向外出溜。仿佛他不这样说,宇多田就看不出他的诚意,也看不出他的忠心,更看不出他的马屁拍得有多响。
说了半天好听的话,满以为把宇多田的心给捂热乎了,哪知道人家打了个官腔,轻飘亲的一句我听说过你,就不再拿正眼看他了,仿佛他从头到脚都是隐形的,可有可无。
巴心巴肺却换来这么个结果,他顿觉心里好似被人丢进了一根滑不溜丢的泥鳅,黏糊糊的,湿嗒嗒的,在他心里扑腾扑腾地乱跳,跳得欢、跳得频,腻歪到了极致。这种感觉,随着他看到宇多田抱臂于胸前,显得女态十足,就更重了几分。
异样的冷清气氛,让罗之江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葬礼,肃穆地环绕着他和另外二人,谁都不多发一言,似乎谁说了话,就会破坏掉他们正在参加的葬礼的严肃性,让庄严不再,让哀痛不再。
叫我到这灵堂来干什么啊?他想。
其实,罗之江想错了。就在他到来之前,李逸群不吝溢美之词,向宇多田反复抬高他,以图帮他在宇多田心目中树立起高大的形象。
或许是言过其实,过了火,让满怀期待的宇多田见了他,不禁大失所望:一个瘦小枯干的猢狲,要相貌没相貌,要气质没气质,委琐、市侩,不像是特务,更像个锱铢必较的小商人。或许有点小聪明,却无大智慧。这样的人,放在人堆里确实不太起眼,顶多适合做个在街头巷尾打探消息的“包打听”。
这样的人能担负起重任吗?特别是那件事。
为此,宇多田不得不有意摆出傲慢之态,去测试罗之江的反应。宇多田发现,罗之江正在偷偷地打量、端视着她,眼神很晦暗、很暧昧、很委琐,而且游移不定,一俟与她目光对上,马上就飞快地转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又很在乎。
待她不露形色,悄然换上和蔼可亲的神气,这次,有趣得要紧,罗之江相应地露出了空洞、殷勤的笑容,向她小心翼翼地看了过来。
这是个滑头。这样的人,也许更合适去从事场面上与人周旋的工作,而不适合去干特务工作,宇多田想。当然了,一个人是复杂的,旁人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就很可靠,可靠的是一个人能做什么。
沉默是留给来人打破的,更晚的时候,村上姗姗迟来,救了被莫名其妙折磨得不知所谓的罗之江,也救了沉默已久的场面。
相较于冷若冰霜的宇多田,村上就通人情世故多了,他会热情地跟李逸群打招呼,会亲昵地与罗之江拉拉手,并会恭敬地对宇多田点头哈腰,人人都会得到他恰到好处的照顾,人人都会做出与他相应的举动。
客套一过,村上直接切入了正题,他先从随身携带的那个牛皮公文包里拿出一卷文件,环视了其它三个表情各异的人,轻轻地清了清嗓子,说道,“经过对比、检验,得出的结论是:吻合度达到百分之九十以上!”
李逸群和宇多田俱露出会心的笑容,唯有罗之江如堕云雾里,看了看那笑得神神秘秘的二人,又看了村上,嘴翕张合半天。业有的谨慎,让他终于压制住了好奇心,不打听,不多问,淡然处之。
在宇多田的暗示下,村上把文件交与罗之江,“罗桑,请你看过之后,提出你的看法。”
文件就在眼皮底下,罗之江却迟疑不接,仿佛那是什么与他性命攸关的东西,碰一碰,人头就会落地,再也安不回原处了。
村上把文件塞到罗之江手里,“看看!”
让看就看吧。
“万勿再有针对中储行行员的恐怖行动,此举得不偿失。悉:近日,缘兄所部在沪工作区刺杀多名中储行行员,七十六号正酝酿报复行动。一俟开战,银行业大乱,民必反感,进而不满于政府,长此以往,政府必失沦陷区之民心。望兄以校长声望为虑,以民心为重,三思而后行……”
这是一份写在烟盒上的电文稿,上无收报人姓名,下无发报人落款,但这无妨罗之江知晓收报人是谁,热衷于搞破坏的戴笠呗——他从前敬爱的局长,现在可恨的敌人。拟电文稿的人,就不知道是谁了。
停留在烟盒纸上,肯定无从知晓是谁。
谜底在后面,将文件逐页看过,罗之江有种被人暗算的感觉。他想躲事,躲没躲过,事情却找他,一下子就把他推到了那个人的面前。让他想当好人当不了,只能觍着脸当恶人。毋庸置疑,这是一开始就设定好的阴谋。
手中的东西不能白看,接下来的事,就该是他走到前台,去与人面对面捉对厮杀交锋。哦,说厮杀过了点,应该说是去蹚浑水,是深不见底的浑水。只怕到时候,恶人当了,整人不成,倒把自个弄得里外不是人,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让罗之江如此没底气的,就是他刚才看到的所谓鉴定结论。吻合度达到九成以上,这算是个什么结论啊?九成以上之外呢,留待人来翻案吗——
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老特务,罗之江对笔迹鉴定颇下过一番苦功,他知道笔迹犹如人的指纹,每个人的字迹都是不同的:有的人行笔力透纸背,而有的人行笔则轻浮无力。可另一方面,笔迹毕竟不是指纹,指纹是一成不变的,哪怕是割去一层皮,长出来还是老样子,想变都变不了!而笔迹则是可以变的,虽说万变不离其宗,但有时候要窥见其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那些精通书画、临摹功夫了得的人,翻手是云,覆手是雨,搞得你晕头转向,苦不堪言。
带着几分不情愿,罗之江指着文件问道,“这东西可靠吗?我没别的意思,要是弄错了,岂不是中了人家的反间计。”
人家是谁,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愿去说破。
罗之江的质疑,李逸群早就想过,但这无改他执意让罗之江出面的初衷。
成理君落网以来,李逸群就一直处于莫名的亢奋之中,成理君不是令他冗奋的支点,从成理君部下那里起获的电文稿才是。同样的电文内容,再看第二遍——早几个月前,余玠破译过电文,那不是原件,一俟原件在手,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那大小不一,近乎鬼画桃符的字迹一入目,他看到的仿佛不是字,而是个人。还真应了“字如其人”的那句老话,这字还真像那个人。给予人表面的印象是:轻浮散漫、不学无术、浑浑噩噩。而实则上是: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象无形。
有了怀疑的对象,再来仔细地研究电文稿的内容,他完全可以肯定,这绝非那些普通上海区特务的口气。拟就电文稿的人,更像是戴笠的一位朋友。于字行之间,无不透着一位朋友在劝说之时才有的“苦口婆心”——字宇珠玑,句句在理,可谓是用心良苦。
综上所述,他有九成九的把握可认定,这份电文稿,就是他所认识那个人写的。
这个似逻辑推理得出的结果,让他内心里止不住地欢呼雀跃,亢奋就在所难免了。作为特务所固有的多疑、老练,又让他在亢奋之余,保持了几分清醒:虽说那人是被怀疑的对象,但毕竟没拿到任何真凭实据,嫌疑而已。
在这种情况下,为了取证,为了明辨是非,他也不嫌麻烦,决定验一下笔迹。
验证、比对笔迹需要样本,那人写过的报告,签过的字,不计其数,并不难找,很随便地就找到了,剩下来的事情,就该专业的笔迹专家来做。
结果不是很意外,但结论与他预期的,有那么一点出人,他那九成九的把握,给专家打了点折扣,变成了九成以上的吻合。
九成以上,毕竟不是十成。
所以,他不放心地问:这个九成以上,把握有多大?
专家一:从笔迹学的观点看,笔迹比对超过九成以上的吻合率,基本上可以认定为同一人所书写,但也有例外,比如说……(话未完,就让他打断了。他只听结论,不听例证。)
专家二:人的书写习惯,如同人的指纹,无论怎样变化,万变不离其宗。(引发他会心一笑。)
专家三:如不出意外,系同一人的可能性较大。(他轻轻皱了皱眉,这是个滑头,他想。)
专家四沉吟了半天,在李逸群再三“就是与否”的追问下,才仓促地轻点了一下头。
挽总结论便是:是同一人的可能性较大。
还是不太肯定!
不太确定的事,李逸群就不能下决断,就不能果断出击,这使得他被迫放弃暗箱操作。将一直探藏不露的东西,在一次谈话中,故作漫不经心露给了宇多田,这一着棋无疑是经过深思熟虑,下得老谋深算:
宇多田肯定舍感兴趣,事实确实如此;宇多田肯定会调查取证,事实也确实如此;宇多田肯定会采取行动,事实更是如此。
千算万算,漏算一着。
宇多田从来不会让自己被人当枪使,过去如斯、现在如斯、将来如斯,她一眼就看穿了李逸群的用心,说不上多险恶,但肯定是不怀好意。她对那个人不感兴趣,她只对那个人身后的那位感兴趣,那个像影子一样贴在那人身后的人,那才是真正的对手。
所以,她带着自己的盘算,与李逸群一拍即合。当然,在一拍之前,两人少不得经过一番不太激烈、甚至很平和的勾心斗角,终于把两股不太合拍的绳子,接上、打结、抹平、最后实现了无缝结合。
于是,宇多田出技术支持,李逸群出人,一出经过精心准备的戏,就待上演了。
技术工作——笔迹鉴定,松机关做得比七十六号细致。七十六号的专家们只会拿着放大镜,左顾右盼,走马观花,一个细节都挑不出来,就敢提笔写结论,然后签宇画押,这是极为不负责任的。松机关的专家们,把比对样本放在显微镜下,逐字比对,落实到每一个细节,挑选出典型,并逐一登记造册,这才叫严谨的态度嘛!
好了,技术鉴定做过,就该考察一下李逸群出的人了。
仅看外表,宇多田是瞧不上罗之江的,但看罗之江刚才的表现,又有些可圈可点,起码是个有头脑的人——能想到是反间计这种可能,罗之江还不算蠢人。
定了的事,就要立即付诸于行,不可瞻前顾后。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负责张弓拉弦的是村上,他说:
罗桑,这种可能,不能说没有。可是,干我们这行的人,面对的,通常都是世上最狡诈的敌人。他们伪装得很深,很巧妙,藏在浓雾之中,如风似气,比影子还难捉摸。因此,我们要做的,就是带着一双慧眼,拨开层层浓雾,让他们显影显身,曝光于这朗朗乾坤之下。你说,这样的工作是不是寓意重大,意义非凡呢?
罗之江点头称是,方才的疑虑,自是不敢再说了,但犹豫始终还在,也可说是顾虑重重。他提出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遇到干扰怎么办?
李逸群大包大揽地说:出了事,我负责。我负不了责,不是还有宇多田阁下吗?有宇多田阁下替你撑腰,你应该很有底气才对!你恐怕不知道,宇多田阁下直属友邦(日军)军部,办案的权限很大,上至友邦驻华中高级军官,下至我方普通办事员,她都可以不经请示,直接过问。
李逸群本意是给罗之江吃定心丸,不自觉说顺溜了嘴,把牛皮吹大了。
宇多田不由得轻敛娥眉,心中虽反感李逸群不负责任的言论,又不好当面去戳穿,只得连连打眼色暗示李逸群要适可而止。哪料,李逸群越说越带劲,到后来竟手舞足蹈了起来。
忍无可忍之下,宇多田正色打断李逸群,“李桑,你言过其实了!”
李逸群卖乖出丑,面色微微一红,赶紧交出话语权,由宇多田来主控。
宇多田不知还该说什么,李逸群把她的节奏彻底打乱了。之前在胸中打好的腹稿,她是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了,只能沿用李逸群的话,在那个基础上,做点放气工作。“罗桑,办案是科学、严谨的工作,希望你本着认真负责之精神,敢于任事之勇气,敢于得罪人之担当,把此事弄个水落石出。”话至此,她却陷入了彷徨之中,如山铁证,没带给她自信,而是一个沉甸甸的负担——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从何而来,她也不知道。
罗之江也莫名其妙,摇起了头,持反对意见,“这也有可能是他写的,别忘了,他也是我们这个圈子内的人,过去是,现在也是。他有这个技术、能力、便利,做这个样的事……”
他,是谁,大家心照不宣。
本来,大家都在极力避讳,或者说打算稍后才提到,来个循序渐进,在做好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将他一举拿下。揭下他的画皮,撕下他的伪装,让他无可遁形。但是,就在一切都还未准备好的情况下,就毫无预警地来了。
来了就来了,事不宜迟。
以防夜长梦多。
抓人就不莫名其妙了,罗之江硬着头皮出了手。
在愚园路周明海家中,罗之江喝止手下人的毛手毛脚,毕恭毕敬地走到钱蕴盛与夏正帆面前,告了声叨扰,亲手给钱蕴盛、夏正帆戴上手铐。完事后,罗之江低眉顺眼对钱蕴盛说:请钱将军跟我走一趟,配合我们把一些问题弄清楚。面对夏正帆,罗之江无话可说,夏正帆的冷笑,让他头皮很是发毛。
就一起走了。
抓人时,周明海在场,错愕、难堪。
审问时,周明海在场,紧张、不安。
作为特务委员会主任,周明海进出七十六号很自由,不用受任何拘束。在七十六号内,旁人不能随意走动的地方,他照样能走动。最后,他走进了审讯室,村上和罗之江正在审问钱蕴盛与夏正帆,他一欠屁股坐在主审位上,不走了。
村上摩掌擦拳,正待大展拳脚之际,见忽然来了个监审,这算什么事?
如此一来,村上与罗之江的审问,就显得有些束手束脚了——谩骂、恫吓、用刑,不能随心所欲,无所顾忌地施展——审问的用词是公式化的,就像照着教科书念出来的——你一言,我一语,你方唱罢,我又登场,轮流出击:
先对钱蕴盛——
说,这是不是你写的?(凶神恶煞,是村上)
请问,这是你写的吗?(有气无力,是罗之江)
说,你是不是重庆方面派来的间谍?你与戴笠是什么关系?(村上)
请问,你与戴笠是何种关系?朋友?上下级?抑或是其它?(罗之江)
……
钱蕴盛不发一言,装聋作哑,到非说不可之时,一概不认,要不就是让夏正帆代言——
夏正帆说话语气强硬、用词讲究、条理清晰;神情坦然自若、从容不迫。唇枪舌剑,斥罗之江,驳村上,态度不卑不亢,忙而不乱,有理有节。即便是村上拿出铁证虚张声势地晃一下,逼得钱蕴盛方寸稍乱,都未影响到他分毫,照样镇静自若,舌利如枪。
村上打眼色示意罗之江撇开夏正帆,转攻钱蕴盛,那才是主角,是个软柿子,好捏得多。
罗之江按照设定好的流程,抛出了铁证,送抵钱蕴盛眼皮底下,有气无力地问,“钱将军,笔迹鉴定证明这可是你亲笔拟的电文稿,合作点,承认了吧。”
村上听罗之江问得低声下气、理不直、气不壮,干脆让罗之江噤声,站一边当旁听去了。撇开罗之江,村上的审问似乎顺了很多,满屋都能听到他的咆哮,声声带风,比打雷还有力。
钱蕴盛决意将沉默进行到底,照旧不发一言。
你看,这是什么态度?
死猪不怕开水烫!
用刑!
不知何时进人审问室的余玠,似打了鸡血,来了劲,抓起皮鞭,就向前冲。
周明海看出苗头,断喝一声,“不许乱来!”
余玠止步,困惑地看了一眼周明海,随即悻悻地罢了手。
村上也不赞同用刑,不是他不想用刑,有周明海在场,影响不太好,当场一挥手,让余玠走了人。
村上半真半假地说道,“钱将军阁下,我们请你到此,并不是要追究你拟这份电文稿的是与非。你劝诫重庆方面不要再生事端,这是你识大体的表现,这很好!你既然与重庆有这种非同一般的关系,为何不早点坦诚相告呢?或多少透一点口风,那才够朋友嘛。”
罗之江憋不住了,接着说,“是啊,你与戴笠有联系,那不要紧,但请不要避开我们,我们是顶要好的朋友,应当无话不谈才对!”
村上还说……
罗之江还说……
两人你一句,我一段,左右开弓,想方设法诱钱蕴盛承认:一、电文稿系他所拟;二、他就是“鹞子”;三、他与戴笠联络密切;四、他与蒋先生(介石)还有联系。
威逼利诱、连哄带吓,说得口千舌燥,精疲力竭,动了怒,上了气,钱蕴盛也不是死不来气,被逼得急了,说了几句:我郑重声明,电文稿不是我写的!我和戴笠从前是朋友,现在可不是了。所以,我不可能与他有什么工作往来。再说,你们看我像是搞特务工作的料吗?蒋先生嘛,我就更不可能与他联系了,他现在发悬赏,又是骂我,又是通缉我,还派人杀我,我躲都躲不及,哪还会有联系……
一切指控,矢口否认,概不认账。
周明海看过铁证,帮起了腔,“我以我的人格保证,钱老弟决不是写这份电文稿的人!”
你的保证不值钱。
罗之江这样想,村上如斯,夏正帆亦同,三人同时会心一笑,只有在这一会,他们之间的默契是水乳交融的。
笑过之后,都不轻松,夏正帆质疑,“既然说电文稿是铁证,那为何起获的单单就只这一份?搞特务工作的人都知道,举凡处于地下的那一方,对任何电文稿,都是即发即焚。就算留有存底,那也不该是原件,而应该是抄写件。电文稿的真实性,十分可疑!”
周明海附和说,“就是!肯定是别有用心的人伪造的。李部长刚才不是说,这份电文稿是军统上海区的电台起获的,这肯定是重庆方面精心设置的陷阱。”
钱蕴盛:我冤死了,谁他妈的,这样整我!
夏正帆:比窦娥还冤呢!
周明海:六月雪飘……
都是些什么话!
村上不禁大皱其眉,原以为铁证如山,审讯会立竿见影,速战速决,哪知遇到牛皮筋了,看来一时半会儿还收不了场。说真的,村上并不想审讯时,多个碍手碍脚的人在场,刚才不好说,现在一个回合下来——败下阵来,似乎也没什么不好说的。他把周明海喊出门,婉言劝其先走。“这件事,阁下还是别插手了。辨明是非曲直,那是在下本分之内的事。”末了,村上向周明海保证,一俟水落石出,定会给阁下一个满意交代,云云。说得是有理有节,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丁点毛病,周明海悻悻地走了人。
送罢周明海回来,村上去了隔壁的房间。与宇多田和李逸群嘀咕了一阵,村上回到审讯室,叫出罗之江,让他去隔壁的房间。又让人将夏正帆送去优待室关押。一切重新布置妥当之后,自己则背着手,似笑非笑地走向了钱蕴盛。
李逸群趴在观察孔,看了一会,退到椅子边,一欠屁股就坐下身,学着宇多田,侧起耳朵听那端的审讯——
村上:你看烟盒上的字,写的时候,笔不正,锋不聚,锋不能逆人,用力不均,顿太重,横不横,撇不撇。再看你写过的公文,和这个有何二致?
钱蕴盛:哎呀,还真像是我写的!可惜,它不是我写的。
村上:呵,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你也不用狡辩,你这字,旁人仿是仿不出来的。算了,不纠缠这个了。说吧,你和戴笠是什么关系?
钱蕴盛:我说什么?我还要怎么说?我刚才已经说了,从前是朋友,现在是敌人。
村上:哈,你看我这个记性,我还真忘记了,你刚才确实这么说过。不过,你这么一解释,我反倒觉得你和他更像上下级关系了。
钱蕴盛:听你这话的意思,就是说我是特务了?你这么说就不对了,我是带兵打仗的人,最见不得玩阴谋诡计的特务。都他妈干的是见不得光的事。让我当特务,还不如杀了我。
村上:喂,钱先生,你这样就不对了,当特务的人,怎么就见不得光了。我大日本皇军很多将军,年轻时都做过特务工作,他们不一样带兵打仗吗?
听到这里,宇多田霍然起身,又缓缓地坐下,轻骂道,“村上,はまるで捨て、皇軍の人、彼と絡めこれらの何?(村上,你简直是丢皇军的人,跟他纠缠这些干什么?)”
听不懂宇多田在骂什么,李逸群就不好说什么。但这不妨碍他心里暗自窃笑,村上自曝家丑,还浑然不知,这特务当的,有些丢人现眼了。
罗之江只能报以苦笑,换作是他,他比村上好不到哪里去。在钱蕴盛面前,他显得有些怯懦,仿佛他与钱蕴盛不是审与被审的关系,而是相反。夏正帆,他肯定是得罪了。只怕以后的日子,难过了——病家是得罪不得医生的,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中医吃的不是药,是医生的面子。
算了,继续往下听——
钱蕴盛:村上先生,你说这话,就凸现你不懂军事了,军人暗中侦察敌情,这与特务的鬼祟是不同的:军人的情报最终是要为战争服务的,而特务的情报嘛,恕我直言,除了用来整人,我没看出来有多大意义。
村上:你这话就不对了,军人的情报,有时候,也有特务收集的。咦……
钱蕴盛:你看到了吧,这里,对!就是这里,你瞧见了吗?这几处是给人反复划过的。
村上:是啊,还真是的!
钱蕴盛:我知道怎么回事了,这是有人拿我写过的字条,找到要用的那个字,就覆在这上面,然后用笔重重地划破面上的纸,把它给划出来的。老子冤死了!
村上:……
宇多田一把从村上手里抓过那张烟盒纸,仔细地看了一遍,脸色顿时阴晴不定了起来,有几个字,确实被人用笔反复划过。这有可能是别人干的,譬如,是罗之江暗中动了手脚,目的是给钱蕴盛开脱;但也可能是钱蕴盛本人干的,钢笔一时出不了水,一时写不到位,后面补写一下,也未为可知;还有种可能,就是钱蕴盛所说的那样……
拿着这样的证据,就想定钱蕴盛的罪,门都没有——潜在的不确定性太多了——翻案是分秒间的事。
怎么办?
放人还是不放人。
宇多田把烟盒纸递给李逸群,“李部长,你怎么看?”
“这我就不用再看了!”李逸群不接,“我认为,即便是有这个发现,也不能排除他的嫌疑,主要是这份电文稿,旁人是写不出来的。我们不看字,就看行文的结构,语气等等,这些,就足以说明他脱不了干系。”
不放人。
屈打成招。
那个还待在优待室的,也一样。
村上吩咐人把夏正帆带走。去哪里?松机关本部。干什么?当然还是审讯。审讯是讲究技巧的,时间、场景、方式、氛围、步骤、节奏、文戏、武打,等等,并不比在台上唱戏的生旦净末丑在台下所要花的工夫少。村上把夏正帆带进松机关,就是在讲究和追求这些技巧,换个相对陌生的环境以此给夏正帆增加精神上的压力,以巨人对待矮子的方式,压垮、打垮夏正帆——虽然事实上,他是矮子,夏正帆是高个,但这并不妨碍他在心理上把自己拔高成一个巨人。
当然了,要变成巨人很容易,让镣铐加身的夏正帆坐在被刻意锯短了四条腿的审讯椅上,他罚站——
瞧,要做到巨人看矮子的居高临下,不是挺容易吗?
很容易。
渐渐地不易了,村上的左腿早年间在喜峰口受过伤——子弹穿大腿根而过,是贯穿伤,伤口曾一度化脓,差点截掉,后来竟然神奇地好了。伤腿行走无碍,但有后遗症,不能长久站立,每隔上一段时间,就必须谨遵医嘱,坐下来,稍事休息。
讽刺的是,给他提出这个医嘱的人,就坐在他的对面暂时还是对面,不是对立面,多一个字,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村上是特务,属滑头派,不是钻牛角尖的人,他坐了下来。不过,巨人还是要继续扮的,要坐得高点,垫着天鹅绒坐垫的椅子不能坐,只能坐硬邦邦的桌案。调适了几次身姿后,村上找到了最舒适的坐姿,侧身而坐。受过伤的左腿,像摆上菜案的金华火腿,找到了合适的位置,既显得滑稽,又不失庄重——审讯嘛,不庄重一点怎行。
村上摆出如此怪异的姿势,夏正帆忍俊不禁,微微一笑、淡然轻笑、咧嘴而笑,直至最终的放声大笑,生生地把审讯应有的庄重给搅乱了、破坏了,惹得村上猛一拍桌子大喝,“严肃点!”
顿然静寂无声。
很久之后。
村上清了清嗓子,打破沉寂:接着先前的话题,我们继续吧。
夏正帆茫然:你让我说什么?
村上不急不躁:钱蕴盛是你的表兄,他的字,你会不认识?
夏正帆恍然大悟:哦……他的字,我看着,自然是认识的。可是到目前为止,你所说的那份电文稿,我连影子都未见过,你让我怎么去认识?就算你想要将我表兄屈打成招,也不是这么干的吧?
村上仔细回想了一下在七十六号的场面,若他没记错,夏正帆确乎还没来得及瞧上一眼,是他操之过急,疏忽了。于是,他别过脸,拿起夹着电文稿原件的卷宗,示意书记员交与夏正帆一阅。如山铁证,看你怎么为他开脱,他想。
夏正帆打开卷宗,翻找到那份电文稿,双手并用,小心翼翼地捏着左右两个边角,对着光线充足的地方端详了一阵,又朝向光线阴暗之处,逐字察看,看罢一遍,还嫌不够,又看第二遍,到第三遍,他提了要求,要一个放大镜。
要求不算过分,村上想都没想,就予以满足。
有了放大镜,夏正帆仿佛不再是嫌疑犯,而是一名在犯案现场借助放大镜寻找蛛丝马迹的侦探了,认真、细致、一丝不苟,严谨得令人油然生出敬意。唯一不和谐之处,就是镣铐不时叮当作响,一次又一次在破坏着这种严肃。同样,也在折磨着村上那娇嫩、脆弱的耳鼓,更在折磨着村上的耐心——他仿佛等了一个世纪之久。
“是,或不是?”村上催促。
“不是!”夏正帆有问必答,答得从容不迫,“这是伪造的。伪造者确实是个顶尖高手,作旧几乎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
“作旧?作伪,才对吧?”村上抓住夏正帆的语病,嗤笑道,“我可提醒你,你手里拿着的电文稿,存在的历史,绝不会超出一年!”
“哦,我说错了,不是作旧。”夏正帆虚心受教,“是作伪。”
村上有些得意地颔首,“继续……”面部表情不似先前冷峻,和缓了不少。
“就说作伪吧,举凡作伪者,仿造他人笔迹,为何总是破绽百出?道理很简单,他们心中有鬼,只顾眼前之字,不顾字之神采,战战兢兢,唯恐失真,下笔之际,气脉不贯,运笔不甚自如,假就是假,成不了真!”夏正帆扬了扬手中的那份“铁证”,“所以,这份电文稿,是重庆分子伪造出来,用以行反间计的!”
为此,夏正帆还举出一个令村上倍感亲切的事例,作为一名职业间谍在出道之前,他,以及村上在受训时,都会被要求至少掌握两种以上的笔迹,其中有一种笔迹是专用于发送情报的。因此,重庆分子模仿钱蕴盛的笔迹,其目的就是想利用这种并不太高明的手段,来恶意中伤、迫害一个为皇军提倡的和平运动出过力、流过汗、洒过热血、忠心耿耿的得力干将。其用心是险恶的,其居心是叵测的……
夏正帆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直至说累了,口说干了,才停顿下来,向村上讨水喝,村上满足了他的要求。借着夏正帆喝水的空当,村上发表他的看法了,“分析得入情入理。精彩绝伦。”
“谢谢!”夏正帆放下水杯,微微一笑,强调说,“绝对如我分析那样。”
村上嘲讽一笑,“但这也是我听说过的最无稽的分析,你若能拿出更具说服力的证据,我就相信你!”
于此,夏正帆不予置评,提出要一支笔和一张纸。
村上厉声质问,“你想干什么?难道你想毁灭证据?”
“要毁,我早就毁了!”夏正帆把电文稿放回卷宗,交给一直紧张地把右手放在枪套上的宪兵,重申了他的要求,“给我一支笔和一张纸。”
“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