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局一了,夏正帆就撇下余玠,与李逸群去了三楼的那间会议室,关起了门,开始他们之间的密谈。这一谈,竟是通宵达旦。
一夜未眠,两人无丝毫困意,反显得神采奕奕,精神百倍——
饿的!
饥饿的感觉一阵紧似一阵,终于,腹中饥火翻腾的二人,齐出了会议室,去食堂用早饭去了。饭毕,二人本欲回到原处续谈,李夫人却带着一帮七十六号大小特务的女眷们闯了进来。
刚一见面,气势汹汹的李夫人就当众赏了李逸群两记锅贴儿,打得李逸群是眼冒金星,晕头转向,懵了!
夏正帆见状,赶紧上前当起了和事老,拉住欲进一步发作的李夫人,劝慰说,“嫂子,有话好好说,动手动脚的,岂不是叫人看笑话。”
好心没好报,李夫人照着夏正帆的脸,狠狠地啐了一口,“侬也不是好人,昨天晚上,侬肯定是和我家老李出去乱混了。”
瞧这话说的,夏正帆当即哭笑不得了起来,退至一边,置身事外,作壁上观去了。
少了夏正帆的羁绊,李夫人顿如猛虎下山,举起手袋恶狠狠地击向李逸群,“我让你再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老娘我打死你个花心大萝卜……”
闹剧才起了个头,就随着清脆而响亮的耳光声,向尾声出溜了。
挨打的是李夫人,出手的是李逸群。但,尾声尚不是真正的尾声,高潮这一环节还未过去——后者怒不可遏,拔出枪,贴着前者左耳耳廓放了一枪,当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前者当即就吓得差点闹了癔症,发了疯般抓乱自个儿的头发,一屁股就跌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
至此,闹剧才算落了幕!
李逸群红着眼,举起硝烟未散的枪,指向自家婆娘带来的那帮女将,“谁能给我说说,这究竟是他妈的怎么一回事?”
旁人怕李逸群,李夫人的堂妹,新孀的黄夫人不怕,勇敢地站出来仗义执言:姐夫彻夜未归,姐姐便疑你又犯了老毛病,在外拈起了花惹起了草。再加之,今晨姐姐又风闻姐夫你们昨夜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带进了七十六号寻欢作乐,故一大早,就纠集同样是自家男人彻夜未归的小姐妹们,前来堵被窝了。
听风就是雨,这不是胡闹么!
李逸群肺都快给气炸了,举枪便欲再射,给夏正帆及时架开了,“不知者不怪!”
劝罢了李逸群,夏正帆俯身又劝李夫人,说,他可给李逸群作证,绝无此事。李夫人哪里肯信,一把抹去鼻涕眼泪,抓住夏正帆的手臂,顺势起身,重新把矛头对准了李逸群,撒起了泼。
神色虽凶,但气势全不似先前那般蛮横,明显多了一丝怯意。
至此,那帮女将才后知后觉,扯开喉咙,帮起了腔。不过,她们骂归骂,却不敢说李逸群半句不是,只敢拿自家男人开涮。即便是这样,她们照样骂得绘声绘色、有滋有味,尤以乌二那婆娘表现最积极,闹得最欢、骂得最狠,不仅骂乌二,还骂夏正帆。
开始,夏正帆还能泰然处之,但听着听着就不是滋味了,特别是听到乌二婆娘骂他是杂种,一下就触到了他的痛处。他几曾受过这种肮脏气,盛怒之下,一把夺过李逸群的枪,朝天就放了一枪。
枪声一起,那帮不知好歹的女人们,都老实地闭上了嘴,带着敬畏的神色,认真聆听起了夏正帆的训话:“你们怎恁地不知好歹……嗯……你们的男人,昨日未归家,那是为了公事……什么样的公事?嗯……他们在抓一名重庆分子……他们现在不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你们有人要问,那他们在哪?我可以告诉你们……他们在锦江……嗯,这个不能说……”
等李逸群意识到夏正帆漏了风,想制止也来不及了,赶紧作了补漏工作,“你们要是不信,就在这里等着,用不了多久,他们就该押着人回来了。嗯!那个……事实将胜于流言!啊!那个……谣言最终将不攻自破!呃!那个……呃!那个……呃!”
说着说着,李逸群打起了嗝,一声响过一声,一阵长过一阵,呃呃之声,不绝于耳。
夏正帆适时作了结束语,“对,你们既然都来了,那就和我一起留在这里等吧!”聪明如他,怎会不知李逸群的心思。既如此,那他就留着不走,以示清白。
李逸群哪还有心思管夏正帆,接二连三地打嗝,他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夏正帆见状,连忙对李夫人说,“快!你去找点白糖来!喂他吃下去,立马见好!”
“嗝死他,拉倒!”李夫人气呼呼地说。
夏正帆白了李夫人一眼,责备道,“他死了,于你有什么好处?嗯!”
李夫人脸一红,讷讷不成声。自知方才言行甚为不妥,也就不再赌气,赶紧奔向食堂,给李逸群找白糖去了——此事绝不能假手他人,李逸群很怕有人下毒暗杀,所以他在家之外的地方,从来不吃非李夫人亲手准备的食物,就连喝的茶水,都是专门从家里带的。知夫莫若妻,李夫人是非常了解李逸群的。
作为外人,夏正帆对李逸群也很了解——李逸群陪他进七十六号食堂吃早点,只吃李夫人亲手为其准备的饼干,别的东西,他是一口不沾!
至于这般小心翼翼吗!?
一勺白糖治打嗝这种偏方,对别人或许管用,对李逸群未必管用。嗝照样打。片刻不到,李逸群竟心跳加速,大汗淋淋了。
这病来得实在是太巧、太急,通医理的夏正帆焉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于是,他让人找来一张练习大楷的黄色土纸,卷成烟卷状,燃着了火,让李逸群当纸烟吸食。李逸群依言吸了一口,顿觉有股浓烈的清草气息,沁人心脾,跟着胃部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刺激,使他直欲作呕。呕,终究是没呕出来,打嗝的症状却明显见轻了不少。
见轻不少不等于完全好彻底还得作进一步治疗,接着,夏正帆又从口袋中摸出一枚铜元,照着李逸群的脊椎骨第一节上方用力刮摩了起来。那里正是大椎穴所在,稍一用力过猛,就能送李逸群去见阎王。机会甚是难得,但夏正帆没那么冲动,杀一个李逸群固然是好,搭上自己性命这种赔本生意,他不屑于做。
经夏正帆这般用力摩刮,李逸群时而感觉痛苦,时而感觉舒坦,好不狼狈——当着众人的面,有点丢人现眼!
不过,好处是明显的:嗝,不打了。
这喜得李逸群欣然作声,“我没事了!”
“废什么话,给我闭目静养罢!”夏正帆没好气地说,不觉间加重了手上的摩刮之力。
李逸群吃痛,惊叫告饶,“轻一点!”
“知道痛就对了!”夏正帆缓了缓手上的劲道,俯身贴近李逸群的耳畔,低语道,“归根结底,这是你自找的,吃早点时,你该先把那几块饼干吃下去,再吃那根辣椒,就没这事了。今天幸好是我在这里,否则,你这条命就叫阎王爷收去了。你说你这叫什么?照我说,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被夏正帆这般抢白,李逸群不敢发恼,面色微微一红,连忙辩解说,“我吃不下啊,才吃辣椒开胃……”未尽之言,被夏正帆突然照颈椎一拍,给打断了,“哎哟!”叫过疼之后,李逸群立马老实了。
“我是故意的!”夏正帆一副早料到如此的神气,“你瞧,实话实说多好?!”
十点钟不到,乌二就带着人回来了,张网以待的围猎行动不成功,“鹞子”压根就没自投罗网,换言之,行动极有可能是漏了风,所以……
这个结果,令李逸群的打嗝彻底见好了,既有意外吃惊的偶然,也有意料之中的必然。
偶然是,夏正帆并不似宇多田说那般与“鹞子”有千丝万缕的牵连,并一直在为“鹞子”保驾护航。事实表明,宇多田的怀疑,是无根之浮萍,纯属捕风捉影。必然是,七十六号内有奸细,他一直想把这个人给揪出来,通过此事,他可将范围缩小了,知道“鹞子”重要性的人,总共不超过那么几位:他、宇多田、乌二、罗之江、余玠,另外就是七十六号的机要处处长兼人事科科长钱维民了,利用排除法,首先排除他与宇多田二人,其他四人皆有嫌疑……
偶然、必然都有了,还有悻悻然,他这出苦肉计是白使了:自虐了半天,差点把命都送掉。绞尽脑汁想了几天,想出来的圈套,根本就套不住夏正帆。
从头到尾,夏正帆都很无辜嘛——在围猎失败的情况下,再变相软禁夏正帆,就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举动了。
放人罢!
浓雾不请自来,渐转浓,夜色如雾一样聚拢,渐转深。
上海春天的雾,有别于重庆:浓,无碍于人的视线;密,无碍于人的行走。雾霭之中,入目的一切,都介于朦胧与清晰之间,视乎于距离的远近。倏然而亮的路灯,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谢振华看到了影子,不是他的影子,是夏正帆的影子。影子不是静止不动的,影子跟随着他的主人且静且动,静如处子,动若脱兔。
谢振华小心翼翼地踩着夏正帆的影子,一步一步地向前挪。
终于,两人走到了愚园路附近的愚园公园。经过一段长长的花影扶疏,两人的身影没入了那片黑漆漆的小树林。黑暗之中,两人谁也看不见谁,却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夏正帆听到谢振华喘气很重,似乎是很紧张,谢振华听到夏正帆的吸气声,很轻,十分淡定。
待到谢振华呼吸匀静下来,夏正帆问,“今天白天,你去了哪?电文已发?”
谢振华答,“已发。不过,电文不是经我之手发出,而是转给成区长,由上海区的电台代发。复电到手,我才回来。”
夏正帆心中一惊,“什么?你的那部电台呢,为何不用?”
“你说奇怪不奇怪,昨天我刚打开电台,电子管就烧坏了……”
“慢……”夏正帆疑道,“你说电子管烧坏了,这很不正常,电子管只有长时间使用,才会导致这种情况。不对!”话锋一转,“电台?是你们当中的谁在保管。”
“是我……”谢振华迟疑了几秒,又说,“出事之前,是她。”
夏正帆追问,“也就是说,出事之后,电子管已经损坏?”
不安,毫无预警地自谢振华心间一闪而过,“这我不清楚,但我可以肯定,电子管是在电台使用过程中烧坏的。”
夏正帆心中稍安,“哦,是这样……另外,你们以后不要再和成理君有任何联系……此人太过刚愎自用,迟早会出事。唉,腥风血雨,恐怕要降临上海了。”
“老夏,你说腥风血雨,我怎么听不太明白。”
夏正帆不作正面回答,“你不用太明白,我只要求你,往后采取任何行动,一定要三思而后行。”
“你是说,那件事吗?若你所说的腥风血雨与那事有关,我难辞其咎。对不起。”
黑暗之中,谢振华涨红了脸。
夏正帆喟然长叹,“道歉就不必了,事情已经发生……最近风声会很紧,我就不再与你联系了,你多加小心!另外……”尾音落定,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她,你要多加注意,一旦出现任何异常举动,你相机行事……但愿我的担心是个错觉吧……”
异常举动?相机行事?
谢振华愣怔了半天,回神之际,夏正帆的影子已经消失了。
夜更深了。
三月十三日,傍晚时分,天尚未黑透,初春的闷雷,颇有严冬峭寒的风,携着劈头盖脸的暴雨,骤然间降临了上海的大街小巷。眨眼间的工夫,寒风一阵比一阵紧,毫不留情地将白日里和煦的阳光带给地面的温暖赶出了老远。
这日老天爷出奇地慷慨,洒了几滴硕大的雨珠,还觉不满足,干脆将天幕撕开了个口子,改瓢泼般地向地面倾泻。
至深夜,雨势不见丝毫变小,反而越来越大,气温也越来越低了。
这样的深夜,不时侵袭的寒潮,将住在霞飞路1141弄的人们早早地催进了温暖的被窝;就是没上床的,也老老实实地呆在了暖洋洋的壁炉边上,懒洋洋地猫着不动了。
风声、雨声,还有脚步声……
不只是脚步声,时高时低的汽车引擎轰鸣声与之交织在一起,穿透重重的雨幕,将这杂乱而粗重的声音,送进了尚未入睡的1141弄住户耳里:在几近无人夜行的寒夜里,有夜访者到了,而且人数还不少!
脚步声,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也就人眨巴几下眼睛那么短的时间,就没有了。然而,扰人耳根清净的汽车引擎车却不见小,长时间的轰鸣甚至引起了耳膜的共鸣,惹得听闻者的脑袋一阵嗡嗡的发响,哪还能集中得了精力去注意其他的声音。
分神的当口,1141弄突然间热闹了起来。
引擎的轰鸣声还没消失,“哒、哒、哒”,这种像机枪发出的声音,毫不费力地把1141弄住户们的神经绷紧了,引得他们心头一阵乱颤,“坏了,莫非是日本人打进法租界了!”
也难怪1141弄的住户有这样的想法,他们多为八一三淞沪会战后举家迁入租界的华籍居民。但凡有密集枪声响起之时,他们很难不把枪声与最爱不宣而战的日本人联想到一起。
一时间里,小孩们哭的哭、闹的闹,女人们少不了应景大声尖叫几声,唯有男主人们尚还算镇静,拼命地打手势制止哭闹。
在男主人们的心目中,生怕刺激了存在于想象之中的“日本人”,更正下,是日本人的“兽性”才对。
民国二十六年冬,日本人在南京一手制造那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留在他们心底最深处的阴霾,在这个寒夜,再次被唤醒了。
稍事劝慰女人孩子安静几分后,到底是男主人们有大主意,立刻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进地下室。于是,刺骨的寒冷可以不在乎了,早已爬上了床的,钻出被窝来了;坐在壁炉边的起了身,皆故作表情上的镇静,却难掩行动上慌张——御寒的衣物都不曾多带。
地下室,平日里连家里佣人都鲜少光顾,潮湿且阴冷,一点都不比此刻外面好半分,这会躲难要紧,哪还顾得了那么多。
主人走在头里,佣人紧随其后,一大家子人,一窝蜂地钻了进去。
地下室的门一关,地面上的灯火辉煌给阻隔在了外面,还有刚刚激荡在耳畔的枪声。
虽说枪声完全给阻隔在了那扇厚厚的房门之外,但至少不再那么刺激人的神经了。男主人方才还忐忑不安的焦虑,这会也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不管是真的安全还是假的安全,有一点他们非常地笃定,那就是暂时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前后也就一顿饭的工夫,枪声渐渐地稀了下来,没有持续的枪声,更没打仗时才会听到的炮弹爆炸声,回荡在人们耳畔的,只剩下淅沥的雨声了。
有枪声时,人们慌乱一阵之后,倒还能故作镇静。没枪声时,反而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之中,潜意识里,无论是西方世界的上帝,还是东方世界的如来佛祖、太上老君,都成了他们赖以祈祷的对象,祈祷不外乎一个内容,祈求各方神明能保佑就保佑,只要别让灾难太轻易降临到头上就成了。
——谁都知道,真的灾难来了,躲,终究是躲不过去的,听天由命吧!
还好!祈祷仿佛还是管用的!在众人想象中,那令人心惊肉跳的砸门声,从头到尾也不曾响起过。
雨,渐渐地小了下来,至天明时分,停了。
当清晨第一缕晨曦,透过地下室上方的小窗照进阴暗的地下室。存在于人想象之中的恐怖场景,并未如期降临。
从喧闹,到死寂,待在地下室躲难的人们,感觉自己像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久的等待。
天亮了,新的一天开始了。
雨虽停了,不过气温依旧很低,包裹在众人浑身上下的寒冷,无时不刻地在提醒他们,这一夜的冻馁,已经超过了他们承受的极限。
恐惧依然未远走,但希望开始降临人们的心中,“危险也该过去了吧?”
“应该——过去了吧!”几乎每一个人都在心中,这般不肯定地告诉自己。
在犹豫回到地面上,还是不回到地面上的纠结之中,无法再随遇而安的身体,左右了拿主意人的决定,“瞧瞧去吧!”这话是对最靠近门边的仆人说的。
被点了差使的仆人,顶着满头的蛛丝灰尘,弯着身躬着背,一溜小跑贴近洋房向外的落地窗,将窗帘拉开了很小的缝,一双惊惶不安的眼睛开始向外张望。
初看时,还战战兢兢的,转瞬,手不颤,脚不抖了。
咳,没什么事了!弄堂里哪有什么想象中的日本兵?
日本兵倒没有一个!头戴斗笠,身着法租界巡捕房那身黑皮的安南巡捕,以及那些灰制服的华籍巡捕,倒是不少。
这些平日里鲜少出现在弄堂里的人,正三三两两地散立在弄堂小道的两侧,或抽着烟,或聊着天,或把玩着手里的警棍,看情形,他们正在等什么人。
看到这些平日里不怎么讨喜,此刻却倍感亲切的人,打探消息的仆人,悬在半空中的心,落回了原地——没事,昨夜就是虚惊一场!
“就是虚惊一场!”
仆人十分肯定地为昨夜的闹剧下了结论。
闻言,尚还躲在地下室里的老爷、太太、小姐、少爷们,紧绷的神情,一下放松了不少,略略地整理了先前的狼狈,重新端起主人的架子,一下就恢复了平日里的神气,带头走出了地下室。
一回到地面上,同患难了一夜的仆人们,识趣地记起了自己的身份,赶紧各司其职去了。烧水的烧水、做饭的做饭、服侍主子添衣的添衣。
一阵手忙脚乱将一切收拾停当后,巡捕房那些三道杠巡捕也上门了。
巡捕上门就没好事,问的就是昨夜之事。
问题一:昨夜有听到枪声么?时间大概是在几点钟?
回答一:有!大概十一点来钟吧!
答者心里暗自不爽,言,“昨夜打枪了,你们怎么现在才来?”
答者竟不自觉地流露出了愤愤不平,把昨夜的遭遇,都归咎于巡捕房反应不够及时。却忘记了,没有接警,叫巡捕房怎么及时反应,报警是他们做的事,可惜的是,那会儿六神无主,有时间找地缝藏身,哪想到过弄清状况,然后报警——说别人是二百五的,自个就是二百五!
问题二:那有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出现?
回答二:没有!当时还以为是日本兵打进来了。
闻言,巡捕们一阵错愕之后,笑得乐不可支。答者讪讪地赔笑,涨得如猪肝色的脸,难堪到了极点。
问题三:为什么不多留心一下?
回答三:岂敢,哦,不!是不敢!
“这可不是客气,是真不敢!”答者心里如是想。现在是什么时候?小鬼子和远在欧洲的德意志国和意大利国结了盟,听说法国都给希特勒的军队占了,什么时候小鬼子心血来潮,真打进了法租界,那也说不定。留心?做人不要那么好奇么!这样可以活得长点,子弹又不长眼睛的!
问题四:认识10号别墅的住户吗?你知道他们平时和什么人有过节吗?
回答四:见过几次面,不熟!
就这个问题,回答者更干脆了。到这时,回答者弄清楚了一件事,敢情昨夜的枪声,是从10号别墅传出来的。好奇心人皆有之,不觉间多嘴问了句,“劳驾,您知道10号别墅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事?死人了呗!”负责询问的巡捕翻了翻白眼,算是表达了对刚才答问者一问三不知的不满。
“噢……”长长的一声惊叹之后,答问者顿然恍然大悟,惊叹之余,好奇又感莫名其妙,“好端端地,怎么死人了?为什么事呀?”在没有危险的时候,好奇心很自然地就恢复正常了。
“那么好奇干什么?”巡捕愈加不痛快了,到底谁在盘问谁哦?
巡捕们聚到了各自领队的探长身边,汇报所了解到的情况,待探长们聚头的时候,相互一对各自手下交来的询问笔录,却发现,或许有这样那样表述上的差异,询问结果却惊人地一致。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偌大的一个弄堂里的住户,竟无一人留意过昨天深夜出现在1141弄的是什么人。不但没有人留意过,细问这些人昨夜在干什么,无一例外地回答,在避难!
这样的结果,令到场的总探长薛云峰心内突生一股无名火,顿时破口大骂,“一群白痴,避难,避什么难,他们怎么不去死?”
一声暴喝,在一条道到底的1141弄传出很远,人人都听见了骂了什么,他们可不是什么白痴!群情顿时汹涌了起来,就近站在门边的,探出了头,趴在窗边看热闹的,更是伸长了脖子,南腔北调顿时吵成了一片,中心意思就一个,薛云峰没口德,说话也忒损了点,青天白日的,好端端地,凭什么咒人死?
一人难敌众人嘴,招架不住的薛云峰,自知理亏,也就无心应战,立马就掉过头,在部下的簇拥下,走向了他该去的地方——1141弄10号花园别墅。
就在昨天那个奇冷的夜里,这里发生了一桩凶杀案,而且是一桩恶性的灭门案。
当然,说灭门案略显夸张了点:十一人中枪,六人当场殒命,还有五人重伤。
死去的人,自然不会再醒过来,暂活的那五个人,据负责在医院守护的巡捕报告,幸存者生命垂危,情况并不令人乐观,能不能活下来,就要看他们的运气了。
凶案现场在10号别墅二楼,具体点,是在二楼的楼梯口。
本应是在人体内流动着的鲜血,从二楼顺着楼梯,一直蔓延到一楼的大厅,凝固成了东一块西一块的褐红色血团,让人在触目之初,倒也不觉得那么惊心了。
打量了一眼血团,薛云峰没作过多的停留,带着部下就准备开始踏着楼梯向二楼走。
还没踏上第一步楼梯,薛云峰就发现,一楼到二楼这段不长的距离,却并不好走,巡捕房那位最德高望重的陈法医官,没少用粉笔圈出他自个认为十分重要的痕迹。这白色的粉笔圈一多,能让人下脚的地方都几乎快没了。
薛云峰当即放弃了准备上楼的举动,老实地呆在楼下静候。等法医官勘验现场,他再上去做做官样文章,今日该做的事,就算做完了。谁料想,这一等,竟是好等,从早晨七点直至中午一点,该受的寒风也受了,负责勘验现场的陈法医官还没完事,薛云峰心中好不焦虑。
好几次,有殷勤的手下想要去催促陈法医官加快进度,都给薛云峰制止了,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他这么拖宕,自有他的道理,还是耐心地静候结果吧!”
说是让别人耐心,薛云峰可没那么耐心,可不是么,整整一个上午过去了,他可是滴水未进。为了保护现场,喉咙发痒多时,连特意带的吕宋烟丝都还没抽上一袋,握着胡杨木烟斗的手,正因为烟瘾的侵扰而发着抖。
约几分钟后,一颗头发花白的大脑袋,从二楼的转角处探了出来,朝薛云峰挥了挥手,“你,上来吧!其他人给我原地等候!”不是当官的人,却官架子十足。
还没等薛云峰有所回应,那颗大脑袋又缩了回去,压根就不理睬其他人愠怒的神色。
“咳,这老头子!”薛云峰很无奈地冲部下们耸了耸肩,一个人单独上了楼,不过上楼这个费力啊,对体态偏胖的薛云峰来说,还是有难度的。
只见他踮着脚尖,学青蛙跳一般,向目的地“蹦”了过去。
“看!”
一团血糊糊的东西,被陈法医官不由分说地递到了薛云峰的眼皮底下。
刺鼻的血腥味,令薛云峰轻轻地皱了皱眉毛,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几步,才伸着脖子,端详起了那团血糊糊的玩意,不就是一颗子弹么,不禁有些莫名其妙地问道,“师傅,您这是什么意思?”
陈法医官眼神之中充满了睥睨之意,挖苦道,“呵,还有你不懂的?你当了总探长,应该什么都知道了呀!”
“……”
对陈法医官的冷嘲热讽,薛云峰一时间竟哑口无言,跟陈法医官比,他不知道的事,多了去了。更何况于,领他进门的师傅就是陈法医官,就算师傅说话再刻薄,他都不能介怀的!
一句话就闹了个冷场,陈法医官本意不在教训谁。他叫薛云峰上来的目的,是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要给其一些建议。而这个建议的内容,只能他们师徒二人才可以知道。
“这是9毫米帕拉贝鲁姆式手枪弹的弹头,”陈法医官解释过手中的弹头之后,弯下了腰,从地上拾起一枚弹壳,将底火朝向薛云峰,补充道,“击发子弹的枪,很可能是南部式冲锋枪,不是德国人造的MP38……”
下面的话,陈法医官觉得多说无益,点到为止就行了。
薛云峰是个聪明人。
他当然知道,老头子分析得这么细,分明就是在暗示他,凶手是谁。而另一层意思则是——线索是有了,但鉴于这案子的复杂性,有线索也只能视作没线索处置。
具体该如何操作,薛云峰觉得还是该问一下自己的师傅,“那依您的意思,我该如何处置才算是恰当呢?”
“登报,发个悬赏通告吧!内容是,神秘凶手雨夜现身法租界,农民银行宿舍喋血,巡捕房誓拿凶手,悬赏重金若干,凡……”
面对一地的血迹,陈法医官实在不忍心再往下说了。他知道,即使悬赏得再多,都不会有人提供关于凶手的任何线索,也许,说不敢更恰当一点!他所提出的,不过是一个和稀泥、装糊涂的务虚方案。
简言之,就是,声势上不输于人,行动上无动于衷。
“这样不太妥当吧?”
薛云峰显得顾虑重重,采取只造声势不行动的处置方案,上司那里好糊弄,一句“无头公案”就过关了。他所顾虑的是那些苦主们身后的势力:远在重庆的国民政府,对那头,他无任何姿态就没办法交代啊!他这里确实是有天大的难处,但人家那里会体谅吗?搞不好还把他视作与日伪暗地勾结的汉奸,背地里朝他打黑枪,那他岂不是冤枉哉!
“不妥当?”陈法医官面朝西边抬了抬下巴,冷哼出声,“这个案子明摆着是沪西那帮人所为,你能对他们做得了什么?多大的人了?还这般不晓事!”沪西那帮人,说的是七十六号的特务。
“我是担心重庆方面的反应,您也知道,他们……”薛云峰支吾了起来。
见榆木疙瘩还没开窍,陈法医官不得不善意地提醒薛云峰,“我告诉过你,要你公开宣告缉拿凶手,没说不公开,是吧?”
“对呀!”薛云峰眼睛倏尔一亮,他所担心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
“好了,现场你已看了,就赶紧走人吧!这么血腥的场面,你瞧着也不觉得恶心?”陈法医官挥手赶人了,于转过身的瞬间,他刚才刻意示人的冷漠,再也维系不住。盈眶的热泪,顺颊而下,嘴里不住地叨念着,“往生了,黄泉路上走好!”
薛云峰以为陈法医官见不得死人的菩萨心肠又在作祟了,也不避讳,低声嘀咕道,“这老头……”
虽总有唐突的大雪造访,却无阻西安的春天降临。老树春发的新芽,无惧强弩之末的严寒,顽强地立在了枝头,一派生机盎然。
眼前如此富有诗情画意,戴笠却无心伫足观赏。
他在保镖的随扈下,踏雪而行,要去拜访一个人,主人家在梁府街女子师范学校内,主人的身份是女子师范学院的一名数学教师。
算起来,戴笠与此人是故交。
数学老师有名有姓还有字号,姓秦,名沛沣,号,正民。
两人相识于民国十七年(1928年),那时,秦沛沣还不是数学教师,是汇丰银行上海分行的襄理,专管借放贷事宜。一日,戴笠奉命前往该行,洽谈一笔贷款以资军费,与秦沛沣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谈话间就把贷款办了下来。秦沛沣做事精明,接人待物长袖善舞,当时就给戴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几次想说服秦沛沣替国民政府效命,皆被秦沛沣婉拒,但这无妨两人成为知己朋友。
现在,戴笠命成理君指挥人在上海大搞金融战,第一回合就落了下风,他突然想到了秦沛沣这位精通金融运作的高人,也就动了劝其出山的念头。
要说从前,有某些政见上的原因,两人不能共事。但如今国难当头,以他对秦沛沣的了解,只要他把邀请一发出,秦沛沣断不会借故推托,而且还会慨然赴命。让他如此信心满满的原因,是他手下的情报人员通报,秦沛沣在上海因拒绝与日本人合作,愤然辞职还归故里,做了一名教书匠。
有此高节的人,若对其晓之大义,动之以情,安有不为国效力的道理?
戴笠行事,有时全凭心性使然,一旦决定下来的事,就会立刻行动,因此,他在兰州特训班视察之事一完,就立刻飞到了西安,想要让这位久不问世事的老朋友出山。
戴笠一见到秦沛沣,心顿时凉了半截,而且,他也明白了秦沛沣为何要远避故乡,早在八一三淞沪会战,秦沛沣的腿就给日本特高课的特工给打折了,如今行走都困难,如何再度出山为国效力?原本预备好,满腔慷慨激昂的腹稿,却一个字都无从说起。
戴笠失望之余,欲动身告辞。但转念一想,既然登门访客,不与主人叙叙从前之谊怎可以?
还是且留一留吧!
一通本该笑意融融的家常,两人聊得却是满腹愁绪。
愁绪满肠的人,心思很重,言谈举止也异于常人,戴笠在秦沛沣面前,难掩心中沮丧。秦沛沣是个明白人,见状,关切地问道,“雨农兄有难事,可否略述一二,让为弟的,替你开解一二?”
戴笠心本想,事关机密,还是少说为妙。当即避开话题不谈,而是把话题往秦沛沣的腿上引,“正民老弟,这西安地处西北,秋冬两季怪冷的,你这腿,无碍吧?”
“唉,雨农兄,也就是你,搁其他人,我不足道之。你且听我废话几句,那帮倭奴侵我中华,杀我兄弟,辱我姐妹,我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肉体之痛,哪及我胸中之痛,若非残腿拖累,此时我定会在沪上与倭奴殊死搏斗,即便是死了,我亦无憾了。”
“正民老弟所言极是!”戴笠出声附和,心头却不这样想——都不良于行了,还空谈报国,这是书生意气使然,切不可当真!
戴笠心下的不以为然,都映在了脸上,秦沛沣安能瞧不出来,心一横,干脆点破了题,“雨农兄,这雪天登门造访,恐怕不只为叙旧吧,莫非是与我所专有关?”
戴笠那点心思突然被人说中,面上波澜不惊,心下却暗自惊疑不定。待心情平复少许,虚应道,“就只是为叙旧而来,至于其他的目的,是没有的!”
“咳,你就别瞒我了,上海发生的事,我都知晓了,《凶手雨夜现身法租界,农民银行宿舍喋血》,你看看这篇报道!”秦沛沣从茶几上拿起一叠报纸递向了戴笠。
戴笠循声一看,是三月十四的《大美晚报晨刊》,算算报纸从上海邮寄到西安的时间,正好是在他造访秦沛沣的前一天。
话说到这个份上,彼此都是知根知底的,再做出秘而不宣的姿态,就显得有些矫揉造作了,罢了,拣不重要的说说,且看看秦沛沣有什么高见。
一听完戴笠的略述,秦沛沣连连摇头,“不妥,不妥!雨农兄,你好糊涂啊!”
“愿闻其详!”戴笠摆出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心内老大不爽,他就不明白了,他糊涂在何处。
“金融战,金融战,顾名思义,要在‘钱’字上做文章!杀几个伪储备行的小汉奸,那是武夫的盲动,只会招致以暴制暴。就算是有点成效,那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这与金融战的根本,简直是离题十万八千里。”秦沛沣不知,在上海进行的金融战,本就是戴笠的一块心病,虽然效果差强人意,招致诸多非议,但也轮不到他来说三道四。
“老弟请继续!”戴笠求教姿态摆得更高。
“那我直言不讳了!”
“但讲无妨,老弟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好!”
天色向晚,雪未停,却难阻归家人。
踏雪访友,收获丰,真是不虚此行!
戴笠从秦沛沣家出来,如是想。
一不留神,脚下一滑,趔趄之后,保镖及时扶住了戴笠,言,“先生留心脚下。”
“呵!好一场雪!好!”戴笠兴奋得有些神经质,回首瞥向秦沛沣的住处,眉头却皱了皱,低声喃喃自语道,“今日之话,是不是说太多了?”刚才在秦沛沣处,一高兴,说了点不该说的,以秦沛沣的聪明,不知能揣度出几分?
若秦沛沣多嘴,转告之他人,这……
若让秦沛沣永远不要开口又若何?
此念头刚一进入戴笠脑中,他就被自己的这个想法吓了一跳,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后倒了过去,忠实的保镖立刻扶住了他。再次言,“先生……”
戴笠挥手打断了保镖的提醒,在他想事情时,最忌别人打扰。
权衡了半天,戴笠作出了决定。
罢了!
伫立在窗前,目送戴笠的身影消失在巷口之后,秦沛沣颓然坐回了沙发,额头渗出了涔涔冷汗。这会,他才真感觉到后怕了。想想刚才,有些话,说得实在是太直了点,这秉性为何就不能改改?
有道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改,谈何容易!
祸,自口出,西安是不能再待了!
然,天下之大,何处可容身?
秦沛沣左思右想,想到了个去处。
不过,去那里,可能吗?
只要有心,没什么不可能的。
秦沛沣很快就明白了这点。
戴笠离去后不久,有熟客前来造访,熟客开门见山,请移步安全之处。
“去哪?”秦沛沣讶然道。
“延安!”熟客答。
秦沛沣欣然同意。
临走,秦沛沣言,“想带几本书走。”
熟客笑答,“都带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