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着戴笠的面,把话说开了,是有好处的,审查丁、杨、金时沈正醇反而没了负担,戴笠要结果,给他一个就是了。
最先被审查的人是丁雪娥,这次见面,沈正醇也不避嫌,一个多余的人都没让在场。带着丁雪娥出了禁闭室,甚至还出了别墅。
临出别墅之前,沈正醇还命人给丁雪娥摘了脚镣手铐。别人不敢,说要请示戴先生。沈正醇一句话就顶了回来,“出了事,我负责”。好一个他负责,就冲这句话,别人较了真,还真打电话给戴笠,戴笠哈哈一笑,照准。
开镣放人咯!
别人搞审查,向来都是呆坐在审讯室里,与被审查人大眼瞪小眼耗时间。沈正醇审查丁雪娥的同时,并未忘记二人还有舅甥关系,他带着丁雪娥漫无目的地沿着缙云山迤逦而行,绕圈子,谈天说笑,这哪里是在审查,分明是在游山玩水。如此这般快活了三天,沈正醇翻脸不认人了,命人重新让丁雪娥镣铐加身。
有人又将此事报与戴笠,戴笠这次不是哈哈,是哼哼了。末了,还幽幽地说,法律之外不外乎人情,讲完了亲情,就讲律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老沈当真是个人物!
好!好!!
戴笠连夸了几声,下文没了,戏要继续往下看,才有看头,不看到高潮,不看到结尾,哪知精彩所在?
轮到金勇志了。
沈正醇从丁雪娥的舅舅,变成了金勇志认识的老胡。
金勇志还是金勇志。
金勇志认为,见面三分情,还是管用的。
刚认识的老胡,不似从前那些审查人只会板起一张脸,谈话也不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和风细雨、如沐春风,举凡金勇志能想到的具亲和力的形容词,在审查之中,都碰上了。
嘻,就是太假。
老胡难受,金勇志也难受。
假的不行,真对真,才叫审查。
老胡不打官腔,直捣黄龙府:一个特别行动组,被七十六号一锅端,你是难辞其咎。
金勇志不叫屈,也不喊冤,一口认了:是啊,整整七十六号人,全给我一个人卖了。
老胡还算镇静,没拍桌子,没日爹骂娘,继续他的阳光和煦:这么坦率啊,你这不是存心找死么,你可想清楚了,此事一旦坐实,你的项上人头可就落地了。
金勇志不慌不忙,露出“君子坦荡荡”的胸怀:做了,我就做了!丢卒保车啊,为了团体的利益,我不得不如此呢!
老胡叹了气:你也太狠了点,七十六号人呢,戴先生要花多少时间、精力,才能拢聚这些人啊。你可倒好,全一股脑儿当肉包子喂了狗,就算是白送也不是这个送法啊。
金勇志无奈了:我也想省着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向外打发啊,可谁让我先被人出卖了呢?
老胡拍了桌子:搞搞清楚哦,是你出卖别人在先!
金勇志拍回了桌子:我被抓在先,而不是在后,请你搞搞清楚!
这不是先有鸡后有蛋,还是先有蛋后有鸡的假定命题。
金勇志确实被人出卖在先,干这事的是谁?
未知。
审查到这里,就卡壳了。
一个未知的结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审查的目的是什么?就是找出变节者。当特务当久了,思维自然与众不同,敢想别人不敢想。老胡想的是,金勇志自个儿卖了自个儿,投靠了日本人。想法大胆得出奇,老胡自己吓自己,确实把自己给吓了一大跳。吓过了自己,老胡胸有成竹了,绕着金勇志过往的历史,开始新一轮攻势。不是攻人,是攻档案记录,要了解一个人,不能光与他接触,还得看他做了什么。
翻了一大堆档案记录,手指磨起茧,手掌打起泡。握笔写字就这样,不如拿枪痛快,都多久没拿枪了,嗯,快有几个月了,不是最近才开始。笔记作了几大本,才发现最初的想法,其实很荒谬,亡命之徒为何叫亡命之徒,就是因为不要命!呸,太简单了,什么是真正的亡命之徒,有信仰的亡命之徒便是。刺杀白川义则时,金勇志不过是个敲边鼓,替人摇旗呐喊助威的角色。刺杀白川义则之后,金勇志杀红了眼,近身肉搏,枪挑毒刺,逮住落单的日本军人就杀,从未失过手。这家伙是典型的独行侠,让他跟人搭台子建班子,免了吧!“独狼”这个代号,还真是名副其实,关键时刻,出卖同僚,眼睛都不眨一下。
一个字,服!
特务的思维,不是僵化思维,是发散思维。出卖了七十多号人,还敢大摇大摆地往回走,接受审查,问什么答什么,快赶上直言不讳了。谁借他这个胆?戴笠呗!所以,有些事情,就是明明懂了,也得装糊涂。耐心地等后继发展,直至最后结果浮出水面,这才叫透过现象看本质。
谁卖了金勇志,不重要了!
金勇志卖了谁,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处理结果好办,送个顺水人情,让他去“休养斋”休养生息几天。那里空气清新、环境优雅,住进去就跟缙云山度假别墅没两样的。
老胡千叮咛,万嘱咐:进去避两天风头,多吃饭,少说话。
金勇志心领神会:省得!
最后,轮到老杨了,老相识了,是沈正醇抗战初期在上海带过的老部下呢。
在老部下面前,老胡就别装了!
金勇志认识老胡,老杨只认识沈正醇。
“沈区座,冤枉啊!”老杨叫了屈,抹了泪,谁说男儿不流泪,到了自觉伤心之时,簌簌而下,绝不掺假,都是货真价实的眼泪呢。
“哭啥哭,把眼泪给我憋回去!”
老杨眼泪顿时一收,老上级的话还是要听的。
老杨收了眼泪,还没喘口气,沈正醇砸过来的话比石头还硬——
你有何冤?
你有何枉?
冤枉喊起来好听么?
老杨心中一惊,是了,审查还没正式开始呢,没事喊什么冤枉,不喊没什么,喊了就出错——此地无银三百两么。
沈正醇:开始吧?!
老杨:我对党国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沈正醇:套话少说!
老杨: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沈正醇:你只管嘴硬,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啊。
将一叠电文,扔在老杨面前,沈正醇就一个态度: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翻看了几页电文,老杨便明白,冤枉真的喊早了。
老杨:罢了,我坦白从宽!
沈正醇:早这样多好,我问你答,还是你随意?
老杨:你问我答。
沈正醇:什么时候开始的?
老杨:呵,一开始就是。
沈正醇:你受中统的谁节制?
老杨:还能是谁,电文中不都有么。
沈正醇:我知道电文中有,那仅是代号及化名,我要的是真名。
老杨:呵,名字只是个符号而已。你可以一会儿叫胡言濧,一会儿叫陈天焕,更可以叫沈正醇,谁知道你将来叫什么?远的不说,就我吧,我现在叫杨永鸿,我过去叫什么,你未必知道。所以,电文上那个人是谁,你莫问,问了也白问,我不会说的。若是旁的,你若问我,我是有问必答,这个问题,恕我难答。
沈正醇:你是觉得我拿你没办法?
老杨:那倒不是,你我认识都快近六年了,你什么样的人,我清楚。
沈正醇:呵,你不说可以,我让你老婆孩子带着电文,上中统总部的大门口替你问问,你看如何?
老杨:那些事与我家人没关系,你把他们牵扯进来干什么?
沈正醇:这怎么叫牵扯呢,这是为你好啊。
老杨:你……好,我说,你必须答应我,不得为难他们。
沈正醇:这取决于你的态度。
老杨:好,我说,这个人你也认识,可以通天的那个人物。
沈正醇:他?
老杨:是他!
一个星期的时间,转瞬就过去了,审查进展得出奇地顺利,该问的问了,该知道的知道了。
金、杨、丁三人,金勇志先被处理了,就剩丁、杨二人的处理意见,还有待戴笠作出核准。
对杨永鸿,沈正醇给出处理意见是暂时收监看押。理由是,此人身上疑点甚多,需要进一步理清其身份。对丁雪娥,沈正醇在审查笔录末尾,写了一点个人意见:此人思想偏激进,建议慎用、少用,甚至不用。
绕了一个大圈子,皮球还是踢回到了戴笠的脚下。针对属于丁雪娥的那段话,戴笠召见了沈正醇,他需要就个中弯弯绕与沈正醇作进一步商榷。
见面,客套直接免了,两人直抵问题核心。
戴笠的看法是:丁雪娥的思想上是激进了一些,毕竟,还没左到有成为共党的可能。一个年轻人嘛,站在悬崖边时,还是要拉一拉的。一把推下悬崖,那是关门主义的做法,还会把人推向共党那边,不可取。
沈正醇持反对意见:小错不纠终酿成大祸,这是老生常谈,大意不得。共党最擅长的是什么,是见缝插针。用个不太恰当的比喻,丁雪娥就好比是一只鸡蛋,当鸡蛋有了缝,难保苍蝇不叮这个缝,令人防不胜防呢。与其等到蛋彻底变坏了,才敲破,还不如现在就敲破。
双方各持一词,相持不下。既然有争议,就暂时搁置,换下一个议题。
在戴笠和沈正醇的眼里,丁雪娥不是主要矛盾,杨永鸿才是。
提起杨永鸿,沈正醇不胜唏嘘,曾与其朝夕相处那么多年,竟不知其真实身份,这失察之过大了。叹气毕,沈正醇主动请求了处分。
“处分就免了吧,中统和军统都是领袖的左右手,又不是共党分子,即使有矛盾,也属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戴笠向来不怎么把中统放在心上,所以,他话锋一转,说道,“他们当面与我们和平共处,背后干尽拆台之事,若不还以颜色,终究显得我们太软弱可欺,具体细则,你是敌后行动策划委员会主任,看能不能在上海那里想想什么办法。呵……”
“敌后行动那里,敬请钧座放心,他们会看到颜色的。那杨永鸿该如何处置呢?是关,还是放?”沈正醇问。
戴笠淡然一笑,“灯下黑。”
那笑,是皮笑肉不笑,令人心惊肉跳,后背凉飕飕。
审查一事,就此告了一个段落。
该说另外一件事了。
话头是由沈正醇挑起的,他的开场白是,“钧座,有一件事,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戴笠颔首,鼓励沈正醇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个人不见了!或许他……”沈正醇在为自己即将说出的话,先做了个铺垫。
“谁?”戴笠内心突然闪过一丝不安,急问道,“这个谁,怎么了?”
戴笠表露出意外之色,让沈正醇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他完全可以确认,他应是第一个向戴笠报告此事的人。同时,他还确认了一件事,有人涉嫌渎职瞒报,只怕要人头落地了。
“说吧,这个谁怎么了?有话你就直说,这些年我听到的坏消息,难道还少吗?”戴笠貌似淡定的语气之下,难掩一丝莫名的焦灼。
戴笠有多少耐性,沈正醇心里十分清楚,心一横,干脆直说了,“余玠昨天晚上不见了。”
“谁?!”戴笠生怕自己听错了,霍地从沙发里站起了身,如一阵风一样,冲到了沈正醇面前,闪烁不定的眼睛放出了危险的光芒,“把你刚才说的话,再重述一遍!”
“余玠不见了,他的老婆孩子都不见了。所以,他可能投敌了!”沈正醇作了不太肯定的结论,语调却传递着十分肯定的感情:愤懑,却又不在面色上表现出怒形于色。从头到尾,他好似是在扮演一个旁观者,只是对某件事情,不痛不痒地表达着仅仅流于表面的义愤。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戴笠刚才还紧绷的神情,倏尔间消失于无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漠然。这样的坏消息,他已经听得够多了,事情既已发生了,再多说也于事无补。
“但他知道‘鹞子’与局本部的全部联络密电……”沈正醇补充道。
“你说什么?!”戴笠再次甩开了才罩在脸上不久的淡定,气急败坏地追问,“他究竟做了什么?”
“余玠出逃前,曾到局本部机要室调阅了钧座与‘鹞子’之间的全部电讯联络记录。”沈正醇说这话时,突然迟疑了起来,他已意识到,事态已经扩大了,有很多人的脑袋快要落地了。他意识得一点都不错,事态确实十分严重,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
在短短几分钟内,戴笠打了几个电话之后,拢共就有近二十人遭到了逮捕。
然而,这仅仅是起头而已!
后继的发展,如沈正醇后来的所知——
戴笠稀里糊涂地下了一道手谕,说要彻查到底,托戴笠手谕之福,刑讯逼供之功,仅一人叛逃的案子,却牵连甚众。
本只有军统电讯处电检科几个人的事,却扩大了到了整个军统局内部,凡是与余玠说过话的,见过面的,通通给裹了进来。隔离审查还算轻的;重的,都蹲了号子;更重的,连号子都不用蹲了,直接去了乱坟岗。
当狭小的看守所,塞了上百号人后,戴笠才从最初的震怒中清醒了过来,一夜之间,又下令开释了所有的在押人员,并私下里给这些人开了个小型的恳谈会,和风细雨地进行了一番安抚,这场闹剧才算画上了休止符。
至于,因此死去的那些,追授为因公殉职的烈士,发放抚恤金,就算是对死者家属的交代了。
事情接下来还是得回到余玠身上,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他。
戴笠对余玠的处理意见,就一个字:杀!
能杀余玠者,重赏!汉奸都在沦陷区,处于日本人羽翼保护之下,负责暗杀的行动人员,是拿命在换这个钱,重赏之下,才会有勇夫。
戴笠发出的悬赏为:法币10万元,加衔一级。
和汪记国民政府部长一级官员同等待遇。
当然,悬赏是一回事,还少不得一个督办。
谁?
沈正醇!
二月十日这天,是农历年的元宵节,严淑英和谢振华一起出门。
途经法租界霞飞路,严淑英叫谢振华停了车,说是要去理发店做头发,一开门下车,就直奔理发店而去了。
女人做头发与逛街一样,都是极其费时的事。
无可避免地,谢振华要等严淑英,等候地点选择有二:理发店,或车内。到最后,严淑英那已日趋熟悉的背影,让他怦然心动,选择了理发店。
推着旋转门,谢振华进了理发店,又吓得落荒而逃。内里清一色的女人,连理发师都是女人。这样的女儿国,一个大男人贸然闯进去,注定是不受欢迎的,只看那些头包成一团,不断向嘴里塞着零嘴的女人们怪异的眼光,就让他觉得无地自容了。
谢振华跑出理发店,严淑英也跟着跑了出来,从背后叫住了谢振华。
待谢振华站定身形,转过身,脸上堆着不太自然的假笑,严淑英并不发恼,对谢振华指了指理发店旁边的咖啡厅,说,“侬去那等阿拉。”
严淑英当面严肃,转过身却是莞尔一笑,心中暗喜,原来伊不是憨大!
平日里叫谢振华憨大习惯了,今日见谢振华主动愿意表示亲近,方悟出这连日接触下来,身边的这个憨大不憨,其实是个不错的男人!
花痴!想哪去了?
严淑英在心内鄙视起了自己。
可转念一想,既然上面的人乱点鸳鸯谱,要将他们二人送作堆。管他假戏真做也罢,还是真戏假做也罢,只要喜欢上一个人是真的,那就成了!在这危机四伏的城市里从事地下斗争,既然随时可能牺牲性命,为何就不能在感情上,对自己宽容一些呢?
一瞬间,她又觉得理直气壮了起来。
严淑英自小远离母亲,随父亲在北方经商。少了母亲的管束,江南女子的婉约,她是没机会见识。北方男子身上才有的敢爱敢恨的性格,在她身上却是扎了根。成年后,她随父亲回到上海,甫一出现在社交场合,那些好逑的君子,不是没想过与她亲近,却慑于她的性格,皆采取了避而远之的态度。
到后来,竟造成这样的境况,本是窈窕玲珑女,却无人敢问聘。
如此蹉跎了几年,同龄的世交女伴都嫁作他人妇了,唯独她还待字闺中。家人着急,外人道是非,迫使她想要有所改变时,八一三淞沪抗战却爆发了。
没开战前不好嫁,开战之后,就更不好嫁了。
及至她意外认识丁雪娥,在丁雪娥撺掇之下,脑子一发热加入军统,她就更不能嫁了。因为戴笠说过一根针无两头尖,要一头磨尖了,专心对付日本人,不许儿女情长!
儿女私情都不能有,更遑论结婚了。
抗战救国事大,儿女私情事小,严淑英心中还是掂得清轻重的,但对这人的感觉来了,硬生生将之拒之门外,又是不智的。
管他呢,顺其自然吧!
短短数秒之内,严淑英心中有了定案——不给自己留遗憾!
做完头发,严淑英将谢振华从咖啡厅里叫了出来,对谢振华方才出的洋相只字不提,只是问谢振华,是否愿意陪她去拜访几位世交。
谢振华不知严淑英是何意,心道,多认识些人,这不是什么坏事。
随即,欣然点头同意。
严淑英又问,那你我二人以何身份登门拜访呢?
谢振华未及细想,随口就答,就是现在的身份呗!
严淑英追问,哪种身份?
谢振华顿时语塞,他还真没勇气当着严淑英的面,将“夫妻”二字说出口,假的也说不出口。
话都递到嘴边了,还这么不解风情,这憨大真是木讷得可以!
严淑英没来由地生气了,扭头就走,眨眼间就将谢振华拉下了十多米远。
这又在莫名奇妙地置哪门子气哦,不可理喻嘛!
及至严淑英的背影消失,谢振华才领悟:她这是要挑开那层窗户纸哪。
窗户纸暂时没捅破。
渠有了,水未到。
说白了,时机不到。
严淑英暗里满心欢喜,拖着谢振华去几个严家世交那里认门。
还未进门,就给人家打了回票,不见!
一个人见不到,还可以理解。
多人见不到,就不可理解了,定有蹊跷。
又去一家,还是吃闭门羹,严淑英一把扯住负责通报的门房,问:“你家主人为何不见我?”
门房闪烁其词,支吾半天,拒不说原因。
不说可以!
严淑英可以猜,破产了、死人了、被抢了……
谢振华一听,顿时哭笑不得,这是元宵节呢,就不能好好说话么。赶紧一把拉开严淑英,换他上前询问原因,固然少不了给一点小恩小惠。钱使到位了,门房嘴上不把锁了,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说了:日本人要求他家主人,断绝与严家的一切生意往来,包括社交往来,若不然,就吃子弹。
听听,日本人耍流氓,在搞白相人那套。但日本人不同于白相人,人家白相人兑现威胁,多少还有敢与不敢的顾忌,日本人是肆无忌惮。
是人都怕死,谁个不怕,只管以身相试就是!
知晓了原因,严淑英顿时火起,拍着人家的家门,张口就大骂人家汉奸。
谢振华是了解严淑英那张嘴有多损、多厉害,不待她进一步升级,从背后将她的嘴捂上,贴耳低语,“人家有难处,你应当体谅才是,随便给人扣顶大帽子,这是不对的!”
严淑英挣开谢振华,扭头就是一耳光,“不要你管!”
一个巴掌火辣辣地疼,打醒了谢振华。
是呢,他是严淑英什么人呢,凭什么管她的事呢?
不管就不管!
懒得管!
温吞水,不是不会发脾气,发起脾气来,并不比急惊风小。
是夜,席辞修登了门,神色慌张,很狼狈,衣衫褴褛几近乞丐。
席辞修不约而至,且与非纵向关系进行横向联系,这违反了地下工作的原则,依照军统的“家规”,谢振华和严淑英二人可不问缘由,将其就地处置,或递解给上级处理。
但谢振华和严淑英未对席辞修采取任何行动,这给了席辞修解释的余地。
据席辞修说,他所在的那条线,出了叛徒,多数下属被俘,而他本人正被七十六号追缉,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借夜色掩护登门求助。
谢振华是第二次见到席辞修,严淑英却是第一次见到席辞修。两人对席辞修其人并不熟悉,甚至很陌生。对一个陌生人说的话,是完全信任,或是有条件地信任,或是完全不信任,这要取决于二人共同的判断。
他们要判断的是,席辞修是否会给他们的安全带来危险,这少不得进行例行安全检验。这可不是揭开家中的窗帘,向外张望几眼,就能解决的事。真正的危险都隐藏在暗中,要走出去,引出藏在暗中的危险。一旦确认危险存在,就必须及时采取应变措施,否则,就被动了。当然,最好的结果,是没危险。没危险的结果,谁都期待。
租界虽是孤岛,即便不是沦陷区,也近似沦陷区了。
租界当局出于租界内治安的考虑,曾照会过日本特工机构与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让其不得随意在租界内从事一切特工行动。但实际情况是,日本特务和七十六号特务在英租界内从事特工行动时,很少给租界打过什么招呼,暗杀、绑架,怎么行事方便,就怎么来。
偶尔,因行动规模过大,需要逐户搜索时,日本特工机构和七十六号特工总部,才会想起给租界当局点面子,主动打个招呼。然后,工部局或公董局,几乎是有求必应,下令让巡捕房出面协助办案。人,巡捕房出面来抓,之后稍麻烦点,办个引渡手续,除少数被营救及时外,多数都被强制引渡出租界。
租界当局采取绥靖主义态度,巡捕房中多数小人物的态度则是暧昧了。明里领取租界的薪水,暗里则收取七十六号的月例。明里还是租界的巡捕,暗里则为日特和七十六号的密探,做起为虎作伥之事来,只比七十六号的特工更甚,绝不落其后。
有这样三股恶势力存在,睡觉不睁一只眼,是不行的。
谢振华和严淑英贴面相拥,恩爱缠绵半天,这可不是为了给谁看而做。事实上,他们还在找那些可能是在暗处窥视的眼睛。
每隔几分钟,他们就要调整一次方位,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远处的影影绰绰,只要出现在他们的视线内起,就会引发他们的警惕,直至完全确认无害,他们才会稍事轻松片刻。如此一松一紧,两人足足在外待了一个多小时。
夜正漫长,轻风照拂人面。这使严淑英感到丝丝凉意,忍不住向谢振华的身上多靠了靠。谢振华本能地避了避,却未能躲开,严淑英双手一直死死地抓住他的大衣后摆,他如何避得开。
一方攻,一方守,守的这方败阵了下来。
“我是老虎?”严淑英吹气如兰,“你为什么躲着我?”
谢振华一听,前面一问好答,后面一问难答,即使是好答,也得遣词措意一番,“不是老虎,是母老虎!”
听前半句,严淑英心中暗自高兴,听后半句,严淑英印堂隐隐发黑。一俟高跟鞋根钉上了谢振华的脚面,脸上换上一片春光明媚,“那我这只母老虎吃人吗?”
脚背被狠踩,谢振华脸色一片惨白,嘴中哪还敢说是,“不!”这句话算是答对了,脚背上的重压,骤然一轻,严淑英放过了他。
嬉闹片刻,冲淡了心头的紧张感之后,严淑英问道,“他不会有问题吧?”说的是被谢振华出其不意一掌击昏,捆绑后,丢进亭子间的席辞修。
“没事,再有一会儿,他就该醒了!”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
“不好说!”谢振华想了想,又说,“席辞修说除夕之日,他那条线的会计被俘,正月初五就叛变,正月初六他那条线就几乎被人一锅端。这里疑问就来了,为何正月初五七十六号特工不动手抓人,而非要挨到正月初六,这里面难道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吗?”上海环境,谢振华还不是很熟悉,所以,他也不敢贸然就席辞修之事下结论,只能逐步推敲疑点。
“嗯,这个……”严淑英略作思索,回答道,“如果要抓的人很多的话,中间就有个七十六号与租界当局交涉的过程,这段时间,他们是在讨价还价。然后,由日本宪兵队出面担保,签订一系列协议,花上一天的时间,这是有可能的事。”
“哦,原来如此!”谢振华恍然大悟,但略过片刻,他提出了疑点,“英国人,习惯加班吗?”
严淑英仔细地想了一下,肯定地回答,“没有!”英国人极其守时,准点上班,准点下班,没有加班的习惯,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法国人呢?”
“那就没准了!”
“席辞修可能有问题?!”谢振华不能确认这个结论是否恰当,随即补充了他怀疑的依据,“你没发觉席辞修也很守时么,陈述时间都精确到分钟了!”
其实,他想说的是,席辞修自称其透过法租界当局内的法籍内线,才知晓七十六号的行动时间,以法国人的散漫作风,时间陈述上,应该习惯于使用大概或者之类的,而不是精确到几时几分。
“是啊!太准确了!”严淑英会意地点头。
“我们该挪窝了!”谢振华郑重地说。
“好!”严淑英欣然同意。
“不过,你叔父名下的不动产,都不能去了。”
“那去哪?”
“有人安排的安全屋。”
“谁?”
“不该你知道的,你别问。”谢振华的语气变得有些生硬。
严淑英讨了个没趣,一声“嗯……”之后,就再无言语了。
二月十九日上午,李逸群夫人的堂妹,兼黄松鹤的老婆,哭诉上门时李逸群正在审徐克祥。
李逸群说东,徐克祥说西;李逸群说左,徐克祥说右。
四张牛皮缝合而成的皮鞭,抽在徐克祥的身上,就像抽在石头上,神志不清的徐克祥浑然不觉痛,只知一味地傻笑,唱罢《华容道》,《挑滑车》又来了。
这样费力不讨好的审讯,直气得李逸群七窍生烟。
正常人审疯子,不疯也疯。
正下不了台时,黄松鹤老婆的到来,给了李逸群一个台阶下,让他从自导自演的闹剧中抽出了身。刚自地牢中走出,进入高洋房的大厅,老远,李逸群就听到了嘤嘤之声彼起彼伏,吵得他好不心烦意躁。
临上楼去见黄夫人前,李逸群突然扭头问秘书,“她有啥事?”
秘书随口答道,“老黄失踪了。”
“就这事?”李逸群嗤笑出声,“这事也归老子管吗,你让她到福州路会乐里的长三堂子①,找她家贼汉子去!”
①长三堂子,旧时上海高级妓院别称。
“据她说,这次老黄不是因嫖堂子失踪的,而是被人绑架了……”下面的话,秘书觉得不说也罢,看李逸群黑着一张脸,只怕再说下去,就该触霉头了。
“啥?你再重复一遍!”李逸群有些气急败坏。
“老黄被绑架了。”秘书说完,本能地将身子向后退了退,过去的经验表明,城门失火池鱼定会遭殃。
“你为何不早说!”李逸群抬脚就踢人,却踢了个空。他对秘书勾了勾手指,待秘书靠近后,狠狠踢了一脚,才觉得解了气。怒气稍平,才说,“去,给我把乌若甫找来!”
秘书茫然,加之才挨了一脚,心头气正不顺,压根没注意听李逸群说什么。
李逸群见状,勃然大怒,“去把乌二给我找来!”
“哦,马上!”
秘书一瘸一拐跑开了,刚才李逸群那一脚可不轻。
秘书一进乌二办公室,哪有人在。找不到人,他就没办法向李逸群交差。于是,他便向乌二心腹询问乌二的去处。得到的回答是,乌二一般上午都在外,下午才会到办公室。
李逸群要求马上就见到乌二,这头却说要等到下午,秘书心中一急,追索乌二的下落,乌二心腹死活不说。
“是李部长找他!”
无奈之下,秘书只得搬出李逸群的名头。
这次,乌二心腹不再硬顶,委婉地回答,棉花交易所、证券交易所、金银交易所,上这三个地方之一,必能见其人。
一听这样的回答,秘书哑然失笑,抬腕看时间,正是上午交易所开盘时间,乌二这会正在兴头上,断无自动早回来的可能。
有心去找找乌二吧,秘书又不敢。
乌二是个混世魔王,谁敢去搅他的好事。
别人做投机生意,是有赔有赚,乌二是只能赚不能赔的主,不仅只能赚,还要赚够他满意的数才能尽兴。做投机生意做到乌二这份上,那就是神仙了。只有知根知底的人,才知道乌二哪是什么神仙——
记得是去年吧,北方棉花丰收,棉花收购价一路下滑,导致棉纱价格也跟着一路惨跌。乌二从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即到棉纱交易所,买进了大批空头合同,只要棉纱价格继续下跌,就可从中获利了。谁知,这本该是十拿九稳赚钱的生意,却偏不遂乌二的意。一个潮州巨商,在一些幕后大资金的支持下,购入大批多头合同,反使棉纱价格一路上扬,棉纱价格每上升一个百分点,乌二就要亏蚀掉相应百分点的钱。按说,棉纱价格涨到差不多的时候,就该掉头向下了,才不然,棉纱价格疯涨,吸引了无数投机客疯狂做多。不过几天的工夫,乌二就亏蚀掉了一半的资金。
这下乌二不干了,就带着一帮手下,敞开怀露出腰间的枪,闯进了棉纱交易所,口口声声说要取缔投机生意,抓拿扰乱正常市场秩序的投机倒把分子。在一番恐吓之下,一些做多头的忙不迭地沽空手中的多头合同,导致棉纱价格一天之内猛跌,到收盘时,竟跌去了七成之多,做空头的乌二自然就赚钱了!
从那以后,只要逢乌二做空头或多头,遇到于他不利的情况之时,他干脆就直接逼着经纪人按他期望的涨跌方向报价,直到他满意为止。
投机生意做到这个份上,哪有不赚的,简直是大赚特赚了。
有了这等赚钱捷径,乌二每天早晨出门,就直接到三个交易所轮着转,交易所什么时候收盘了,他才会到七十六号高洋房坐会班,然后就回家。
天天如此,月月如此,正该李逸群找人时,如何能找到人?
乌二找不到,秘书就不能交差,无奈之下,他去找了行动处处长任秋明。七十六号就两个人最会替李逸群办事,一个是警卫大队长乌二,另外一个就是任秋明。
破绑票案,这事旁人办不了,乌二和任秋明却能办。因此,秘书掉头就走向了任秋明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