孱弱的小雀在边界不明的狩猎场徘徊。
猎人侍弄弓箭,它拱枝夜行,猎人垂目不语,它以为得了赦免,直待弓弦如满月,它仍旧心存侥幸,埋首花间,以为自欺欺人便能粉饰这场残忍的射杀。
如同她自己。
被裴今澜这么握着,哪怕他没有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可时纯生理上的恐惧,仍不由自主地化作肩头冷颤。
他收紧,又松开。
在时纯迟钝的反应中,他如同优雅的绅士,慢条斯理地为她穿戴整齐,系好鞋带,毋庸置疑地打上一个死结。
“时纯,你让我等太久了。”
时纯身体蜷缩,手指不由自主地攥紧石台,半透明的指甲近乎折断。
她张了张嘴,明明这一个多月学了那么多东西,可是眼下,却没有一样能帮她解围。
四十九天。
她以为的喘息之机,却是裴今澜给她的最后期限。
他在不满。
“如果不是心甘情愿,你现在就可以离开。”
裴今澜慢慢起身,挑起帕子擦了擦手,姿态随意地重新倚回对面的皮质沙发。
他语气寻常,既没威胁,也不恼火,仿佛就是普通朋友似的建议她:“李一叙就在门口,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时纯手指蜷缩,往一旁挪动,不期碰到裴今澜带过来的那柄网球拍。
从始至终,她从未质疑裴今澜的权威。
他说她可以后悔,便决计不会掺假。只不过,后悔的代价呢?
“我没有后悔。”
时纯握住球拍从高台下来,明明是脚踏实地的动作,可当她一步步走向裴今澜,却觉得荆棘遍地,刺得她血肉横飞。
她站在男人的面前,全力克制心里所有不该有的念头,坚定道:“再给我一次机会。”
裴今澜垂着眼,目光扫过她手中的球拍,不甚满意,“那就期待时小姐的表现。”
下半场。
时纯忍着脚伤陪荀老打到尽兴,她从场上下来时,浑身上下几乎都被汗水浸透了,膝盖打不直,手腕连茶杯都端不稳。
李一叙欲言又止,荀老和裴今澜面对面坐着闲聊,场上仿佛突然再没时纯这个人。
“想当年,今澜也是我领进门的,小孩子较真又固执,回回打比赛都不肯让着我!动不动就急赤白眼的。”荀老一提起当年就精神抖擞,嘴上嫌弃,眼底却满是亲切,讲到这就虚点着裴今澜说,“要不是他现在不爱动弹,恐怕一上场就能拆了我这把老骨头。”
李一叙在旁陪笑:“裴总深藏不露。”
“嗳,他可不是低调。”
看得出荀老是真拿裴今澜当自己孩子,该夸夸该骂骂,一时都歇不下来,“这小子进国家队夺冠那会,眼睛都要长头顶去了!得亏后来改换赛道,不然就他如今这行情,还不知道要祸害多少年轻姑娘。”
裴今澜被荀老揭了老底,却也不急。
他眼风扫过李一叙:“说起抢手,还是李导更甚一筹。”他像是随口闲聊,揶揄笑道,“您上网随便搜,恐怕都能看到不下几十页的绯色逸闻。”
李一叙面露尴尬,下意识往后扫了眼,“裴总不要再取笑我了。”
荀老见年轻人互相斗嘴,顿时酣畅大笑,场面上的气氛顿时轻快下来,俨然长辈与小辈日常闲聊,偶或同旁边的商承问几句家里,几个人东拉西扯,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多小时。
时纯在旁边等着,跟被罚站似的。
直到荀老被来电催得不得不起身,座位上几个人才跟着站了起来。
时纯略微挪动脚步,两条腿已然麻木僵直,要不是旁边的李一叙暗中扶了一把,她恐怕是要立刻栽倒下去。
裴今澜收回视线,继续陪着荀老往外走。
“对了,老金这两天一给我打电话就念叨你不遵医嘱,搞得伤势复发。”荀老走到门口,方才想起叮嘱裴今澜,他声音越压越低,“就他那脾气,也不敢在你跟前多嘴,自个憋着生闷气,又整日整夜睡不着,愁的头发都白了几根。你就体谅体谅,开了方子多少都用着,反正这么多年你也用惯的。”
裴今澜若有所悟:“怪道有人这两天瞧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原来是在当孝子呢。”
荀老含笑,“有其父必有其子,金家这小子也不错。”他“嘶”一声,忽然疑惑回头,“咦,卓岸今天怎么没跟你一块来?”
裴今澜长长叹了口气,像是把他委屈坏了:“谁让我得罪了人家,这不,撂挑子不干了。”
他也没回头,只顺口提了句,“就派了个小姑娘跟着我,跑跑腿,打打杂,也不知道糊弄谁。”
荀老仿佛这才想起时纯,目光扫过她脸上,点了点头说:“能跟着你的,自然是不错的。”
“我看你,向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他乐呵呵地朝着裴今澜笑,扭头看到时纯自始至终都静默地跟着,距离不远不近,便停住脚步道:“你这丫头也是倔,刚刚都打得站不直了也不啃声,回头让金家那小子给你放两天假,就说是我说的。”
时纯没反应过来。
“荀老难得抬举,时小姐运气真好。”旁边的商承突然提醒,看向时纯,眼底是淡淡的讨好。
时纯没有接话茬,笑道:“赛场如战场,我也是尽力而为。”
荀老爽快大笑,随口道:“好好干,哪天把金卓岸那混小子顶下去,也不枉你们裴总带你出来一趟。”
裴今澜但笑不语,先一步陪同荀老离开。
时纯故意慢了几步,看着他们离开的身影,突然回味自己这小半日的经历。
从金卓岸刻意制造的见面,到裴今澜随手丢给她的机遇,再到刚刚荀老看似简单却把她放到了眼里的一句话,不知不觉中,她好像又受了裴今澜的一笔莫大的恩惠。
荀老和金医生是故交挚友,而自己只是金卓岸底下的实习生。
说到底,她是因为裴今澜的关系进入裴氏,在金卓岸眼里,她顶多就是个花瓶摆设,他会让她了解很多东西,提醒她为人处事不出错,也会对她格外宽和,但绝不会把要紧工作交给她。
但如果得到荀老的认可,那就相当于裴今澜给了她证明自己的一次机会。在职场上,很多时候高层们人情往来的一句话,要比拼死拼活做业绩有用得多。
金卓岸大概率会重新审视她的能力,判断她的价值,把她最大效益地放在该放的位置,甚至可能会慢慢栽培自己。
前途未卜。
裴今澜却不断往自己身上加码。
可正如荀老所说,他怎么可能做赔本生意?所有的给与和加注,不过都是在暗示,她须得要回馈给他加倍的惊喜。
“荀老德高望重,就连裴家也要敬重三分。”李一叙上前,眼底漫起复杂情绪,他没忍住捏住了时纯的手臂,“你只是他的员工,他就能为你做到这种地步。”
他如鲠在喉,但心里泛起来的,却不是愤怒:“你到底答应他什么了?他是不是逼你了?你要是怕,我想办法处理。”
时纯抬手拨开李一叙的手,可他握得太紧,她竟然无力反抗。
这让她不由自主想起当初在娑岚别墅,代郢辉掐向她脖子时的感觉,明明两者完全不同,可心底的厌烦却如出一辙。
“我是自愿的。”
时纯手指缩在身后,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早已痊愈的烫伤,嘴角却微微翘起,“和你一样。”她平静地说,“我需要他。”
李一叙蓦地一怔,时纯趁机挣开他的手掌。
“不管我以后和谁在一起,怎么在一起,都与你无关。”时纯抬头看向李一叙,眼睛微微弯了一下,如最后告别:“你可能忘了,我们已经不再是男女朋友。日后相见,我也只当你是陌生人。”
时纯不欲多言,转身就走。
李一叙追上前,拦住她的去路,口不择言道:“就因为裴今澜?”
时纯斩钉截铁:“因为我不喜欢你。”
她眼眶泛酸,咬牙说完,强忍着回头的冲动快步离开。
直梯向上,电梯门打开。
时纯赶到大门口,一眼就看到台阶下裴今澜上了一辆深灰色轿车。她甚至都来不及和他再多说一句话,车辆就已经消失在了夜色深处。
时纯站在台阶下,看着空荡荡的街道,恍然明白。
从她主动踏入猎场的那一刻起,主导权就已经不在自己手里。她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在围猎中讨好主人,活到最后。
可凭什么呢?猎物就非得俯首称臣?她偏要在刀尖上跳舞,在陷阱里滋生,看看最后谁死谁活,谁让谁沉沦。
她脑海里忽然浮现娑岚别墅里那片死寂的玫瑰花圃,看似瑰丽无俦,但其实不堪一击。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纯打开地图导航,冷静地输入了几个关键字。
长夜漫漫,从这一刻开始。
她是猎物,也要做捕手。
*
暑假期间,学校所有申请实习住校的学生都被统一安排在西三区的宿舍楼。
很凑巧,时纯正好和苏垚垚,朱衣衣分到同一个寝室,工作日朝九晚五的上班,周末一起去图书馆看书,三个人倒也相安无事。
这天周日,大家懒洋洋地睡到早上九点多。
时纯正打开电脑查看最新的流程信息,就听到朱衣衣突然从床上探出个脑袋,八卦似的问,“最近怎么没见李一叙来找你啊?是不是又在拍新电影了?有什么小道消息,给我透露透露呗。”
苏垚垚住了一段时间,对朱衣衣那个大嘴巴个性也有一定了解,当即没留情面:“说给你你再拿到网上爆料博关注啊?”她不屑道,“同样都是学新闻的,有的人弘扬正义,怎么有的人就一股子狗仔队的味儿。”
眼看又要吵起来,时纯摘下耳机。
“我们分手了。”
“啊?”
“啊!”
两个人异口同声,反应出奇一致。
“为什么分的?李一叙把你甩了?”朱衣衣从床上坐起来,连苏垚垚的攻击也顾不上。
苏垚垚也反身趴在椅子上,就等她再说几句。
然而下一秒,时纯不知道在电脑屏幕看到了什么,突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冲出了宿舍。
朱衣衣掀开窗帘往楼下看,忍不住好奇:“她干嘛去了?外面都下雨了,跑这么急。”
此时,苏垚垚也正在微信问时纯。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时纯才回了两个字:
堵人。
十点钟,时纯站在红绿灯路口。
她重新看了眼总助处八卦群里同事发的消息,上面是裴今澜出现在学院路某家健身房的抓拍照片,时纯迅速往上翻,看到图片里的门店就是马路对面那家无误,再顾不上天上淅淅沥沥的雨,径直冲向了目的地。
独栋三层楼的灰白建筑被雨水淋成深色,时纯以前常常经过这家健身房,从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
可这一次,当她推开玻璃门,看到裴今澜正坐在高一阶的茶歇处的圆桌旁边的椅子上时,突然觉得门口那串铜铃发出的叮铃声,都犹如天籁。
“裴先生。”
时纯跑得有些喘息,她笃定地往前走了两步,心里的话来回滚了两遍,道:“我有话跟你说。”
“我赶航班。”裴今澜提醒她,“你有三分钟。”
时纯胸口上下起伏,她还是有些紧张,目光不自觉移到他身后堆砌着器材的落地镜。
她出门急,上身只穿了两件套的宽松香槟色吊带薄衫,收紧的系带下面是半截深刻的腰线,腿上是被雨水打湿的浅色高腰牛仔阔腿裤,拉的她腰修腿长,整个人看上去清透干净。
时纯望了会,再回过神就发现健身房其他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全都不见了,她定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从自己的眼神里汲取到了力量。
她慢慢仰起了头,因为站得远,目光不用太费力就可以和裴今澜对视。
倒计时30秒。
裴今澜起身抬步,突然就看到时纯解开了外衣束腰的绑带,白色柔软的布料从她肩头簌地滑落。
时纯利落转身,白皙后背瀑布似的跃入男人眼眸,她身形单薄,深色吊带下的肋骨右侧却赫然横卧着一副浓墨重彩的玫瑰夜莺图。
玫瑰干枯盛放,夜莺慵懒骄矜,于荒园中,抱翅而眠。
她就那样站着没动,问他:“你之前让我表现。这样算数吗?”
时纯屏住呼吸,四周寂静无声,这幅图是她离开会所那天晚上连夜找人刺的,但是真正下决心来找裴今澜,却是刚刚。
原本,时纯还在踌躇。
可就在前天,总助处的工作群接到通知,裴今澜要去美洲出差,至少三个月。
三个月。
变数太多,她不敢赌。
裴今澜的意图时纯难窥一斑,可她要在陷阱里生存,就必须先让裴今澜相信,她是真的心甘情愿,哪怕兵行险招。
时纯耐心等着。
刹那间,原本耷拉在她手臂上的一半衣料被人向后掳去。时纯浑身一震,不及反应,就感觉眼睛就被布料蒙上,紧接着整个人都被那人拉拽入怀。
并不温暖的怀抱,他挨得很近。
“小夜莺。”
裴今澜抵在她的肩窝,漠然的嗓音沉坠入耳。
“我真有点想带着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