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沛沣只道自个是那“江山易改,秉性难移”之人,殊不知,戴笠比他更甚。这头才跟他讨了主意,那头思路又转回了原地。
当戴笠马不停蹄赶回重庆,气都还未喘匀,甲室主任就送来了几封上海区发来的特急电文,惹得他顿时火冒三丈——
第一份电文:
三月十七日,中央银行驻沪二办事处,亚尔培路办事处(跑狗场附近)和白克路办事处(国际饭店背后),同时于当日下午四时,发生了爆炸,合计五人在爆炸中丧身。
第二份电文:
三月十九日,伪七十六号将数名(中)央银(行)行员,投入监狱,扣作人质,并透过伪《中华日报》发布一项声明:以血还血,以牙还牙,再杀中储一人,枪毙人质三名。
第三份电文:
泓明兄(戴笠)台鉴,中银人质事件,以人质安全为虑,或报复优先?弟关镇(成理君)叩。
三封电文阅过,戴笠提起笔就拟了复电:
关镇吾弟,尔河内辱命,竟致胆气丧失乎?若无牺牲,何来之的浴血抗战。着尔放手行事(报复),否,军法从事,绝无宽恕!兄泓明。
一挥而就之际,戴笠也冷静了下来,并未马上就将电文发出。他知道,这份电文一发,他必然因漠视人质生命安全,背上冷血杀手的骂名,亦必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无论是政治上,还是舆论上,他都会陷入极端的被动之中。
与伪中储行就“中储券”开战,是政治斗争,即便是有再大的牺牲,也没人会说个不字,毕竟是捍卫大后方经济,支持者只会见多不会见寡。
不过,上述情况的前提必须是在无人质的情况下,才会支持者甚众。
现在,有了人质,再贸然开战,就会中了伪方的政治暗算。战火一旦再开,伪方肯定会拿着人质事件大做文章,到时候,大后方的舆论一转向,他就成了批判的对象,可以设定那些批评的范畴,肯定是诸如,血染红顶子、冷血无情、漠视人质生命、视人命如草芥之类的软刀子,字字刺人骨,声声噬人心,等于是一场必输无疑的仗!
唉!真让人为难呢。
倘若就此罢手,那会怎样?
不怎样!戴笠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就此罢手,固然会远离被动,但那是一种怯懦的表现,这与自己永不认输的脾性是格格不入的。要想破坏掉对手的政治算计,唯有让报复师出有名——文攻武卫嘛。
还是先听听伪方的说辞,找出漏洞,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才是聪明人的做法。最便捷的方法,就是听听广播,不过军统局本部是无任何收音机的(戴笠禁止军统局配备收音机,理由是防奸、防谍、防共),要听收音机,还得去别处蹭听。
可供听收音机的地方很多,但他最想去的只有一个地方,宋大国舅,宋子文的别墅。去那里有两个好处,一来,就不说了,就是听广播;二来,他可就报复一事,探一探宋大国舅的口风。若其支持,就将已拟好的电文,一字不改,照发,将来出现任何难以预料的后果,也好有人风险共担;若其不支持,就将电文改两字发出,即把放手修改为试探,如此一来,就可进可退了。
“……倘渝方此项无耻的、卑劣的暴行仍不断行使,吾人为自卫及保障上海之秩序计,将对上述金融机关之全部人员,一律予以同样的处置,莫谓言之不预也。”
同样的广播,宋大国舅听了第一遍,还嫌不足,又听了第二遍,直至第三遍,脸色之铁青一阵比一阵更甚。
“无耻、下流、卑劣……”
到底是家世良好,宋大国舅骂起人来,也是文绉绉的。
“是啊,这不是贼喊拿贼吗?真够卑鄙无耻得可以!”戴笠表出义愤填膺之态,从言辞及行动上,助推了宋大国舅的怒气。
“一定要还以颜色!”宋大国舅挥了挥拳头,目光无比坚定。
好,就等这一句,一切都妥了,戴笠的目的一达到,心内止不住一阵雀跃,嘴角微微一动……可惜,他高兴早了点,名利场上的人,察言观色的本事,并不见得比特务差。
宋大国舅话锋一转,说,“但只可文攻,断不可武卫。”明知是圈套,还傻乎乎地往里面钻,那可不是他该做的事。
况且,他还任着中央银行的董事会主席呢,自己手下的行员被伪方扣作人质了,他还无所顾忌,冷血地支持戴笠,这要传出去,定会舆论大哗。这样于自己形象不利的事,他更不会去做。
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把戴笠心中正在升腾起的激情,给浇灭了。
“哦……”戴笠难掩失望之色,虚应道,“软的要抓,硬的更要作,否则,我就无法打击他们的嚣张气焰。”
宋大国舅想了一想,觉得戴笠说得有理,随口说,“能不用硬的手段就不用,但实在是被逼无奈,可施出雷霆手段,适当予以重击。”
听听,这就是老练的政客,说话可真是滴水不漏,既不反对,也不赞同,发言完全中立。不过,对惯于断章取义、曲解他人之意的特务来说,老练政客之言,其实大有可派之用场。
施出雷霆手段,予以重击。
话要这么听才对,而且,还要把这话添加进电文之中,将来自有妙用。
接到戴笠的复电,成理君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一句河内辱命,批得他是灰头土脸、颜面扫地;一句军法从事,绝无宽恕,更是令他胆战心惊、诚惶诚恐。
他想行仁慈之事,戴笠却不让,那他就唯有表现出心狠手辣,让戴笠满意了。
制裁的对象,他选定了在中储行二次爆炸案中受重伤的张纲,其人是中储行会计科副主任。其职位,决定了其的分量,杀中储行普通职员,影响不够大,要杀就杀那种能达到敲山震虎之功效的。
刺杀地点,成理君选在了戈登路大华医院,张纲正在那里接受治疗。刺杀时间么,就选在七十六号释放中央银行行员的第二天,那样可打七十六号一个措手不及。
三月二十五,被扣作人质的中央银行行员被如期开释之际,七十六号发布了一个公开声明:杀我一人,杀尔三人。
七十六号的警告,成理君确实很当回事,但他又不能太当回事,戴笠的命令,他不能不,也不敢不执行。
成理君一声令下,四名负责行动的军统特务,按他亲手拟定的计划,执行了暗杀。
杀人的方式,从来都很血腥,勒毙、刀砍、斧劈、爆炸、枪击,从最原始的手段到现代化的手段,从冷兵器到热武器,只要方便置人于死地,杀人者就用什么手段。
即将被暗杀的张纲住在医院里,那是公共场所,爆炸、枪击之类的热武器,就不趁手了。暗杀么,就是要秘密地,悄悄地干。若搞出大动静,那就不是暗杀了。而且,在公共场所弄出大动静来,即使暗杀成功了,暗杀者一个都跑不掉。以四赔一,是亏本生意,只有傻子才会干!
所以,热武器不用,冷兵器就派大用场了,绳子、匕首、斧头,原始是原始了点,但弄出的响动绝不会太大,安全可靠,高效使用,是暗杀者的首选。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暗杀者还是带了手枪,用作自卫与自戕,仅一字之差,但都有可能用得上。
大华医院,头等病房外的走廊上,突然出现了都手拎水果的三男一女,他们皆面露悲戚之色。看那神情,仿佛他们要探视之人,将不久于人世。
三个大男人长相普通,没什么看头。而那名女子,姿色不算出众,但她那眼波流转、顾盼生辉的双眸,让很多人不自觉为她所吸引,张纲的保镖亦未能免俗。当她自保镖眼前走过时,她笑了,妩媚动人,似是十分暧昧的暗示,逗得保镖马上回以淫亵的一笑。
就这么一会走神,女人身后的那个男人,扔掉手中的水果,欺身贴住了保镖,低喝一声,“不许动!动,就打死你!”
保镖的笑,霎时僵了,有硬邦邦的家伙顶在腰间,他哪还敢动。眨眼间,他被人下了枪,他也听见了自己骨头断裂的声音——有人扭断了他的脖子,他必须上阎王爷那里去报到了。
处置了保镖,另两名男子推开病房门,携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了正在病床上闭目养神的张纲。如他们事前预演的那般,一人扼住了张纲的脖子,另一人按住了张纲的脚。
突然间遇袭,张纲惊恐万状,“你们是谁?”
“你想知道?”随后踏入病房的女子冷冷地说道,“那好,就叫你死个明白,我们是来对汉奸执行死刑的!”
张纲不想死,连声告饶,“别杀我!我有很多钱,我都给你们!”
“钱,难买命!”女人举起匕首,照着张纲的胸膛,就狠狠地扎了过去,“黄泉路上,你莫要怨我,要怨,就怨你的老板周明海吧!”
话音落,匕首就进了张纲的胸膛,一点都不拖泥带水,张纲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到阴曹地府见阎王去了。完毕,四名刺客迅速撤离了现场,骑上他们事先停放在大华医院院落里的自行车,一溜烟就跑了……
快得令人防不胜防,杀得可真够干净利落。
李逸群不知该夸成理君,还是该骂成理君。成理君选择的出手时机,完全出乎李逸群的意料,生生地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令他陷入了被动之中。
这完全是一种挑衅!
若他很生气,定会与戴笠、成理君等人周旋到底。
可从私心上讲,他并没那么生气——周明海曾允诺每杀一人,就发给具体办事的七十六号特务两千元“中储券”作为奖金——自“中储券”保卫战开战以来,七十六号前后杀了十六人,周明海最初预拨的那三万元,早就发完了——按照周明海开出的赏格,周明海现在已经欠七十六号两千元钱了。
说起来也可笑,两千元其实并不多,可就是这么区区的一点钱,周明海都想赖了。几天前,李逸郡让周明海追加奖金,周明海找各种借口推三阻四,就是一毛钱不拨!临了,周明海说,先欠着,以后再算总账。
当面,碍于情面,李逸群不好说周明海是非,一转身,他没了顾忌,当着他手下那些人的面,在口头上操了周明海的祖宗十八代。嘴上过瘾,心头不惬意,他打定主意:给钱,就办事!否则,敬请免开尊口。
要想让周明海必开尊口,恐怕只能等到周明海着急之际,到那时候,他若不漫天要价,他就不是李逸群!
可惜,时不予他,或者说,是成理君不那么配合他。照他的想法,成理君挑错了时间,什么时机不好挑,偏要挑人质刚被释放之时。
就在他拿定主意不办事时,成理君却主动挑起了事端。而这时,刚巧不是该周明海着急的时候,这叫他如何不被动!他非但不能漫天要价,还必须要有所作为才行,事关七十六号在上海的威名,他不可能无所作为。
若换他来策划这起暗杀,他会耐心等到人质事件被所有人都淡忘之时,才会果断出击,而不是现在。
现实是,他不是成理君,也代替不了成理君作决定。
所以,他只能作自己的决定:
报复!报复!!再报复!!!
一定要对戴笠的所作所为,坚决地予以迎头痛击。
报复,就要有对象。
以租界内的重庆国民政府四大行驻沪办事处工作人员为对象,那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一厢情愿。租界内,接二连三发生了针对四大银行工作人员的恐怖活动,之前一直无所作为的租界当局,在饱受舆论批评后,作了亡羊补牢的举措,派了大批警力保护那些工作人员。
在人家严防以待的情况下,还去进行所谓的报复,那肯定会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动刀动枪肯定要死人,死了人,那他就要花钱了。丧葬费、安家费、抚恤金,他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不然,手下的那些人,谁还愿替他办事?
柿子要拣软的捏,才对嘛!
以刚被释放的那些中央银行行员作对象,那是不可能的事了,那些人质自被释放的当日,就全数被一群神秘人接进了法租界,藏匿了起来。
不用说,成理君在实施暗杀之前,对暗杀可能产生的后果,还是进行了一番认真的权衡,并采取了相应的措施。
作为对手,李逸群对成理君此举,持赞赏之意。但——成理君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点,他只想到了住租界内的四大行工作人员,却未考虑到住租界之外的四大行工作人员。
午夜,是人都入睡的时分,乌二从李逸群那里领了命,就立刻带着手下一帮喽啰,杀气腾腾地出发了。他们要去的地方,不在闸北,也不在南市,更不在浦东,而是仅几步之遥的极司非而路九十六号。
九十六号不是别墅楼,而是一条宽敞的弄堂,号称中银别业,住在弄堂里的人,都是中国银行驻沪工作人员及其眷属。
几步就可以走到的地方,乌二还是动用了几辆日制大军车,他此去不为杀人,而是抓人,车,是作运送人质之用。
一抵九十六号,乌二命两组人分别堵了弄堂前后两个出口,自己则带着其余几组人,挨家挨户砸起了门。
半个多小时之后,所有的中银别业的住户,都在乌二等人持枪威逼下,被驱赶进了弄堂内。人人都处于惶惶不安之中,男人们强作镇静,女人们瑟瑟发抖,小孩们惊声尖叫,各自用符合自己性别、年龄,表达着自己的惊恐——或哀声叹气、或啼哭不止,不一而足。
别人的恐惧,就是乌二的快乐之源泉,他很享受自己所听到的、看到的,感官上的刺激,确实是非同一般。快乐好像总是很短暂的,不一会儿,乌二却犯了难,李逸群让他随便抓一些人,没说具体数字,而被押到弄堂的人,粗粗看去,二百来人是有的。
把这些人都抓起来,可是可以,麻烦却是无穷无尽,空间不够多了。
来的几辆军车塞不下这么多人,牢房也塞不下这么多人——七十六号的地牢,仅有三间空着的牢房了,就是把这两百多人,砸扁了,搓平了,都塞不进去!
得精简一点!
乌二大声向几名喽啰指派了任务,“把老的、小的、女的清出来,让他们单独站一边!”
一阵骚动后,剩下了一群二十至四十的青壮年男子,这个一群,不是个小数目,是两百多的一大半。
还得再精简一点!
乌二叉腰,对青壮年男子群一指,布置了新的任务,“把三四十岁的,都给我清出来!”
人又见少了点,可还是有一大半人。奶奶的,真是邪门了,怎么就不是一小半呢?
究竟抓多少合适?
乌二思来想去,想到了一个数字,一百零八。听人说过《水浒》这本书没?那梁山好汉聚齐了,不就刚好是这个数么?
“给老子凑一百零八将!”
乌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他手下的喽啰,是听到什么命令,就干什么。
过了一会,一百零八条好汉凑齐了,错了,是一百零八个人质凑齐了!
该走人了!
可有人不愿意当一百零八将中的一员,甚至还高声质问说,“我们犯了什么罪?你们要抓我们。”嗬,听这话问的,还挺理直气壮的嘛!乌二狞笑着,向手下的喽啰一指发问的那人,“你们去告诉他,他犯了什么罪!”
哪用乌二发令,早有人冲到那人面前,耳光侍候了,直掴得那人鼻青脸肿,眼冒金星。这一掴,杀鸡儆猴,吓得其余一干人顿时鸦雀无声,噤若寒蝉。
乌二叉起腰,威风凛凛地一挥手,“带走!”
人,似乎抓多了。
最多只能关十多人的监室,硬要塞进三十多人,就是把人都变成沙丁鱼,也塞不下啊!
塞不下,就只有放人,腾空间一途了。
放人之事,乌二绝不假手他人,选择了亲力亲为。
经乌二之手释放的人,不是那些正经八百的囚徒,而是他绑来的肉票,能为他与李逸群生财的肉票。一张肉票存在的价值,就是能让他勒索赎金,多则可达百万,少则也有八十万。每放走一张肉票,乌二都会心疼好一阵。
眼看快吃到嘴的肉,就这么飞走了,他怎会不难过?
觉得难过,就不放肉票呗。
有人对乌二如是建议说,将肉票与其他囚犯并牢而禁,这不就解决问题了?
乌二恨了一眼建议者,呔了一声,“说得轻巧,绑票是见得光的事么!”
见不得光的。
一放,就是三张肉票,至少有两百多万的钱不见了。
哎哟,疼死个人了呐!
没来由地,乌二抽了自个一个大嘴巴,直骂自己缺心眼,抓那么多人干什么,少抓几个人,不就屁事都没有了吗。
自怨自艾了好一阵,乌二压下心中的不快,找李逸群复命去了。
乌二向李逸群复命,李逸群则向周明海复命。这次,李逸群不再通过电话复命,而是把周明海请到了七十六号,向其当面复命。
为了“中储券”一事,李逸群觉得,自个算是仁至义尽了,不仅出力不小,付出的代价也不小。绑肉票的收入少了且不说,他还得给具体出力的人发奖赏,没钱怎么发。
要钱,就找财神爷要,周明海管着财政部,又兼着中储行总裁,不找他要找谁要。
听李逸群汇报完抓人的经过,周明海就打定了主意:任李逸群好说歹说,他誓将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做到底。
而且,李逸群说的另一件事,彻底地激怒了他,让他更坚定了这个主意。
李逸群说,为了表明态度,必须要将所有的人质全杀死!
他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所有的人质,全杀了不行!
真由着李逸群的性子,任其胡来,那这场保卫战的意义就变了,成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只怕事后,无论是政治上,还是舆论上,他是满盘皆输。在经济利益上,他同样也输了,之前一直保持中立的外国银行,已经三番五次派出代表向他发出了抗议,并声称,若此次恶战再不收场,外国银行与中储行的一切业务往来,将无限期停止。
而渝方会作何反应,就不难预知了:宁渝双方之间,目前努力维持的默契将被打破,即只针对金融行业人员的恐怖活动,定会升级为政治暗杀,他必定会成为渝方那些亡命之徒行刺的对象。
他不过是想捞钱而已!犯不着扩大事端,最终把自己搞到惶惶不可终日。
杀不杀人,周明海说了不算,李逸群说了算,人质都扣在他手里呢!
“杀!”
李逸群对乌二下达了命令。
“且慢!”周明海唤住拔脚欲走的乌二,跟李逸群掀了他的底牌,“你要杀人可以,但你最多只能再杀三人,因为我只会再出一万元奖金!”
“你说什么?”李逸群和乌二齐声惊呼。
周明海加重语气强调说,“你们没听错,我只会再出一万元!”
李逸群确认周明海不似在开玩笑后,赌气说,“一万就一万,折成黄金,马上就给!”伸手就管周明海要。
给就给!
周明海对心腹秘书使了个眼神,秘书立刻就将早就准备好的两根金条交到了李逸群手里。
李逸群转手就把两根金条全丢给了乌二,气呼呼地说,“干活!”
“告辞!”周明海对李逸群拱了拱手,便欲走人。
李逸群马上伸开双手,拦住了周明海的去路,“见不得人的脏活、累活,你都让我干了,我们之间的账,还未算清楚!你就想走,没那么便宜的事!”就二十两黄金,就想打发掉他,把他当叫花子吗?
周明海一恼,口不择言,“跟我耍光棍,你找死!”言毕,一把推开李逸群,继续行他的路。
李逸群解开枪套,掏出枪,将枪口朝向自己,枪柄朝向周明海,“你有胆就现在弄死我。你要弄不死我,我就弄死你!”说是这么说,手却死死地攥住了枪。他不过是佯作愤怒之态,吓一吓周明海而已。真让周明海顺势接过了枪,他哪还有命在?
强硬态度一出,立刻收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周明海面色刷地一下子就白了,结结巴巴地说道,“你……这是……要干什么?”他不是有胆玩枪的人,更不是敢杀人的主,哪敢伸手去接枪。
“我不想干什么,”李逸群见目的已达到,便收起了枪,“把我们之间的那笔账算清,我们就两清了!”
周明海暗忖,事已至此,再硬顶下去,今天横竖是走不出七十六号的。既然李逸群要算账,那就算算吧,不妨先假意答应下来,出了七十六号再作计较罢。
对策有了,周明海定了定神,咳了声嗽,掩过先前的狼狈,正色说,“你想怎么算?”
“好说,我手里有一笔(法币)无地名券,你按一比一的比价,兑给我罢!”李逸群觉得自己的要求不高,他这好过直接让周明海直接掏腰包。
“你这一笔,有个具体数字吗?”周明海投石问路,少,他就给兑,多,他就不兑。
“不多,千把万吧!”李逸群说了个自认很小的数字。
“啥?”周明海倒抽一口凉气。李逸群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意外。因为他私下估计过,李逸群撑死了也就是上百万的身家。若扣除李逸群不见了的那笔私房钱,李逸群的实际身家充其量也就是几十万左右。
所以,这千把万这个数字,又是从哪钻出来的呢?
唯一说得通的原因是:钱的来路,不那么正当!
是不是这个原因,一试便知。
周明海不动声色问,“你想什么时候兑?”
李逸群脱口而出,“最好是现……”才起了头,他便意识到太过猴急,掩饰说,“当然是越快越好!在你方便之时,你看如何?”
周明海半真不假说,“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如何?”
李逸群叫过一阵好,假意说道,如此麻烦老周,实在是不好意思。
好一个欲盖弥彰!
至此,周明海可以很肯定地告诉自己,李逸群如此急于把手中的钱兑换掉,肯定是忌惮着某些人,想要避开某些人的耳目。
能让李逸群忌惮的人,只会是一种人,日本人。是不是这样,那就要看后继的发展了。
眼下,还是先设法走出七十六号吧。
心念一动,周明海淡淡一笑,“那好,你说具体的数字,我好马上给人打个电话,让他们解款过来!”
李逸群不知是计,当即迫不及待地抓过了电话,“一共是一千三百四十七万。”
周明海拿起话筒,以商量的口吻说,“一千多万?太多了,库存现金没这么多,先给你换九百七十四万如何?”趁李逸群注意他说话的当口,他飞速地拨了个号。
李逸群没注意到周明海的小动作,以好说好商量的口吻说,“可以!”
电话说通就通,周明海对电话那头的人,就说了句,“我是周明海,速送九百七十四万现金到七十六号。”就匆匆地收了线。
半个小时后,解款车未到七十六号,夏正帆倒来了,与其同来之人,是岩井幸一。
一碰面,岩井旁的话不说,开口就要求李逸群把手中那笔无地名券都按1比1的比价,与他换军票。
岩井的要求实在是很过分——在黑市上,军票兑法币的比价是4比1,而不是1比1。
这与明抢无异!
可是,李逸群哪敢对岩井说个不字,他唯有忙不迭点头应了岩井。
亏本生意,做是要做,但心眼也不能太实诚。在向岩井报告实际数字时,李逸群只报了九百七十四万。报出这个数字,李逸群相信,虽然已撕破脸皮了,但周明海绝不会把事情做太绝,夏正帆亦然。
还好,这不是李逸群在痴心妄想,一厢情愿,他确实没看错周、夏二人,那二人都不是习惯于把事情做得很绝的那类人,都十分恰如其分地谨守沉默是金的古训——有这样的冤家,其实,并不是一件太令人难过的事。
岩井用军票换无地名券不过是个幌子,他才不管是九七四万,还是九一四万,他就只关心一件事:被抢走的那五百万无地名券伪钞,是否都在李逸群手里?若是,那他就要好好地盘问李逸群一下,问出无地名券究竟来自何处。若不是,他就立刻调转矛头,向夏正帆发难。
从岩井的心里讲,他很希望是后一个结果。
可惜,不遂人意的事,经常发生在人最满怀期望之时。
当李逸群的手下人,抬着一个纸箱,送到岩井的面前时,岩井就知道了答案,不是他最想要的,而是最不想要的——光看纸箱上那个自己亲手书写的标号,岩井就能百分之百地肯定,那批无地名券伪钞,都在李逸群手中,即便不是全部,也绝不在少数。
进而,一个结论就昭然若揭了,李逸群或多或少与伪钞被抢案有牵连。这事儿,不会是有人在栽赃陷害,铁证如山,李逸群想赖也赖不掉!
结论看来是这样,但岩井是个很谨慎的人,他只相信眼见为实。所以,他打开纸箱,拿起一叠钞票,在手中一翻,只看那纸张、印刷、编号,看了一叠又拿起一叠,如此,差不多翻看了大半个箱子内的钞票。最后,岩井不得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事实,这些纸钞,确实是被抢的那五百万伪钞中的一部分。
自然的,岩井沉下了脸,问起了李逸群,“你这些钱是从哪来的?”
哪来的?抢来的呗!
可这话,李逸群不能如此直白地向岩井说,那肯定会引起误会,眼神再不济的人,这会都能看出来岩井正在生气。
“我做投机生意赚来的!”李逸群说了个自以为合理的借口。
岩井皮笑肉不笑,“是这样吗?”
李逸群小心地赔着笑,“是这样的!”
岩井望了望夏正帆,阴沉一笑,“你来给他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好吧,”夏正帆看了一眼还不明就里的李逸群,叹了口气,“这些钱,是岩井机关的。”
此言如当头棒喝,当即惊得李逸群面色惨白,“你说什么?”
“确实是这样!”夏正帆拿起一叠钞票,递到李逸群的眼皮下,“你仔细瞧瞧吧,这些纸钞有什么特点?”
李逸群感觉莫名其妙,一手接过钞票,一张张很仔细地去看。看了半天,他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他狐疑道,“没什么记号啊!”
“唉!朽木不可雕也,”夏正帆突然间显得十分老气横秋,“仔细看看编号吧!”
李逸群闻言,埋头又看了看编号,是连号,这能说明什么?他糊涂了,“不就是连号吗……”
蠢猪!
岩井很想这么去骂李逸群,但固有的矜持,让他保持了一贯的风度翩翩,他又拿起一叠钞票,放在李逸群的手里,提示说,“你比较下这两叠钞票,看它们之间有什么差异?”
按照提示,李逸群仔细去寻找起了差异,令他失望的是,他没找到任何差异,但这不等于说他没发现——
连号是一样的,这说明,他担着莫大的风险,所弄来的钱,全是假钞!
答案是那么令人惊愕,李逸群傻了,呆了,一时难以回过神来,及至他能口齿伶俐表达时,他一指夏正帆,义愤填膺控诉说,“侬个小赤佬,敢阴阿拉!”但内心的忐忑不安已大大削减了他的忿怒。
一出狗咬狗的好戏,该上演了!
俗话说:狗咬狗一嘴毛。
这出戏之惨烈,之壮观,很是值得人期待!
岩井如是想,周明海亦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