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栖梧殿,想起在太昭寺的那桩意外,王蔻不及梳洗更衣,便将从前明恪送的花灯找了出来,命人取来火盆,将两盏花灯一起点燃丢了进去。
从前视若珍宝的东西,一夕之间弃如敝屣。
精致华美的灯笼转瞬在火舌的舔舐下扭曲融化。
见此情形,青蒲和紫萸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带着众人退了下去。
火焰吞吐的哔啵声中,王蔻回想三年来,她与明恪最密切的联系不过这两盏花灯,最近的距离不过上元这天。
他从未许诺过她什么,却总是三言两语挑动得她以为那就是深情,并且将这自以为的深情当成了宫墙中唯一的寄托,却不知道这寄托就如同水中倒影,从来没有真实存在过。
直到花灯烧得只剩一堆灰烬,再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王蔻抬起眸子,目光越过绮疏青琐,看向院子里在夜风中摇曳的梧桐枝桠,这才觉得没那么晦气。
夜静更深的清晏殿里,有人同样未能安寝。
自宫外回来后,明煦便进了书房,翻找出一封去年收到的贺寿祝辞,上面的字迹和今晚那盏凤凰灯上的如出一辙。
案边的连枝青铜灯上,火光安静地跳跃,幽深如墨的眸子低垂着,审视烛晕下的字迹。
祝辞是明恪所献,一年的时间字迹并没有什么变化,和人一样,字迹也有筋骨气韵,映射着书写人的秉性,以及书写时的情绪,看得多了很容易分辨出来。
想起那盏显然别具意蕴的凤凰灯,心底忽而涌起陌生的情绪。
他想起祈福宝树下,王蔻说他内心坚定,不曾迷茫的话。
其实不然,他也有迷茫的。
比如他就很迷茫,为什么在如意楼看到身边人情绪起伏,自己胸口处竟也会跟着泛起缕缕难以言喻的波澜。
再比如此刻,想起那盏凤凰灯,心里便有股,类似在意的东西被觊觎的不悦。
他近来情绪起伏比以往多了许多,虽然旁人不太看得出来,但他自己清楚,的确与从前有所不同了。
将手中祝辞放回去后,即便夜已深沉,他却依旧毫无睡意,坐在书案边,目光落在堆放的奏疏上。
他记得最上面一封是大司徒孔放乞骸骨的内容,这已经是这位帝王师第三次乞骸骨了,前两次王贺顾忌朝臣意见,进行了挽留,这一次他知道王贺不会再做挽留,孔放德高望重,若是离开朝堂,他身边便又少了一个亲近倚重之人。
年事已高的老臣,倘若回归故里是他真实的意愿,明煦不会干涉,放在从前,他也无暇在意,可是如今,他突然感到自己无法继续安于现状。
无论是身处皇陵不能相见的母亲,还是那盏让他觉察觊觎之心的凤凰灯,都让他无法维持从前的淡漠。
翌日一早,大司马就匆匆进了宫,直奔皇后的栖梧殿。
“你居然私自挟带陛下出宫,要是出了意外如何是好。”
上元夜人潮汹涌,明煦身体状况时好时坏,倘若在宫外遭遇差池,后果不堪设想。
昨夜回来得晚,睡眠不是很充足,才起来没多久,王蔻脑子还有些晕,掩嘴打了个呵欠。
“陛下成日待在宫里,没病也给闷出病来,难得出去一次,身边那么多护卫又不是摆设,能出什么意外。”
“你素来胆大妄为,又不知人心险恶,原以为进了宫能收敛点,结果越发胡闹。”王贺重重一叹,无奈道,“真该跟你姑祖母多学学规矩。”
王蔻清楚她爹也就说说而已,不会真觉得变成姑祖母那样才好,于是十分识时务地服软,“仅此一次,没有下次了,爹就别担心了。”
见王贺面色缓和下来,她没忍住问道:“爹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传的这么快?”
她昨日特意吩咐过,不许透露天子外出的消息,就算如意楼动静闹得再大,传出去那也是皇后被冲撞之故,牵扯不到明煦,才刚过一个晚上她爹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
王贺原本只当王蔻自己出宫在外面胡闹,并未放在心上,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身边配置的都是信重之人,横竖吃不了亏,后来王菁传了消息过来,告知她把明煦也带了出去,这才让他紧张起来。
想起昨晚事件闹大的起因,王贺说道:“那个校尉我会处置,你不用理会。”
一直以来他都不愿女儿与朝堂牵扯太深,身为出嫁女,离朝堂越远才越安全,以后会发生什么他无法预料,宦海沉浮半生,心中最为挂怀的,唯有发妻留下的这点骨血。
对于昨晚的事王蔻虽然生气,但明煦并无追究之意,便也没旁的打算,听她爹这意思,少不得要将人丢进大狱里磋磨一番,那二世祖之所以气焰嚣张,倚仗的是王家的声势,王家不可能不拿出态度来。
想了下,忍不住道:“收拾归收拾,别太过了,就当给陛下积德。”
她如今对因果轮回不知不觉起了敬畏之心,唯恐重蹈覆辙,想法自然也发生了变化。
这让王贺诧异不已,只觉女儿哪里不一样了,从前提起陛下就跟陌生人似的,可说不出这种话来。
“蔻蔻近来跟陛下相处得不错。”
王蔻问道:“爹不高兴吗?”
王贺摇摇头,尽管帝后非寻常夫妻,但也还是夫妻,他自然希望两人能相处融洽,从前和明恪的纠缠让他担忧不已,如今见她这般,越发放下心来。
叮嘱过女儿不可任性妄为,又关照了些日常琐事,便辞了出去。
等他走了,王蔻彻底清醒过来,收拾整齐之后便去了清晏殿。
为了督促明煦进食用药,她现在一日三餐都直接传到了清晏殿。
她向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最开始两张食案泾渭分明,一方鲜艳精致,一方清秀寡淡,互不干扰,然而随着明煦渐渐恢复食欲,她便开始越界了。
“这道薯蓣樱桃肉酸甜可口,皮软味醇,薯蓣炖的恰到好处,可滋补脾胃,陛下尝尝。”
盛着鲜嫩薯蓣和樱桃肉的葵花碗碟被放到了明煦面前,他默默将樱桃肉吃完,眼前又多了一盅汤。
“这道珍珠雪蛤羹也不错,滋味特别清淡。”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两人变成了这种相处模式,王蔻进出清晏殿越来越随意自如,仿佛出入自家后花园。
明煦不喜喧闹,身边素来清净,却并不觉得她聒噪。
就连福守恩每次看到王蔻都忍不住话多了起来,像是憋闷久了,终于找到机会抒发了一样。
清晏殿内的气氛,渐渐变得与从前不太一样了。
用完膳王蔻刚让人将食案撤下,就听闻有宫卫托左都候的名义求见皇后,心里大感纳闷,王启从来不会主动寻她,更何况如此火急火燎。
将人召进来,那宫卫就急急说明来意:“大司马以渎职罪要对左都候用刑,恳请皇后想想办法。”
“什么渎职?”
王蔻一时没明白,话才问出口,乍然想起昨晚的事,再联想到今日进宫的王贺,顿时明白过来,她爹进宫总不会是专程来找她训话的。
昨日放她出宫的是王启,她的座驾王启不会检查,故而并不知道车上还有明煦,这事说起来是她隐瞒所致,跟王启并无多大关系。
想明白后,王蔻面色叵变,正欲前往卫尉府,就听见明煦沉稳的声音传来,“别急,我让福守恩过去传道口谕,定不让左都候遭受无妄之灾。”
王蔻冷静下来,后宫干涉前朝多有不便,明煦的话显然更管用,她爹虽然独断,但人前该有的尊卑半点不曾轻忽,天子口谕不敢不从。
福守恩立即动身去了卫尉府,等待的间歇里,明煦见王蔻面上仍旧透着忧心,不禁说:“皇后与左都候看起来感情很好。”
想起王启的来历,王蔻感慨道:“他是我哥哥一个大雪天在路边遇到的,那年冬天很冷,冻死了好多人,哥哥看他可怜,起了恻隐之心,将他带回了家,这些年来早已成了一家人。”
王启是个弃儿,不知父母,没有名姓,在路边冻得奄奄一息,被带回王家养伤,伤好之后实在无处可去,就干脆留了下来。
当时她爹恰好请了方士来家里算卦,瞧见他便说是宜主的面相,留在身边大有益处,便给他取名启,冠以王姓,收做义子,与亲子一同教养。
王蔻记得梦中情形,他的确守在她爹身边,战到了最后一刻。
听她提及过往,明煦想象得出她从前在家中的情形,眼角眉梢的弧度柔软下来。
“有兄长的陪伴和照顾,皇后幼时应当过得挺好。”
王蔻想起明煦是没有兄弟姐妹的,不仅如此,九岁开始就被迫离开所有亲近的人独自生活在皇宫里,也难怪会是如今这般性情,好在近来有所改善,不再如最初那般难以接近。
说话的工夫,福守恩就带着人回来了,王启得以赦免,特地来向天子谢恩。
见他安然无恙,未受刑罚,王蔻这才彻底放松下来,心里忍不住叹气,明煦如今连宫禁都不能随意出入,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掌握这天下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