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至乌二家门口,夏正帆就看到乌二的老婆打扮得花枝招展正赶着出门。
而乌二老婆看到夏正帆,立刻面上冷若冰霜,扭头就跑回了自家的石库门洋房,将门紧扣了起来,让夏正帆吃了个不大不小的闭门羹。乌二老婆耍浑,夏正帆不跟她一般见识,给左右两保镖递了个眼色。两个机灵的保镖,运足了气,扯开嗓子便呼乌二大名,“乌若甫——乌若甫——”
喊了几声,两个保镖勾肩搭背,溜到街对面抽烟去了,留着夏正帆孤身一人站在乌二家门前掏鼻烟壶。
夏正帆刚把鼻烟壶掏出来,还未揭开盖,乌二就从三楼的一扇窗户探出了光秃秃的脑袋,杀气腾腾地向下骂道,“哪个不长眼的猢狲,在下面聒噪?”待他一看清下面站着夏正帆,火气一下就去了,噔噔地一通跑,下楼开了门。
乌二带着一片阳光灿烂迎出门外时,满脸的横肉挤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一俟握上夏正帆的手,骨头都不知轻了几斤几两。
“你家里的那位,好像不大欢迎我啊!”夏正帆刚吸了鼻烟不久,正觉鼻子里发痒,“阿嚏”一声还不够,连打了几次喷嚏,才觉神清气爽。
“你这是什么话,哪有的事!”乌二面上堆笑,心内却暗骂自家婆娘不懂事,财神爷上门了,哪有把财神爷向外推的道理!
“嗯,我来找你,是……”夏正帆看到乌二老婆竖着耳朵,朝他和乌二这边侧了过来,闭嘴不说了。
乌二顺着夏正帆眼光的提示,扭头一看,自家婆娘正在那竖着耳朵听墙脚,大为光火,顺势转身,就对自家婆娘冲了过去。一照面,便左右开弓,连赏十根雪茄烟,当场就将自家婆娘打了个梨花带雨,落荒而逃。
打发走了自家婆娘,乌二回到夏正帆面前,主动开腔接上刚才的话头,“是……”
“今天晚上做事,按我们上次商定的办,对象是谁,不用我再提醒你了吧?”夏正帆收好鼻烟壶,从裤兜里拿出一张卡片递给乌二,“完事后,把人送到这里!”卡片刚递到乌二鼻尖下,夏正帆这才想起,乌二是个睁眼瞎,给了他卡片也没用,手腕一翻收回了卡片,改作口头交代,“南市大东门仓库。”
乌二当面唱了个喏,心里却露了胆怯之意,期期艾艾地跟夏正帆说了个人的名字,表达他对那人不能不忌惮。
箭都在弦上了,哪有不发之理。夏正帆有些恨铁不成钢,当即拿话激乌二,要想吃羊肉,又怕一身膻,这样是不行的,想要发财,胆子就得大。
乌二忙不迭地解释:不是胆大与否的问题,是那个人太厉害。试想,事发之后,那人不可能不追查,其人素来行事乖张,到时候少不了大张旗鼓。那头一动,这里该如何应对?总不能只考虑利益,不考虑风险吧。
夏正帆白眼一翻,喉间痰气又上来了。不听乌二的解释还好,听了就生气,一生气就不得了,要咳嗽的。狠狠一通咳,气顺了些,上下打量乌二,兀自怪笑不止。
笑声怪,乌二听到耳里,很不舒服,心里不但发毛还害怕。等夏正帆笑声戛然而止,乌二见缝插针说,莫要阴阳怪气么,求财,又不是求险,退路总得想一个吧。
夏正帆嗤笑,“你怕个甚,就算事发,有大块头儿扛,干卿何事。”
乌二着即反驳,“只怕到时候,我这个大块头儿扛不住。”
“那好,这事,你没胆做,自有人做!”夏正帆假意作势要走。
乌二急了,出手拦住夏正帆,“只要退路安全,我这里是没一点问题的!”
“都给你说了,天塌下来,有大块头儿扛!”夏正帆有些不耐烦了,提到大块头儿两次了,再笨的人也该听出点道道了。
乌二虽不算太聪明,但懂不耻下问,张口就问,“哪个大块头儿?”
“还能有哪个大块头儿?”
“哈,明白了。”
“明白就好!你做还是不做?”
“做!要做,还要做票大的!”
尘埃落定。
夏正帆放了心,乌二定了心。
要做之事定了调后,夏正帆的事还不算完,他问乌二:“命令抓徐克祥的,是何许人也?”
乌二这几天抓的人太多,加之他本就忘事,一时竟迷糊起来,半天无话。
夏正帆没好气地提醒道,“那个痨病鬼!”
经夏正帆这么一说,乌二就有印象了,命他抓人的是松机关的总负责人中佐。手下的喽啰把人抓来后,是他亲自操刀上阵审讯的。审讯完毕,村上特地作过交代,事后断不可对任何人透露徐克祥一案的所有细节,包括谁发布的抓人命令在内。否则,死啦,死啦的!现在偏偏夏正帆要问,说与不说,还真让人犯踌躇。
乌二在内心纠结半天,觉得没什么坏处,毕竟,夏正帆现在是绑票的同伙,说件并不算太秘密的事,略表一下诚意,也不是不可以。主意一拿定,乌二张口就说,“是村上太君!”
乌二愿意大大方方地分享秘密,夏正帆也不含蓄地怩忸作态,就势打破沙锅问到底——又是谁命令,让他夏正帆来审人的。
答:一个不男不女的日本家伙。
问:他审讯的内容呢?
答:那个家伙一直反复地讯问着痨病鬼一个代号,叫干酱(干将)来着。
问:还有呢?
“没有了,那家伙,从头到尾,就只说过几句话,有句还是日本话,别看我听不懂,但我给记下来了,你听我给你学一学啊!”乌二清了清嗓子,拿腔拿势地重复他所听到的,“太阳は登る、双剣は出ます、剣の影……(太阳升,双剑出,剑之影……)”
“好了,我都知道了!”夏正帆颇不耐烦地挥手打断了乌二的骡子学马叫。
乌二说的那个人,他见过一次,不知其名,亦不知其姓,年纪轻轻的,能让村上极为尊重,一口一个阁下,想来是个地位极高之人。夏正帆不禁皱了皱眉,乌二这般话更加确定了他当时的怀疑——村上对他不信任,至少有怀疑才会借此利用徐克祥和陆明楚来探他的底。
问的,该问的问了。
答的,该答的答了。
问的主动告辞,答的客套挽留。
一番虚情假意,耽搁了些时辰。
问的,终于走了。
答的,忐忑不安。
绕着忆定盘路兜了一圈,夏正帆开始迈步向东面的愚园路施施然而去。
晚上,周明海要在家设宴,遍请湖南老乡,六表兄钱蕴盛少不得要出席的,掐指一算,快有半个月没见到钱蕴盛了,是该碰次头的时候了。
醇酒香喉,至胃而返,香留唇齿。
湘菜辣嘴,腹中火烧,诱人垂涎。
家乡酒,家乡菜。
乡音、乡情、乡亲,阵阵催人思乡怀。
思乡之情一起,晚宴主人周明海击箸引颈高歌家乡小调,将晚宴气氛推向了高点,众人连连击掌叫好。一时间,杯盏调羹,只要趁手皆成了琴瑟之和的工具。
唱罢小调,周明海示意众放浪形骸者:少安毋躁,他有话要讲。
抿嘴,酝酿片刻,周明海却潸然泪下,语不成声。
抒情毕,口头文章做开了——
不远千里来做官,所为何?
众人愕然,千里为官不为财,难道还为别的?
随即,众人莫不莞尔一笑,只当周明海酒意已高,神志不清罢了。
接下来,周明海一席话,让他们目瞪口呆。
周明海说,现在这个官,当得实在是窝囊,要钱没钱,要人没人,凡事还得看日本人脸色,还不如挂冠而去,归乡务农去!
高了,高了!
众人连忙劝慰,这些内心话,说不得,道不得!
周明海眉毛一挑——
醉了怕啥,酒壮人胆,无可说,无不可说!
主人这边厢唱红楼演焦大,夏正帆直朝钱蕴盛挤眉弄眼,示意他略作表态,以让主人消停片刻。钱蕴盛轻摇头,笑而不语——
主人如此这般,是在装疯卖傻,实乃试探之举,当真不得。
果不然,片刻之后,周明海脸一翻,大叫,事已至此,焉有回头路。
夏正帆暗暗竖了大拇指,钱蕴盛倒立大拇指回应,二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才消停了片刻,周明海又来劲了,直呼钱蕴盛字号:孟澧,来来陪老师喝一杯。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自古以来,哪有老师叫学生字号的,这不是乱了辈分么。再说,两人哪来的师生之谊,看来这老周是真醉了。于是,劝言之声再起,老周,少喝点罢,这会叙师生之谊,等会脑子糊涂了,就换讲兄弟之谊了。
周明海可不糊涂,一指钱蕴盛,“你们问孟澧,我是不是他老师。”
钱蕴盛笑称是,“老周任中央军校秘书长兼政治部主任时,我给他当过几天学生。”
立刻有人拍手,师生之谊要讲的,既如此,二人皆当浮一大白。
闻言,钱蕴盛举杯起身,走至周明海面前,碰了杯盏,言,“学生惭愧,该敬老师酒才是,礼数不周,自罚一杯。”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亮杯,又自斟酒一杯,向周明海劝起了酒,“今日,师生之谊要叙,兄弟之情更要讲,你说是不是?”
“嗯,反正现在是春秋乱舞,那些俗人的繁文缛节,你我二人,就免了吧!”周明海亲昵地拍了拍钱蕴盛的肩,“我们湖南人,打破的规矩,不在少数。从此之后,我们就兄弟相称,何如?”
正中下怀,要的就是这个兄弟相称嘛。钱蕴盛如何会不乐意,简直是太乐意了。乐意就开心,开心就少不得对夏正帆挤眉弄眼。
夏正帆安能不懂钱蕴盛的意图,立刻顺着杆往上爬,连呼周明海老兄不止。
好嘛,一个晚上,老周就有了两个老弟,有人提议,今日是正月初五,上弦月,好日子哩,趁着高兴,干脆拈香拜帖,义结金兰算了!
这个提议好,附和声众。
众人不待周家佣人们动手,就宽衣挽袖亲自上了阵。
搬来了香案,又在周家厨房一阵翻江倒海地折腾,很容易就凑足了三禽五牲。
上弦月夜,天正寒,面月而跪的人,被酒精烧烫了头,哪还有暇顾及寒冷。由周明海领头自报生辰,其余人次之。一溜生辰报了下来,周明海年龄最长,顶了老大,钱蕴盛,年龄不大,行了老七,夏正帆最小,排了老十。
学古人歃血为盟一毕,众人口中念念有词。
人家江湖豪客的口头禅,“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之类,免了罢。另有什么,“有违兄弟情谊之举,天打五雷轰顶”,更是能免则免,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重要,没事,老提死干什么?
干脆点,因繁就简,一句话最直截了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酒足饭饱,头也磕了,夜还漫长,余下的时间,怎可以不找点余兴节目。
夏正帆提议出外跳舞,最好上英租界戈登路百乐门,包下场子,跳上几个小时,权作醒酒。百乐门跳完了,就翻场子,换个地方。
总而言之,不见天光不算尽兴。
一提跳舞,众人的兴致一下调动了起来,唯独周明海反而垂头丧气。
一见老大哥这副模样,再看正从麻将房里探出头向这边张望的周夫人,众人怎不知老大哥的难处——进舞厅跳舞,少不得要和舞女搂搂抱抱,身对身脸对脸。最重要的是,舞女是女人,周夫人属河东狮,定然会大呷干醋,从而给老大哥下达禁足令。
主意最多的是夏正帆,他敢提这个建议,自有办法替老大哥排忧解难。
夏正帆一溜小跑,近到周夫人身旁,俯身贴耳嘀咕几句。周夫人脸上先是阴晴不定,及至夏正帆起身,已是眉开眼笑不止,点头慨然应允周明海外出。
既然夫人应允,老大哥自然笑逐颜开,被众小弟簇拥着,登车外出找乐子去了。
车,一共九辆,夏正帆来周家时,以步当车,无车就蹭车,带着两个同样酒意醺醺的保镖,挤上了自家表兄的车。
老大哥的车,走头里,最先出发了,其他车按停放的顺序,逐次开出,几分钟后,就远离了周家。
车疾驰,路不平,就少不了晃荡,颠得夏正帆头晕目眩。随手开了车窗,冷空气一激,恶心又上来了,努力地压下急于回归大自然的腹中之物,深吸气,缓出气,总算不难受了。
不难受了,就找点话说。
夏正帆:近来如何?
钱蕴盛:不好!
钱蕴盛心中有气,语气自然硬邦邦的,生气不是因夏正帆而起,是因汪精卫。
“为何不好?”夏正帆追问。
钱蕴盛见夏正帆问起,又是自家表弟,便说说罢。
三天前,他前往“救国军”一支部队视察,日本教官立即给他下马威,当着他的面,随意打骂士兵。他看不过眼,上前仗义执言。他妈的一个小小的军曹,差点没把巴掌拍到他的脸上,还出言不逊大骂出口。他好歹也是汪记国民政府的中将军训部长,别人因汪精卫的关系,对他巴结都来不及,几曾受过这些气。事后,他把这事给汪精卫说,汪精卫反说他不会审时度势。两头受气,这气如何能顺?
夏正帆劝慰道,“六表哥,莫生气,生气不值当!”
到底还是自家表弟贴心!
钱蕴盛心情顿时平复不少。
到了百乐门,大把钞票往收银台一丢,买下全部当晚的舞票,场子就给包下来了。
清场送客完毕,舞厅关起了门。
在人前的道貌岸然,被这干人抛在了脑后,一时间丑态毕露,张牙舞爪不止。
夏正帆应景跳了一支舞,就跳不下去了,掏出一大把舞票,丢给那帮陪着熬夜的舞女。就一溜烟儿跑进了盥洗间,头实在是晕得厉害,他得让腹中物,回归大自然哦。
一阵翻江倒海之后,呕得差不多了,头是不怎么晕了,浑身却没了力,脚直发软,身体直向地上出溜。踉跄着朝前走了几步,一个趔趄,差点就把自个丢翻在地,说时迟那时快,身后一双有力的手,及时扶了他一把。
“先生,小心。”
站住身形,夏正帆扭头去看身后之人,是舞厅的服务生,专事盥洗间内替客人送擦手巾的。点个头道谢,这点力气倒有,走路的力气是没了。
服务生见状,赶紧上前搀扶了一把。
“不碍事!”夏正帆随手从裤兜里摸出十元中储券,丢给服务生,算作小费。
百乐门是大舞厅,小费档次可不低。
小费,服务生收下了,道谢毕,指了指洗手台那枚胸章,问道,“先生,这枚紫鸾花胸章,是你的吗?”
胸章,夏正帆看都不看一眼,只管咧嘴一笑,“青天白日胸章,我从前倒有一枚,不过,早就不佩戴了!”
“哦,对不起,是我弄错了,不过,先生你还是检查一下,你刚才落下什么东西没有,趁现在还记得,我也好帮你找找!”服务生还真不是一般的好心。
好意难却,夏正帆开始摸索身上,看是否有东西遗失,这一找,还真少了一样东西,领带夹不见了,是枚纯金的领带夹。
“是这个东西吗?”
服务生手一摊开,一枚金光闪闪的领带夹,正在其手中。
“是!”夏正帆伸手就去抓领带夹。
“说说特征!”服务生手一紧,未让夏正帆得逞。
不仅不给东西,眼睛还眨个不停,跟抽风似的。
夏正帆正待说特征,贴身保镖之一,自盥洗间外面冲进来,一把夺过领带夹,还到夏正帆手里,转手就打了服务生一记耳光。口中不干不净地骂,“小赤佬,分明是在讹人,还假惺惺地装好人。”
夏正帆见状,赶紧制止了保镖的进一步的发作。
接下来,夏正帆郑重其事地给服务生道谢,一声不够,还连说几声。
谢过服务生,夏正帆又感觉难受了,胃里胀、胸口闷,作势欲呕,抬眼一看,保镖还傻站着,心头一时火起,吼道,“你杵在那里发什么愣?过来搀我一把呀!”
保镖赶紧上前,将夏正帆扶到洗手台,任他“淋漓尽致”去了。
连呕两次,肚里基本无货了。
接过服务生递来的手巾,擦了擦嘴后,夏正帆感觉手脚回暖,力气顿生,人也舒服了不少。这才直起身定定地看向保镖,问,“你来干啥?”在他的印象中,刚才他分明没带俩保镖中谁过来。
“任处长抓人,抓到这里来了,周主任正生气呢!”
“这不是在胡闹嘛!”夏正帆一时火起,愤愤然地将擦手的手巾一丢,道,“走,去看看!”
夏正帆一走,服务生立刻上前收拾手巾,当他手接触到手巾,一件硬物扎了下他的手。揭开手巾卷起的部位,里面是一枚银质的领带夹。这就是他今晚要取的东西了,他一手将领带夹往洗手台下的暗格里一藏,一手迅速将手巾一卷,扔进了垃圾桶里。
旁白一:拿了东西,不马上走,还在此地久留干甚?
旁白二:没听人家刚才在说么,正在抓人哩。
任由众人好说好劝,周明海就是执意要走。
好不容易逮住机会,出得门来,还没起兴,就先败了兴。
败兴有,生气也有,他气自己看错了人。放着好好的警政部长自己不做,给了个王八蛋。现在好了,算是报应来了,听这些人张口闭口只听李部长的命令,他这个特务委员会主任委员的命令只是个屁。
也不打听下他是谁?
看一屋舞女,那眼中忽闪忽现的可怜之意,那不是人家在自怜,那是人家在可怜他。不用猜,他也能知道人家怎么想:还说多大的官呢,连一个虾兵蟹将都指挥不动!
得!今日这事要是传了出去,他就成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了。人家定会说,某年某月某日,某主任,连自己的部下都指挥不动,白混了!
没面子了哩,走,走!
起身要走,老大哥走不动了,夏正帆扯住了后衣摆。
不走,就在这里杵着,看他们敢做个甚。
“老十,你来得正好,你看看你们七十六号做的好事!”周明海恼怒异常,伸出手指抵到夏正帆的鼻尖前,道,“你,马上去把李逸群,给我叫到这里来,我就在这等他,他不是要抓人么,我倒要看看他怎么抓法!”
“老大哥,他们认真负责,不就是要对你的安全负责么?要说有什么不是,就是用错了方式方法,行事鲁莽了点。”夏正帆这头灭了火,那头又点了火,扭头便向任秋明吼道,“任秋明,你昏头了,没瞧见周主任在这里么。今天晚上,这个场子周主任包了,能有什么问题啊?你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吧?”
夏正帆甫一出场,任秋明就看到了,一直未主动打招呼,就是正不知如何下台。周明海的命令固然要听,那是有限度地听。李逸群的命令是非听不可,要无条件地听。让他亲自带队上百乐门抓人,可是李逸群亲自交代的。总不能周明海在此,便因这棵大树在此遮阴,就放过树荫里的蘑菇吧?
既然打定了主意,就要咬定青山不放松。
故,周明海要摆什么脸色,可以自动忽略不计,权当没看见。至于夏正帆,要在那里狐假虎威地指手画脚,更不用去理会,一个同级的处长,要大呼小叫,随他去吧。要耍威风是吧,由着你,看你怎么表演!
任秋明双手交叉在胸前打个八字,傲慢以对!
总算见识到了,这就是李逸群带的兵,骄横跋扈到不知天高地厚,一群浑蛋!
周明海一生气,起身拂袖而去,这次,夏正帆非但不拦了,还不断地煽风点火。
老大哥一走,其余一干人等,顿觉无趣,悻悻紧随其后。
出了百乐门舞厅,临上车前,周明海冲夏正帆摆了摆手,说,“老十陪我一起走。”
夏正帆与其余几人握手道别之后,命两名保镖自行安排,这才慢腾腾地挪步到周明海车前,拉开车门,一弯腰就上了车。
夏正帆:去哪?
周明海:兜圈子。
说话间,周明海的司机兼保镖,就发动了车,周明海说兜圈子,就是真兜圈子,从来不玩虚的。
周明海等人前脚刚走,任秋明率部后脚也出来了,一个人没抓,空手而出。要抓的人,没抓着。这在意料之内——刚才,周明海等人在,为给他们点面子,没吆三喝四,进而风卷残云大肆搜捕。时间一耽搁,抓不住人了。有之内,亦有之外,要抓的人,这个晚上压根就没来百乐门舞厅。
奔波了一夜,搜遍了整个沦陷区成绩是“斐然”的,战果是“辉煌”的,胜利是“喜悦”的。
一张大网撒下去,除少数几人脱逃之外,多数都被“请”到了七十六号。一清点被捕的人数,不多不少,正好七十六号人,与七十六号暗合,这是好兆头。
任秋明觉得这是好兆头,李逸群亦如此认为。
抓了人,赶紧审,打铁要趁热,拖久了就夜长梦多。
审讯人犯,照七十六号的惯例,先不分青红皂白,一律严刑拷打,泾渭自是分明。凡死硬分子,就拖到后花园的小丛林里,一枪毙掉就是,干净利落,且省事!是软骨头的,许以重金、美色,先罗致在门下挂个顾问的闲职。观察些时日,若是真心落水,就委以一官半职;要是虚与委蛇,经确认之后,再杀也不迟。这种花时间的审讯方式,是给重庆两大特工机构派驻上海的高级头目所预备的。
一般小喽啰,是不需要这么费心的,不落水就杀,落水就让活命。活命也不是白活命,得递上投名状,杀个把前同僚,或出卖个把前同僚,都行!至于从前的恩怨,皆可一笔勾销。
不然,光一味地斩草除根,七十六号就难有今日规模了。
审讯正式开始了,由李逸群钦点,挑出了几个倒霉蛋,拖到刑房,几个孔武有力的七十六号小特务早已严阵以待了。
没被选中的,一律都被押到刑房门外听审。
一声开练,四张牛皮缝制而成的皮鞭,噼里啪啦地甩开了。刑房内,鞭声、惨呼声顿时此起彼伏。刑房外,听审的瑟瑟抖成一片。
开审才不过半小时,听审的人就走了一大半。
走掉的人,都主动落水了。首批落水者坦言,心理压力实在太大,看看眼前,想想将来,是好汉,就不吃眼前亏。
倒霉蛋中没硬骨头。
第一轮抽皮鞭,落水一个。
第二轮坐老虎凳,有人才加一匹砖,就软了。加到第二匹砖,又败阵下来二人。就剩一人既没表态招,也没说不招,就痛晕过去了。用冷水照面门一泼,人便苏醒过来了,也不待人喘过气,第三匹砖又加了上来了。
正在加塞的过程中,那人大叫一声,“我投降!”
回过头来,再看门外听审的人,又少了大半,只剩十余人了,伫立在原地不动了。
先期落水的军统特务,一问籍贯、出身、受训地点,以及加入军统的时间,无一人是正牌子货,皆为半路出家的半瓶子醋。都是些什么人呢?鸡鸣狗盗之徒!这样的人,每月是可以到会计那里领薪水及经费,但在正式编制上,这些人都不占名额的。
去莠存良,剩下来的才是精品。
这十余人是不是精品,把负责给他们发薪水的会计叫来,逐一指认,便知结果。会计可以不知道十余人的军衔与职务,但一定知道该给他们发多少薪水。按照这条线索,拿得多的就是头目,拿得少的就是喽啰。
会计是陆明楚,夏正帆审讯徐克祥那天,让他在外陪审,还没打就招了。
突破陆明楚的最大好处,就是军统派驻上海的特别行动组,被连根拔起了。虽有漏网之鱼,但好处是显著的:潜在的威胁,被消除了。
俄顷,陆明楚被押解到了,其人五短身材、满脸麻子、肥头大耳、眼小如鼠。生就如此尊容,李逸群实在不敢恭维。搞特务工作的人,面相一定要普通,体貌特征如此明显之人,居然被放在上海从事地下活动,并被委以会计这样的重任,李逸群实在不懂戴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带着疑问,李逸群一问方知,陆明楚原为国民党上海市特别党部的会计,抗战爆发后特别党部撤退到了重庆,其人却因贪污公款,就被革了职。正愁生活没着落,戴笠找上了他,一番威逼利诱后,他就乖乖地就了范,到上海替军统效力了。
原来如此,李逸群愕然之余,骤然发笑,差点没笑背过气去。笑毕,李逸群心中对此人的发落,也定了案:指认完人之后,立即让他滚蛋,任其在外是死是活,与七十六号没任何关系了。
心下盘算一定,李逸群着即摆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威吓道,“一会,那些人被押上来,你去挨着指认他们,不可有任何隐瞒,否则……”
“是……是……”陆明楚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不狼狈。
李逸群睥睨而视,从鼻腔里憋出一声长长的“哼……”
指认很顺利,十余人中,有三名是负责人,其余的都是虾兵蟹将,代号为“斧子”的特别行动组组长席辞修却不在其中。
一俟指认人完成,就没陆明楚什么事了,李逸群当场就宣布,立刻开释陆明楚,发给三百元中储券算作川资,哪里凉快就上哪里待着去。
陆明楚一听,慌了神,膝盖一软,跪在了李逸群面前,连连给李逸群磕头作揖,口中恳求李逸群大发慈悲——
他这样出门,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逃脱不了军统的报复。
李逸群一听,冷笑,怕死就对了,要是一声不吭地掉头就走,那才真有问题了。
于内心中,他越发坚定了最初对陆明楚的判断。
在已知陆明楚确实怕死,还把这样的人留在七十六号内,搞不好哪天又给军统的人策反了回去,转而作内应,那不就成定时炸弹了?这样的人是留不得的,客观上的因素,就不去讲了,主观上的因素,这个人的面容确实有碍观瞻!
李逸群对手下人一摆手,命令道,“送走!”
陆明楚一看势头不对,一把抱住李逸群的大腿,赖住不走了。
癞皮狗见多了,却没见过这么死缠烂打的,李逸群着实恨得牙痒痒的,一声令下,命人将其丢出七十六号门外。
临被赶出门前,事前口头允诺的三百元中储券,是一分不给了。
处置陆明楚,李逸群是当着那十余人面进行的,让一干阶下囚看得是心惊胆战,惊吓之余,不禁皆为自身前途担心了起来,忐忑不安写在了每个人的脸上。
不待李逸群有进一步的动作,几个禁不住吓的,先服了软。按他们事后的说法是,在那种环境下,自知那些酷刑挨不过,生性又不如那些忠义之士刚烈。与其先吃上一顿苦头,然后被动地被人拉下水,还不如索性主动服个软。
他们的心态如此,更多的人心态又何尝不是如此,胆怯是一种奇怪的传染病,一旦蔓延开来,对意志力形成的破坏力是十分惊人的。这些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本就没什么是非观,在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多数选择了落水。李逸群当场接纳了他们,连投名状都省了。
余下几个态度暧昧不明的,未作明确表态,还在观望,这其中包括那三名负责人。当头目的和作喽啰的,有一个本质的区别就是,有矜持与没矜持。轻易就落了水,就不是矜持了,他们是在等合适的价码。至于杀身成仁,并不在首要考虑的范围。
让一个人从容面对死亡,并不是件很容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