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日这天夜里,罗之江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他杀了一个人,跟着死去多年的老父现身于梦中,大骂他一声逆子后,就一把扼住了他的脖子。在睡梦中喘不过气来之时,他醒了。
隔着窗,看外面,天幕如一张黑布,黑沉沉的,大而无边,飘飘忽忽。
点亮床头的灯,一看时间,凌晨两点,距天亮还早呢!
继续睡吧!
一闭上眼,罗之江又入梦了。先前的梦告了一个段落,新的登了场,但并不比最初的更好,令他更觉恐怖。这次,他梦到外甥小正捂着脸在痛哭,他上前问外甥为何哭泣,小正猛地抬起头,一双眼血红血红的,大声嚷道:你为什么要杀我?!
罗之江着实给吓了一跳。
从睡梦中回到现实,罗之江发现,不仅是一跳还有一跌——他从床上翻到了地上。坚实的水门汀地板,让他感受到的不仅是冰冷,还有隐隐的疼痛。屁股疼,后脑勺也疼,还不是一般的疼,疼得他不敢揉,一揉便龇牙咧嘴。
第二次醒来,尽管天色尚暗,但罗之江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了,他怕再次被噩梦缠绕。
他更想找人释梦。
当他拿起电话,却又放下了——
打通一个电话固然很容易,可这么做实在是冒失!要知道,深更半夜,打出一通电话去扰人清梦,电话通了的第一句话,他该给对方说什么呢?
难道说请你帮我释梦,不被骂是神经病才怪!
佛家讲因果报应,罗之江向来都抱着嗤之以鼻的态度。态度直接影响个人作为,杀个把人对罗之江来说比杀只鸡还容易,且不会心存丝毫内疚。
若在清明之前,罗之江肯定持同样的态度,但清明之后,他动摇了:因果报应终有时,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到了必报!
清明那天,他带着老婆孩子去给死去多年的父亲上坟,碰上两年多不见的二姐。甫一见面,二姐便哭骂出声,说他是亲舅杀外甥要遭天打五雷轰的报应。对二姐这突如其来的诅咒他感到莫名其妙,随即便认定二姐是中年丧子得了失心疯,抬手欲学那“胡屠夫打范进”。然,自幼父母双亡,是二姐含辛茹苦抚育他成人,往昔之事历历在目。关键时刻理智占了上风,改出手动粗为好言好语,劝转了二姐的“失心疯”。遂打铁趁热,细细询问一番,方知外甥之死,虽与他无直接关系,却有间接关系。三月中旬,多名七十六号小特务,闯入霞飞路1141弄10号江苏省农民银行职工宿舍,开枪杀死了11人,死者之中有一人便是他的外甥。而他正是这起血案的主谋之一!
一时间,他如五雷轰顶,追悔莫及。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罗之江怎不噩梦连篇。
觉,罗之江断然无法再酣然应对,于黑暗之中枯坐迎来了天明。直到天明亮时才像一个老人一样起了床,摸摸索索的动作轻得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像一个影子。起床后,他连卫生间都没去一下,径自往楼下走去。下楼去做什么?他也不知道,只是无神地往下走,到了楼下又莫名地去开门。门有两扇,一扇是往里开的是木门,另一扇是铁门,朝外开的。
门一开,穿着睡衣、拖鞋的罗之江不顾保镖的拦阻,出了家门,来到了忆定盘路中央。天色,依旧延续着清明那日里的阴暗,灰扑扑的一片,更是加重了他的抑郁,疾步而行渐渐地缓了下来,到最后静止不动了。突然,他仰头望天空,双手猛张,凄厉地惨叫……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诵诗毕,夏正帆突然来了兴致,扑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淡黄色的川纸,提起大毫,将所背诵的那首诗一挥而就,末了,少不得落款题跋,盖了他的印鉴——鉴仌室主人。
轻轻吹干川纸上的墨迹,夏正帆将刚题下的字,交到罗之江手中。转身,便一摇一晃地走到了窗前,向外张望连绵不绝的细雨。清明时节的春雨,虽断人魂,但窗外绿意盎然的生机,不正好可将那愁云惨绪冲淡么?
反复地看了几遍手中的题字,罗之江不觉间痴了,喃喃自语道,“莫非这世间真有鬼魂?”一大早,他就找到了夏正帆,请其为自己释梦。不意,夏正帆演了半天哑剧,却给了他这么一方纸,煞是令他费解!
“佛曰: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可见之物,实为非物,可感之事,实为非事。物事皆空,实为心瘴,俗人之心,处处皆狱,唯有化世,堪为无我。我即为世,世即为我。”夏正帆扭头见罗之江怔然无语,不由暗自叹了口气,解释说,“梦,即相,由你心所生,非你所见。”
罗之江一脸戚容,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别提那个梦字,成吗?”为这个字,他是心如刀割,痛彻心扉。
“好,换个说法吧。非你所见,这里的东西,就不存在。”夏正帆敲了敲头,惋叹,“大错已铸成,如今你再懊悔万分,也于事无补。往后,凡事还是向前看吧!若再有幻象,你不妨默念几声《往生咒》,心自然就静下来了。”言毕,夏正帆回到书案前奋笔疾书。这次,他用了便笺,写了一溜药名。提笔之际,他示意罗之江走到书案前,将方子推到罗之江手边,言,“这是我家祖传的安神方子,你照方抓药便是,连续煎服三副药,完了,定能见好!”
罗之江抱拳于胸,真诚地说,“谢谢!”
夏正帆摆了摆手,说,“谢,就不必了。恕我多嘴一句,心病终须心药医。”一语毕,他端起手边的茶杯——
端茶送客。
罗之江会意,抄起墨迹未干的药方,拱手告辞了。
出了夏正帆家,罗之江去了沪西最负盛名的仁安堂,找到当日的坐堂大夫,便递上夏正帆写的方子,请其帮忙验方。(防人之心不可无嘛!不然,遭了别人的暗算,岂不是冤枉哉!)
不过,他这个要求,大夫却无法满足。医家有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得随便帮人看其他医生开出的药方,除非是极为特殊情况才能这么做。所以,大夫并不接方子,而是让罗之江将手放置小枕头上,待他切过脉之后另开一张药方,以供参考。
望闻问切四字,诚为医之纲领。话是这么说,但也要病家配合才是。罗之江属不配合的那类病家:气色可观、生息可闻;然,脉不能切、症状隐讳。四之少了二,这病就难瞧了,药方就更无从开了。
大夫问罗之江意欲何为,罗之江答只看药方。大夫还从未见过这样的病人,本着以这父母心的慈悲,就勉为其难一次了。
大夫带上老花镜,一看方子,口中连连称奇,点了头又摇了头。
罗之江问:请问这是什么方子?
大夫答曰:安神方子,用好了,可治病救人。然,其剑走偏锋,一个不慎,良药变毒药也是可能的。
罗之江问:那,是好,还是不好?
大夫笑答:非常好!
罗之江甚奇:好在何处?恕我直言,你适才说,一个不慎,就是反结果,此话是何意?再来,你看方之时,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知又是何道理?
大夫依旧笑:引起你的误会,实在是不好意思。药量不对,良药变毒药,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又,我点头是赞药方之奇,我摇头是自叹弗如,这样的药方,我确实开不出来,敢问开出此仙方的高人何在?老朽甚想与其人切磋一二!
罗之江狐疑:药量多一分少一分有什么关系,这药堂里抓药的伙计,有时候抓药还用小秤,有时候,就全凭感觉了,我看病人煎服后不也没什么事吗?
大夫摘下眼镜,开怀大笑:先生此言谬也!我举个例子,都说砒霜剧毒,不能服食,然砒霜能杀人,也能治人,譬如治疗肺结核,砒霜只要用得适量,就是良药。当然了,同样的病,不同的病人用药量也不同。
罗之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心里却是将信将疑。)
打消罗之江的疑虑,大夫有的是办法,一撂备查的药方,择出书有砒霜的那几份,交由罗之江过一过眼,让其来个眼见为实。
确实如此!
一看过几张业已发黄的药方,罗之江马上就信服了,遂在仁安堂抓了药。不过,不是按照夏正帆所吩咐,只抓三副药,而是抓了十副药,多出来的几副药,他得用来做试验!
提着药,罗之江就去了七十六号。
要做试验,让地牢之中的那些囚徒当小白鼠最合适不过了!
试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七名被强行灌下药汁的囚徒,除一人出现了异常反应,其他六人屁事都没有。
试验结果表明:药方,可能有问题,也可能没问题。
这样的试验结果,很自然而然地让罗之江选择了不服药,他的命或许不算太金贵,可也是有价的——军统开价用法币一万元(两根金条)买他的人头呢。开价的人如此看得起他,他就更得好好地活下去才是。
破除噩梦的困扰,并非只有华山一途,夏正帆不是说过么,还可以默念《往生咒》嘛!
找人抄来了经文,罗之江才念了第一句“南无阿弥多婆夜”,就丢了经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是种境界,他还没那种感悟。关键是,经文念了也是白念,噩梦照样会来。一入眠,噩梦就来;一睁眼,噩梦就走。
梦无好梦,觉自然无好觉,从不曾失眠过的罗之江,失眠了。一个晚上不睡可以,连续几天不睡呢,当然是不可以。
有没有让噩梦永远终结的方法?
有,方法有二:一、不睡觉;二、死。
方法一,固然是个办法,却根本不能付诸于行,试问,哪有人不睡觉的?方法二,罗之江压根就不予考虑,死,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活人岂能被尿憋死,罗之江开始积极地寻找第三种办法,求神问道、占卜打卦……这些他所能想到的方法,他都一一去做了尝试。可惜,效果非常不佳,虽偶有安稳的一夜,然而当第二个夜晚来临时,噩梦依旧是不请自来。
一晃半个多月过去了,罗之江很不幸地罹患上了神经衰弱症,而且是日渐沉重了起来。怕风、怕光、怕冷、怕热等等,这些都还不是罗之江最怕的。罗之江最怕的是鬼,本是虚幻缥缈的玩意,在他的臆想之中竟是那样的煞有介事。
从前被他杀的人,一个个都潜入了他的梦中,时而一人,时而多人,来了就找他索命,要说这世间没鬼,打死他都不信。(心中有鬼!)
按说,这日子过得不舒坦,作孽事就少干吧?可是他已经欲罢不能:杀人过多,会变成一种习惯。才短短半个月之内,经他之手,或直接,或间接,又是十数条人命荣登生死簿了。
可是长时间不睡觉,谁能受得了?
终于,在抓获钱维民那天,罗之江终于撑不住,不小心“睡”着了。
据说,在他昏睡中,脸上一直挂着怪异的笑。
“真的?”罗之江不信。
“那还有假!”老婆没好气地这么说。
笑个屁,罗之江清楚地记得,他在昏过去前,是心惊肉跳的,是害怕——他记得他看到那个女人在对他笑——就是那个拉响手雷的女人。
怪可惜了,那么漂亮的女人,竟然突然间变成了东一块西一块的,血糊糊的肉,他真的受不了了。
形销骨立,痴若木偶,人气皆无,罗之江好似那聊斋中的叶生。
乍一见罗之江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着实把前来探病的李逸群给吓了一大跳,跟着是一惊——此事又与夏正帆有关,这是李逸群所看到的情形:夏正帆正在为罗之江切脉,那神态、那架势,还真似那悬壶济世的良医。
就这样,在罗之江家里,李逸群与夏正帆不期而遇了。距上次相见,两人应有月余未见面了,李逸群主动对夏正帆表示了亲近,称赞夏正帆为回春圣手。
明为夸奖,实为一箭双雕之举:一来为暖夏正帆的心;二来宽罗之江的心,罗之江拿囚犯作试药,他是早有耳闻,只不过,他一直十分厚道地未说破而已。
可笑的是,罗之江挑错了一个试验对象,把已是疯子的徐克祥给挑上了。结果呢,疯子更疯,最终做出了常人觉得不可理喻,又在情理之中的事——徐克祥双手并用,死死攥住了任秋明用来传宗接代的家什,生生让任秋明做了断子绝孙的太监老公公。
当然了,徐克祥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一只眼睛,被吃痛之下,变得异常狂怒的任秋明给打瞎了。
上述两败俱伤的结果,都是他亲自前往关押二人的监室,所看到的。
看到任秋明的下场,他很是解气,心内暗赞自个英明无比,无心插柳之举,竟然能达到了让任秋明生不如死的目的。
呵……
这等事,李逸群少不得当笑话讲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跟随李逸群而来的乌二在一旁很捧场地卖力放声大笑,虽然他知道那并不好笑,但他还是那么做了,兔死狐悲的感觉,不属于他。乌二一笑,惊了夏正帆号脉,惹得夏正帆毫不客气,就送上一顿呵斥,中心意思就一个:乌二是十足的白痴。骂得乌二收笑,半天哑口无言。
先是乌二笑,后是夏正帆骂,昏昏沉沉之中的罗之江,总算不那么浑浑噩噩了,有了那么几分神智,张嘴就问,“笑什么?骂什么?”
夏正帆丢开罗之江的手腕,抽出小枕头,敛入带来的提箱中,吩咐乌二道,“你来给他说罢!”说着,让出了最靠近罗之江的位置,走到桌案前,提笔写他的药方子去了。
劝说罗之江服药,三人颇费了点周折,罗之江疑心药里有毒,死活不肯服用。李逸群、乌二好话说尽,干脆懒得费那点神,闭口旁观。
最后,夏正帆不得不对其晓以利害,“你若再不服药,你就该罹患精神分裂症了。”
一听有变成疯子的可能,罗之江着了急,发了慌,立马从老婆手中夺过药碗,顾不得烫,仰脖一饮而尽。
完事,罗之江的神志清醒了不少,对夏正帆说,“你有所不知,除了与你谈话的这会,我还能从容应对之外,其余时间,我看到满屋是鬼。从前,我闭上眼才会看到他们,现在我睁开眼,他们照样会来。而且,这些鬼身上满是累累弹痕,浑身是血。日日夜夜缠住我不放,这般的生活,我是一日都不想过了!”
夏正帆叹了一阵气,方才说,“这世间的鬼神之说,本就十分微妙,信则有,不信则无。你在自己的心境上造就一个鬼域,生生地把自己给锁了进去,这如何会好?”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罗之江显得很无助。
夏正帆给了建议,“凡事镇定,修养正气,辟除邪气。”
罗之江沉默了半晌,惨然一笑,“现如今,我身上的正气仅存一分,邪气倒有九分,如何能辟邪?”
“事在人为嘛!”李逸群自认很合时宜,插了句嘴。
“安心养病吧!”乌二是粗人,听不懂什么正邪。
“照我给你开的方子,按时服药。坚持不怠,假以时日,一定会见好。”夏正帆对罗之江的提问避而不答。罗之江所言之意是:既然要匡扶正气,那先以邪反正,何如?这样的问题答不得,一有不慎,就会掉入致命的陷阱中。
如是看来,罗之江确乎病得似乎不轻!
重病沉疴自有良药治,不说药到病除,起码控制得不错。
几碗苦过黄连的药汁一下肚,罗之江的噩梦渐渐变少。夜里虽时不时还会被噩梦惊醒。醒了再睡就是,囫囵混到天明,却是不成问题的。而白日,那自是完全无碍了:借助良药之功,正气得到扶持,邪气自然就弱了。
凭良心说,夏正帆的药方还是卓有疗效的。
可凡事都不是那么尽善尽美的,用药停不得,一停,噩梦依旧。在停药与用药之间反复几次后,罗之江放弃了停药的打算,认命地过起了守着药罐子过日子的生活。
在家静养了一些时日,罗之江坐不住了。
特别是当他听说,清乡委员会正式挂牌成立了,李逸群荣赝秘书长一职,不仅权比从前大,而且钱也比从前多,还捎带着鸡犬升天——七十六号上下人人都升了官,就连大字不识一个的乌二,都官升三级。
外间形势一片大好,罗之江哪里还坐得住。
不行,他得去分一杯羹。
羹是有的,但不是白来的,必须要有功劳。立功的机会不是没有,把病前未竟之事完成,画下一个圆满的句号,就算是立了大功一件。可是,断了的线头,要重新接起来可不那么容易。他这个病老虎在家打盹期间,军统上海区的特务俨然成了气候,以“无差别格杀”为行动准则,四面出击,致使十多名日军军官被暗杀或受重伤,搞得驻沪日军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主子的日子不好过,当奴才的日子就难过: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嘛。
主子有忧,罗之江自然要殚精竭虑为其解忧,那可不是说几句好听话,马屁拍得响,就解得了忧,军统特务的猖獗活动,一日不受到沉重打击,是不会偃旗息鼓的,而要予以军统特务沉重打击,就必须擒贼擒王,贼首是成理君,逮住了他,就什么都解决了,群龙无首,阵脚不乱也乱。
想是这么想,然现实是,成理君不是那么好逮的,其人诡计多端,善于伪装,居所无定,比泥鳅还滑溜,抓都抓不住。
一切都得从长计议。
鬼之梦还未了,罗之江又多了块心病。
不知道是不是否极泰来,一个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突如其来地砸在了他的头上,把他砸晕了,砸懵了,以至于做梦都会笑醒——机会是人送上门来的,两罐茶叶封包上夹着一张红得晃人眼的拜帖,竟然让抓住成理君的可能性变得明朗了起来。
这可是祖坟上冒青烟的美事——噩梦,似乎成了预兆了——常言道,梦是反的——这话很有道理,是否是?
就是!
机会来了,是要抓住。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切要从长计议!不然,到时候鸡飞蛋打,岂不是枉费心机?
张开网,让鱼儿钻,耐心点——等!
风声骤紧,成理君不是浑然不觉,他比任何人都警觉。所以,老祖宗传下来的保身活命的智慧——东躲西藏,就用得上了:他三天两头提着行李箱忙着换住处,今天他或许会住在法租界,明天就或许住在公共租界,再后天他就或许住在越界筑路上。
先人的智慧确实简单又有效率:好几次,他都成功地避过了七十六号与日本人的追捕。
安全无虞,麻烦也接踵而至,工作却没了效率:部属遇有重大、紧急事件,需向他请示,让他作定夺时,却经常找不到他人——向来只有他找别人——无数的惨痛经验表明,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信。
这是他的生存法则,戴笠可不认同,发给他的申斥电,再三再四而来,于他却是隔靴搔痒,不痒不痛。不是他不把戴笠的命令当回事。他是实出无奈,在恶劣的环境里,他唯有先保存好自己,才能更好地打击敌人嘛!先躲过风头再说。
要躲多久,他心里自有定数。
他笃信,风声不会一直那么紧,有张也有弛,多则三月,少则一月,外围的空气就会缓和下来。
确实,事情如他预估那样在发展,不出月余,外间的气氛就趋向风和日丽了。
自然地,他该出去在部属面前亮亮相,替他们鼓鼓劲,煽动下他们的士气,顺带策划一些行动,凸显他的存在,凸显军统的存在。他要让世人看看,在他领导下的军统上海区特工们从事的抗日救国活动,不是嘴上说说的,是在做的!
住所,他也临时安顿了下来,说真的,整天地搬家,他很累。
该消停一阵了。
搬进了位于霞飞路拉都路口的44号公寓的第三天晚上,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让成理君轻松不到几天的神经,如弓弦般再次绷紧了。
电话是段东楼打来的,听到对方报出姓名的当时,他浑身顿时似通满了电,着实兴奋了几秒,彻底找不到北。哦,请原谅他如此失态。他以为“影子”会与他合作了。然而,一俟交谈开始,他却如从高高的云端狠狠地摔回生硬的地面,业有的轻松感,亦随之在地面上摔成了无数的碎片,消失了,再也还回不到原状了。
电话里的声音,让人听得很不真切,虚无缥缈,甚至还有些微的含混,但还不至于听不清。明显地,电话那端的段东楼似乎变换了个人,说话时的嗓音,似一只被人扼住了喉咙的鸭子,有气无力——说话的内容却不含糊——他的部属当中有人暗中投靠了七十六号,正准备拿他作投名状,云云。
还未等他细问,段东楼用一组数字作结尾,也不说作何用,就啪嗒一下挂了电话,留给他耳鼓一阵阵刺耳的嘟嘟声。
妈的!他惆怅地挂上电话,骂上了,“牛个啥,侬不就是个拉虎皮作大旗的小瘪三吗?”骂过,他狠狠地照墙壁踢了一脚,痛!
痛过,脚上有了湿意。
除鞋脱袜一看,大脚趾指甲破了,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看罢伤口,伤痛把他带入了冥思苦想:
段东楼在电话之中的提醒,他一点不敢掉以轻心。几天前,他接到一封经几人之手辗转送达的举报信。信中说,他辖下的第一行动大队大队长冯道援正在谋叛。起初,他确实很当回事,并认真地将信研读再三。但随后,他置之一笑,不予置信。原因就在:举报信不是匿名的。举报人勇敢无畏地落了款,有名有姓,叫靳敏,系第一大队大队副。这就予他一个感觉,写信人有挟私泄愤之嫌。
这般想,是有根据的,戴笠的用人之道——正副手之间一定要保持平衡——面和心不和,这样才不会沆瀣一气,干欺上瞒下之事。瞒不瞒下无所谓,不欺上就行。就算一开始是面和心和、精诚团结,那也没关系,戴笠有的是办法,让你们成冤家,让你们互为掣肘。互相监视。互相拆台。互相打黑砖、下绊子。矛盾激化时,他就出面居中调停……
呵,跑题了。
成理君自觉自律地一正容,把思路拉回正轨:现在,结合段东楼的警示,就该把那封举报信重视起来。
在静安寺路DDS咖啡馆,成理君第一次见到了靳敏。
乍一见人,成理君就喜欢上了靳敏,从外貌上看,靳敏似乎才不过二十二三岁,聪明伶俐,长相英俊,穿着得体,很像个在校的大学生。虽然靳敏的外貌,在特务这个行当很不上相(让人过目难忘),但成理君还是喜欢靳敏,无他,靳敏身上的学生气很重,不够沉稳,这样的人涉世不深,想不让他这样老于世故的人喜欢都难。
但特务又不同于普通人,喜欢一个人是一回事,相不相信一个人,又是另一回事。
成理君沉下脸,先发制人,“你举发你们大队长谋叛,有何凭据?若没凭据,你就是在捏造诬告!说,你是何居心?”突袭的效果不错,靳敏有些紧张,这种反应是正常的,不紧张,乃至胸有成竹,那就成老练过度,该令人生疑了。
“报告区座,我的举发若有任何捏造诬告不实之处,我甘愿接受团体的严厉制裁。”靳敏一激动,红着脸站起身,那神情仿佛是受到了莫大侮辱。
成理君展颜轻笑,和蔼地说,“年轻人,不要受到一点委屈,就那么激动嘛,来,坐下说!”
靳敏局促地在两个裤管擦了擦双手,慢腾腾地坐回了身。
这个显得生涩的举动,无疑博得了成理君的好感,他环顾了一眼四周,继续说道,“我是按照团体的询问程序,本着对同志认真负责的态度,才那么问你。好了,刚才之事就不要多想了。下面的问题,我问你答。不过,我可得提醒你,你所说的,我都会作调查研究,所以,你要对自己的话负责,也要对团体负责。”
“请区座放心!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我就要你这个表态。”成理君赞过一声,话锋一转,尖锐地问道,“谋逆都是极隐秘的事,你又是何从知道的?再来,你说一大队大部分人都要投敌,这是你在夸大其词,还是捕风捉影?若是确有此事,那么你就举出这些人的姓名,以便组织调查落实之后采取相应的措施。”
“报告区座,我之所以知道谋逆一事,是我们大队长想拉我入伙,被我严词拒绝了。”靳敏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为此,我们大队长大骂我胆小,还说我不会审时度势……”
“慢,”成理君插入一问,“他既然拉你入伙不成,为何不马上采取行动,比如说,把你控制起来,以防你走漏风声;再比如说,杀你灭口?”说完,眼睛直勾勾地去看靳敏的眼睛,冀图从中看出一些端倪,哪能看到什么,在他连珠炮发问之下,靳敏早就低下了头。
靳敏玩着手指,似在纠结,又似在下决心,半晌,他抬起头,露出决绝地神情,说道,“唉,此事说来话长。我们大队长家和我家沾亲带故,所以……”
“哼……我看不尽然吧。”成理君不给靳敏留丝毫余地,步步紧逼,“亲兄弟都会反目成仇,自相残杀。更何况于你们仅是亲戚。”心内疑心渐起。
靳敏马上辩解道,“区座,请你先听我说完,我们大队的成员,俱是我的乡党,他若对我不利,必然会引起其他人反弹。”
“哦,这倒也是个说得过去的原因。”成理君嘴上这么说,心内却是一点都不信,见面之初,对靳敏产生的好感,正在慢慢地褪去。
而下一秒,他却相信了靳敏。
靳敏从布挎包里拿出了一叠纸,确切地说法是一叠照片,递到成理君眼前,“区座看了这个,就知我所言不虚了。”
成理君狐疑地接过照片,漫不经心地瞟了一眼,马上就认起真来了,照片拍摄的时节,正是当下,照片中的人,就是化成灰,他都不会认错——李逸群、罗之江,还有冯道援——几人面带笑容,亲热地手拉手,正在交头接耳……说什么,肯定是不知道,但可以知道,绝不会是好事。
眼见为实之后,成理君完全信了,“你反映的事情,确实很及时,也很重要!我会替你向戴先生报功请赏。”许愿,开空头支票,是他的拿手好戏。报功没问题,到时候戴笠一个电令下来,官儿随便升十级八级都可以!请赏,呵呵,物价飞涨,饭都快吃不上了,也不见戴笠增拨丁点钱,想都不要想。
靳敏又激动了,站起身,忸怩地搓着手,连声致谢不止。
看,这就是学生本色,单纯!
“对了,还有名单呢?”成理君可没忘正事,眼见为实,又不如调查来得可信,一码归一码,不可混为一体。
“我这就写!”
靳敏坐下身,从胸前的口袋取下那支簇新的派克笔,趴在桌前,在成理君给的纸上写起了字,不知是激动还是怎的,写下的字,少了轻灵感,全不似举报信上的字那样神采飞扬。
至于激动成这样吗?成理君不免多看了靳敏几眼。
同一天里,成理君要赴两个约会,与靳敏会面毕,他就在几名保镖的随扈之下,匆匆地赶往下一站,位于慕尔鸣路上的鸿翔服装公司。说是服装公司,其实就是个规模较大的裁缝铺,缝纫机多,车衣工多,顾客多,除此之外,就是衣服多,整间铺子都挂满了衣服。
冯道援的公开身份是鸿翔服装公司的业务经理。不过,他从未出外做过任何业务,他只会做衣服,男女老少的衣服,他都能做,手艺自是没得说。除此之外,他实心待人的行事准则在顾客中颇有口碑,回头客不少。
以下就是成理君看到的情况,一脸忠厚相、身高体壮、长手长脚的冯道援对顾客服务热情而周到,细致入微,而且还有很好的耐心,时不时地借出自己的耳朵,认真地聆听顾客的闲言碎语。比如眼下这位仁兄,应是汪记里的一个小官吧,正故作风趣地向冯道援兜售其不知从哪听来的汪记大员的故事:“……他问那个村姑,你家有几个孩子。村姑答说,有二十多个。他奇道,你怎么比老母猪还能生。村姑怒骂,你妈才是老母猪呢,我儿孙加一起不是二十多个吗?他吃了这一骂,嗫嚅半晌才说,还是比老母猪能生。着即一勺大粪泼至,浇了个满头满脸都是,秽气冲天……”
听得成理君忍俊不禁,扑哧一笑,随即低声轻骂,“他妈的,就算编瞎话,也编靠谱点!”他一笑,冯道援就马上注意到了他,撇开小官,带着裁缝固有的热情,笑意盈盈地迎了上来。靠近,贴着他耳边说,“请区座去我办公室稍候,我马上就到。”说完,对他指了指左侧的经理室。
经理室的门上是一块花玻璃,内中人影攒动,成理君心中顿然生疑,忙说,“那倒不必了,我就是来看看你,没别的事。你有事,先忙着吧。”说走就走,但走得很慢。
冯道援张了张嘴,又把想说的话,咽回了肚里。显得心事重重。
成理君看那个小官朝他站立的方向看了过来,赶紧别过脸,“我先走了。改日再约吧。”说完匆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