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二时,自香港开来的“霞飞将军”号法国邮轮,刚抵上海吴淞口,就停在黄浦江江面上不走了。照例,港口会派出一名领港员上船,引导船驶入港口,这需等约半个小时。
这点时间,相较于在船上度过的漫长又枯燥的两天,乘客还是愿意耐心等待的。再说,整理随身携带的行李,连带把自个儿梳洗拾掇得容光焕发,半个小时哪里够用呐。
远远不够!
半个小时,眨眼即过,乘客提着行李,出得船舱,拥向甲板,凭栏鹄候,只待那声又长又响的汽笛声鸣起,船就该靠岸了。
谁料,等了很久,不仅未等到那声汽笛响,连领港的领港员也未等来。当码头在望若即,这咫尺之距,却难近分毫,这是因何故?在乘客焦虑万分之际,船长通过广播发了个通知:兹因技术性故障,船将暂缓靠岸,敬请克躁稍安。
何谓技术性的故障,乘客会意地朝外滩码头的方向张望,却是敢怒不敢言:黑云密布的天空下,十几艘高悬膏药旗的日军小汽艇,霸住进出外滩码头的航道,不时穿梭往来于其间,驱赶着那些载满货物、带有柴油发动机的小舢板。搅得黄浦江上浊浪四起,令人触目生厌。
远观如此,近观更甚。
几艘满载鬼子兵的小汽艇,追击小舢板,行经“霞飞将军”号时,却出人意料地放过了小舢板,反对于他们无任何威胁的“霞飞将军”号,摆出了接舷近战的姿态。鬼子兵的那神态、那举动,无不向乘客传达出这样的信息:他们会随时登船,将乘客们洗劫一空。
虽知这种事,从未发生在外籍轮船上,但乘客们在心中更愿确信鬼子兵会那么做。谁都知道,身为倭寇后代的鬼子兵,比之他们那些只会抢了就跑的先辈们,那可是出息多了——攻城略地、烧杀奸淫、无恶不作。中日八一三淞沪会战后,鬼子兵占了上海的闸北、浦东、南市、沪西后,更是把黄浦江视作他们自家后院的池塘,对任何进入黄浦江的船只,想抢就抢,想扣就扣,恣意妄为,随意得很!
换作从前,鬼子兵见了悬着Le drapeau tricolore旗的“霞飞将军”号,总会礼让三分,决计不会,也不敢作任何挑衅性的举动。然而,今非昔比,现如今的法国,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去年(1940),日本的盟友——德国,从西线展开进攻,只用了六个星期,就让法国败降了——一个倒了架的老大帝国,还有什么是值得人尊敬的呢?
显然是没有了。故而,此时此刻“霞飞将军”号的遭遇,就在所难免了。
眼前的情景,让聚集在甲板上的那些曾经骄傲而自信的法籍乘客们感到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他们无暇关注是否会有被抢的可能性——亡国的切肤之痛,并不为那些与他们同船而行的中国人所独有,他们一样会感到痛。
法籍乘客中有人开始了啜泣,哀伤在悄悄地蔓延,扩散速度惊人。与他们绽露在脸面上的哀伤相比,同船的中国人可就含蓄多了:或轻声叹息,或低头沉思……
江风时有时无,却因西边的乌云到来,而渐渐地大了起来。黑压压的人群,渐渐地散开了。在他们看来,船一时半会靠不了岸,还不如寻一处温暖所在,避一避风,就算鬼子兵要登船洗劫,也无妨他们这么做。
人,总是随遇而安的。
在旁人陆续回卧舱之际,谢振华却提起行李箱,打开两天来都一直紧闭的卧舱门,走出卧舱,穿过长长的走廊,踏上那段通往甲板的舷梯,一直走到了甲板。迎面吹来的冷风,使他未在甲板上作片刻停留,就踱步走向了餐厅。
进入餐厅,谢振华在一处紧靠窗的位置,落座伊始,便向外张望起了被愁云惨雾包围着的上海。透过餐厅那张大得夸张的玻璃,他看到,风卷起千堆浪,不断地拍击着码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煞是壮观;有风就有雨,雨滴不断地扑打着玻璃,模糊了他的视线,也侵袭着他的听觉,淅淅沥沥、凄凄然然的雨声,像煞了人的哭泣声。
哭声,是那般的真切、清晰,催人动容,引领他触向了心底那被层层轻纱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的伤疤——往事如烟,不堪回首中,南京城破,亲人惨遭鬼子兵屠戮——国仇家恨,痛彻心扉……
不觉间,几滴清泪,沿着瘦削的脸颊,轻轻滑落,滴落到了手背,悄悄地拉回了谢振华渐渐走远的思绪。回神当时,修长的手指,悄然覆盖上了被泪水浸湿的面颊,既为拭泪,也为掩饰失态。
手挪开那瞬,坚毅之色,在他面上若隐若现。眨眼间,又消失。冷漠之色,出现在了他那张并不老于世故的脸上。冷漠是个好东西,能让人心情快速平复,亦有助于人平心静气地想一些事。
他凝神沉思的神态,让他看起来像个学者,没错,他差一点就成了学者,若鬼子兵不来,他会是一个快乐的国文老师;雍容的气度,体面的装束,让他看起来又像个富家小开,没错,他曾经是个富家小开,他家在他们当地是首屈一指的殷实人家,若鬼子兵不来,他会不愁吃不愁穿,过着无忧无虑的少爷生活;坚定的眼神,坚实的下巴,古铜色的皮肤,一板一眼的举动,有着很深的行伍痕迹,让他看起来又像个脱去军装身着便服的军人,没错,他是军人,若鬼子兵不来,他也成不了军人,一个永远上不了战场、闻不到硝烟味的军人。
他还像……他又什么都不像……
晚上六点,窗外,天色渐暗。
小汽艇上的鬼子兵,从他们不住地交头接耳、为莫名之事而放肆狞笑的举动看,他们似乎要采取行动了。起锚鸣笛,一气呵成。近了,再近了,那一张张狰狞的笑脸,令人憎恨至极。
无可避免地,一些不合时宜的声音,此起彼伏——
“他们……”胆怯的声音,很快被一阵愤怒的“Connard!(法语:混蛋!)”给压了下去……
吵闹声,渐黯淡了下去——
几艘日军小汽艇,鱼贯而行,绕着“霞飞将军”号转了一圈,留下一屁股乌烟瘴气,便头也不回地走了。而守着航道的那十几艘小汽艇,亦不知在何时不见了。
鬼子兵退了,领港的来了。
“霞飞将军”号轮机作响,起锚鸣笛,开始靠岸了。
上海已被笼罩在了苍茫的夜色中。远处,外滩的灯很耀眼,五颜六色的灯光,投映在黄浦江面上,显现出光怪陆离的色晕,令人是目不暇接,赞叹不已。近处,港口亦是灯火辉煌,接船人正簇拥在码头,静候着“霞飞将军”号的靠近。
船身轻晃几下,渐渐地平稳下来,靠岸了。
栈桥刚放下,乘客们就争先恐后挤上了栈桥。平白无故在船上多待了几个小时,早就误了他们不少事,这会不抢个先,怎对得起自个儿。先前的不快,在此时此刻,被他们忘诸于脑后了,人本就是健忘的。
下得船来的乘客,被亲友接到的,高高兴兴地相偕走了;没亲友相接的,亦轻车熟路的,奔了自个儿的前程。约十多分钟后,如潮水般的人流,渐渐地稀了不少,谢振华这才提着箱子,混在那些和他一样不紧不慢的乘客中,走下了栈桥。
和某些不太适应海上旅行的人一样,脚一踏上实地,谢振华就感觉有些头晕。刚熟悉了海上那种颠簸,不晕船了,却晕了陆。
晕也罢,不晕也罢,他都必须得放缓脚步,略作片刻调适:
一来,乍一脱离热气腾腾的人群,接触到冰冷彻骨的凄风苦雨,确实不怎么令人感觉舒适惬意。二来,他得找到他的接头人,一个特征被一首打油诗描述得不伦不类的接头人:大哥码头候,佳人伴左右。夜把酒瓠售,鸨嬉红粉愁。就这么一首浅显的打油诗,戴笠竟会郑重其事地以特级加密电文的形式,在他借宿军统香港站那晚,发送到他的手中。
刚译出电文那会,他着实费解——随便找一个粗通文字的人,都很容易通过字面意思知悉接头人的特征——男性,穿着有款有派,让人一看就知道其是白相人(流氓),出行少不得跟着两个女人,让他能左拥右抱。至于接头时要对的暗语,就该为后两句。简单得至此,以至于让人觉得这份电文不太像真的,倒像是假的!
可电文偏偏就不是假的。是不是戴笠亲拟的电文,看落款便知——吴沁,戴笠用化名时,总少不得带个水旁的字,可能是三点水,也可能是两点水,有带水旁的名字在,电文就只能是真的了。
然而,电文为真,描述的接头人特征,却与从事特务工作的人不符。做特务的人,要越不引人注意越好——隐秘地,悄悄地,才叫特务嘛!
不管了,就权且这么理解吧!
雨下过了一阵,便戛然而止,天却更冷了。时不时一阵寒风掠过,刺骨的感觉,激得谢振华直缩脖子,亦使他不由自主地用空着的手,将风衣的领子紧了又紧。原本挺拔端直的背,也不知从何时起,竟显佝偻了起来。
夜色转深,码头上的人渐渐稀落了下来,走的都是乘客和接船人,而靠着码头讨生活的人,卖零嘴的、卖香烟的、卖报的、帮客扛货的……却依然坚定着他们的守候。
而与他们穿着、身份截然不同的谢振华,自然地成为了他们潜在的主顾,于是,他们轮番向谢振华卖力吆喝,兜起了生意。一拨儿又一拨儿的人上前,又都失望地离开,满腹心事的谢振华,没心思照顾他们当中的谁。
那位衣着光鲜、艳福不浅的“大哥”,似乎没来,又或者压根儿就不存在。谢振华更倾向于接受后一种可能性。并且,他很快就找到理由,来支持自己的判断,拥有精明头脑、心思缜密的戴笠,所做的哪一桩事,不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谋定而后动的呢?
所以,打油诗另有深意。
究竟是何意,这就需要仔细推敲了。
推敲,就是抠字眼,谢振华万没想到,他从前在燕京师大下苦工夫钻研过的国文,竟会在今日派上这样的用场。咳!
抠字眼,先从字面上提到的人物开始,大哥、佳人、(老)鸨、红粉,这无一不是在指人,普通人这么去理解,确实没错,但肯定会漏掉同样指代人物的词——“酒瓠”,这并非是酒与瓠干,这两件常见物什的合称,而是用于指代人的,暗指生活艰苦的人。“酒瓠”,并非凭空捏造、杜撰出来的词,而是取义自“玄酒瓠脯”(晋·程晓《赠傅休奕》)。从一首流传不广,甚至冷僻的古诗中“断章取义”,戴笠之用心,实在是巧,实在是妙!
谢振华心中赞了戴笠,间接是鼓舞了自己,因为这样的打油诗确乎只有他才懂,只是懂得有点迟,徒劳吹了半天冷风。
如是一来,大哥、佳人、(老)鸨、红粉,这些只会在灯红酒绿之地才出现的人物,就不必费心地去找了。不过,欢欣鼓舞,似乎早了点——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里,生活艰苦的“酒瓠”者甚众,衣衫单薄、褴褛,被寒风冻得发紫的脸膛,让人看上去就心生怜悯之意。对一个特务来说,再没有比潜身于他们之中,更合适了。
实在是太合适了!
对谢振华来说,就不合适了,他要找的人,仅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而不是他们之众。
毋庸置疑,戴笠的谜语,还真不好猜,继续抠字眼呗!排除法已用过了,再用,就有些穷途末路,江郎才尽的意思了。
在此时,再没有谁,比谢振华更需要触类旁通的灵气,以及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了,前者是必然要有的,特务这个行当,本就十分残酷无情,没有丝毫机巧灵变,只会是死路一条。后者,或许牵强了些,但在上海这个日伪特务无处不在的特殊环境里,若没有一点运气,同样会是死路一条——抠字眼,只要出了丁点错误。接头,这个他到上海的第一个任务,就会成为他的最后一个任务。要知道,军统上海区的特务组织,时常遭到日伪特务破坏,谁知道前来接头的人,会不会是变节者,或者就是日伪特务呢?
唉!又走神了……
触类旁通,讲究有理有据,推敲打油诗,也是在推敲人,推敲接头人究竟会以何种面目出现。
人潮散去的码头,入目之处,尽是一片狼藉,散落一地的瓜子壳、果皮、纸屑、烟蒂……由此可见,白日里接船人在这里等得是何等无聊了。而造就眼前狼藉的人,已然走得差不多了,仅有那么几个貌似接船的人,散落在码头各处,面朝江而立,因为天气冷,尽皆狼狈不堪,可不是那么气定神闲,怡然自得。谢振华不得不去观察这些本来极不相关的接船人,他需要了解他们靠什么打发无聊的晨光,很遗憾,这些人并不能为他展示出什么有价值的提示。
还是老实地推敲吧。
举凡诗歌押韵,就五言,仅一二四句押韵,第三句可不押韵,而打油诗,却四句全押“ㄡ”(拼音ou)韵,这在暗示着什么?莫非是在暗示这实际是首藏题诗吗?诗歌藏题的方式,不外乎就是藏头、藏中、藏尾、递进、递退几类。若照这般理解,先行尝试藏头,提取每句诗的字头,运气不错。呵,还真有意思——大佳夜报(鸨,通“报”)。
夜,通晚。有夜必有晚,反之亦然,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进而推之,便有了《大佳晚报》。不过,细细一品,竟觉有些绕口,叫“大佳”,还不如叫“大家”好呢。调侃归调侃,但佳这个字,在前有佳人,后有红粉出现的情况下,应是具有特定指代意义的,俱指向了“美人”这个词,故,佳应该是指代“美”这个字。
有了《大美晚报》,接头人的身份亦揭晓了,是名卖报人。可是码头上的卖报人,有好几个,男女都有。
而他的接头人是男是女?看谁都像,又都不像。一个圈子还未绕出来,另一个圈子又来了。若按照矮子里面挑将军,这个充满谐谑意味的法则,并配合排除法,诗中所提到了一男三女,将军似乎已呼之欲出——男性!
这就是戴笠所出谜题的谜底?
不是!以戴笠不按牌理出牌的思维方式,他绝不会把谜底放在让人最可能唾手可得的地方,逆向思维的重要法则是,按照最不可能的方向去想——女性!
卖报女有仨,该走向谁,谢振华竟踌躇了起来。打油诗,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可供挖掘的含义,已挖到底了。再推敲,就无任何意义了。
是否是如此?
不是!
候(后),左右;佳人、老鸨、红粉,三个方位,三个人。大哥是谁?不就是他么?守在码头入口处的那个卖报女,是他的接头人!要确认并不难,当他缓缓踱步,靠近那名卖报女,心中就有底了,旁的他不看,他就看那双手,肤如凝脂,手如柔荑。
那不是双惯于下层生活的人之手!
严淑英正在等人,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据军统总部的电令,她要等的人,将于这日到达,这是她的下线递出的电令;而她的上线,也转达了一份电令,命她接头当天到码头入口处卖《大美晚报》,如果有人上前买报同时,询问瓠干的价格,就是要接之人。
这天到达的船就一班,是从香港开过来的“霞飞将军”号,船靠岸这么久了,还没人在上前买报的同时附带询问瓠干价,会不会是因什么事耽搁了?严淑英仔细一想,通常上级指派接人这等事,都是对方先上路,才会有用电文告知她接应的时间与地点。
现在时间和船次都对,何来的耽搁之说?
还有种可能,就是传达命令的人出了问题,导致了意外。但这次的命令,分成两个环节送达,只有她这个中间人才知道全部命令。她的上线和下线,各只知道部分命令,除非日伪特务连她在内一锅端。不过,这种可能微乎其微,她的上线只和她联系,不会与她的下线发生任何联系,她的上线甚至不知道她的下线代号。日伪特务若想来个顺藤摸瓜,就必须经过她这一层。
前提是,她被俘了!
这种具前瞻性的结果,她从未设想过,诚如她随身携带一颗“甜瓜”手雷(日制)傍身一样,任何试图抓她的人,只会是她的殉葬品……
有主顾来了!
她现在可是一名卖报女呢,那些胡思乱想,还是少想!
“请问有《大美晚报》吗?”
“有,请问您要洋文的,还是中文的?”
“中文的,哦,对了,有瓠干卖吗?”
“有的!请问,您还要《红粉指南》吗?”
“都要!一共多少钱?”
“不贵的,三块钱!”
“好。”谢振华掏出十元钱,用食指和中指夹着,递出手的同时,他的无名指轻弹纸钞,振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弹钞票即弹票,在军统的暗语中,即下马问前程。以他那富家小开的扮相,与一名卖报女相偕而行是不相宜的。
严淑英会意,埋头边找零钱边说,“小面额的纸钞没了,辅币要吗?”她说的是,码头外有辆无牌照的车。①
①辅币是圆的,指代汽车轮子;纸币展开是方的,小面额,是数字,小面额纸币没了,指无车牌号。
“唔!”谢振华会意,轻轻点头,接过一大把辅币,拿着两份报纸走了。
出得码头,就是法租界的辣厄尔路,沿街靠码头营生的旅馆、饭馆、咖啡厅,鳞次栉比而立。
入夜,这里不是很热闹,反显得冷冷清清的。
辣厄尔路上不只房屋多,车也不少,都静静地停靠在路边,鲜有人在车上。
不都说上海很繁荣,尤以法租界繁荣么?
谢振华疑惑,依稀作响的鞭炮声,提醒他这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
哦,是了,这天是一九四一年的一月二十六日,除夕,是中国人的年节,每到这个夜晚,家家户户忙着吃团圆饭,怎会有太多的人逗留在外?
中国人看不到几个,连习惯于夜生活的洋鬼子都很少见,想来是他们久居于此,亦入乡随俗了吧。
那辆没牌照的车,不难找,是辆道奇车,也不是真没牌照,只是牌照给泥泞挡住了,车身、轮胎上满是干结的泥泞痕迹。看其他停放在辣厄路上的车,即使有泥泞痕迹,也没这辆车多。显然,这辆经历过长途跋涉的车,不是上海的,外地车,出现在此,不会带来什么麻烦吧?
车内空无一人,车门紧锁,需钥匙开门,不过,这不是问题,卖报女递来的报纸中夹着一把钥匙,正好派上用场了。谢振华将钥匙送入钥匙孔,“咔嗒”一声,车门应声而开,车是右舵的,这在美国车中倒是少见。
将行李箱丢在后座,谢振华就开了左边的车门,虚掩。然后才插入钥匙,打火,让引擎预热,身靠座椅头后仰,静候卖报女的到来。约十分钟后,他从观后镜中看到换了装束,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卖报女”来了。方才那个素面朝天、衣着朴素的柴禾妞消失了,一个浓妆艳抹、穿着时髦的摩登女郎登场了。
严淑英不是从左边上车,而是径直走到了驾驶座,拉开车门,问:“你知道路怎么走吗?”咄咄逼人的气势尽显于眉目之间。
“惭愧,我不知道!”话是这么说,谢振华没顺严淑英的意——抬抬屁股让出驾驶座,反伸手轻轻去拉车门,“劳您驾,屈就副座。从现在开始,我开车,您指路!”
“好吧!”严淑英哂笑,并不坚持己见,顺从地自汽车前端绕到了左边,坐进车内。
“说吧,怎么走?”谢振华问。
“前边的路口,向右行,向前行三条街,经过一个十字路口,向西行,穿过一条长街后,西北方向有条三岔路,开到第七段,停车。”严淑英抿了抿嘴,有些戏谑地看了谢振华一眼。说实话,谢振华带给她的印象不甚好,谢振华的作派很像一个词形容的那样:自以为是!
终点所在的地名,谢振华脱口而出,“是去静安寺吗?”记在脑中的地图,十分鲜活地告诉他。
“你以前来过上海?”严淑英问道,瞳孔急遽收缩。就在刚才,她分明问过眼前的男人是否识路,对方明确答了否。这让她不由得顿时惊疑,跟着左手也下意识地伸进手袋,摸她那把防身用的掌心雷去了。
“没有!”谢振华摇了摇头,解释道,“来上海之前,我花了些时间背过地图,刚才不过是把你说的路线,在心中演练了一遍而已!请问是静安寺吗?”
“哦,是吗?”严淑英盯视着谢振华的眼睛,倏尔间,不着痕迹地退将出手,脸朝前方,抬了抬下巴,“你将车开到地头,自己看路牌!”说完,不再搭理谢振华,闭目养神去了。
“那个……”谢振华很想问一下严淑英的代号或化名,路途之中如偶有交谈,他总不能以拟声词作人的称谓吧,那是很不礼貌的。但见对方态度不甚友好,估计这一途也无甚闲篇好扯,他知趣地闭上了嘴。
沿着严淑英指示的路线,谢振华将车开到了地头,他发现了一件很尴尬的事,他脑中那张三十年代初的上海城市交通地图,早就跟不上上海城市建设所带来的变化了。他推测的最终目的地是英租界静安寺,实际是法租界的圣母院路,离静安寺,还隔着好几条街呢!
他这回总算体会“坐而论道不如起而行之”之深意了。
“是静安寺路吗?”严淑英双手交叉抱臂于胸前,讥讪一笑。
于一个女人来说,这种动作实在是很不雅观的,这是一种极其傲慢的姿势,既代表着轻视,也代表着排斥。谢振华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女人对他完全没有好感。原因何在,正如戴笠即将交付他的任务一样,同样是未知的。
“不是,是我记忆有误。”谢振华主动放低了姿态,他不愿下车伊始,便与人起争端。再说了,孔老夫子不是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与一个女人起冲突,实属不智。
“接下来怎么走?”谢振华岔开话题,与一个陌生女人独处一室,他有一种莫名的局促感。
“两次小灯,一次大灯,然后等!”严淑英答非所问。
谢振华依言开了两次小灯和一次大灯,灯刚熄,一辆别克车从右前方的弄堂里开了出来,左车尾朝向他们,闪了两次尾灯。
“跟上!”严淑英似乎习惯于命令人,神态之中不乏习惯成自然的颐指气使。
尾随别克车向前行了约二十分钟,严淑英叫停了车,开门下车,关上门,俯身低头趴在窗边交代道,“前面的车将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再见!”
“再见!”谢振华口中礼貌回应,心中却补充了一句:永远不见最好。
重新开车上路,离身后的女人是越来越远,谢振华忽然想到了一句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与身后之情,真是相映成景。
他有个感觉,不管他愿不愿意,他与这个女人还会见面,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使他暗自吃惊不小,心中既排斥,又期待。
然而,未来之事,说不明,道不白,切不可妄自臆测!
不知不觉之中,前面的车,加快了速度。
谢振华努力地把即将泛滥的遐想赶出了脑海后,出声告诫自己说,“还是专心致志地开车为好!”
夜,似乎才刚刚开始!
目送两辆车,一前一后消失于暗无边际的夜幕之中后,严淑英掉转头,走回到别克车出现的那条弄堂出口。闪身而入,置身于黑暗之中,环顾四周,一切比她想象中还要安静。
照例,与人接上头,她的任务还未完,必须立刻向她的上线复命,并领受下一个命令,自然新的命令还是接人。做地下工作的人,各有分工,搜集情报的,有“海绵”;递送情报的,有“鸽子”;锄奸杀鬼子的,有“屠夫”;负责接头的,有“搬运工”……
严淑英就是一名“搬运工”,做她这样工作的,看似不起眼,其实责任重大,军统重庆总部派员多为负有重要使命的特工,容不得丁点闪失。如出意外,不用上峰问责,敬请自裁!这条残酷且不近人情的规矩,在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地下斗争环境中,却属正常。
除夕之夜,忙的人,确实不止严淑英一人,徐克祥也很忙。
徐克祥不是一般地忙,耳中听电码、左手按键、右手抄报,他只有五分钟时间是绝对安全的,这是理论上电台不被日伪监听发现的安全时间。
因此,他不能不忙!
抄报毕,徐克祥看了摆在手边的表,已超出了十多秒钟,就这眨眼的工夫,都是极其危险的!
徐克祥赶紧起身关机,接着将电文迅速卷成烟卷状塞入手边的硬盒红锡包烟盒内。一俟将烟盒贴身放好,他弯下腰,揭开脚下那块活动的地板,把电台藏了进去。
将摘下的灯泡还回原处后,徐克祥吹灭了照明用的蜡烛。摸黑走到窗台边,用左手扯住窗帘子的下角,再用右手掀开一条缝,朝外面瞄了一眼。窗外那盏熟悉的煤气路灯,依旧散发着昏黄的光亮,光线所至的地方,空无一人,弄堂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静。
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团,夜色正浓。
观察了片刻,徐克祥确认无任何异常。着即,他放出了安全信号——拔开插销,推开窗户,拉开了窗帘。
放出了安全信号,徐克祥并未离开窗台附近半步,他还得继续守候在这里,替他的上线丁雪娥望起了风。在丁雪娥未安全地将电文带走之前,眼前的安全,仅是暂时的。
等待是一件令人心焦的过程,忙碌了一天的徐克祥,感觉有些困乏。他很想抽支烟解乏,却保持了克制。他的烟瘾不大,平日里,也就是每天就早晚饭后抽上那么一支。其他时候,他都不抽烟,这与他有轻度的肺结核有关。自抗战以来,他长期处于精神抑郁之中,再加之长期的营养不良,肺结核这种富贵病,很轻易地就找上了他,令他痛苦万分,却又无可奈何。这富贵病是有些时日了,若让他说到底有多少时日,他还说不出个准数呢,因为太长久了,也许有两个月,也许更长。
他可以忘了何时生病,却未忘记这天是除夕!
可惜,像他这样身份的人,除夕不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