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轿没有直接回栖梧殿,而是先去了清晏殿。
从轿中下来,王蔻三两步跨进殿中,就听见里面传出福守恩快要哭出来的声音,“陛下再怎么样也不能跟身子过不去啊。”
看到王蔻出现,福守恩像是找到了救星,“皇后快劝劝陛下吧,奴婢们真没辙了。”
明煦的目光淡淡转过来,落在她身上时无波无澜,仿佛笃定早上那番话并不能改变什么。
他无权欲之心,父母双亲亦生性淡薄,他在燕淄出生长大,未曾向往盛安,然而他生命中的数次波折都来自盛安,最后更是不得不生活在这个他厌恶的地方,对周身的一切虽看得分明,却因为失去期待而无所作为,这乏味的人生无论何时结束,于他而言都没有区别。
王蔻在案边坐下,揭开手里的盒子,“我虽然不能让她来见你,但至少能为她带点东西给你。”
明煦的目光这才动了动,看着她取出盒子里的东西。
“她说陛下小时候最喜欢吃五香糕,尤其喜欢多放砂仁,所以每次做五香糕的时候,她都会记得多放一份砂仁。”
王蔻将散发着甜香的点心轻轻摆在明煦面前。
“她还说哪怕陛下不在身边,这个糕点每年也会做,味道应该和以前一样。”
经年前熟悉的甜香勾起燕淄的回忆,明煦冰雕般的面容像是裂开了缝隙,微不可察地松动,眸子也变得柔软。
王蔻未曾想到这种粗糙的点心也会被人惦记,然而看到明煦的神色,心里无疑松了口气。
为了在宫门下钥前回来,她一路策马疾驰赶到皇陵,又马不停蹄从皇陵赶回来,几乎一天都在路上折腾,靴子里渗入的雪水让她浑身难受,他要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她怕自己控制不住用爪子挠上去。
明煦干涩地出声:“她还好吗?”
王蔻抬起眸子瞥向福守恩,他立即将今天不知熬了第几遍的汤药奉上。
“晾了好一会儿,温度刚刚好,陛下赶紧喝了吧。”
明煦垂眸看着眼前的药碗,青白的指节微弱地动了下,缓缓伸手接过来。
直至他将药喝完,王蔻方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她跟陛下长得很像,笑起来很温柔,连眼角的泪痣都很温柔,瞧不出来有什么不好的。”
虽然将韦姬打发去了皇陵,但王贺并没有故意磋磨的意思,一应赏赐依旧丰厚,平日里还能出门上香,逛逛集市,倒是比待在宫里自在几分。
明煦静静听着,这几乎是八年来,唯一来自亲人的消息。
“她还说,虽然自己见不到陛下,却天天都在为陛下祈福,希望陛下能够福寿康宁,长命百岁,陛下仁孝,一定不忍违背长者意愿。”
见明煦眸子里沉凝的墨色仿佛融化般流淌起来,浮现若有若无的微澜,王蔻继续说:“我母亲去得早,我连她的模样都不大记得了,看到陛下的母亲,便有些羡慕,不知不觉说的多了些,望陛下不要怪罪。”
明煦注意到,她说母亲两个字时,眸子里意外地柔软。
王蔻今日出宫穿的是骑装,打扮比往常朴素许多,髻上是玳瑁雕花簪,细碎流苏自华胜上垂落,贴着额际簌簌颤动,缃色衣摆被雪水浸湿了大片,呈现深浅不一的斑驳杂色。
十五盏螭龙纹连枝青铜灯将殿内照得明光烨烨,映得她肌肤犹如无瑕美玉,饱满的猫瞳晕染上朦胧暖调,流转着温如莹玉的微芒。
明煦目光从她难掩疲惫的面容上掠过,落在斑驳的衣摆处,他忽而发现,没有往日的凌然盛气,她与寻常女子无甚差别,同样会满怀愁绪地思念母亲。
见明煦沉思不语,王蔻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无意久留,起身一敛衽,“陛下早点休息。”
她走后没多久,内侍前来禀报:“陛下,左都候求见。”
明煦心中一动,左都候王启,王贺收的义子,王贺宠女儿朝野闻名,对儿子就差远了,亲子说弃就弃,在狱中自尽也不见他眨一下眼,反倒是收到身边的义子跟随多年,颇受看重。
“让他进来。”
正猜测着王启的意图,头戴武将鹖冠的黑衣青年已进得殿内。
“左都候此时求见,所为何事?”
王启行过礼后,并未急着起身,视线垂落眼前,恭敬答道:“臣代大司马向陛下传句话。”
明煦微微抬颔,“讲。”
“大司马说,陛下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应当为皇陵中的韦太后考虑,韦氏阖族,荣宠兴衰,皆在陛下一念之间,望陛下保重自身,三思而后行。”
这看似恭敬实则不敬的话语,让明煦阒暗的眸子倏然一闪。
福守恩冷汗涔涔,悄悄抬眼觑向天子。
他骨相十足的优越,不管什么角度五官都清晰深刻,使得那股淡漠疏离的气质格外显著,就比如此刻,他望着案上那盒五香糕,眉眼中全然看不出情绪起伏,片刻后,山峦般流畅的唇峰轻轻掀动,平稳无波的声线传了出来——
“大司马心意朕已明了,下去吧。”
王启很快退了出去,殿内霎时安静下来。
福守恩以为明煦会发怒,然而等了片刻,丝毫没有动静,他忍不住抬起头,小心翼翼劝道:“陛下若是不畅快,打骂奴婢们随意,万不要憋在心里头跟自个儿置气。”
明煦若是那种不高兴会发脾气的主子,福守恩反倒放心些,可别说打骂人了,就连激烈的情绪都缺乏,高兴也罢不高兴也罢,常常让人连瞧都瞧不出来。
明煦暗自讽笑,不畅快,莫说朝堂之上,就连这清晏殿内大小事务都由王贺拿主意,发病那夜之后,他身边时刻都杵着一堆人,即便是夜里睡着,都有人轮流守在榻前,他想死都死不了,还哪里能有不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