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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晚上,亚伦辗转难眠,不过不是伤口疼痛的缘故——他一辈子都在幻想成为吟游诗人故事中的英雄,身穿盔甲,手持魔印武器,对抗恶魔。找到那根长矛的时候,他以为梦想即将成真,但正当他迎向梦想时,梦想却从指间滑落,而意外地让他发现另一种全新体验——没有什么可以赤手和恶魔搏斗,并在魔法烧尽对方生命时,皮肤感受到那刺痛的能量,就连在大迷宫中所向无敌的感觉也无法与之相比。他渴望再度体会那种感觉,那渴望为他从前的梦想带来全新的希望。回想造访克拉西亚的情景,亚伦发现自己根本不像最初想的那般崇高。他告诉自己,他绝不会满足于当个武器匠,或是成为众多战士中的一员。他想要追求荣耀和名声,他想要名留青史,成为带领人类再度对抗恶魔的人,他甚至想要成为解放者?
这个想法令他不安。人类的救赎若要有意义且延续下去,需靠全人类通力合作,不只是单靠一人之力。
但人类真的想要获得救赎吗?他们有这个资格吗?亚伦不知道。有些人像他父亲一样失去战斗意志,只想躲在魔印后面。至于他在克拉西亚的所见所闻,以及对比自己的亲身体验,亚伦不禁怀疑那些所谓愿意战斗的人动机也不是那么纯粹。
亚伦与地心魔物之间绝不可能和平共处。亚伦心里明白,现在有了新的选择,他已无法躲在魔印后面,眼睁睁看着恶魔在外耀武扬威。但有什么人会愿意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作战?杰夫为了这种想法打他,伊莉莎为此训斥他,玛丽为此远离他,克拉西亚人甚至试图除掉他……
自从他亲眼见识杰夫躲在安全的前廊上,眼睁睁看着妻子惨遭恶魔毒手的那晚开始,亚伦就发现地心魔物最大的武器是恐惧。当时他并不了解恐惧有许多形式,尽管他想尽办法证明自己毫不畏惧,其实也还是非常害怕孤独。他希望有人能够相信他的所作所为,任何人都好——一个能够与他并肩作战的人,一个值得自己为之而战的人。但他的生命中没有遇到或发现这样的人,现在他看清这点了。如果想要有人陪伴,他必须回到城市,按照他们的期望生活。如果他想要战斗,他只能孤身前行。力量与兴奋感刚刚还在让自己亢奋得合不上眼,现在已消失得荡然无存。他缓缓坐起身,环抱自己的膝盖,凝望辽阔的沙漠,寻找实际上并不存在的道路。
在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时,亚伦信步走到池塘边,清洗自己的伤口。昨晚睡觉前他已缝好伤口并且敷药,但对待地心魔物造成伤口还是小心为妙。在洗脸时,他突然注意到自己的文身。
所有信使身上都有文身,表示他们来自哪座城市。那是他们旅程距离的标记。亚伦还记得瑞根对他展示自己的文身那天,那是一座位于群山中的城市,其上飘着密尔恩的旗帜。完成第一件差事时,亚伦本来想要刺个一样的文身。他去找刺青师,准备在身上留下信使的标记,但他迟疑了。密尔恩堡在很多方面来讲算是他的家,但实际上并不是如此。
提贝溪镇没有旗帜,于是亚伦偷挑了提贝溪的地理标记作徽章:一条河道贯穿肥沃的田园,流入一座小湖。刺青师拿起刺针,在亚伦的肩膀上留下永恒的家乡标记。
永恒。这个想法在亚伦心中挥之不去。他当时曾仔细观察刺青师工作。对方的技巧与魔印师并没有多大的不同:精准地描绘草稿,绝不容许出错的空间。亚伦的药草包里有针,魔印工具里有墨。
亚伦生了一小堆火,回想在刺青师店里的所有细节。他将针在火上烤炙,然后在小碗中倒了一些黏稠墨水。在针上缠了一圈线,以免自己刺得太深,接着仔细研究自己左掌的轮廓,留意伸展时所有掌纹的位置变化。准备好后,他拿起一根针,沾了点墨水,开始刺针。
这个过程十分缓慢。他常常得暂停片刻,擦干手上的血迹及沾到的墨水。反正他什么都没有,除了时间,所以他刺得十分仔细,而且手很稳。到了中午,他心满意足地欣赏自己刺的魔印。他在掌心涂药,小心包扎,然后开始补充绿洲的存货。当天剩下的时间,他都努力搜集食物,隔天也一样,因为他知道自己离开时必须尽量多带点补给。
亚伦在绿洲中又住了一个星期,早上刺魔印,下午搜集食物。手掌的刺青迅速愈合,但亚伦并未就此打住。想到挥拳攻击沙恶魔时指结会皮开肉绽,他又在左手指节上刺下魔印,然后等待右手指节痂脱落后,也在上面刺了一组。从此,再也没有地心魔物能够不痛不痒地挨他一拳。
他一边工作,一边反复回想自己与沙恶魔的那一战,回想它的动作、力量、速度、攻击方式,以及采取行动前的征兆。他仔细思索,用心钻研,思考自己应该采取怎样更好的应对策略。他绝不容许自己再度犯错。
克拉西亚人将残暴且精确的沙鲁沙克肉搏术演绎到了艺术的境界。他开始运用肉搏术的技巧去配合自己手中魔印的位置,进一步提升两者结合的威力。
亚伦离开黎明绿洲后,不走沙漠大道,直接穿越沙漠,前往失落古城安纳克桑。他尽其所能地携带干燥食物。安纳克桑有水井,但没有食物,而他打算在那里逗留一段更长的时间。即使在离开时,亚伦也很清楚自己的饮水并不足以撑到安纳克桑。绿洲中没有多余的水袋,徒步旅行可能须走上两个星期才能抵达,而他的水仅可勉力维持一个星期。
但他没有回头。我曾经也一无所有,他心想。我只能向着未来勇往直前。
当黄昏为沙漠带来黑暗时,亚伦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前进,连扎营都免了。沙漠的夜空晴朗无云,所有星星清晰可见,要维持方向感并不困难;事实上,比白天还要容易。
鲜少有地心魔物会在如此深入沙漠的地方出没。它们习惯聚集在有猎物的地方,贫瘠的荒漠没有多少猎物。亚伦在月光下行走了好几个小时,才被一头恶魔盯上。他大老远就听见对方的吼叫,但他没有逃跑,因为他知道恶魔有能力追踪自己;他也没有试图躲藏,因为当晚他还要赶很多路。他站在原地不动,等待恶魔穿越沙丘而来。
在看见亚伦沉静的目光时,地心魔物迟疑了片刻,茫然困惑。它对他高声嚎叫、张牙舞爪,但亚伦只是微笑。它发出挑衅的叫声,但是亚伦没有任何反应。他将注意力集中在周围环境——视线所及的任何动静;风吹过沙地时的细微声响;冰冷空气中的气味。
沙恶魔习惯成群猎食。亚伦从未见过落单的沙恶魔,他怀疑眼前这头恶魔并没有落单。一点也没错,正当他的注意力被大吼大叫的恶魔吸引时,另两头恶魔已分别自左右两侧迂回来,在黑暗中近乎隐形,如死神般寂静。亚伦假装没有发现它们,盯着前方逐步逼近的地心魔物。
一如预期,攻击并非来自面前张牙舞爪的恶魔,而是来自从侧面偷袭的两头恶魔。亚伦对于地心魔物狡诈的程度感到惊讶。亚伦心想,在沙漠中这种一望无际、任何细微声都会随风传出数里之遥的环境,想要捕食猎物,必然发展出这类欺敌的本能。
尽管亚伦尚未成为称职的猎人,他也不是容易得手的猎物。两头沙恶魔分别自两旁展开攻击,各自挥出前爪,亚伦突然向前疾冲,迎向着负责欺敌的恶魔。
两头突袭的恶魔及时改变方向,差点撞成一团,面前的恶魔则在惊讶中连忙后退,它动作迅速,但快不过亚伦的左勾拳。指节上的魔印大放光彩,一拳将恶魔击倒,但亚伦并未就此罢手。他对准地心魔物的脸挥出右掌,将掌心的魔印贴上恶魔双眼。魔印启动、焚烧,恶魔大声惨叫,盲目挥爪。
亚伦预料到了对方的反应,一击得手,立刻后退。他倒地翻身,随即在距离瞎眼恶魔数英尺之外再度起身,面对另两头朝自己扑来的地心魔物。亚伦再次留下深刻的印象——为了避免重蹈覆辙,两头地心魔物没有同时进攻,错开攻击的时机,不让他再耍一次互撞的把戏。
然而这个策略反而为亚伦制造了各个击破的机会。第一头恶魔来袭时,他欺身而上,避开它的利爪,双掌压住它的双耳。魔法的威力将恶魔震倒,它痛苦扭曲、抱头尖叫。
第二头恶魔紧随而来,亚伦没时间闪躲或攻击。他想起上次面对恶魔时用过一招,扣住恶魔的前肢,背部着地将恶魔提到身上,两脚随即狠狠踢出。沙恶魔腹部的尖锐鳞片刺穿包在他脚上的布料,插入他的脚掌,但亚伦还是利用它本身的扑势将它远远踢开。失明的沙恶魔继续胡乱挥爪,但已无法构成威胁。
趁被踢出去的恶魔赶上来之前,亚伦跳到在地上挣扎的恶魔身上,膝盖抵住它的背脊,全然不顾鳞片刺体的疼痛。他一手紧握对方喉咙,另一手使劲压入对方后脑。他感到魔法开始凝聚,但被踢走的地心魔物再度来袭而被迫放手,滚向一旁。
亚伦翻身而起,谨慎地与沙恶魔绕圈而行。对方疾扑过来,亚伦膝盖微屈,准备侧身闪避魔爪,但恶魔突然停步,勇猛强健的身躯如同皮鞭般侧身甩来,粗厚的尾巴击中亚伦身侧,将他撂倒。
他倒地后立刻翻身,恶魔沉重的尾脊随即抽中刚刚他脑袋所在之处。他又滚回原位,勉强避开紧接而来的一击。趁沙恶魔收回尾巴,准备继续攻击时,亚伦一把抓住它,使劲一握,掌心因魔印的魔力作用感到刺痛,并在魔力凝聚时感到逐渐发热。恶魔挣扎怒吼,但亚伦动作迅速,另一手随即握上。他快步移动,闪避恶魔的利爪,双掌中的魔法越聚越强,终于烧断恶魔的尾巴,炸断末端的尾脊,爆出一地脓汁。
亚伦向后跌开,地心魔物重获自由,立刻转身展开攻击。亚伦以左手抓住对方前瓜,右肘顶入恶魔的喉咙,但没刺魔印的手肘无法发挥多大的效果。恶魔强壮的手臂一甩,亚伦向后飞出。眼看恶魔疾扑而来,亚伦逼出体内最后一丝力气与它正面冲突,双掌紧扣对方喉咙,将它向后推开。地心魔物的爪子撕裂他的手臂,但亚伦的手比它的前肢长。它够不到他。他们重重摔落,亚伦提起膝盖,顶住地心魔物的前肢关节,利用体重将它压在地上,继续掐它的喉咙,感觉手中魔力随着时间增强。
地心魔物拼命挣扎,但亚伦越掐越紧,烧化它的鳞片,接触鳞甲下软弱的皮肤。一阵骨骼碎裂声过后,他的双掌完全握到了一起。
他自无头恶魔身前站起,转向另两头恶魔。
被击中双耳的恶魔虚弱无力地爬行逃走。瞎眼恶魔不知所终,但亚伦并不在乎。他觉得这头残废恶魔回到地心魔域后不会有好下场,它的同伴通常会把它撕成碎片。
他解决了在沙漠中爬行的恶魔,包扎伤口,休息片刻后,拿起装备,继续朝安纳克桑奔去。
亚伦夜以继日地赶路,趁中午时躲在沙里睡觉。整段旅程中只有另两个夜晚必须动手战斗;一次对抗另一组沙恶魔、一次对抗一只独自猎食的风恶魔。其他夜晚都忙于赶路。
没有太阳暴晒,他晚上行走得比白天还快。离开绿洲后第七天,饮水已喝得一滴不剩,人也精疲力竭,但当安纳克桑映入眼帘时,他立即充满活力。
亚伦从少数还能使用的水井里重新装满水袋,喝了一大口水,然后开始在通往地下墓穴的建筑外围绘制魔印。
附近塌倒的废墟有许多木桩暴露在外,由于沙漠干燥而未腐烂。亚伦拆下那些木头,外加一些零散的木屑充当生火用的木柴。单靠从绿洲带来的三支火把和魔印工具里的几根蜡烛撑不了多久,墓穴中没有任何天然光线。他谨慎地分配仅存的食物。沙漠边缘以及最近可以补充食物的地方,距离安纳克桑至少须徒步走上五天,即使日夜赶路也须三天才能抵达。
他的时间不多,而这里有很多事要做。接下来一个星期,亚伦要探索地下墓穴,把找到的新魔印一一记载下来。他找到更多石棺,但都没有第一座石棺中的武器。尽管如此,石棺和石柱上还是刻有大量魔印,壁画中也有不少。亚伦看不懂壁画中的象形文字,但他看得懂画中人物的肢体语言和表情。图案细致得战士武器上的魔印都清晰可见。
这些壁画里还有不曾见过的地心魔物品种,有一系列图像是描绘人类遭受除了利爪和尖牙,外形与人类几乎无异的恶魔屠杀,其中一幅画有四肢细长、胸口骨瘦如柴、脑袋大到不成比例的地心魔物,站在一整群恶魔前。那个地心魔物与身穿长袍的人类相对而立,男子身后也跟了一群数量与恶魔相当的人类战士。恶魔与男人五官都扭曲,仿佛以意志力对抗彼此,但相隔甚远。他们身边笼罩着光圈,双方人马在冷静地准备着即将爆发的恶战。
或许这幅壁画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在于男子手中没有武器。他身边的光芒似乎是发自他额头上的魔印——刺青?亚伦转向下一幅壁画,只见恶魔与手下落荒而逃,人类则胜利地高举长矛。
亚伦仔细将男人额头上的魔印抄录到笔记本上。
日子一天天过去,食物一天天减少。继续待在安纳克桑,他可能会在补充食物前挨饿一段时间。他决定天一亮就赶往来森堡。抵达城市后,他可以兑换一张票券,购买马匹和补给,然后回来。
但他实在不想在才刚刚探索安纳克桑进入最关键时点匆忙离去。许多通道都崩塌了,需要时间挖通它们,而且还有不少建筑物中可能存在通往地下墓穴的入口。这片废墟是摧毁恶魔一族的关键,而这已是第二次他迫于饥饿,不得不离开此地了。
地心魔物在他沉思时现身,它们成群结队地出现在安纳克桑。或许它们认为这些建筑物总有一天会吸引人类前来,也可能它们喜欢占据曾试图反抗它们的城市。
亚伦起身走到魔印圈边缘,看着地心魔物在月光下舞动。他的肚子发出饥饿声,他不禁好奇——这些恶魔的身体到底是什么组成的?这不是他第一次为此感到好奇了。它们是魔法生物,不是人,不会死。它们摧毁一切,但不会创造任何东西。就连它们的尸体都会化为灰烬,不会留下来滋润土壤。但他看过它们进食,看过它们拉屎撒尿。它们的存在是否完全超出自然界定律?
一头沙恶魔冲着他张牙舞爪。“你是什么东西?”亚伦问。恶魔只是攻击魔印,沮丧地低吼一声,在魔印的光芒中缓缓退开。
亚伦看着它,一种很明显的想法闪过。“管它那么多。”他低喃道,跳出魔印圈,地心魔物随即转头,亚伦恰好一拳挥下。指节上的魔印雷电般击中毫无防备的恶魔,恶魔在察觉被什么打中前就已死去。
其他地心魔物闻声而来,但它们十分谨慎,让亚伦有时间跳回魔印守护的建筑,并暂时撤出魔印,把恶魔的尸体拖进去。
“来看看你能不能对自然界有所贡献。”亚伦说道,拿漆有切割魔印的黑曜石划开沙恶魔的甲片,惊讶地发现它皮肤与自己的一样柔软。它的肌肉很厚实,与一般野生动物没有什么不同。
但恶魔身上散发出一股很浓的臭味。代表恶魔血液的黑色脓汁臭得令亚伦窒息,泪流满面。他屏住呼吸,自恶魔身上切下一块肉,用力甩掉沾在上面的脓汁,放到火堆上烧烤。脓汁化作白烟,烤干后,肉味不再那么难闻了。亚伦拿着乌黑的恶魔肉,耳畔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可琳·特利格和他讲过的一段话——“不要吃任何外表恶心的东西,你吃的东西都会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
这块肉会变成我身体的一部分吗?他心想。他盯着恶魔肉,强烈的饥饿让他鼓起勇气,塞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