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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地平线上的隆起,山势越来越高,泥土地表逐渐转为岩石山。瑞根说一百座博金丘才能叠成一座高山并非夸大其词。此刻亚伦抬头就能望见四面的高山。他们爬得越高,就越寒冷;强风如同长鞭抽来。亚伦回过头去,发现世界已经平整地铺展在自己面前——他憧憬着单靠长矛和信使袋横跨大地。
当密尔恩堡映入眼帘时,亚伦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管瑞根形容得多具体,他总认为密尔恩和提贝溪镇一样,只是比较大。但当密尔恩城堡出现在眼前时,他差点惊得从马车上掉下来。
密尔恩堡依山而建,俯瞰一片宽阔的山谷。密尔恩所依的这座高山,位于山谷对面。一道三十英尺高的圆形城墙环抱城市,不过城中的不少建筑物高过城墙,直插天际。城墙由近及远绵延数十英里长。
城墙上画有亚伦这辈子所见过最大的魔印。他的目光随着魔印之间的无形线条转动,将整座城墙形成一张将地心魔物阻挡在外的魔印网。
尽管气势恢宏,但城墙仍然令亚伦十分失望——所谓的“自由”城邦有些名不副实。阻挡地心魔物的城墙同时也禁锢了人们的脚步。至少在提贝溪镇,囚禁人们的墙是无形的。
“如何阻止风恶魔飞跃城墙?”亚伦问。
“城墙顶端设有许多魔印桩,在城市上空形成魔印屏障。”瑞根说。
亚伦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瑞根回答就可以猜出答案。他还有很多问题,但他将它们放在心里,以自己敏锐的心智寻求可能的答案。
走近城门口时,已过正午。瑞根指向城市上方数里外的山间浓烟。“公爵的矿坑,那里原来就是一座城镇,比你们提贝溪镇更大。但他们无法自给自足,因为公爵需要加强控制——每周都有车队往返。送食物上去,运盐、金属以及煤块下山。”
一道矮墙自主城一角延伸而出,顺着山谷圈出一大片狭长农地。亚伦在一片整齐的绿色果树林上方看到许多魔印桩。
“大花园和公爵果园。”瑞根介绍道。
城门大开着,许多人进进出出,守卫在他们接近时挥手招呼。他们身材高大,和瑞根一样,头戴带有凹痕的金属头盔,厚重的羊毛衫外加穿一层硬皮护甲。手持长矛,但更像是在拿展示品,而非武器。
“啊,信使!”其中之一叫道,“欢迎回来!”
“盖恩斯·沃伦。”瑞根朝他点头。
“公爵已经等你好几天了。”盖恩斯说,“你没有准时回来让我们很担心。”
“以为我被恶魔吃了?”瑞根笑道,“那是不可能的!我从安吉尔斯回来途中路过提贝溪镇时,那里遭到了恶魔的攻击。我们在那里逗留了一段时间帮忙。”
“顺便捡了个迷路小孩回来?”沃伦笑着道,“作为礼物送给留在家里等你回来,让她成为母亲的漂亮老婆?”
瑞根脸色一沉,守卫立刻退缩。“我没有不敬的意思。”
“那我建议你避免说出任何不敬的玩笑话,仆役。”瑞根神色不善地说道。沃伦脸色发白,迅速点头。
“事实上,我是在路上救了他。”瑞根说着摸摸亚伦的头发,面带微笑,仿佛刚刚什么事都没发生。
亚伦就喜欢瑞根这种个性——随时保持微笑,不会心存怨愤,但要求他人尊重,并且确保人人清楚自己的身份。亚伦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变成像他一样的人。
“在路上?”盖恩斯怀疑地问道。
“在杳无人烟的荒野中!”瑞根大声说道,“这个男孩绘制魔印的技巧比我认识的某些信使还要高明。”亚伦在他的称赞下骄傲地抬头挺胸。
“你呢?吟游诗人。”沃伦向奇林问道,“第一次尝试赤裸黑夜的感觉如何?”
奇林满脸怒容。守卫哈哈大笑。“看来还不错吧,呃?”
“时候不早了。”瑞根说,“传话给琼恩主母,等我回家洗澡用餐过后就会前往宫殿。”守卫行礼,让他们进入城门。
尽管刚开始有点失望,亚伦很快就被密尔恩繁华的景象吸引住了。建筑物高耸入云,印象中所有的一切事物都相形失色,街道上铺满石板,而非硬土块。地心魔物没有办法自人工切割过的石块下转出来,但亚伦实在无法想象要切割出成千上万块紧密咬合的石块需要花费多少人力。在提贝溪镇,几乎所有建筑都是木制,以堆叠在一起的石块作为地基,茅草屋顶上架设魔印木牌。这里,几乎所有东西都是石材切割,有一定的年代了。除了魔印森严的外墙,城内所有建筑都专门架设魔印,有些很美观,有些很实用。
城内的空气很糟糕,充满垃圾、粪便燃烧物,以及汗水味。亚伦试图屏住呼吸,但是随即放弃,开始改用嘴巴呼吸。话说回来,奇林则露出第一次平静地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样子。
瑞根领头来到一座市集。在那里,亚伦看到最繁华的集市。数百名洛斯克·霍格同时自四面八方对他兜售商品。“买这个!”“试试那个!”“大特价,是你才有!”他们都很高,和提贝溪人比起来堪称巨人。
推车上,水果和蔬菜堆积如山,而卖衣服的摊位上陈列着很多新衣,仿佛这里的人每天都穿新衣服。还有人在卖油画和雕塑品,做工细致到匪夷所思,怎么会有人有时间去弄那种东西。
瑞根带他们来到位于市集另一边的摊位上,那摊位的帐篷绘有盾牌的标志。“公爵的手下。”瑞根在他们接近推车时说道。
“瑞根!”老板叫道,“今天带了什么来呀?”
“沼泽米。”瑞根道,“提贝溪镇支付公爵食盐的税金。”
“去找洛斯克·霍格了?”老板比较像在陈述事实,而非提问,“那个骗子还在掠夺乡民的财物?”
“你认识霍格?”瑞根问。
老板大笑。“十年前,我在主母议会中作证吊销他的商人执照,因为他试图拿一批爬满老鼠的谷物蒙混过关。”他说,“没多久他就被赶出了密尔恩堡,逃向世界的另一端。听说他以前在安吉尔斯就干过这样的事,后来才会跑来密尔恩坑蒙拐骗。”
“幸好我们仔细检查过这些米。”瑞根喃喃说道。
他们针对米和盐的现行价格讨价还价了好一阵子。最后,老板终于让步,承认瑞根没有在霍格手上吃亏。他给了信使一袋硬币,补足盐米之间的价差。
“亚伦可以接手驾车吗?”奇林问。瑞根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他丢给奇林一袋硬币,奇林轻快地接下钱袋,跳下马车。
瑞根看着奇林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算不上最差劲的吟游诗人。可惜胆量小了点。”他再度上马,带着亚伦穿过繁忙的街道。当他们走过一条人潮汹涌的街道时,亚伦几乎被挤得喘不过气。他注意到有人在高山的冷风中依然衣衫破烂。
“他们在干吗?”亚伦问,看着那些人对着路人高举空碗。
“乞讨。”瑞根说,“不是所有密尔恩的居民都富得流油。”
“我们不能给他们一点钱吗?”亚伦问。
瑞根叹气。“不是那么简单的,亚伦。”他说,“这里的土壤贫瘠,物产不足以养活多半人口。我们需要从来森堡买谷物,从雷克顿买鱼,从安吉尔斯买牲畜。其他城市不会平白无故提供我们这些东西。这些东西都会流入有工作、能够赚钱支付食物的人手里,也就是商人。商人会自掏腰包雇用仆役帮忙做事,然后提供他们食物、衣物以及住所。”
他指向一个披着肮脏、破烂衣服的男人——手里拿着木碗向行人乞讨,但是路人视而不见,拒绝和他目光接触。“所以除非你是贵族或是教徒,不然只要没工作,就会沦落到这种下场。”
亚伦点头,但他并不真的懂。提贝溪镇的居民常常都会花光杂货店里的买卖点数,但就连霍格都不会任由他们挨饿。
他们来到一间房子前,瑞根指示亚伦停下马车。与亚伦在密尔恩所见的房舍相比,这间房子并不算大,但以提贝溪镇的标准来看,这栋完全石造的双层房舍已经十分气派了。
“这里是你家?”亚伦问。
瑞根摇头,翻身下马,来到门前,大声敲门。不久后,一位绑着棕色辫子的年轻少妇打开了门。她的身材修长、身材健美,一如所有密尔恩人。她身穿高领洋装,裙长直达脚踝,胸口绷得很紧。亚伦看不出她的相貌是否美丽,正当他觉得她长相平凡时,她突然展颜欢笑,感觉立刻变了。
“瑞根!”她叫道,张开双手拥抱他,“你来了!感谢造物主!”
“我当然会来,珍雅,”瑞根说,“我们信使一定会照顾自己人。”
“我不是信使。”珍雅说。
“你嫁给信使,那是一样的。我不管公会如何裁决,葛雷格到死都是信使。”
珍雅一脸哀伤。瑞根立刻改变话题,大步来到马车旁,卸下剩下的货物。“我帮你带了点顶级沼泽米、食盐、肉和鱼。”他说着将东西搬了下来,放在她的房门里。亚伦连忙跑去帮忙。
“还有这个。”瑞根补充,取出一袋自霍格那里弄来的金币和硬币。另外他还将公爵手下商人支付的小钱袋一并奉上。
珍雅打开钱袋,瞪大双眼。“喔,瑞根,”她说,“太多了。我不可以……”
“你可以,快收下。”瑞根以命令的口吻打断她,“这是我能做到的。”
珍雅眼中泛着泪花。“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她说,“我最近还很担心,帮公会书写的酬劳不足以支付家用,少了葛雷格……我以为会再度沦落到乞讨为生。”
“好了,好了,”瑞根轻拍她的双肩说道,“我的兄弟和我绝不会让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就算要带你回家帮佣我也不会让你流落街头。”
“喔,瑞根,你真的愿意这样帮我?”她问。
“还有另一件事。”瑞根说,“来自洛斯克·霍格的礼物。”他取出那枚戒指。“他要你写信给他,让他确认你收到了。”
看着闪闪发光的戒指,珍雅再度流下眼泪。
“葛雷格的人缘很好。”瑞根说着将戒指套入她的手指,“让这枚戒指成为回忆的象征。这些食物和钱够你过一阵子了。或许,在这段时间中,你可以找到另一个丈夫,成为一名母亲。但如果情况真的糟到必须变卖这枚戒指,你一定先来找我,听懂了吗?”
珍雅点头,但她的目光低垂,一边流泪一边抚摸戒指。
“答应我。”瑞根命令道。
“我答应你。”珍雅说。
瑞根点头,接着再一次拥抱她。“我有机会就会来看你。”他说。他们离开时,她仍在哭;亚伦边走边回头看她。
“搞不清楚刚才的状况?”瑞根问。
“是的。”亚伦同意道。
“珍雅来自乞丐家族。”瑞根解释道,“她的父亲双目失明,母亲体弱多病。不过幸运的是,他们生下健康美丽的女儿。嫁给了信使葛雷格后,她和父母的社会阶层提升了两个层次。他带着他们三人进入他的家庭,尽管一直分配不到最好的信使路线,但他赚的钱还是够一家人开心过活。”
他摇头。“但是现在,她必须支付租金,还要养活三个人。她还不能离家太远,因为他的父母没有能力照顾自己。”
“你愿意帮她真好。”亚伦说,感觉好过一点,“她笑起来很美。”
“你帮不了所有人,亚伦。”瑞根说,“但你应该尽力帮助你能够帮助的人。”亚伦点头。
他们沿着蜿蜒的道路爬上一座山丘,最后抵达某个宅院前。一面六英尺高的高墙沿着宽敞的庭院而建,宅邸本身有三层楼高,有数十扇窗户,全都是会反射阳光的玻璃窗。单是这栋宅邸就已经比博金丘的大殿还大,而博金丘大殿足以在冬至庆典时容纳提贝溪镇所有镇民。宅邸和围墙上都漆有亮眼的魔印。亚伦心想,如此富丽堂皇的地方必定是公爵的家。
“我妈有个魔印加持的玻璃杯,和钢铁一样硬。”他说着抬头看向窗户,这时一个瘦子快步跑上前来开启栅门。“她平常都把它收好,偶尔有客人来时才会拿出来,让人看看它有多亮。”他们穿过不曾被地心魔物蹂躏的菜园,好几个人在里面挖菜。
“这是密尔恩城里唯一一栋完全采用玻璃窗的建筑。”瑞根骄傲地说,“我重金聘人绘制魔印,确保它们不会破碎。”
“我懂得那种技巧,”亚伦说,“但是你需要恶魔接触玻璃才能提供魔力。”
瑞根轻笑摇头。“或许不需要。”
庭院中还有比较低矮的建筑,有烟囱的石头房舍,人们来来去去,就像一座小村庄。脏兮兮的小孩蹦蹦跳跳,女人一边忙着家务事,一边望着他们。他们一路来到马厩,一名马夫立刻上来接过“夜眼”的缰绳。他对瑞根很恭敬,仿佛见到了童话中的国王。
“我以为我们要先回你家再去拜访公爵。”亚伦问。
瑞根大笑。“这里就是我的家啊,亚伦!你以为我会无条件冒着生命危险在旷野中闲逛吗?”
亚伦看着豪宅,双眼圆睁问道:“这一切都是你的?”
“全都是。”瑞根点头道,“公爵对于不畏惧地心魔物的人们出手向来大方。”
“但葛雷格家却没这般阔气。”亚伦质疑。
“葛雷格是个好人。”瑞根说,“但他只是位还算合格的信使。他只要每年跑一趟提贝溪镇,并且在路过的偏远村落稍事停留就心满意足了。像那样的信使或许可以养家糊口,但是不可能累积很多财富。珍雅之所以能够得到那么多利润,完全是因为我自掏腰包买东西专卖给霍格。以前葛雷格必须向公会借钱进货,而公会抽成抽得很重。”
某个高个子男人鞠躬并打开豪宅大门。他面无表情,身穿褪色的蓝色羊毛外套。他的脸和衣服都很干净,与那些在庭院里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进屋后,一名比亚伦大不了多少的男孩立刻跳起身来。他跑到大理石台阶下拉扯一条铃绳,屋内顿时铃声大作。
“看来你的好运还没到头。”不久后,一位女子大声说道。她有一头黑发,以及一双闪亮的蓝眼睛。她身穿一袭深蓝色长袍,比亚伦这辈子见过的所有衣服都还要华丽,腰和颈部戴满闪闪发光的珠宝。她站在大厅上方的大理石阳台上凝望着他们,脸上带着冰冷的微笑;亚伦从来不曾见过如此高雅美丽的女人。
“我妻子,伊莉莎。”瑞根低声说道,“一个回家的理由……同时也是离家的理由。”亚伦不确定他是不是在开玩笑;女人似乎不是很高兴见到他们。
“总有一天,你会死在地心魔物的手里的。”伊莉莎一边下楼一边说道,“到时候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嫁给那位比我还年轻的情夫了。”
“那是不可能的事。”瑞根微笑说道,将她拉到身前轻轻一吻。他转向亚伦,解释道:“伊莉莎总是梦想有一天可以继承我的财产。我对抗地心魔物不但是为了保护自己,同时也是为了不让她称心如意。”
伊莉莎大笑,亚伦这才轻松。“这位是?”她问,“一个让你不必在我的肚子里孕育的孩子吗?”
“我只需融化你那条结冰的衬裙,亲爱的。”瑞根反唇相讥,“这位是提贝溪镇的亚伦,我在路上遇到他的。”
“在路上?”伊莉莎问,“他只是个小孩!”
“我才不是小孩!”亚伦大声说道,随即自觉愚蠢。瑞根冷冷看他一眼,他连忙低下头去。
伊莉莎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吼叫。“脱掉你的护具,快去洗澡。”她命令丈夫道,“你满身都是汗水和尘土的味道,我来招待客人。”
瑞根离开,伊莉莎唤来仆役帮亚伦准备点心。瑞根家的仆役似乎比全提贝溪镇的人加起来还多。他们为他切了一大块冷火腿以及一片厚厚的酥皮面包,搭配奶油块和牛奶。伊莉莎看着他吃,亚伦想不出该说什么,只顾全神贯注在餐盘上。
吃完奶油后,一名身穿和男仆役外套同色服装的女仆进入屋内,朝伊莉莎鞠躬。“瑞根老爷在楼上等你。”她说。
“谢谢你,母亲。”伊莉莎回应道,露出古怪的表情,手指有意无意地在肚子上轻抚。接着她面带微笑,转向亚伦。“带我们的客人去洗澡。”她吩咐道,“等你可以看出他皮肤的颜色后再让他出来。”
亚伦习惯站在水槽里往身上淋冷水,一看到瑞根又深又宽的石制澡盆就感到浑身不自在。他默默等待女仆玛格莉特在澡盆中添加热水,为他驱逐寒意。她和所有的密尔恩人一样个子很高,目光友善,发色犹如蜂蜜,帽子底下只露出几绺灰发。她转身背对亚伦。让他脱光衣服进入澡盆。在看见他背上以针线缝合的伤口时,她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赶紧走过去察看他的伤势。
“噢!”亚伦在她轻戳最上面的伤口时叫道。
“别像个孩子。”她责备道,搓揉食指和大拇指,然后放到鼻子前闻了闻,亚伦咬紧牙关,任由她在所有伤口上重复这个动作。“你比你想象中还要幸运,”她终于说道,“当瑞根说你受伤的时候,我以为只是一点擦伤,但是这个……”她啧啧说道:“你妈没教过你晚上不要在外逗留吗?”
亚伦想要回嘴,但却忍不住哽咽。他紧咬嘴唇没有说话。玛格莉特注意到了他的反应,立刻改变语气。“这些伤口愈合得很好。”她指着他的伤口道,接着拿出肥皂,开始轻轻地冲洗伤口。亚伦咬紧牙关。“等你洗好澡后,我会帮你准备药膏和干净的绷带。”
亚伦点头。“你是伊莉莎的母亲吗?”他问。
女人大笑。“造物主呀,孩子,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她称呼你为‘母亲’。”亚伦说。
“因为我是母亲。”玛格莉特骄傲地说道,“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其中一个很快也会成为母亲。”她哀伤地摇头。“可怜的伊莉莎,尽管拥有这么多财富,仍只是个女儿,而她已经三十多岁了!想起来就让人伤心。”
“身为母亲这么重要吗?”亚伦问。
女人看他的样子仿佛他刚刚问的是空气重不重要。“有什么能比身为母亲更重要?”她问,“女人的义务就是孕育小孩,维持本城的壮大。这就是母亲之所以拥有最高的荣誉,可以在晨间市场中优先选择商品,而且所有公爵的议会顾问都是母亲的原因。男人擅长打烂东西以及建造东西,但是政治和文书最好还是交给上过母亲学校的女人处理。还有,在公爵过世后,有权选举新公爵权利的人也是母亲。”
“那为什么伊莉莎不是母亲?”亚伦问。
“不是尝试不够的问题。”玛格莉特承认道,“我敢说她此刻正在尝试。出门六个星期可以让任何男人猛得像头公牛,而且我还煮了受孕药茶放在她的床头柜上。或许这样会有帮助,不过再蠢的人都知道最佳的受孕时期是黎明破晓前。”
“那他们为什么还没生孩子?”亚伦问。他知道生孩子与瑞娜和班妮想玩的游戏有关,但是他对具体的细节还是不太了解。
“只有造物主才知道。”玛格莉特说,“或许伊莉莎不孕,或许不孕的是瑞根,这真的很可惜。像他这样的好男人真的不多,密尔恩需要他的好儿女。”
她叹气。“伊莉莎十分幸运,因为他到现在还没离开她,或是去找年轻女仆生小孩。看在造物主的分上,她们都很愿意帮他生小孩。”
“他可以离开他的妻子?”亚伦语气骇然。
“不要这么惊讶,孩子。”玛格莉特说,“男人需要儿女,他们会不择手段取得子女。欧克公爵已经娶了三个女人,但至今还没有一个儿子!”她摇头。“但瑞根不会。有时候他们会像地心魔物一样吵架,但是他爱伊莉莎就像喜爱阳光,他永远不会离开。伊莉莎也不会,不管她为此放弃了什么。”
“放弃?”亚伦问。
“她是贵族。”玛格莉特说,“她母亲是公爵议会的成员。只要伊莉莎嫁给另一名贵族,并且怀孕生子,她也可以为公爵服务。但是她为了和瑞根在一起而自贬身份,违逆她母亲的意愿。她们在婚后就没再交谈过了。现在伊莉莎成为商人阶级,是很有钱的商人。在母亲学校拒收的情况下,她永远无法于城内取得任何地位,更别提要在公爵议会中服务。”
玛格莉特为沉默的亚伦清理伤口,然后自地上捡起他的衣服。她在啧啧声中检视上面的污点和破洞。“我趁你洗澡的时候尽量帮你补补。”她承诺道,然后把他一个人留在澡盆里。她离开后,亚伦试图搞清楚她刚刚告诉他的一起,但实在有太多难以理解的地方。
玛格莉特让亚伦联想到洛斯克的女儿卡特琳·霍格。“她会告诉你世界上所有的秘密,因为这样可以让她多听一会儿自己的声音。”希尔维总是这么说。
不久后,女人带着一套干净但不太合身的衣服回来。她帮他绑扎伤口,并且在他的抗议声中帮他穿衣。他必须卷起衣袖才能看见自己的手掌,卷起裤管才不让自己绊倒,但是亚伦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这种干净清爽的感觉了。
他和瑞根、伊莉莎提前共进晚餐。瑞根修好胡子,绑起头发,换上质料绝佳的白衬衫、深蓝色绒布夹克和裤子。
为了庆祝瑞根回来,厨房宰了一头猪,餐桌很快就放满猪排、猪肋、培根薄片,以及鲜嫩多汁的香肠,仆人端上大壶冷冻麦酒及干净清凉的冷水。伊莉莎在瑞根指示仆役为亚伦倒杯麦酒时皱起眉,但是没有说什么。她轻啜杯中的红酒,那只玻璃杯精致到亚伦生怕会被她纤细的手指捏碎。晚餐还有比他曾经见过的面包都白的硬皮面包,以及大碗水煮芜菁和马铃薯,上面涂满一层厚厚的奶油。
虽然看着这些食物直流口水,亚伦还是忍不住想起外面街道上乞讨的人们。尽管如此,罪恶感还是迅速被饥饿征服,他每道菜都夹了一些,竟塞了满满一大盘子。
“造物主呀,你哪有那么大的肚子吃这么多东西?”伊莉莎问,一边拍手一边饶富兴味地看着亚伦清空眼前的餐盘。“你的肚子有洞吗?”
“不要理她,亚伦。”瑞根建议道,“女人可以在厨房里挑剔一整天,吃饭时却只吃一点点,以免显示自己缺乏教养;男人才是真正的美食家。”
“他说得没错。”伊莉莎两眼一翻说道,“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样享受人生。”瑞根身体一震,杯中的麦酒溅了出来,亚伦这才发现她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亚伦觉得自己喜欢她。
晚餐过后,一名身穿胸口绘有公爵盾牌的灰色大衣的侍从过来送信。他提醒瑞根去觐见公爵,瑞根叹了口气,但还是向侍从保证会立刻赴约。
“亚伦的打扮不适合去见公爵。”伊莉莎担心道,“见公爵不能打扮得像个乞丐。”
“这可没有办法,我的夫人。”瑞根回道,“离天黑只剩几个小时,我们不可能有时间去找裁缝。”
伊莉莎不愿接受这种手法。她凝视男孩一段时间,接着轻弹手指,步出房间。不久后,她带着蓝色紧身上衣和一双亮皮靴回来。
“我们有一名侍从的年纪和你差不多。”她一边帮亚伦穿衣一边说道。上衣的衣袖很短,鞋子窄得脚痛,但伊莉莎女士似乎十分满意。她拿梳子帮他梳了梳头发,然后后退一步。
“可以了。”她微笑说道。“在公爵面前要注意礼貌,亚伦。”她吩咐道。亚伦由于衣服不合身而浑身不自在,但仍对她微笑点头。
公爵的城堡是魔印守护下的密尔恩堡中的一座有魔印守护的堡垒。外墙由密合石块建成,超过二十英尺高,绘有密密麻麻的魔印,有全副武装的枪兵巡逻。他们骑马穿越城门,进入一座宽广的庭院,宫殿就位于庭院中央。这座宫殿令瑞根的宅邸相形见绌,它有四层楼高,还有几座高出两倍的高塔。每个石头上都绘有鲜明的魔印,窗户上反射着玻璃光。
武装守卫在内庭中巡逻,身穿公爵侍从制服的人忙进忙出。一百名男子在内庭干活;木匠、石匠、铁匠以及屠夫。亚伦看见庭中囤积许多谷物和牲畜,还有比瑞根家的菜园还大的菜园。在亚伦看来,就算紧闭大门,公爵也可以在这座堡垒中生存到永远。
宫殿沉重的大门关闭后,内庭的噪声和气味随即被隔绝在外。入口大厅地上铺有宽厚的地毯,冰冷的石墙上垂着美丽的绣帷。除了几名守卫,他们看不见任何男人。数十名女子忙进忙出,宽松的裙摆飘逸生风。有些在石板上计算数字,其他人则将计算结果填入沉重的书册。少数几名服饰华丽的女子傲慢地四下巡视,监督他人工作。
“公爵在接见厅。”其中一名女子说道,“他已经等你很久了。”
接见厅外排起了长龙,大多数是手里拿着鹅毛笔和成捆文件的女人,不过还是有几名身穿华服的男子。
“低阶请愿人。”瑞根解释道,“都希望能在晚钟响起、被迫离开前见公爵一面。”
低阶请愿人似乎都意识到天色已晚,于是开始大声争论下个轮到谁进去。但是一看到瑞根出现,交谈声立刻打住。当瑞根走过众人身旁,直接穿过整队人时,低阶请愿人一声不吭,然后在他走过后如同争食的狗群般紧跟而上。他们一路跟到接见厅入口,随即在守卫的目光前停下脚步。他们挤在入口外,看着瑞根与亚伦步入接见厅。
密尔恩欧克公爵的接见厅让亚伦感觉自己十分渺小。圆形屋顶离地好几层楼高,火把架设在围绕欧克王座四周的大理石柱上。每根石柱都刻有魔印。
“高阶请愿人,”瑞根指着在接见厅里走来走去的男男女女低声解释道,“他们喜欢组成小团体。”他对着聚集在门旁一大群男人点一点头。“富商。”他说,“四下花钱疏通,购买在宫殿中间晃的权利,借以探听消息,或是看看可以把女儿嫁给哪个贵族。”
“那里——”他面朝一群站在富商前方的年迈女子——“主母议会,等着向公爵报告今日的事务。”
王座附近有一群身穿凉鞋和棕色素胞的男人,沉默而稳重地站着。少数几名低声说话,其他人则默默倾听。“每个宫廷都须有教徒驻守。”
最后,他指向围在公爵身边喋喋不休的华服男子,这些男人身边另有一群端着食物和饮料的仆役在忙碌服侍。“贵族。”瑞根道,“公爵的外甥、表亲、二等表亲、三等表亲,全在他面前谄媚示好,幻想着万一欧克在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离开王座会发生什么事。公爵痛恨他们。”
“那为什么不赶走他们?”亚伦问。
“因为他们是贵族。”瑞根说,仿佛这句话就足以解释一切。
走到通往王座的半路上时,一名高个子女人迎上来拦住他们。她的头发以布条扎在脑后,脸上皱纹深刻到好像有魔印刻在上面。她身形微弓,神态庄严,但垂在下巴下的肉块不停抖动。她有种类似西莉雅的气势——一个习惯下达命令,并且没人胆敢质疑她的女人。她不屑地看着亚伦,嗤之以鼻,仿佛闻到粪堆的味道。她抬头望向瑞根。
“欧克的宫廷总管,琼恩。”瑞根在对方还听不见他们说话时喃喃说道,“母亲,贵族,有八分之一的地心魔物血统。等我停步你才停步,不然她会叫你去马厩里等我觐见公爵。”
“你的侍从必须在大厅外等候,信使。”琼恩走到他们面前说道。
“他不是我的侍从。”瑞根说着继续前进。亚伦维持原速,琼恩被迫放下威严,快步让到一旁。
“公爵阁下没有时间接见所有流浪街头的孤儿,瑞根!”他低声喝道,加快脚步跟上瑞根,“他是什么人?”
瑞根停下脚步,亚伦跟着停步。他转身凝视女人,身体凑上前去。琼恩主母或许很高,但是瑞根比她更高,而且体重比她重上三倍。单是这股气势就让他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他是我选择要带的人。”他透过齿缝冷冷说道。他把一袋装满信件的包裹丢给她,她则反射性地接下包裹。包裹一入手,富商和主母议会成员立刻将她围起,牧师也派遣辅祭凑了过去。
贵族注意到底下的骚动,向隔壁的人指手画脚。突然间,他们身边有半数的人迎了上来。亚伦才知道那些只是身穿华服的仆役。贵族们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模样,但是他们的仆役就和其他人一样拼命挤向那堆包裹。
琼恩将信件交给自己的仆役,然后迅速奔向公爵,通报瑞根的到来,虽然她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瑞根造成的骚动早已引起公爵本人的注意,欧克看着他们走上前来。
公爵年近六十,身材魁梧,头发花白,胡须浓密。他身穿绿色短袖上衣,衣服沾到手指上的油渍,不仅绣有华丽的金边,外面还加穿了一袭毛边披风。他手上戴满闪闪发光的戒指,额头上戴着金冠。
“你终于决定大驾光临了。”公爵大声说道,听起来像是说给其他人听。这句话确实发挥功效,贵族们纷纷点头,交头接耳,而抢夺邮件的人群中也有好几个人抬起头来。“难道我的事还不够急吗?”他问。
瑞根来到首席前,以冰冷的目光直视公爵的双眼。“四十五天的路程,先去安吉尔斯,然后取道提贝溪镇回来!”他大声说道,“是三十七个晚上在地心魔物的持续攻击下露宿野外!”他的双眼不曾离开公爵脸上。亚伦知道,他也一样,是在说给厅内所有人听。大多数人听到他的话都忍不住脸色发白,浑身发抖。
“离家六个星期,公爵阁下,”瑞根说,压低一半音量,但仍让所有人都听到他的声音,“你难道不愿让我先回家盥洗,与妻子一同用餐吗?”
公爵迟疑片刻,目光在大厅中游移。最后,他发出豪迈的笑声。“当然不会!”他大声道,“冒犯公爵会让你的日子十分难受,但是冒犯老婆的话你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啦!”
众人哈哈大笑,紧张的气氛立刻化解了。“我要私下和我的信使谈!”笑完后,公爵立刻下令。急着想要探听消息的人们发出一阵不满的声浪,但琼恩指示自己的仆人带着信使离开,大多数人立刻跟了上去。贵族们死赖着不走,直到琼恩用力拍击手掌。这个动作把他们吓了一跳,随即以最有尊严的速度鱼贯而出。
“待着。”瑞根低声对停在一定距离之外的亚伦说道。琼恩指示守卫,守卫随即拉上沉重的大门,然后待在门内。与城门外的守卫不同,这些守卫神色戒备且训练有素。琼恩走到自己的主人身边站定。
“以后不准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我来这一套!”清场完毕后,欧克随即吼道。
瑞根微微鞠躬,表示收到命令,但连亚伦都看得出来那只是礼节上的。男孩满心敬畏,瑞根简直无所畏惧。
“提贝溪镇有消息传来,公爵阁下。”瑞根开口道。
“提贝溪镇?”欧克大声道,“我管提贝溪镇干吗?林白克怎么说?”
“他们在缺乏食盐的情况下度过一个严冬。”瑞根继续说道,好像刚刚公爵没有说话,“而且还发生了一次恶魔攻击事件……”
“黑夜呀!瑞根!”欧克吼道,“林白克的答复可能影响密尔恩的全体居民好几年的生活,不要向我提什么落后地区贫困小镇的出生死亡清单和收成数量!”
亚伦吓得倒抽一口凉气,退到瑞根身后。瑞根安抚地轻捏他的手臂。
欧克继续进逼。“他们在提贝溪镇发现黄金吗?”他问道。
“没有,阁下。”瑞根回复,“但是……”
“阳光牧地新开了一座煤矿?”欧克打断他。
“没有,阁下。”
“他们发现失传许久的战斗魔印?”
瑞根摇头。“当然没有……”
“你至少有带回足以支付你这趟来回开支的沼泽米吧?”欧克问。
“没有。”瑞根不悦。
“很好。”欧克说着搓揉双掌,仿佛拍掉手上的灰尘,“那么接下来的一年半中我们都不须关心提贝溪镇了。”
“一年半太久了。”瑞根态度坚决,“镇民需要……”
“那就免费前往。”公爵打断他,“这样我就负担得起了。”
眼看瑞根没有立刻回应,欧克面露微笑,心知自己已经赢得这场争论。“安吉尔斯有什么消息?”他问道。
“林白克公爵托我带信。”瑞根叹气,手伸进外套,取出一根上有蜜蜡封住的管状容器,但公爵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直接说答案,瑞根,愿意还是不愿意?”
瑞根两眼一眯。“不愿意,阁下。”他说,“他的答案是不愿意。前两批货物都遗失了,所有随队人员也消失。林白克公爵不打算继续派遣商队。他的人伐木的速度有限,而对他而言,木材比食盐重要。”
公爵满脸涨红,亚伦以为他会立刻爆炸。“可恶,瑞根!”他大声怒吼,重重甩拳,“我需要那些木材!”
“公爵阁下认为他更需要那些木材来重建大河桥。”瑞根沉稳地道,“位于分界河南岸。”
欧克公爵嘶嘶作响,目露凶光。
“这是林白克的总管大臣的主意。”琼恩发表意见,“多年来,詹森一直试图帮林白克染指部分过桥费。”
“既然有办法全拿,又何必只取一部分?”欧克同意,“关于我在收到这种答复时会有什么反应,你是怎么向他说的?”
瑞根耸肩。“身为信使不该揣测公爵的意思。你认为我该怎么说?”
“说躲在木头堡垒里的人不该在别人家后院里放火。”欧克怒道,“我不须提醒你,瑞根,那些木材对密尔恩有多重要。我们的煤的产量逐年减少,没有燃料,所有矿坑的矿砂都没法提炼,半座城市将会结冰!如果事情走到这个地步,我一定会亲自放火烧掉他的新大河桥!”
瑞根鞠躬,表示自己了解这些事实。“林白克公爵知道这点,”他说,“他授权我提出还价。”
“什么还价?”欧克问,扬起一边眉毛。
“重建大河桥的建材,以及半数过路费。”琼恩在瑞根开口前已经猜到,“而且河桥镇要搭建在邻近安吉尔斯的分界河岸。”
瑞根平静地点点头。
“黑夜呀!”欧克诅咒,“造物主呀,瑞根,你到底站在哪边?”
“我是信使。”瑞根骄傲地回应,“我不站在任何一边,我只是回报他人要求我传达的信息。”
欧克公爵猛然起身。“那就以深夜的黑暗之名告诉我,我付你这么多钱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大声问。
瑞根将脑袋侧向一旁。“你想要亲自跑一趟吗,公爵阁下?”他和善地问。
公爵脸色发白,不作回应。亚伦可以感受到蕴含在瑞根简短回应中的力量。如果可能,他想要成为信使的欲望比之前还要强烈。
公爵终于认命地点点头。“我会考虑考虑。”他终于说道,“天色已晚,你可以回去了。”
“还有一件事,公爵阁下。”瑞根补充,示意亚伦迎向前来,但是琼恩指示守卫打开大门,高阶请愿人随即涌入接见厅。公爵的心思已经不在信使身上。
瑞根在琼恩离开欧克身旁时挡住她的去路。“主母,”他说,“关于这个男孩……”
“我很忙,信使,”琼恩语气不屑,“或许你该等我不忙的时候再‘选择’带他前来。”她偏过头去,迅速离开他们身旁。
一名商人来到他们面前。此人壮得像头大熊,而且只有一只眼,另一个眼眶中只是带有伤疤的肉块。他的胸口绘有手持长矛和背袋的骑士标志。“很高兴看到你平安无恙地回来,瑞根。”男人道,“明天早上你会前往公会递交报告?”
“马尔坎公会长,”瑞根鞠躬说道,“很高兴见到你。我在路上遇到这个男孩,亚伦……”
“在城市之间的野外?”公会长语气惊讶,“你不该这样做的,孩子!”
“距离城市好几天的路程,”瑞根强调道,“这个孩子绘制魔印的技巧强过很多信使。”马尔坎听完这话,扬起一边眉毛。
“他想要成为信使。”瑞根继续说道。
“你找不到比信使更光荣的职业。”马尔坎对亚伦说道。
“他在密尔恩无亲无故。”瑞根说,“我在想他或许可以在公会担任学徒……”
“瑞根,”马尔坎说道,“你我都清楚,只有合格的魔印师才能成为公会学徒。去找文辛公会长试试。”
“这个孩子已经会绘制魔印了。”瑞根争辩,不过他的语气比和欧克公爵说话时明显恭敬许多。马尔坎公会长的体形比瑞根还要健硕,看来也不像是会被在野外过夜之类的故事吓着的人。
“那他要在魔印师公会取得资格应该不是难事。”马尔坎说着转过身去,“明天早上再见。”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瑞根环顾四周,在富商群中找到另一个男人。“跟我来,亚伦。”他低吼一声,迈步穿过接见厅。“文辛公会长!”他边走边叫。
对方在他们走近时抬起头,然后离开自己那群人,走过来向他们招呼。他对瑞根鞠躬,是出于尊敬,而不是因为身份高低。文辛留着油亮的黑色山羊胡,光滑的大背头。肥胖的手指戴满闪闪发光的戒指。他胸徽是一个关键魔印,是魔印网中所有功效魔印的基础。
“我能为你效劳吗,瑞根?”公会长问道。
“这个孩子叫亚伦,来自提贝溪镇。”瑞根说着指向亚伦,“在一次地心魔物攻击事件中沦为孤儿,他在密尔恩无亲无故,而他希望成为信使公会的学徒。”
“这样很好,瑞根,但是和我有什么关系?”文辛问道,一直没有看亚伦一眼。
“除非登记成为魔印师,不然马尔坎不肯收他入会。”瑞根说。
“是呀,这是一个问题。”文辛同意。
“这孩子懂得绘制魔印。”瑞根说,“如果你愿意帮忙……”
文辛摇头。“很抱歉,瑞根,你不能指望我相信,来自偏远小镇的乡巴佬拥有够格登记成为魔印师的绘制技巧。”
“这个孩子的魔印切断了石恶魔的一条手臂。”瑞根说。
文辛大笑。“除非你还带着那条手臂,瑞根,不然这种鬼话还是说给吟游诗人听吧。”
“那你可以帮他安排学徒身份吗?”信使问。
“他有钱支付学徒费用吗?”文辛问。
“他是流落街头的孤儿。”瑞根抗议道。
“或许我可以找个魔印师收留他当仆役。”公会长提议道。
瑞根一脸不悦。“谢谢,那就不用麻烦了。”他说完带着亚伦转身离开。
他们加速赶往瑞根的住所,因为太阳再过不久就会下山。亚伦看着密尔恩繁忙的街道逐渐冷清,人们小心翼翼地检查着魔印,紧闭家门。即使拥有石板街道以及厚重的魔印城墙,所有人在夜晚来临时,依然把自己关在家里。
“我不敢相信你竟然那样和公爵讲话。”亚伦一边赶路一边说道。
瑞根窃笑。“身为信使的第一要件,亚伦,”他说,“商人和贵族或许会付钱给你,但是只要你容许他们,他们就会骑到你头上。你在他们面前必须得表现得像个国王,永远不要忘记出城冒险的人是谁。”
“这套对付欧克十分有效。”亚伦同意。
瑞根听到这名字,眉头立刻皱起。“自私的猪猡。”他啐道,“除了自己的口袋什么都不在乎。”
“没关系。”亚伦说,“去年秋天提贝溪镇在缺乏食盐的情况下还不是撑过来了,再撑一次也没问题。”
“或许。”瑞根火气稍缓,“但他们本来没必要这样。还有你!一个好公爵一定会问我为什么要带孩子前往接见厅。一个好公爵会让你接受王室庇护,不会让你流落街头乞讨度日。马尔坎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测试一下你的技巧难道会要了他的老命吗?还有文辛!只要你付得出学费,那个贪婪的混蛋会在太阳下山前找个魔印大师来收你当学徒!仆役,他说得出口!”
“学徒不是仆役吗?”亚伦问。
“完全不是。”瑞根说,“学徒是商人阶级。他们学习技能,然后自行出来闯荡,或是和另一名大师共同创业。仆役一辈子就是仆役,除非通过婚姻关系提升阶级,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他们把你当成仆役。”
他说完陷入沉默。而亚伦,尽管仍搞不清楚其中差别,认为这个时候最好不要继续追问。
穿过瑞根家的魔印后没多久,天就已经完全黑了。玛格莉特带领亚伦前往一间几乎有杰夫整栋房子一半大的客房。客房中央摆有一张高到亚伦必须用爬才能上床的床铺,而由于他一辈子只睡过地板和草垫,所以在沉入柔软的床铺里时,他感到十分惊讶。
他很快就陷入沉睡,但在听见争吵声时立刻惊醒。他溜下床铺,离开客房,朝声音来源移动。宅邸走廊空无一人,仆役都已经回房休息。亚伦来到楼梯最上方,争吵的声音逐渐清楚,是瑞根和伊莉莎在吵架。
“……收留他,这就是最后的决定。”他听见伊莉莎说,“反正信使也不是小孩子的工作!”
“他想当信使。”瑞根坚持。
伊莉莎哼了一声。“把亚伦丢给其他人,不能减轻你在明知该带他回家的情况下仍带他前来密尔恩的罪恶感。”
“恶魔粪,”瑞根大声说道,“你只是想要找个可以从早到晚让你照顾的孩子。”
“我不准你把这件事算到我的头上!”伊莉莎恶狠狠地说,“当你决定不带亚伦回提贝溪镇时,你就必须肩负起照顾他的责任!此刻你应该扛起这个责任,而不是到处找人照顾他。”
亚伦竖耳倾听,但是瑞根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他想要下楼参与讨论。他知道伊莉莎是一片好意,但是他已经厌倦了让大人帮他计划自己的人生。
“好吧。”瑞根终于说道,“我把他交给卡伯怎么样?他不会鼓励那孩子成为信使。我会支付所有费用,我们可以常常去店里看他,关注他的生活状况。”
“我认为这是好主意。”伊莉莎同意,声音中的怒意已然平息,“但是亚伦可以住在这里,没有理由去睡某间工坊的硬板凳。”
“学徒生涯本来就不好过。”瑞根说,“想要掌握绘制魔印的技巧,他必须从日出到日落一直待在那里,而如果他打算成为信使,他就得接受各式各样的训练。”
“好吧。”伊莉莎气冲冲地说,但不久语气便转柔。“现在过来在我肚子里放个孩子。”她柔声说道。
亚伦轻声溜回客房。
亚伦一如往常在天亮前睁开双眼,但一时之间,他以为自己还在沉睡,或者飘浮在白云上。接着他想起自己身在何处,随即伸展四肢,感受塞满羽毛的床垫和枕头的柔软舒适,以及羽毛被带来的温暖。壁炉中的炉火现在剩下一堆暗淡的余烬。
他有一股想要待在床上的强烈欲望,但尿意迫使他离开床铺温柔的拥抱。他滑到冰冷的地板上,依照玛格莉特的指示,自床下拉出两个夜壶。他在一个壶里小便,另一个壶里大便,然后将夜壶放在门边,等人取走用作花园的肥料。密尔恩的土壤贫瘠,居民不会浪费任何东西。
亚伦走到床边。昨晚他一直凝望窗户,直到眼皮垂下,但是窗户上的玻璃依然令他着迷。看起来似乎空无一物,实际上却坚硬异常,宛如一张魔印网。他伸指触摸玻璃,在晨霜上画下一道直线。他想起瑞根携带式魔印圈上的魔印,于是将直线转化为其中一个印记。他继续画出好几个魔印,在玻璃上吹气以消除他的杰作,然后重新描绘。
心满意足后,他穿上衣服,走到楼下,发现瑞根站在窗边一面喝茶,一面欣赏太阳自群山之间缓缓升起的景色。
“你起得很早。”瑞根微笑说道。“有朝一日,你一定会成为信使。”亚伦感到万分骄傲。
“今天我会带你去找我一个朋友。”瑞根说,“一名魔印师。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是他教导我绘制魔印的,他现在想收学徒。”
“我不能向你学吗?”亚伦满怀期望地说,“我会努力用功。”
瑞根轻笑。“我毫不怀疑。”他说,“但我不是好老师,而且我待在城外的时间比城内还多。你可以向卡伯学到很多东西。早在我出生前,他就已经是信使了。”
亚伦眼睛一亮,问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他?”
“太阳已经出来了。”瑞根回答,“没有理由不吃完早饭再出门。”
不久后,伊莉莎步入餐厅和他们一起用餐。瑞根的仆役做了满满一桌菜,有培根、火腿、涂了蜂蜜的面包、蛋、马铃薯以及烤苹果。亚伦狼吞虎咽,迫不及待地想要出门。吃完后,他枯坐原位,看着瑞根吃饭。瑞根不理他,在坐立难安的亚伦面前以出奇缓慢的动作享用早餐。
最后,信使放下叉子,擦拭嘴角。“真美味,”他说着站起身来,“我们可以出发了。”亚伦眉开眼笑,跳下椅子。
“先等等。”伊莉莎叫道,两人立刻停下脚步。亚伦想不到这句话会在他心中激起如此巨大的波涛,简直如同听见母亲在说话,他强行压下内心的波涛。
“在裁缝来家里帮亚伦测量尺寸前,你们哪儿都不能去。”她说。
“为什么?”亚伦问,“玛格莉特洗好了我的衣服,还补好了所有破洞。”
“我了解你的苦心,我的夫人,”瑞根帮亚伦说话,“但我们已经觐见公爵了,没有必要急着做新衣。”
“这件事没得商量。”伊莉莎站起身来说道,“我不能让我们家的客人打扮得像个乞丐一样在外面跑。”
信使凝视妻子紧皱的眉头,轻叹一声。“认了吧,亚伦。”他低声劝道,“在她满意前,我们哪儿都别想去。”
裁缝不久便抵达。此人身材矮小,十指灵活,以打结的长绳测量亚伦身上所有的部位,仔细在石板上用粉笔记下各种数据。量完后,他和伊莉莎女士交谈片刻,随即鞠躬离去。
伊莉莎走到亚伦身边,弯腰面对他的脸。“不算太糟吧?”她问,拉直他的上衣,拂开脸上的头发,“现在你可以和瑞根一起去找卡伯大师了。”她抚摸他的脸颊,手掌冰冷而柔软,令他一时沉溺在这种熟悉的感觉中,接着他突然后退,瞪大双眼看着伊莉莎。
瑞根察觉到这一幕,并注意到亚伦缓缓后退仿佛看到恶魔时,妻子脸上受伤的神情。
“我想你刚刚伤到伊莉莎了,亚伦。”瑞根在他们离家后说道。
“她不是我妈。”亚伦压抑自己的罪恶感说道。
“你想念她吗?”瑞根问,“我是指你母亲。”
“想。”亚伦静静回答。
瑞根点头,不再说话。亚伦十分感激他这种反应。他们默默地继续前行,不久亚伦的心思就被密尔恩的奇特景观吸引过去了。到处都弥漫着粪车的臭味,收粪人挨家挨户地收集昨晚的粪便。
“啊!”亚伦捏着鼻子说道,“整座城市的味道比畜棚还难闻!你怎么受得了?”
“基本上只有早上才会这样,收粪人收完就好了。”瑞根回应,“你会习惯的。我们曾经修建过下水道系统,贯穿所有房舍地底的通道,借以处理民众的粪便,但是下水道早在几个世纪前就封闭了,因为地心魔物会利用它们进入城内。”
“你们难道不能直接挖个粪坑吗?”亚伦问。
“密尔恩城的土壤贫瘠。”瑞根说道,“没有私人菜园需要施肥的人家就必须交出他们的粪便,让收粪人收去公爵的菜园做农肥,法律有明文规定。”
“很臭的一条法规。”亚伦说。
瑞根大笑。“或许吧。”他说,“但是这样做可以供我们温饱,并且促进经济。收粪公会长的豪宅让我家看起来像是茅草小屋。”
“我肯定你家比较香。”亚伦说。瑞根再度大笑。
最后他们转过街角,来到一间坚固小巧的店家,该店窗户四周、门梁和门框上都刻有细致的魔印。亚伦懂得欣赏这些魔印,刻得出这些魔印的人肯定拥有一双巧手。
他们在一阵铃铛声中进入店内,里面的景象令亚伦大开眼界。整间店里摆满了各式形状、尺寸与材质的魔印。
“在这里等着。”瑞根说完,走到另一边和坐在工作台边的男人交谈。亚伦在店内闲逛,几乎没注意到他已离开。他敬畏地伸手轻触绣在挂毯上的魔印,刻在光滑石头表面的魔印及以金属铸模而成的魔印。这里有专为农场打造的魔印桩,还有瑞根用的那种携带式魔印圈。他试图记住眼前的魔印,但数量实在太多了。
“亚伦,过来!”不久后,瑞根叫道。亚伦吓了一跳,连忙跑过去。
“这位是卡伯大师。”瑞根指着一名年近六十的老人介绍道。以密尔恩人的标准来看,此人并不算高大,反倒给人强壮的男人发福后的感觉。浓密的灰胡中只剩下一些黑胡掺杂在内,他的脸深埋在其中,脑袋上留着整整齐齐的短发。皮肤上满是皮革般的皱褶,拳头可将亚伦的手掌完全罩住。
“瑞根告诉我你想当魔印师。”卡伯说着亚伦重重坐回板凳上。
“不,先生。”亚伦说,“我想当信使。”
“所有你这个年纪的男孩都想当信使。”卡伯说,“聪明的人会在害死自己前抢先醒悟。”
“你不也曾是个信使?”亚伦问,对方的态度令他十分困惑。
“我是。”卡伯承认,卷起衣袖露出一个刺青,与瑞根的刺青十分类似,“我的足迹踏遍五大自由城邦以及十几座偏远村落,并且赚到了我自以为永远花不完的财富。”他稍停片刻,让亚伦心中的迷惑持续酝酿。“我同时也赚到了这个,”他说着撩起上衣,露出满是疤痕的腹部,“还有这个。”他说着踢开一只鞋子,原先四个脚趾的位置,现在只剩下已愈合的半月形伤疤。
“时至今日,”卡伯说,“我只要睡一个小时一定会惊醒,伸手摸索我的长矛。是的,我曾是信使,技巧高超,幸运无比,但我仍不期待任何人走上这条道路。担任信使或许看起来十分光荣,但几十个信使里只有一个能像瑞根这样住豪宅,受人尊敬,其他的很可能都会惨死在路边。”
“我不在乎。”亚伦说,“这是我的志向。”
“那我和你来个约定。”卡伯说,“要当信使,最重要的就是要先成为魔印师,所以我会收你作学徒,教导你成为魔印师。有时间的话,我会额外教你一些野外生存之道。学徒阶段为期七年。到时候如果你依然打算成为信使……好吧,那是你自己的人生。”
“七年?”亚伦愣了愣。
卡伯哼了一声。“绘制各种魔印不是两天就能学会的,孩子。”
“我已经懂得绘制一些魔印了。”亚伦争辩。
“瑞根告诉过我。”卡伯说,“他也告诉我你是在完全不懂几何学和魔印论的情况下绘制魔印的。以目测方式绘制魔印或许不会让你明天就死,孩子,甚至可以撑上一个星期,但我敢保证你一定会死。”
亚伦跺了跺脚。七年听起来就像永远那样久远,但是内心深处,他很清楚大师说得没错。背上的痛楚随时提醒自己他还没有准备好再度去面对地心魔物。他需要这个男人懂得的技巧。他毫不怀疑有无数信使死在恶魔手中,而他发誓自己绝不要因为固执到不愿从错误中学习教训,而成为其中之一。
“好吧。”他终于同意道,“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