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的早晨,徐克祥睁开了眼!在昏死过去前,他坐过了老虎凳,吃过牛皮筋,鼻子喝过辣椒水……
谢天谢地,在昏死过去之后,他又再次醒过来了,并看到阳光,即便是从牢房天窗透进来那么一点,那也是阳光,对不?
有阳光,就能看到希望。可是就这么一丝能给予人希望的阳光,也被人遮住了。
挡住阳光的人,叫夏正帆。
这是个奇怪的人,黑色西装、黑色衬衣、黑领带、黑色的手套,全身上下的穿着皆是黑的。与一身老鸦黑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张脸,苍白得出奇。夏正帆的个子很高,高虽高矣,却不够魁梧,瘦削且单薄,与他那张苍白无肉的脸,互为相映。
偶尔,夏正帆还会掏出手绢,捂住嘴轻轻咳嗽。
咳嗽声不大,传入徐克祥耳中,往往会引起共振,惹得徐克祥也会跟着一阵轻咳。
被动地跟着咳了几次后,徐克祥得出了个结论,夏正帆应该也是位肺结核病患者。
或许是为虎作伥太甚,老天看不过眼,报应到了头上了!
呵!徐克祥戏谑地轻笑,这种轻松,让他顿觉身上的疼痛轻了不少。
徐克祥在北平的国立辅仁大学医学院念过书,学的是眼科。书才念了一半,他就失了学——七七事变爆发,国立辅仁大学宣布无限期停课。离开学校后,他回了家,抵家未安生几日,中日八一三淞沪会战开始了。
上海租界之外的地方顿时成了战场,他家所在的闸北,地处华界,自是中日军队鏖战的战场之一。拥有优势火力的日军,进攻闸北期间,在久攻中国军队阵地无果的情况下,罔顾《日内瓦公约》明文禁止攻击宗教场所、民居、学校的规定,向这些非军事目标实施了狂轰滥炸,导致了大量无辜平民伤亡。不可避免的灾难也降临在了徐家头上,一家十七口人,仅两人幸存——他和时年十六岁的小妹。
失去了家,他和妹妹跟随难民群,涌进了英租界。虽侥幸得存,兄妹二人生活却没了来源。流落于街头,正处饥寒交迫之际,徐克祥幸遇父亲的一位老友,在这位世伯的帮助下,他获得了一份工作——给一位牙医当助手。有工作,就有一份工资,生活自然也有了着落。
战事很快就尘埃落定,租界之外的地方全被日军占领了,以至于租界变成了一座孤岛。随后,日军对租界的封锁也随之而来。
战前,上海的粮仓在常熟、太仓一带,自从这些地区日军占领后,就禁止一粒白米外流了。失去充足的粮食供应,再加上奸商趁机囤积居奇,上海的米价天天跳着往上涨,虽偶有回落,但价格终究还是在涨的。就这样,战前一元法币能买一斗(四十斤)上等白米,在1939年,十元法币连一斗“六谷粉”都买不到了。
牙医助手,工资不多,每月支付房租之余,再买了粮油等必需之品,就基本上是所剩无几了。尽管生活如此艰难,徐家兄妹还是对生活充满信心,乖巧的徐家小妹知晓兄长赚钱辛苦,主动辍了学,去一家报社当排字工,挣一点微薄的薪水以补贴家用。就这样,浸在苦水之中的徐家兄妹,渐渐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在日子一天天好转之时,小妹生病了。起初,小妹还隐瞒徐克祥,渐渐地病情加重,想瞒也瞒不住了。徐克祥急急地将小妹送到医院,医院是收治了,也给用药了,但仅仅是初步治疗,徐克祥所带那点钱,还不够支付初步治疗的诊金。医院对徐克祥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带人立即离开医院,要么付足诊金,才给继续用药。
这生生把徐克祥一个七尺的汉子,急得一夜之间愁白了头,正当他一筹莫展之际,一位总角好友,突然找到了他,不仅替小妹垫付了医药费,还出资为他筹办了一家眼科诊所。若是学业有成,徐克祥对这样的好意自会欣然接受。尴尬的是,他未能毕业,甚至连手术刀都没摸过,如何敢开眼科诊所。
徐克祥是实诚人,将自身实际情况对总角好友如实相告。总角好友不以为意说,牙科也可以,做牙医助手这么久,拔牙、补牙、打针,这些总会吧?
徐克祥听到这样的话,心中怦然一动,但马上又摇了摇头说,谈何容易,没有诊所营业执照,要想在英租界开业,工部局的医政署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跟着,总角好友详问了诊所营业执照的相关情况之后,就提出告辞,临走还特意向徐克祥交代,要尽快落实诊所场地,诊所营业执照由他去想办法!
总角好友一走。
徐克祥只当总角好友随口那么一说,也没把这事太放在心上。因此,徐克祥也未按总角好友交代的那样,去找充当诊所的场地,而是去了医院,照顾小妹。
三天后,当一张簇新盖有租界工部局医政署印信的诊所营业执照,以及一大笔开业经费,放在徐克祥手中时,徐克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在确认是真之时他心内感激莫名,腿也跟着一软,要给总角好友磕头作揖,却被制住了。
总角好友说,站直了,中国人的膝盖,不是那么软的!
当时,徐克祥的心头就猛地一震,他隐约地感觉到,他这位总角好友绝非一般人。
再后来,接触的时间长了,徐克祥了解到,他的总角好友竟是做杀头勾当的。与小鬼子和汉奸作对,可不是杀头的勾当么?
提心吊胆地替总角好友做过几次外围掩护,徐克祥反倒不怕了——亲人都死于日军炮火了,还不敢报仇,那不是枉自为人吗?有了复仇心,就有了动力,其后的事,就水到渠成了,在总角好友的引荐之下,他秘密加入军统,接受过一些简单的训练,就干起了地下工作。
搞地下工作的人,不能有太多牵挂。心中有了牵挂,做任何事都会瞻前顾后,束手束脚。小妹是他的软肋,他几次向总角好友提出,要将小妹送到大后方,以免将来事发,受到牵连,进而会危及到团体。
总角好友当面一口应承,却迟迟无所动。
如是几次之后,总角好友说了一番话,才让他暂时打消了胸中的念头。总角好友这样说,“举凡地下工作者,必须要有个公开身份作掩饰。而小妹的存在,就是对你身份最好的掩护。反之,你无缘无故地让她淡出你那些熟人的视线,你说别人会不会起疑心?”
想想实情确实如此,徐克祥也就暂时把这事搁在了心底。
他知道,这种事,要等机会。
1940年初,总角好友遭叛徒出卖,被英租界当局逮捕。眼看人就要被引渡给日本宪兵队,所幸军统设法营救及时,方才幸免于难。
上海,总角好友是不能再待了,只能离开。总角好友临走之前,与徐克祥相约在上海郊外见面。徐克祥赴约之时,把小妹也带了去。见面,他便托总角好友将小妹带至大后方,以便让他了无牵挂地与日伪继续对着干。这次,总角好友不再推辞,慨然应允,带着不明就里的小妹去了后方。
心中牵挂一了,徐克祥如脱胎换骨一般,变得异常嗜血。
有时候,徐克祥也奇怪,都说医者父母心,那是慈悲之心,是什么让他这样冷酷无情了?他回答不了自己这个问题!正如特务的人生,注定会是在层层迷雾包裹之下,是未知的。深不可测的。
眼前更是深不可测。
夏正帆绕着徐克祥转悠够了,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当然了,我知道,你宁愿死,也不愿吐露你的秘密,对吗?”
徐克祥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不得不承认夏正帆说对了,说到他心坎里去了。
夏正帆笑而露齿,牙齿白得令人嫉妒,“好吧!你既然愿意死,我也会在适当的时候成全你!”
徐克祥没接腔,沉默以对。他想,这算是恫吓吗?如果是,这样的恫吓实在是太空洞了。他不怕死!被捕前,若不是为了留口气警示丁雪娥,他早就自戕了,哪用遭这么多罪之后,还要在这里听夏正帆这等人废话。
夏正帆绕到徐克祥身后,抬起右手突地猛一拍徐克祥的左肩,又在突然间如触到某种滚烫的东西般,迅即地缩回了手,说道,“死,有很多种方式,你想不想听我替你考虑的方式?”
“……”徐克祥保持缄默。
“在告诉你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袁崇焕是怎么死的吗?”
“……”
“嗯,你不说话,就代表你不知道,看来你的历史知识匮乏得很呐,我不妨好心替你补补课,袁崇焕是死于反间计。”
“……”
徐克祥茫然看向夏正帆,他不懂夏正帆提袁崇焕之死是何意。
“你不解是吗?呵,那你听我给你讲一讲这段史实,”夏正帆也不管徐克祥是否愿意听,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念起了一段书,“刽子手割一块肉,百姓付钱,取之生食。顷间肉已沽清。再开膛出五脏,截寸而沽。百姓买得,和烧酒生吞,血流齿颊……”渐渐地夏正帆放缓了语速,几近一字一顿地向外吐着字,声势不算浩大,却很轻易地充斥了整个牢房。
徐克祥听懂了夏正帆那段话的意思:死后落下污名,这种事,远比死本身更残酷。没来由的,那种被称之为毛骨悚然的感觉,悄然潜入了他的心中。当汗毛竖立之时,他不禁想,听到的史实是如此残酷,难道他的命运也是如此吗?第一次,他真实地感受到了恐惧,这种恐惧从他的脑海蔓延到了他的眼中,促使他自己都能清晰地感觉到:瞳孔收缩了。
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微妙,一旦某件事触动了信仰的基础,就很容易产生动摇,徐克祥陷入了一种矛盾之中,情绪上的波动很大。当一个人的情绪波动到达一定程度,产生的效果也是惊人的,徐克祥歇斯底里地喊道,“让我现在就死!”
“可以!”
夏正帆利索地掏出枪,扣下了扳机。
“咔哒!”
撞针空响一声,枪里没子弹的!
对歇斯底里的人进行恶意的耍弄,只会导致一个后果:歇斯底里变成疯狂。
徐克祥进入了痴狂的状态之中,夏正帆无论问什么,就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小楼昨夜又东风。”
审一个疯子,是审不出什么名堂的了!
把人逼成疯子,并不是夏正帆的目的,他真正的目的在牢房之外。
听审的人,比受审的人心理压力还大,夏正帆深谙个中之理!
诚如他走出关押徐克祥的牢房瞬间,站在牢房外听审的陆明楚一见到他,顿时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把徐克祥未说的话,都倒了个干净。
瞧瞧眼前,效果不是很好吗!
是真好,而且是好得很呐,陆明楚吐露的东西很多,基本上属于废话。当然,也不尽然是废话,有价值的话不多,却真有价值。经陆明楚之口,夏正帆得到了一份名单,满满地写了好几大篇,人的姓名、化名、住址等等。
“还真看不出,你这么一个胆小如鼠的人,居然会有这么好的记忆力,只当一名会计而不当一名特务,真是可惜了!”夏正帆当着小特务这么褒扬了一把陆明楚,却马上又翻手为云覆手雨,像一个教书先生一样,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拍着陆明楚的后脑勺,讥讪一笑,“不,不,当个特务显然还是不合格的,一吓就投降了,连条件都不会讲!这是笨!”
嗯,就是笨!
几个小特务点头附和称是。
拿着名单,贵为七十六号行动处处长的任秋明,摇头之后,还是摇头。抓人之事,牵涉到方方面面的难处太大,他作不了主。
试想,一张名单上有近八十人,要想同时行动,非得调集七十六号全部人马方能办得了。而且要抓的人,基本上藏匿于英、法两租界内。抓一两个人还好办,抓几十个人,这动静可真不小。虽说(英)工部局和(法)公董局看在日本人的面上,才会对七十六号平日里在英、法租界内一切行动予以方便。但那毕竟是在影响很小的情况下,才会睁只眼闭只眼。但凡事都有个度,闹过头了,就会闹出所谓的国际纠纷,只怕那个时候,幕后主子日本人就不会轻饶他了。
“此事稍缓一缓,容我想个周全之策,再作计较,你看若如何?”
任秋明试探性地这么问。
不行!
夏正帆很不耐烦地敲了敲桌案,对任秋明说,“那这事就此作罢?也行,不过,我可告诉你,做什么事情,你都别太瞻前顾后。想两面都讨好,可能吗?今日你不作为,他日这些人,把枪瞄准你的后背心,我看你到时候跟阎王爷后悔去吧?”
嗯,有道理!
任秋明想了想,觉得夏正帆说得也是,前怕狼后怕虎,左右都怕,这还如何能做事。况且,军统特工对他们这些人可从来没手软过,但凡逮住一点机会,哪次不是痛下杀手的。
与其被动,倒还不如主动!
心念转了几转,任秋明下了决心。
决心好下,行动难。
任秋明还是有顾虑,他认为应给李逸群打个招呼比较好。毕竟,真闹出什么后果来,也有李逸群这个“前台经理”兜着。
打电话一请示,李逸群欣然应允。
放下电话,任秋明还是不放心,想了一下,又给七十六号的太上皇——日军松机关驻沪总负责人中佐打电话请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这才如释重负地按了电铃,以召集手下几个行动组组长开会布置抓捕任务。
几个行动组组长到来之前,夏正帆对任秋明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言,近日劳心劳神,肺病又加重了,少不得看医生。故,他得先行告退了。
不待任秋明表示什么,夏正帆抬脚就走人。
夏正帆主动告退,任秋明是求之不得,说实话他很不喜欢夏正帆。一年四季都板起一张冷冰冰的扑克脸,任谁想跟伊表示亲近,伊都是爱理不理的,好像是谁欠伊八百吊钱一样。
不喜欢归不喜欢,面子上的客套还是少不得的,眼前这位老兄的根子实在是太深,开罪不起哟!
于是,任秋明对着夏正帆背影,不咸不淡地说了句,老兄保重贵体!
夏正帆走到了保险箱前。
他蹲下身,插入钥匙一拧,将密码转盘正反转了几圈。随着咔哒一声,保险箱门应声而开。他不急于拉开箱门,而是先看夹在上门缝的那根头发是否还在。一确认还在之后,他取出头发,缠绕在手指上,这才拉开了箱门。
保险箱里有文件、金条、大笔现金以及两个款式相同颜色不同的领带夹。他拿出金色的领带夹别在了领带上,将银色的领带夹和一根金条放进了裤兜。关上保险箱前,他小心地将头发放回了原处,合上了门。
起了身,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拨了号。连拨同一个号码几次,都无人接听,他悻悻地放下电话显得有些惆怅地走到了窗台,拉开窗帘,向外极目远眺。入目之处要么是灰扑扑的石库门房子,要么是翘角飞檐的中式庭院。
稍近一点,不是人,就是车。
直至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视野,他立刻转过身,如一阵风般冲到了门口,开门出了办公室,疾步走向了楼梯口。
他一出门,守在门口的两名贴身保镖,就一左一右地跟在他的身后。
在高洋房的花园前,夏正帆和季行云碰上了。
一看到夏正帆,本是愁眉苦脸的季行云,立刻满脸堆笑,老远就伸着一双手,一口一个夏老弟,迎了上来。
他今日到七十六号就是为了找夏正帆。当然,他与夏正帆在此相遇,是有约在先,并非偶遇。
夏正帆虽还是不苟言笑,但表情比之前见任秋明,那可是亲切多了。
一握上手,季行云面带关切之色,言,今日特来此看望夏老弟,近来贵体无恙?
夏正帆答之,近日劳心过度,不太好呢!
仿佛是为了印证自己确实不太好,夏正帆抽回被紧握的右手,掏出手帕轻咳了起来。不咳还好,一咳,大有不把肺咳出来,就不善罢甘休的架势。
夏正帆如此,季行云看着都觉得可怜,赶紧与夏正帆并肩而立,关切地替夏正帆轻轻拍了拍后背。待夏正帆咳嗽稍轻,他便给夏正帆建议:去看看医生吧,身体是自家的,工作是公家的,凡事万不可太认真。
听季行云说得这么真切,又咳过几声之后,夏正帆向季行云诉起了苦——
愁啊!张嘴一个愁字,叹一口气之后,还是个愁字。
念叨了几个愁,夏正帆娓娓而谈,看医生与否,并不重要,治疗肺病,特效药是盘尼西林。遗憾的是,只知其名,正常市面上却不见其芳踪。黑市上倒是有,就怕有假,要知道,一盒盘尼西林可值一根金条呢,若是买到假的,可就闹心了。左右冒不起那个险,就只好采取保守疗法,打空心针了。
哦,原来如此!
季行云恍然大悟,爽快地说道,“不就是盘尼西林么,老弟不用发愁,刚巧我手中存了十盒,抽空到我家来取便是。”嘴上仗义,内心却兀自腹诽不断。
季行云表这么大的心意,夏正帆焉有不领情之理,淡淡地道一声谢,就没了下文,他在等季行云做文章。季行云这个人,他了解,当着中储行上海分行推销经理,钱捞了不少,对朋友出手还算大方。不过,那是要分人的。然,素日里两人仅是泛泛之交,谈不上什么太深的交情,今日会如此舍得,定是遇到难处了。是何难处,他不得而知,得让季行云自己慢慢道来。
果不其然,季行云旋即收笑,转了几圈眼珠,伸颈贴近夏正帆耳畔,“现在方便吗?”
夏正帆气定神闲地双手一摊,“方便啊,我刚才还说,要去医院,现在既然盘尼西林有了着落,还去医院干甚。”
空了就好,好!好!
季行云连道三声好,心里有了底,给文章起头了,“近日,我愁啊!”
夏正帆问,“好好的人,愁从何来?”
季行云环顾四周,这里显然不是说话的地方,定了定神才对夏正帆说,“借一步说话如何?”
“行!”
夏正帆爽气地答应了。
两人并肩而行,出了七十六号大院,上了季行云那辆避弹车。
一上车,季行云便让自家司机下了车。司机一走,季行云屁股一抬,膝盖一软,跪在车内地板上,连连给夏正帆打躬作揖,眼泪簌簌而下,口中连称,“夏老弟救我!”
突然被人当庙里的金身泥胎菩萨顶礼膜拜,夏正帆有些莫名其妙,连忙出手架住了季行云,“季老兄,有话好好说,都是自家兄弟,犯不着如此!”
季行云一擦眼泪,直话直说,“夏老弟,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是这样的,我在重庆有个朋友,他向我递出消息,说老蒋给军统的戴老板下达了一份暗杀名单,老哥我是榜上有名啊!”
“你这消息确实?”夏正帆问。
“那还会有假。”季行云神色黯淡。
“我就纳闷了,你说老蒋怎会对你这么上心,非要置你于死地不可?”夏正帆不解。
“老蒋哪知道我这号小人物啊,还不都是因为中储券,才要拿我这颗人头祭旗啊!”季行云面色微微一红。
季行云一说原因,夏正帆恍然大悟,关于此事的前因后果,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春节前,那时中储券在上海刚发行,就遇到了强大的阻力。商家拒收,市民拒用,银行、钱庄拒存。他们认为中储券是伪政权发行的货币,出于爱国之心,他们理所当然地该抵制中储券的流通。
中储券流通受阻,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季行云作为推销经理,并未因此善罢甘休,而是想了个缺德的主意,即从七十六号特工总部聘请了一批特务当“推销员”。这些“推销员”从前多为白相人(流氓地痞),推销起中储券来,自然比别人办法多。“推销员”们带着中储券出了门,直奔钱流通起来最快的地方,如商店、饭馆、舞厅。先消费后付账,掏出中储券就付账,收钱的要求付法币,那好,手枪、手榴弹往收银台上一摆:要么收中储券,要么收枪弹。商家都是普通人,哪见过这阵势,立马就服了软,收下中储券,让“推销员”们走人。
做生意的,靠的就是钱生钱,才能让生意延续下去。总不能因为爱国,就把收到手的中储券当擦屁股的草纸吧,真那么较真,不出几天,准保关门大吉。国要爱,生活也要过的。无奈之下,商家拿到中储券后,只能向外分流,找零、进货皆用中储券。
就这样,如捅竹竿一样,层层下捅,中储券自然就获得了流通空间。
上海市面上流通的钞票本来就多——法币、日元、军票、华兴券、联银券,再加上新加入流通的中储券,法币的流通空间被进一步压缩了,多余的法币,倒流向了大后方。大后方的法币一多,本就紧张的物资供应,就更紧了,物价见天地向上涨,法币的币值更是一落千丈。法币,是重庆国民政府耐以维持抗战的工具,被如此人为地贬值,形成高度的通货膨胀,最终就危害到大后方的经济基础。
经济基础不稳固,老蒋的抗战还怎么打得下去?
季行云的所作所为,触犯了老蒋的核心利益,老蒋不命戴笠拿季行云开刀祭旗,说不过理呢。
事情是如此棘手,夏正帆凭直觉感到——他管不了。他能给季行云的建议,就是让季行云赶紧找七十六号的头号人物李逸群设法加强安保。或是再加个保险,多求个人——周明海。周明海既是汪记国民政府的财政部长又是中储行总裁,还兼着特务委员会主任委员,手上权力极大,直接管着李逸群。让周明海命李逸群,在已有的安保措施之上,再加强一些,这才是正道,还有……
夏正帆说得正入港,季行云喊了暂停。
季行云说道,“有道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让我去找李逸群和周明海,他们有办法防得了暗箭吗?”
季行云之言,夏正帆深有同感,点头不止。
此路不通,就另外想辙,夏正帆敲了敲脑门,眼睛遽然一亮,“你在重庆不是还有个朋友嘛,他既然那么神通广大,连老蒋身边的这等机密大事都知道。你何不让他出面找戴笠,替你转圜一二。如此一来,你还怕什么暗箭?”
“他要能帮忙就好了!”季行云苦笑。
夏正帆问,“怎么了,他不太方便出面?”
季行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话说到这个份上,夏正帆只能两手一摊,他是爱莫能助了。
夏正帆作势要撇手不管,季行云心中暗暗发急,略作酝酿之后说道,“据传,令表兄与戴笠关系不错,你能不能让他出面,替我说项一二!”
表兄,哪位表兄?
是重庆的那位,还是南京的那位?
夏正帆一时吃不准季行云何所指,略作思索片刻,随即明白季行云所指何人了。
“这个嘛,你恐怕要失望了,你就算找我家六表兄,他也是爱莫能助。你也知道,自从我家六表兄,响应汪先生的‘和平运动’,脱离重庆国民政府之后,我家六表兄就上了老蒋的通缉令,现如今他自个儿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说,为你这事,你让我家六表兄去求戴笠,你是不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夏正帆一把就将季行云推开了二万五千里,他打定主意,任季行云好说歹说,就是不能让这事与他六表兄牵扯上任何关系。
夏正帆如此态度,摆明了是在拒人千里之外,季行云怎会不知,心一横,干脆直接捅开窗户纸,“老弟,你这话就是在跟我打太极了,令六表兄与戴笠的关系非同一般,这可不是道听途说。给你说实话吧,我那朋友告诉我,令六表兄现在不仅暗中与戴笠有联系,还与老蒋暗中通着气哩!”
闻言,夏正帆心中骤然一惊,面上却不露声色,继续打太极,“他与戴笠关系好,那是从前,此一时,彼一时也。官场上交往,向来是人走茶凉,你不会不谙个中之理吧?至于,你说我六表兄,与重庆方面还有那么紧密的联系。那么我问你,因何事而联系?你答不答得上来,答不上来,就是你那朋友在信口开河,要不就是你在编派我六表兄的不是!我六表兄招你,惹你了,还是……”
“我他妈是那种随便编派他人是非的人吗?说令六表兄与重庆方面有联系,是我那中……”一激动之下,季行云察觉自己说漏了嘴,连忙刹了车,掩饰道,“不仅我那朋友这么说,就是任秋……”至此季行云干脆闭嘴不说了,情绪激动之下,左右都会说漏嘴,掩了前面的盖子,后面又露了馅,顾头不顾腚,这破绽卖大了。
季行云闭了嘴,夏正帆也不着急。看来一轮咄咄逼人的攻势,还是卓有成效的,套了点真东西出来。呵,中字头的朋友、任秋某。前者暂时不知具体是何人,后面这个任秋某,肯定是才见过面的那位大块头儿任秋明。
任秋明,想想这人着实可恨,不该乱说的话到处乱说,看来是留他不得了。
任秋明固然可恨,但眼前这位扭住死缠烂打的主儿,又该如何打发掉?
帮,还是不帮?
夏正帆不禁犹豫了起来。
仔细上下打量了一阵季行云后,夏正帆作出了决定——有条件地帮!
“我倒另有个办法帮你,不过我有个条件!”夏正帆说。
季行云心内一阵狂喜!
夏正帆肯开口讲条件,这事有戏!
“十箱盘尼西林,不准还价!”夏正帆抛出了价码。
十箱?季行云不仅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心跳在陡然间加快不少的同时,还有一阵如被刀割般的剧疼。稍缓,他的心中骂开了:操!这姓夏的王八蛋是属老虎的,真是吃人不吐骨头啊!
他是囤积了一批盘尼西林,这不假!但充其量也就是那么几箱,那还是他在黑市一支一盒慢慢地倒腾,才攒起来的,要凑足夏正帆要的数,他就得花大价钱向别的货主买,如此一来,他的荷包非瘪下去一些不可!正待讨价还价一番,理智占了上风,命都快没了,还在乎这几个钱。可是就算他愿意花钱,这缺的几箱药,他上哪儿弄去?
不觉间,季行云露出了难色。
这,夏正帆看在了眼里,在内心仔细盘算一番后,重新开了价码,“五箱盘尼西林,其他的你拿等价值的消炎药给我,怎样?”
这次,季行云狠狠心一咬牙,一口应承了下来。
谈好了条件,就讲一点细节。
夏正帆说,他如何办事,季行云概不能过问,只能听从他的吩咐行事,该花钱时,绝不能小气。
季行云点头答,这个自然。
好,成交!
事成之后,各取所需,两不相欠。
与季行云分了手,夏正帆连医院也懒得去了,马上就有盘尼西林了,再看医生就是白浪费钱。
医院不去了,改去乌二家。
七十六号驻地在极司非尔路,乌二家在忆定盘路,都在沪西的地界里,距离并不是太远。
脚刚跨进车内,夏正帆便想到,自打入了七十六号,天天出入都是屁股冒烟,日子久了路都快忘记怎么走了,倒不如步行。一来散心,二来虑事,三来谋划,四来……
管它几来哟!
一句话,不坐车了,脚又从车内拽了出来,带着两名保镖安步当车,就向乌二家进发了。
乌二是七十六号的警卫大队长。
警卫,顾名思义是负责安全保卫的。但乌二这个警卫大队长住家,偏不找安全之地作为住家之处,反把家置在赌场、大烟馆、妓院这类治安不善的地方之中。
忆定盘路的赌场、大烟馆、妓院不是一般的多,别处做这些营生,还要搞一些表面上功夫,弄点曲径通幽的遮饰,以示知羞耻。忆定盘路却是另一番景象,白天这些营生都是门庭若市。那些赌的、抽的、嫖的大摇大摆地进出,神色自若,比平常人串门子还稀松平常。
控制这些营生的幕后人物,多为上海滩的白相人,少数是汪记国民政府的新贵,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和气生财,各行其是,倒比别处和谐。
唯一不和谐之处,便是这条路上的治安。
忆定盘路是英租界当局越界修筑的道路,主权属中国,使用权却归英租界当局。平日里,英租界巡捕房少不得派巡捕到这条路上巡逻一番,但多数时间,这里都处于无人管束的状态。于是这里就成了冒险家们的乐园,杀人、抢劫、绑票,在这条路上层出不穷。
治安如此糟糕,做那些营生的人为了自家生意的安全,少不得要请兜得住的主,来维持治安。乌二就是个兜得住的,每月约定的抽成往乌二府上一送,门前的治安自然会好。不送,门前治安不是不好,是太好了,乌二会命手下的人在门前站岗,有凶神恶煞的门神杵在门口,那些找乐子的客人谁还敢登门。没了客人,生意都不好了哪来的治安问题,要想继续做生意,行!月例一分钱都不少地送来,保管天下太平。
生财是如此之易,乌二焉有不把家置在忆定盘路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