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又扩大了。李逸群不禁有些飘飘然,而后欣欣然,走路的步伐,不觉间也轻了起来。
到底是在人前,不好表现得太过露骨。眨眼之间,李逸群恢复了常态,板着脸,出了高洋房,向平洋房走了过去。日本华中派遣军宪兵队驻沪分部就设在那里,他要去找分部负责人山本正彦准尉,给新落水的几十余人“上户口”。
说七十六号的人事权是掌在他手里,那是虚的。有人事权,必有财政大权,他没财政大权,七十六号的财政大权掌控在宪兵队手上,那才是实的。
用多少人员编制,给多少钱,由日本人说了算。
否则,超编一人,都要他自贴腰包了,他自己都还没捞够,哪会舍得向外掏钱——只有在社会底层挣扎过的人,才知道每一个铜钿有多来之不易。
想他幼年丧父,由寡母终日在田间辛勤劳作,才将他与妹妹抚育成人。人穷则思变,自识文断字起,他就一直在为变成人上人而奋斗。
北伐军兴,他正在上海大学读书,连革命是个什么玩意儿都还未弄懂,他就进行了第一次政治投机,自愿加入了中共,并以积极分子的面貌参与了各种工人运动。大革命失败后,受中共的派遣他前往苏俄留学,专攻政治保卫,为期一年的留学生涯,不仅开阔了他的视野,还使他获益匪浅。
归国后,正赶上十年内战,国共两党在战场上拼得你死我活,隐蔽的斗争也进行得如火如荼,他之所学,很快就派上了用场。从1928年至1932年这四年里,国统区的白色恐怖,令他整天惶恐不安、提心吊胆。及至某一天,他被捕了,刑讯还未结束,他就做了第二次政治投机,从中共党员转变成了国民党员。命是保住了,但人下人的境况,依旧未获改变,这期间,他还摊上了一桩人命官司,老婆为了救他不仅散尽家财还搭上了色相。
第二次政治投机无疑是失败的,他忍,他等,终于,他等到了机会。是日本人给了他机会,让他人尽其才,出资出枪帮他成立了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现如今,七十六号经过他几年苦心经营,不仅由小变大,由弱变强,还成为日伪与国共两方进行地下斗争的中流砥柱。这不仅使他在日本人那里博得了赞赏,还捞足了政治资本,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个人上人!
瞧瞧今日,出门有人前呼后拥,左右有人鸣锣开道,这些过去可望不可即的事,如今皆成为了现实!
政治上是成功了,但钱财上,他还不够成功,至少不如管着财政大权的周明海成功。看人家,愣是把一钱不值的中储券,变成了下金蛋的母鸡!
人比人气死人哩!
都是钱闹的!
与山本见了面,寒暄几句,李逸群就双手捧上了名册,只待山本过目之后,作出相应的批示,他收编新人就算名正言顺了。
哪知,山本却一把推开名册,只是笑而不语。
山本一笑,李逸群头皮就发麻,照过往的经验,山本这是在假笑,每每如此,定无好事!
俄顷,山本收起了笑容,咄咄逼人地问,“听说,你今天放了个人?”
哦,为了陆明楚的事,李逸群按下内心的不安,老老实实回答说,“是!”
山本质问,“你为何放了他?”
李逸群内心当即犯了嘀咕,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再细细一想,区区一个陆明楚,能出什么问题。陆明楚之事,权且当做一个笑话,说出来活跃一下气氛,也不是不可以的。着即,李逸群向山本如是这般地一通解释。
笑话听了,山本捧场地露齿一笑,这次是真笑了,手对李逸群一伸。
拿来!
李逸群赶紧再次将名册递上——请过目!
办完新丁的编制,李逸群没在平洋房多待,直接回了高洋房。
李逸群刚把手中的名册放下,夏正帆便闯进了办公室,见面不问声好,拍着桌案就跟李逸群要人。
李逸群:要谁?
夏正帆:陆明楚。
李逸群:放了!你要人,再去把他抓回来就是。
“啥?”夏正帆立刻急了眼,口不择言道,“你脑子有糨糊啊?白痴!”
被下属指着鼻子这样骂,自七十六号成立以来,李逸群还没碰上过,颜面上如何挂得住,顿时勃然大怒,威胁道,“你有胆就把那两个字再说一遍!?”
王八蛋才不敢说,夏正帆马上就重述了一遍,“白痴!”
李逸群突然间发作,伸出掌就要去掴夏正帆的嘴,被夏正帆灵活地躲开了。一击不成,李逸群开了骂,夏正帆毫不示弱,着即反骂了过去。就这样,两人自唇枪舌战开始,叫骂声震天,唾沫漫天飞舞,到最后都掏出了枪,用铁家伙助起了兴。好在都还有一丁点理智,没把枪栓拉开。不过,这般你指我鼻子,我戳你眼睛——擦枪走火是迟早的事。
有人一看势头不妙,赶快脚底抹油,跑向平洋房的宪兵队,找山本去了。山本了解前因后果之后,即刻就动了身,前来当扑火队了。
山本一到,李逸群立马就消了火,主动先收起了枪。倒是夏正帆不知来的哪门子邪火,依旧不依不饶地扭着跟李逸群要人。山本出手就下了夏正帆的枪,把人扯到一边。待夏正帆出气匀了少许,山本方才问,“夏桑,那个陆明楚,很重要吗?”
夏正帆等的就是山本这一问,答道,“很重要,那是个很关键的人。”
山本想起李逸群向他描述过的陆明楚,一时忍俊不禁。那样的人物,夏正帆也当块宝,这实在是滑稽!夏正帆一看山本的神情,就知道他不信,也不多言,从衣兜里掏出一纸公文,递与山本。
证据说话!
山本接过,见是张通缉令,当即就撇了撇嘴,他觉得夏正帆太小题大做了——这年头不太平,仇日、仇汪的抵抗人士实在太多了,光这样的通缉令,经他之手,就不知道向外发了多少,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容他细看之后,脸色顿时铁青,扭头将通缉令掷向李逸群,大骂出声,“马鹿者!(蠢货!)”
轻飘飘的纸,在空中飞舞了片刻,最终落在了地下。
李逸群俯下身,拾起了地上的纸。一看,初时不以为意,待他将一整篇有一半汉字的日文通缉令连猜带蒙看了一遍之后,顿时呆若木鸡。
他闯下大祸了。
通缉令发出于1932年。
一·二八事件后不久,日本军方在上海公共租界日租界内举行天长节庆典,当天,即4月29日这天,出席的日方要人为:海军大将白川义则、驻华公使重光葵、陆军中将植田谦吉、陆军大佐野村贤二……
日本军方本是要借天长节耀武扬威一番,不意会场混入刺客,将一颗装入暖水瓶中的炸弹,掷向了在主席台上就座的海军大将白川义则,炸弹当场炸死了日本商会会长;海军大将白川义则受重伤,送入医院五天后不治身亡;日本驻华公使重光葵被炸断了一条腿,侥幸活命;陆军中将植田谦吉、陆军大佐野村贤二等人则是重伤,在医院待了很长时间,才出院。
后来,据日本特工机关多方调查,制造爆炸案的是高丽独立党人,有安恭根、尹奉吉、安昌浩等人,日本特工机关经多方追捕,抓获了尹奉吉和安昌浩,押至日本东京处死。但安恭根和其他几人,却一直未被抓获。据说,这些人在中日之间战争爆发之后,都加入了国民党的情报机关,成了特工。
通缉令上,被通缉的人叫金勇志,亦是1932年那场爆炸案的一名重要的参与者与实施者。若夏正帆没弄错的话,被李逸群放走的人,就是化名为陆明楚的金勇志。
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李逸群察觉情势于己不利,马上作出了辩解:事隔久远,通缉令上的照片模糊不清,恍眼看上去,像是那么回事,实际是不是那么回事,还有待考证。
错了就错了,还如此推三阻四!
山本心头很是不舒服,立马就较了真,打了个电话派人去了宪兵队的直属上级松机关那里取相关的档案来当面对质。
松机关负责人村上良峙中佐,在听说这桩陈案有了线索之后,立刻亲自抱着档案,赶了过来。
几个人碰头之后,村上打开了档案袋,从中取出金勇志的照片,首先交与夏正帆辨认。夏正帆只看了一眼,便一口咬定,照片上的那人就是那个叫陆明楚的军统特工。山本看到陆明楚时,距离隔得有点远,只将陆明楚的面容看了个大概,但这不妨碍他辨识,根据脑海中的印象,他一口认定,这是他看到过的陆明楚。轮到李逸群时,他坚持说:相貌相仿的人很多,是不是还两说。
三方有两方看法相近,唯有一方持不同看法,究竟孰是孰非,一时还真难下结论。
夏正帆提议,让看过陆明楚的人辨识一下照片。提议一出,村上击节叹赏,立刻招来了看押过陆明楚的几个小特务,令其上前辨识,只一搭眼,几个小特务就点头称是。
再找来刚刚落水的那些人,一律说是。
事已至此,李逸群不得不转了口风,称先前是与夏正帆置气的缘故,未能认真辨识。
李逸群嘴上服了软,心头未必是服气,他暗下了决心,等这事的风头过了后,一定要找机会,给夏正帆点好看!这仅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夏正帆既与他撕破了脸皮,怎会还愿意再屈居他之下,等着他打击报复。
夏正帆当着村上的面,说,他要到周明海手下去任职。
且言出必行,当场借用李逸群办公室电话,给周明海打了电话,也不在电话中搬弄李逸群的是非,只言,他想到老兄手下的财政部警卫大队谋个差事,请老大哥赏碗饭吃。周明海打了几个哈哈,便一口应承了下来,让夏正帆即刻办好辞呈,就上他那里报到。
李、夏二人闹到这个份上,村上只是轻抚着下巴看戏,自己不出面调和,也不让山本当和事老。在村上看来,这些支那人闹内讧,闹得越厉害,他驾驭起这些人才会越容易。真让这些支那人团结了起来,那才真不叫好了!
夏正帆要脱离七十六号,村上是支持的,山本的态度亦趋同。
至于李逸群,则只有打落门牙肚里吞,谁让他不占理呢。还有一个不能向外人道的原因则是,松机关这个明面上的太上皇与他幕后主子梅机关一向不合,一逮住机会,不趁此机会敲打敲打他,那就太不合理了。
左右这天,他都要受这夹包气,也只有老老实实地受了,回头找梅机关的总负责人影佐大佐,哭诉一番,让影佐出面与松机关交涉,消弭一下个中误会,才是正道!
金勇志销声匿迹若干年后,再次浮出水面,不缉拿这个大日本帝国的敌人,就是村上的失职。缉拿金勇志的具体实务,当仁不让,应为李逸群负责实施。
村上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李桑既然是大日本帝国最忠诚的朋友,那么这事就请李桑一抓到底。村上还说,他决定向宪兵队加派一些人手,以协助七十六号特工的一切行动,并在必要时候,提供必要的指导!
村上又说……
村上说得越多,李逸群越是没精打采。村上要求他抓个把人没问题,只要那人还未逃出上海,他这里将网一张,此事易如反掌嘛。至于村上要派人协助行动云云,那压根就是句托词,摆明了人家在挑刺了,不说即将派来的日本宪兵有多大能耐,就说这些东洋矮子的认真劲,就让人受不了,自己手下的那帮人什么素质,自己清楚。一旦给管得太紧,消极怠工那是常有的事,只怕到那个时候,一顶抗拒合作的大帽子给扣下来,就够喝一壶了。
话说得差不多了,村上收了声,李逸群那张脸,着实令他反胃,而高洋房内的环境更是令人不敢恭维,到处是血迹,到处是一股恶臭,还有……
村上离开之前,不忘关怀夏正帆的事情,当面看着李逸群批了夏正帆的辞呈,才心满意足地带着夏正帆开路了!
山本也开路了!
就李逸群开不了路,不但开不了路,他还得笑,对村上笑,对山本笑,还要对夏正帆笑!一直保持着笑容,直到两腮开始发疼。
村上与夏正帆相偕出了七十六号,又一起上了车,前往松机关驻地——北四川路新亚大酒店。
到地方下车,村上表情木然,领着夏正帆一前一后进了办公室。
一关上门,村上脸上有了表情,绕着夏正帆转起了圈子。一双不大的眼睛,将夏正帆从头到脚,从前到后,反复打量了很久。
被人这样盯视,夏正帆感觉很不舒服,这使得他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墙上的那些波斯壁挂,一面故作欣赏之态,一面猜测村上带他来此是何意。
“你是故意的吧?”
村上说这话,没什么特别的目的。
当然,夏正帆若要自曝其短,先行慌了乱了,那他就从没目的,转到有目的。主动权可是掌握在他手里。
金勇志一事,内中定有蹊跷,为何偏偏李逸群前脚把人放走,夏正帆后脚就来揭了盖子?这实在不像是夏正帆行事的风格!以夏正帆的精明与世故,就算是与李逸群有隙,私下里给他打一个电话狠狠地告上一状不是更好吗?何必非得要公开和李逸群撕破脸皮。
这真是耐人寻味。
夏正帆是心不惊脸不红,还不忘花时间略作思索状。思索之余,还在房间内慢慢地兜了一圈,方才慢条斯理地反问道,“你觉得呢?”
“这要你来回答,不是要你来问我!”
还没正式兜圈子吧,皮球就给人踢回来了,村上顿时有了不悦的感觉。
“我如果答是,你相信吗?”夏正帆照样回应以疑问句。
村上时而抱臂胸前,时而双手下垂,时而又背手身后。半晌才说,“我的直觉告诉我,不可相信,但我的理智告诉我,我该相信。”在心里,村上补了一句:你肯定是故意的。
“你想听实话,我就告诉你,我就是故意的,他那样的人长相处甚难。”夏正帆愤愤然。
村上心有戚戚焉,赞同道,“嗯,你说得对,李桑这个人确实不容易相处。”
有了共鸣,两人的距离在无形中拉近了。
村上:就这么简单吗?
夏正帆:难道应该很复杂吗?
又绕着夏正帆走了一圈,村上拍了拍夏正帆的肩膀,叹气道,“我希望不要太复杂!”
夏正帆微笑不语。
“好了,这事到此为止。晚上,上哪儿去喝酒?”村上生硬地岔开话题,在事情尚不明朗之前,有疑问不妨先放一放,时间会让一切显露出来的。
夏正帆笑答,“老地方,晚上季行云做东,不吃白不吃。”
“谁?”村上不认识季行云,故有此一问。
夏正帆哂笑道,“还能是谁,中储行上海分行推销经理呗。”
“哦,我知道了……”村上恍然大悟,心照不宣地冲夏正帆一笑,“吃大户!”
老地方,是英租界静安寺路上的华康酒家。
酒家不大,名气却不小。
其他酒家经营的策略,定格在以特色菜作卖点。华康酒家的经营策略,定格在以别出心裁为卖点。这个“别”,就“别”在以满足顾客的刁端口味为宗旨,五大菜系:喜辣、好酸、嗜甜、乐苦、爱涩,即酸甜苦辣涩,这人生五味,在别处是找不到这么全的。
挖空心思经营,到了这个份上,自然捧场者众。
村上每次至华康酒家,总要遍尝五味,方能尽兴。
五大菜系的菜品全上,这个花费可不低,别人在华康酒家照个人喜好的口味点菜,花费仅数百元法币。村上吃一顿饭,花费却要近“半万”。单说法币不够形象,参照时令的金价,值一根金条。消费如此之大,仅凭村上每月那点津贴,是断然吃不起的。
不过,这不成什么问题,自己掏腰包吃不起,自有掏得起腰包的请吃。
一来二去,村上就成了华康酒家的贵客。
只要他一落座,酒家跑堂的伙计,就会立刻通报后堂的厨子,要五味俱全!别人等菜上桌要很久。而村上,后堂的厨子以全力以赴满足他为要旨,根本就不用等。
季行云也算是华康酒家的贵客之一,见状,内心暗暗自叹弗如,自掏腰包吃饭的,还不如只带嘴上门吃饭的在华康酒家受欢迎。
比较别人,反观自己,这世界是白混了!
菜上得差不多了,举杯动箸也开始了。
村上酒量极佳,食量亦不落后。左手拿酒杯,右手举筷子,埋头就苦干,比田间的农民还忙。村上直吃到胃略微发疼后,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筷子,改喝酒了。村上休了兵罢了战,季行云和夏正帆虽只才吃了一点,也不好意思再举箸,当即空着腹,与村上推杯过盏了起来。
几杯黄汤下了肚,村上抱怨开了,三个大男人这样喝酒没意思,花姑娘哪去了。
要女人,好,就怕你不要!
季行云拍拍巴掌,侍立在雅间外的几个花枝招展的向导小姐,立刻鱼贯而入,立定待命。季行云一声令下,众向导小姐立刻向村上包抄了过去,揽颈的、抱臂的、贴面的,各司其职。顷刻之间,便将村上围了个水泄不通。
置身花丛中,村上心花怒放,左拥右抱,放浪形骸,自不在话下。
醇酒佳人皆享,不觉间,村上酒意更浓了。
趁村上还有点意识,季行云将一份早已用红纸包好的礼物,递到了村上的面前,言,小小礼物,不成敬意。
村上不客气地笑纳之。
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这道理,村上懂,他很世故地问季行云:有什么要求没有?
季行云提出要求:三张去华中的特别通行证。
村上虽喝高了,脑子未必糊涂,当即皱了眉:要通行证干什么?
季行云眨巴着眼:到大后方去走私钨砂,途中要经过华中,没个特别通行证怎行?
村上一听钨砂二字,酒意即刻去了一半,推开紧贴身上的那几团肉,定定地看着季行云,质疑道,“自支那事变以来,重庆国民政府对锑、锡、汞、铋、钼、钨等特矿封锁极严。现在支那大后方的钨砂,都是经赣南、粤北、粤南,偷运到香港,才能转运到上海,其他各路则是水泄不通。这种情况下,你派人去大后方,如何能运出钨砂?还有,就算要走私钨砂,经浙南,转向至赣东,最后到达赣南便可,也不用千里迢迢跑到华中,再去兜个大圈子吧?”
听完村上这一席话,夏正帆不由暗暗称赞,这村上到底是日本中野学校(间谍专门学校)毕业的,仅凭季行云几句话,便能挑出诸多毛病来。别看这家伙平日不显山露水的,关键时刻,总有惊人之举,这可当真是个硬茬儿啊!
村上绽露出锋芒,夏正帆选择了避其锋芒,以此时此地而言,他不方便直接与村上过招。他着即朝季行云使了个眼色,让其接着往下编瞎话。
季行云当真是个角色,编起瞎话来,那可真是脸不红肉不颤,镇静自若。只听他给村上说,“汉口至九江的铁路,是控制在皇军手里的吧,放着这条铁路不用,岂不可惜。”
村上随即反驳道,“江西产钨之地在大余,地处赣南,九江在赣东北,中间隔着数百里之地,蓝衣社(即军统)的缉私队层层设置关卡,你如何闯关?光靠钱通路吗?你不是说,你要用铁路运钨砂嘛,以你说的数量规模,你得花多少钱,方能成事?”村上更想说的是,季行云不够诚实,但有支那人常说的“拿人手软,吃人嘴短”老理在,他得给季行云留几分面子。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是继续往下编瞎话,还是另外想辙,季行云在脑中紧张地思索着对策。眼睛也不忘向夏正帆递眼色打暗示——关键时刻,老弟你可不能没事人一样啊。
哪知,夏正帆反倒低头去玩手指去了,摆明了态度要置身事外。
看来,今日独角戏是由自个唱定了!
季行云心一横,干脆就来个语不惊人死不休,说道,“我有个朋友在重庆,是他告诉我,老蒋为了稳定法币,即将和美国政府签订一笔总额为六千万元美元的矿产抵借款合约。所以……”
季行云爆出的消息,不仅使村上心头猛震,让夏正帆也有些坐不住了。
村上和夏正帆异口同声地问,“这是真的?”
季行云得意地回答,“那还有假!”
村上和夏正帆整天都在与情报打交道,判断消息的真伪,各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这次,他们无一例外,都选择了仔细观察季行云的后继反应。
顷刻之后,两人交换了个眼色,都是肯定,季行云说的消息应为真。
理由,季行云只说了一半,村上还想听下文,向季行云点头示意。
继续!
局面如预期般打开了,季行云顺势乘胜追击,“我那朋友,让我赶在合约签订之前,迅速在华东组织一批紧缺货物。趁现在外间尚不知合约内容前,运抵重庆,狠赚一笔。不然,合约内容公开之日,囤积者定会向外猛抛货物,那时候反倒赚不到钱了。所以为赶时间故,请村上太君行个方便!”
“这就对了嘛,你刚才为何要说谎呢?”村上轻轻颔首,认可了季行云的说辞。
“不是怕您不答应么?”季行云不光会察言观色,脑筋也动得极快,“这次赚钱所得利润,村上先生也是有份的。”
“你这不是贿赂我么,你难道想害我上军事法庭啊,你这话就不要再说了。”村上端出一本正经,摆了高姿态。
“这哪是什么贿赂,村上先生,难道你忘记了,你可是这笔生意的股东之一啊!”季行云变戏法般,拿出一份文件,推到了村上的面前。
村上接过文件,只翻看了几页,跟做了亏心事般,忙不迭地收到了自己身上。
季行云:通行证的事?
村上:连夜就办!
三张空白的特别通行证,皆盖有松机关的关防大印。凭这个通行证,从华东到华中,一路可畅通无阻。
通行证一拿到手,季行云假托要立刻办理发货事宜,遁了。
出得松机关大门,季行云直奔夏正帆的座车。
上了车,季行云双手奉上通行证,讨好地一笑,“该办的事,我都办了,接下来的事?”
夏正帆借着车内灯光,仔细地查验了通行证,收入公文包中后,方才笑容满面地应道,“别急嘛,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你就放心地等好消息吧。”
“那我的事,就仰仗夏老弟奔波操劳了!”
“放心吧,定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不过,说真的,刚才我真是替你捏了把汗。你到时候,若兑现不了许给村上的利润,怎办?”
这关心利润实现方式是假,探询文件内容是真,季行云是何等人,哪会轻易地入彀,只是轻轻一笑,“车到山前必有路。”
人家不愿意说,就不要勉强,勉强得来的,是瞎话。
听瞎话有意思么,没意思!
就此打住!
闲话少说,各坐各车走人!
夏正帆的座车到静安寺一带时,时间已是晚十一点,这时辰,英租界静安寺至沪西大西路的哨卡已封闭,回愚园路的家,是不可能的事了。
司机兼保镖问,舞厅或俱乐部?
夏正帆摆手,哪都不去了,找旅馆歇一晚。
去老地方?
老地方!
旅馆还未到,夏正帆变了卦,跳舞去!
还是去的戈登路百乐门舞厅,人多的地方就是热闹。
一进舞厅,夏正帆径直去了收银台,替保镖买了一大把舞票。一票两支舞,舞毕,舞客拿一张舞票给舞女。舞女凭舞票吃饭,舞客凭舞票找乐子,天经地义。不过,这是从前的老皇历,现在就是一舞十票,舞女也未必乐意奉陪,物价天天涨,舞女的身价也跟着涨,这不是新鲜事了。
临与夏正帆分手前,两保镖问夏正帆,“是通宵,还是几个小时?”
夏正帆想了一想,回答道,“最好是通宵,天亮时分,车内会合。”
大把舞票到手,两名保镖迫不及待地就去了舞池。
贴夏正帆身久了。他们都知道,夏正帆有个习惯,每次只要一买舞票安顿他俩,就是要找那个相好的交际花去了。这不是他们臆测,从前,他们奉李逸群之命,曾多次尾随跟踪过夏正帆,每次,夏正帆都会去康脑脱路上那个莫姓交际花的家,从不例外。
鉴于已知,以及大把舞票的分上,实在没必要再重复做工。
深层次原因是,夏正帆今日白天与李逸群翻了脸,就要去财政部警卫大队高就了。仅凭这一点,他们认为,再继续在七十六号里混,断不会有什么好前途,还不如跟随夏正帆,到财政部谋个好出路。既然有心要改换门庭,就不要再去搞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了——别当夏正帆不知道,只不过人家一直隐忍不发罢了。
做人要知趣,方才会有趣。
夏正帆出了百乐门舞厅,招了一辆守在门口的出租车,上了车,说了地址,就催司机加快速度行进。
司机挺饶舌,“催也不行,汽油比从前贵,开个二三十迈,最省油省钱。”
“照不省油的速度开,给双倍油钱。”
金钱的力量是强大的,慢腾腾的铁壳乌龟,立刻变了快马。
到了康脑脱路242弄12号楼前,夏正帆付了车资,下了车。
夏正帆推开小铁栅门,上了几步台阶。
摇铃一响,宁波姨娘来应了门,隔着安全孔一看,便开了门。
夏正帆入内,径直向厨房走了过去,后门在那里。
开了门,夏正帆走了出去,绕着后花园的边缘,向左走了十几米,在10号楼的厨房后门,向里看了一眼,他推门而入。进入10号楼,房东太太还未睡下,正与邻居在客厅里搓麻将,一见他进屋,朝灶披间努了努嘴,就又埋头修长城去了。
在灶披间门口,夏正帆轻轻敲了敲门,又叩了下锁扣。门应声而开,丁雪娥机警地审视了他一眼,侧身让路,待他一进屋,随手锁上了门。夏正帆转过身,环顾了灶披间内的环境,一张床,一个落地柜,就挤占了四分之三的空间,留给人回旋转身的余地就很小了。灶披间紧靠厨房,没有窗户,整间屋子的通风条件极差。
看起来是密不透风的环境,隔音效果却奇差,楼上有人在咳嗽,隔了层楼板都还很清晰,引得夏正帆也很想咳,好在他自制力尚好,忍住了。靠意志力控制,只能管一时,室内污浊的空气,这样的环境,夏正帆不能多待,于己于人,都不好。
面对面时,夏正帆将三张通行证交给了丁雪娥,压低嗓门嘱咐说,“今日凌晨五点之前,你与老杨务必要与金勇志取得联系,一道赶往闸北火车站,乘六点钟那趟开往杭州的火车离开上海。到杭州下车,出站后,有人会手持一份杭州地图,在出站口等你们,那是接应你们的人。一照面,你们言,‘青山有幸埋忠骨’,对方应,‘白铁无辜铸佞臣’。接上头后,你们将特别通行证交与那人,之后由他带你们到杭州站。在那里,你们借用他们的电台与重庆总部联系,听候戴先生的进一步指示。好了,就说这么多,你可都记住了么?”
丁雪娥点了点头,当即复述了一遍。刚停下来,她犹豫了片刻,说道,“我们走了,徐克祥怎么办?老杨不是说,最近几日,徐克祥就会被营救出来么。我能不能暂缓些时日,等徐克祥出来,再与他一道走?”
“不行!”夏正帆断然拒绝了丁雪娥的请求,“营救一事,别说是最近几日,恐怕在相当长的时间之内,都不可能实施。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他暂时还算是安全的。”
“他不会是个殉道者吧?”丁雪娥本想说“牺牲品”,话到嘴边,临时换了词。
“你僭越了!做我们这行的规矩是什么?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夏正帆神色不善,“你今天犯规了,念你是初犯。我就不向上报告了,这事到此为止。”
一通措辞极其严厉的警告一了,夏正帆借着房间内的蜡烛光,抬腕看了下表,已是凌晨一点多了,留给丁雪娥与其他二人会合的时间,已不多了。
走吧!
丁雪娥脱下高跟鞋,装入手袋,跟在夏正帆身后,出了门,她就往门缝上塞了张叠了几叠的纸,一拉门,将门卡紧,随即轻轻用力推了推,一般小震动是震不开房门的。
做完这一切,她戳了戳夏正帆后背,两人便一前一后向厨房的方向挪动,而她的身子,一直藏在夏正帆的后背之中。走出甬道,夏正帆往客厅通往厨房的门口一站,丁雪娥趁机一闪而过,从厨房通往后花园的门,走了。
客厅里,麻将牌局还在继续,只有房东太太抬起了头,跟夏正帆打招呼,“任先生,你朋友的书写完了么?”夏正帆朝房东走了过去,浅浅一笑,“还要些时日吧,一日三餐,你还是命你家厨娘,放置她的门前吧。饭钱、房钱,我先替她结三个月。”
眨眼间,一叠钱就到了房东太太的手里。搭眼一看厚度,房东太太就知多付了,抬头假意要摆摆感谢的姿态。
不料,人家压根没当回事,早就无影无踪了。
真是怪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