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 AR
黎莎撩起裙摆,拼命奔跑,但她家离布鲁娜小屋不止一里路,她心里十分清楚自己绝不可能及时赶到。她的家人在她身后大叫着追赶,但他们的声音都被淹没在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声中。
她的身侧传来一阵刺痛,背部和大腿上被伊罗娜的皮带抽出来的伤痕疼痛难忍。她摔了一跤,爬起来时擦伤了手掌。她挣扎起身,不管全身的痛楚,凭借意志力继续朝前奔跑。
跑到一半路程时,阳光终于彻底消失,全新的夜晚召唤来自地心的恶魔。黑暗的迷雾开始升起,凝聚成丑陋的形状。
自己并不想死——黎莎终于认清这一点,但为时已晚。就算这时想回头,她家比布鲁娜家更远,而且中间没有其他人家。由于镇民抱怨化学药剂的难闻气味,厄尼刻意把房子盖在远离村落的地方。她没得选择,只有继续朝布鲁娜位于树林边缘的小屋奔跑,那里是木恶魔的聚集地。
几头地心魔物在她路过时跃跃欲试,但它们尚未完全成形,无法碰到她。不久后,当一只恶魔的手掌穿透她的胸口时,她感觉到一阵凉意,仿佛鬼魂触摸自己,没有一丝疼痛,也没有影响到她奔跑的速度。
在接近树林的地方不会有火恶魔出没。木恶魔一看见火恶魔就会动手攻击。普通火焰烧不着木恶魔,但火焰唾液可以。一头风恶魔在她面前成形,不过黎莎绕道闪过,对方纤细的双脚没有能力徒步追逐。
前方出现一道光源,是挂在布鲁娜房门旁的油灯。她开始加速冲刺,大声喊道:“布鲁娜!布鲁娜,求你开开门!”
没有回应,屋门保持紧闭,但是前方的路畅通无阻,她开始觉得自己有可能活命。
接着,一头八英尺高的木恶魔来到她面前。
希望落空了。
木恶魔张嘴吼叫,露出满口菜刀般的利齿,浑身肌肉暴突,比史蒂夫还强壮,其外覆盖一层树皮般的厚重外壳。
黎莎在身前比画着魔印,默默乞求造物主赐给自己干净利落的死亡。传说恶魔不但能吞噬肉体,还会吸取灵魂。她想自己很快就会知道这种说法是否正确了。
恶魔逐步逼近,盘算着猎物的逃命方向。黎莎知道自己应该拔腿就跑,但就算没有因为恐惧而四肢僵硬,她还是看不出自己能往哪跑。这头地心魔物就挡在她和唯一的庇护所之间。
布鲁娜的屋门在一阵嘎吱声中开启,光线洒入前院中。恶魔在老太婆步入视线的同时转过身去。
“布鲁娜!”黎莎大叫,“待在魔印后面!前面有头木恶魔!”
“我的视力大不如前,亲爱的!”布鲁娜回答,“但还不至于看不见那丑八怪。”
她又向前踏出一大步,穿越自己的魔印力场。在黎莎的尖叫声中,恶魔朝老妇人直扑而去。
布鲁娜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恶魔以极度恐怖的速度直扑过来。她伸手到披肩中,取出一个小东西,触碰门旁油灯中的火苗;黎莎看到那个东西立刻着火燃烧。
等到恶魔尽在眼前时,布鲁娜举起手,用力一抛。那东西突然爆炸,将木恶魔笼罩在一团液态火焰中。火势照亮夜空,尽管位于数码之外,黎莎仍感受到了一股热浪迎面而来。
恶魔冲势受阻,尖叫着摔倒在地,疯狂打滚,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火焰顽强地附着在它身上,地心魔物只能在地上挣扎惨叫。
“你赶紧进屋里来,黎莎。”布鲁娜在恶魔燃烧的同时说道,“不然会着凉的。”
黎莎裹着布鲁娜的披肩,坐在椅子上,凝视着手中的茶杯冒出来的热气,一点都不想喝。木恶魔的惨叫声持续了很久才完全消失。她想象着在前院中闷烧的残骸,感觉自己恶心想吐。
布鲁娜坐在他的摇椅上,一边熟练转动手中的针线,一边轻轻哼着小调。黎莎不懂她为什么能如此冷静,她觉得自己一辈子再也无法冷静下来。
布鲁娜刚刚检视了她的伤口,除了在涂药包扎时偶尔嘟哝几句,一句话也没有说。很显然地,其中有几道伤痕是在途中自己弄伤的。她同时也指导黎莎如何折叠和填塞布块,以堵住两腿之间的经血,并且告诫她要经常换洗。
但现在布鲁娜又坐回摇椅上,仿佛什么异常的事都没发生过,屋里只听到织针的交错声以及木柴燃烧的啪啦声。
“你对那头恶魔做了什么?”黎莎开口问道。
“液态恶魔火。”布鲁娜说,“制作困难,非常危险,但那是我知道唯一可以阻止木恶魔的东西。木恶魔不惧怕普通火焰,但液态恶魔火的温度可与火焰唾液相当。”
“我不知道有东西可以杀死恶魔。”黎莎说。
“女孩,我以前就告诉你了,草药师是古老科学的守护者。”布鲁娜说。她咕哝一声,在地板上吐了口痰。“至少有少数草药师是,我或许是唯一还保有恶魔火配方的人。”
“为什么不与众人分享?”黎莎问,“大家从此就能从对恶魔的恐惧中解放出来。”
布鲁娜大笑。“解放?”她说,“这玩意儿可能会烧毁村落,或烧掉大片树林。但没有火焰可以影响火恶魔,也不可能阻挡石恶魔的去路。没有火焰可以抵抗高速飞行的风恶魔,火势令湖面以及池塘燃烧,而伤害水恶魔。”
“尽管如此,”黎莎继续,“你今晚做的事验证了这东西多么有用,你救了我一命。”
布鲁娜点头。“我们保存古老知识,是为了有朝一日我们会再次需要它们,但随着这些知识而来的则是沉重的负担。历史上自相残杀的男人们给我们留下了血的教训——俗人会滥用火焰的秘密。”
“这就是草药师一直都是女人的原因。”她继续道,“一旦男人获得这种力量,他们就会使用它。我愿意高价出售闪电棒和庆典爆竹给史蒂夫,但我绝不会告诉他这些东西是怎么制造的。”
“妲西是女人。”黎莎说,“可是你也没有教过她。”
布鲁娜哼了一声。“那头母牛思考模式还是像个男人,即使她聪明到不会在混合化学药剂的时候烧死自己,我也不会教她。”
“他们明天就会来找我。”黎莎说。
布鲁娜指着黎莎半凉的茶。“喝下!”她命令道,“明天的事等明天再说。”
黎莎照做,一阵晕眩伴随茶中谭普草的酸味和天英草的苦味袭来。朦胧中,她依稀记得茶杯自手中掉落。
疼痛随早晨一同到来。布鲁娜在黎莎的茶中添加了姜根,以抑止伤口的疼痛以及腹部痉挛。但这种配方导致她有些知觉错乱——她觉得自己好像飘浮在床上,四肢却很沉重。
天亮不久厄尼就赶来了。他一看到她立刻热泪盈眶,跪在她的床边,紧紧拥抱着她。“我以为我失去你了。”他哽咽道。
黎莎无力伸手,轻抚他稀疏的头发。“不是你的错。”他无力道。
“我早就该挺身而出对抗你母亲了。”他说。
“真是废话。”布鲁娜一边织毛线一边说道,“男人不该让老婆骑到头上。”
厄尼点头,没有辩驳。他的五官纠结,眼睛后方涌出更多泪水。
门外传来敲门声。布鲁娜看向厄尼,厄尼过去开门。
“她在这里吗?”黎莎听见她母亲的声音,腹部痉挛立刻加剧。她虚弱到没有力气继续抵抗了。她甚至没有力气自床上站起。
不久后,伊罗娜出现在门口,加尔德和史蒂夫如同一对猎狗般跟在她的身后。
“果然躲在这里,你这个没出息的女子!”伊罗娜叫道,“你知道晚上跑出去让我有多害怕吗?全村有一半的人都出来找你了!我应该把你打死才对!”
“不准打人,伊罗娜。”厄尼道,“真要怪起来,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闭嘴,厄尼。”伊罗娜道,“就是因为你太宠她,才让她变得如此任性。”
“我不会闭嘴。”厄尼说着走到她妻子面前。
“识相的话就给我闭嘴。”史蒂夫握拳警告厄尼。
厄尼看看他,吞下一口口水。“我不怕你。”他说,但听起来底气不足;加尔德在一旁低声窃笑。
史蒂夫抓起厄尼的上衣,一手将他举离地面,另一手高举握拳。
“你给我停止这些愚蠢的举动。”伊罗娜对他说道。“而你,”她转向黎莎,“立刻随我们回家。”
“她哪儿都不去。”布鲁娜说着放下织针,拄着拐杖站起身来,“要离开的是你们三个。”
“闭嘴,你这个老巫婆。”伊罗娜说,“我不会让你像摧毁我的人生一样毁我女儿的一生。”
布鲁娜大哼一声。“我有在你喉咙里强灌庞姆茶,然后逼你向全镇的男人张开双腿吗?”她问,“你的问题是你自己造成的,现在滚出我家。”
伊罗娜迎上前去,挑衅道:“不然怎样?”
布鲁娜冷冷一笑,拐杖对准伊罗娜的脚背狠狠地戳下,让对方尖声惨叫。接着她又在伊罗娜肚子上补了一杖,痛得她捧腹弯腰,叫声戛然而止。
“好了,动手!”史蒂夫大叫,抛下可怜的厄尼,和加尔德一同冲向老妇人。
布鲁娜就像面对木恶魔时一样毫不紧张。她把手探入披肩,抓出一把粉末,往两个男人的脸上撒去。
加尔德和史蒂夫一起摔倒,双手捂脸,连声大叫。
“我这里还有更多药粉,伊罗娜。”布鲁娜说,“继续在我家里乱来,我就把你们全弄瞎。”
伊罗娜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口,边爬边伸手护脸。布鲁娜哈哈大笑,在她屁股上狠狠敲上一杖,让她滚出小屋。
“你们两个也给我滚。”她对加尔德和史蒂夫叫道,“出去,不然我一把火把你们烧了!”两个男人盲目摸索、痛苦呻吟,脸颊涨红,泪流满面。布鲁娜以拐杖殴打他们,像赶走在她家地板上撒尿的小狗似的把他们轰出家门。
“有种就再回来找我!”布鲁娜哈哈大笑,看着他们逃出她家前院。
当天稍晚,门外又传来敲门声。当时黎莎已经可以起床,但身体仍然很虚弱。“又怎么了?”布鲁娜叫道,“自从我胸部下垂以来,就没有在一天内接待这么多访客了!”
她步伐沉重地走到门边,打开门,看见史密特站在门外,紧张地搓揉双掌。布鲁娜眯起双眼打量着他。
“我退休了,去找妲西。”她说完就要关门。
“等等,拜托。”史密特恳求道,伸手挡在门上。布鲁娜眉头一皱。他立刻缩手,好像门是烫的。
“我在等——”布鲁娜不耐烦地说道。
“是安迪。”史密特说。安迪是前周攻击事件中的伤患之一。“他腹部的伤口开始腐烂,于是妲西割开伤口,现在他肚子两侧都在流血。”
布鲁娜张嘴在史密特的鞋子上吐了一口口水。“我告诉过你会发生这种事。”她道。
“我知道。”史密特说,“你说得没错,我该听你的,请你回来,你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布鲁娜咕哝一声。“我不会让安迪为了你的愚蠢付出代价。”她说,“但你既然做了承诺就要遵守,不要以为我会忘记。”
“什么我都答应。”史密特再度承诺。
“厄尼!”布鲁娜叫道,“去拿我的药草毯!史密特帮我背,你扶你女儿,我们要去镇上一趟。”
黎莎挽着父亲的手上路。她很怕自己会拖慢他们的速度;尽管身体虚弱,她仍跟得上布鲁娜缓慢的步伐。
“我应该叫你背我。”布鲁娜对史密特发牢骚道,“我这双老腿不比从前了。”
“要的话我可以背你。”史密特说。
“别傻了。”布鲁娜道。
半数镇民聚集在圣堂外。看到布鲁娜出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而在看到衣衫破烂、浑身是伤的黎莎时,所有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
老太婆无视所有人,以拐杖推开挡路的村民,直接步入圣堂。黎莎看到加尔德和史蒂夫躺在病床上,眼睛盖着湿毛巾,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布鲁娜解释过洒在他们脸上的胡椒粉和臭草不会造成永久性的伤害,但她希望妲西的医疗知识没有好到可以告诉他们这点;伊罗娜的目光如同尖刀般刺人。
布鲁娜笔直走到安迪床前。他满身大汗、臭气熏天。他的皮肤泛黄,裹在肚子上的布块染满鲜血、尿液及粪便。布鲁娜看着他,接着吐口口水。妲西坐在近前,显然刚哭过。
“黎莎,摊开药草毯。”布鲁娜命令道,“我们有得忙了。”
妲西连忙赶来,自黎莎手中接过装草药的布毯。“我来就好了。”她说,“你看起来都快要不支倒地了。”
黎莎扯回草药毯,摇摇头。“这是我该做的。”她回答,说着解开草药毯,摊在地上,露出许多装有草药的布袋。
“从今以后黎莎就是我的学徒!”布鲁娜对所有人高声宣布。她环视四周,直视伊罗娜的目光。“她和加尔德的婚约已经取消,见习期限是七年零一天!任何对于此事,或是对她有意见的人,以后都请自己想办法治病!”
伊罗娜张嘴欲言,但厄尼伸手指着她。“闭嘴!”他吼道。伊罗娜双眼圆睁,在一阵咳嗽声中将嘴边的话吞肚里去了。厄尼点点头,然后去找史密特。两个男人走到角落低声交谈。
黎莎和布鲁娜专心工作,完全忘记了时间。妲西在尝试切除恶魔感染的腐肉时不小心割到安迪的肠子,害他被自己体内的秽物感染。布鲁娜一边疗伤,一边不住咒骂、使唤黎莎清理用具、拿取草药并混合药水。
最后,在做完手术后,她们缝合伤口,然后以干净的绷带包扎。安迪仍然在药物的影响下沉睡,但是看起来似乎呼吸顺畅多了,肤色也比较正常了。
“他会没事吗?”史密特在黎莎扶起布鲁娜时问道。
“因为你和妲西的关系,不会。”布鲁娜大声道,“但只要他乖乖躺在这里,一切全照我的吩咐去做,这就不会是他的死因。”
在他们朝门口走去的途中,布鲁娜来到加尔德和史密特的病床前。“把那些愚蠢的绷带从眼睛上拿下来,然后停止大呼小叫。”她说道。
加尔德先取下绷带,眯着眼睛看向四周。“我看得到!”他大叫。
“你当然看得见,木脑白痴。”布鲁娜说,“镇上需要人搬运重物,总不能让你瞎着眼睛去做。”她举起拐杖在他眼前摇晃。“但要是再冒犯我,你要担心的就不光是眼睛瞎掉这种小事了。”
加尔德脸色发白,连忙点头。
“很好。”布鲁娜说,“现在老实说,你到底有没有夺走黎莎的贞操?”
加尔德环顾四周,一脸惊恐。最后,他垂下眼。“没有。”他说,“我说谎。”
“大声点,小鬼。”布鲁娜大声道。“我是个老太婆,听力不比从前。大声点,让所有人都听到,”她要求,“你有没有夺走黎莎的贞操?”
“没有!”加尔德大喊,脸红得比之前被药粉洒到还红。人们的窃窃私语如同火星燎原般迅速播散。
这时史蒂夫已经解下绷带,狠狠在儿子后脑上甩了一巴掌,“等回家有你好受了。”他大吼道。
“不准回我家。”厄尼道。伊罗娜立刻抬头看他,但厄尼毫不理会,扬起大拇指指向史密特。“酒馆已经帮你们两个准备好房间了。”他说。
“你们必须以劳力换取房租。”史密特补充,“而且只能住一个月,到时候就算只搭好棚子都给我搬回去住。”
“太荒谬了!”伊罗娜道,“他们不可能同时工作支付房租又搭建房屋。”
“我认为你有自己的问题要担心。”史密特说。
“什么意思?”伊罗娜问。
“意思是你必须做决定。”厄尼说,“看你是要遵守婚姻誓约,还是要我请牧师解除你的誓约,让你搬去史蒂夫和加尔德的棚子里住。”
“你不是认真的吧。”伊罗娜说。
“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厄尼回答。
“不要管他。”史蒂夫道,“跟我走。”
伊罗娜侧眼看他。“去住小棚子里?不可能。”
“那你最好快点回家。”厄尼道,“你得花点时间学会做饭。”
伊罗娜皱皱眉,黎莎心知父亲的抗争才开始,但从母亲乖乖离开这点来看,他获胜的机会并不小。
厄尼亲吻女儿。“我为你感到骄傲。”他说,“希望有一天你也能为我感到骄傲。”
“哦,爸,”黎莎说着抱紧他,“我已经为你骄傲了。”
“那你要回家吗?”他满怀期望地问道。
黎莎转头看向布鲁娜,接着又看他,摇摇头。
厄尼点头,再度拥抱她。“我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