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真面目。

裴蔓生觉得,季青临在躲她。

那晚过后,季青临住馆的日子越来越少,就算回来也是在凌晨之后。堂门都是保安给他起床重开,次日才告诉裴馆主,季先生是何时归馆的。

裴蔓生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但无论如何,她都是感谢他的。

今天明和堂门槛都被老总踏破,都是季青临借的势,纵容裴蔓生打着他的旗号,去开探先河。

所以此刻,裴蔓生垂眸一瞬,便扬起笑脸,对季青临道:“季先生。”

这笑容标准,漂亮,脸蛋温润。

但看的季青临微微皱眉。

他非但没离开,反而皮鞋轻踏,长款风衣微摆,与她对视时面色平静淡然。

落座在裴蔓生面前的红木桌凳上,自然无比、了无痕迹。

也不知是刚才寒风中回来,还是病容加重,只见他面孔毫无血色,白到近乎透明。

“抱歉,回来晚了。”

嗓音也十分轻,听不出他有什么情绪。

裴蔓生一愣,看着他状态极差,一时之间便心软下来,作为专业医者的敏锐让她察觉到此刻的季青临,似乎状态十分不好。

也不知就是长期失眠睡眠不足,还是添了新伤。

“季总,傅老先生来电,您瞧…”

周绪从堂前传来,西装革履加持,手里拿着公文包和多份文件同时拿着电话,随时准备听候眼前男人的指控划断或接通,贸然进来时才察觉到堂中气氛不对劲。

他瞧了眼自家少爷脸色平淡到近乎冷漠,裴大夫面露难色又有些…难以察觉的心疼怜悯?

远在京西处理要事所以才回来的周绪懵了,意识到自己可能打扰到自家老总的私事了,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退开,但此刻季青临开口。

他显然不是正常状态,嗓音低沉嘶哑,“周绪,说下去。”

……就在这大堂广众之下吗?

周绪硬着头皮看了眼裴蔓生。

季青临先开口道:“不必回避裴大夫。”

周绪突然想起这些天的流言蜚语。

他顿悟了,多看裴蔓生一眼,便如实向季青临汇报工作。

总绕不开京西傅家,周绪摸不透自家老板的意思,只能尽量隐晦的说,但还是被裴蔓生听出几分讶异。

“傅老太太得知您清除傅郝泽那支旁系后,在公开场合未曾有过半句责怪,只是回到傅庄伤心欲绝,高烧半个月后才缓过劲儿来。随后问您,何时回家?”

“回家?”男人轻嗤:“傅氏早已血流成河。”

周绪噤声片刻:“老夫人也知道您可能暂不到傅庄,所以她道,至少让郭小姐待在您的身边。”

那是他们钦点的未婚妻。

这算是老一辈的妥协让步,傅老太太对郭淳溪喜爱有加是一则原因,但更多的还是因为——

“她老人家还是期盼着我能对傅氏手下留情。”季青临满不在乎地一笑,随后点点桌子,终于把视线点在静若无声的裴大夫上。

“江洲盛和计划,拿给裴大夫看看。”

裴蔓生不动声色地听了半晌,此刻看着季青临有些懵。

她没想到季青临把自己留下,是准备说这个。

周绪也很是震惊,这裴大夫看着年纪也不算大,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季总准备让如此年轻的世家二代,这么早的参与盛和计划吗?

心理疑惑不解,但动作十分干净快捷,三两下把文件及初稿策划书规整摆在裴蔓生面前。

她原本不解,但在季青临略带鼓励的神情下,她只好认认真真地听周绪给她讲解这到底是什么。

裴蔓生虽名校出身但是艺术生,世界top2大学硕博周绪的讲解她要跟上略微吃力,她思维敏捷多变,花些时间还是能够触类旁通。

原来,江洲民生企划只是试水项目,真正入选的企业公司单位,才能接触到核心利益层面。

就比如现在,裴蔓生才知道,江洲与季青临举办过商会的其他几座省会城市,会实践盛大的“一路线服务”,打造各个城市的固定服务景点,专门服务于该城市的核心精英人群。

入选单位则会由资方出钱,在服务城市连锁运营,后续一切经营都由专业人士负责。

可以说,躺着在家就能等着天上下十倍的钱。

裴蔓生被这个企划砸晕了,甚至一度认为,眼前的人倘若不是京西傅家的季青临,绝对是个想把她拐卖进缅甸的诈骗犯。

她表情也从懵懂无知到略微严肃慌张,终于在周绪说到尾声时,迫不及待的抬头看向季青临——

却见季青临也正凝神注视着她。

眼底古井无波,但莫名觉得,他十分认真。

两人对视瞬息,季青临便弯起笑意,嗓音清曼,“怎么了?还有什么问题吗?”

“……”怎么可能有问题呢?

裴蔓生甚至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说到底进民生企划也是自己耍巧用了手段,走了人情后门。

能让明和堂在江洲推广,有些知名度,再给员工们发个丰厚的年终奖,她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但后续的江洲盛和初计划——

“抱歉,季先生。”她率先垂眸抿唇:“我的能力,以及明和堂的综合实力,可能都暂且不足以加入您的项目。”

堂中静谧无声,周绪甚至呼吸都放缓了。

极少有人拒绝季青临。

只是江洲这种小地方的世家二代罢了,谁看了季青临的项目不求爷爷告奶奶的想喝汤吃肉,便是肉末渣子都足够普通人富裕半生。

周绪跟着季青临十多年来,最是清楚服侍多年的少爷空长一副温润绅士慈悲貌,实际手段最为阴毒狠辣。

谁知道他笑盈盈时内心在想什么?周绪更是亲眼目睹季青临发病时的模样——

他忍不住出声提醒:“裴小姐,请您再……”

随后被季青临抬手制止。

季青临没有生气。

甚至态度还算不错,让周绪离开后,才问出口:“为什么?”

裴蔓生刚才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能力……”

“裴大夫。”季青临轻轻笑着打断。

“我是说,既然能利用我进民生企划,怎么不干脆进行到底?”

他说出此话时眼神悠长散漫,落在裴蔓生脸庞上时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审视意味。

“只要我不倒台,盛和项目能保你余生无忧世俗钱财。”

边说,边巨细无详的扫视她面部每分毫细微的变化,锋利又直白道:“江洲年轻二代中仅你一人得此名额,届时,无人敢看轻你。”

裴蔓生甚至反应消化了这番话几秒,浑身血液才渐渐凝固。

果然不该把他当傻子。

这些天避着她不见面,只怕是那天就看出裴蔓生是何目的,只是他从未口出恶言亦或者让她难堪,就算是出于绅士风度还是其他,都算得上体面——

裴蔓生艰难地挤着嗓子道:“你……都知道了。”

季青临挑眉,“裴大夫单纯。”

这里的单纯,大概率是在骂她蠢吧。

裴蔓生叹息,“抱歉,季先生雅量。”

“明和堂经营不善,最后还要靠投机取巧,才能让它得以延续发展,但这些都不能成为我欺骗利用您的借口。”裴蔓生语气干巴巴的,缓慢解释着。

季青临饶有兴趣地听着裴蔓生的剖白。

“可是。”

裴蔓生抬眸,清润荔枝眼暗含浓稠歉意,秀眉微皱,一字一句认真道:“说喜欢您,不是利用,梦见你是真的。”

“可能您不相信,我早在——”

“季先生!”周绪匆匆忙忙地莽撞进堂前:“傅老夫人到江洲了,还带着郭小姐!”

两人都是一愣。

明和堂久违地在深夜光临贵宾,堂前灯火通明,堪比本市最豪华的国际商务酒店,装潢低调静夜,但地面铺满奢张曜石。

很难想象这只是普通药膳馆的装修标准。

毕竟堂前是裴蔓生大一时亲自操刀,那时她审美激进,也受到精英教育的影响,硬是要求家里给她拿出大几百万重新装整这堂前门后,一度让徐医师觉得十分不可理喻。

后来裴蔓生也确实后悔了,如此奢华的酒店风非她初衷,也不符合现代对于药膳馆的标准,她曾一度怀疑是这装修影响她的生意。

但此刻,裴蔓生也没想到会派上用场。

远道而来的客人从加长林肯下来,满头银发的女士姿态优雅,被搀扶着也不显佝偻苍老,以裴蔓生毒辣的眼光来看,这位老太太至少年过七旬且大病初愈。

但她竟然毫无病态,甚至比季青临还要精神抖擞。

保镖与菲佣齐刷刷给老太太开路,就差没把地毯给老太太铺上,裴蔓生站在二楼观望着,极少见到这股架势,当下有些慌张,连忙向下望季青临——

而他神态自如,松弛得当。

瞧裴蔓生看向自己,他用眼神安抚。

没事的,别害怕。

“青临哥哥!”

娇蛮飞扬地女声扬起,就差直接撞进季青临怀里,而男人收回视线,面露轻微不耐,单手抵住郭淳溪的脑袋,闲散无语地让她站好,不要乱动。

傅老太太落后几步,才站在季青临面前,凝神看他一会儿,才出口道:“阿临过的也不好。”

季青临面色如常,毫无动容:“您好了,我就好。”

软硬不吃,刀枪不入。

她被季青临引入二楼茶水雅间,知道他在江洲待上个把月,都居住在明和堂,聊来聊去,最后老太太还是忍不住说出真实目的——

“傅郝辞到底只是表亲,当年他冤枉陷害你,我同你爷爷知道其中缘由,只可惜当时他父亲如日中天,这才委屈了你,你要是心里不畅快,铲除他那一支也算因果。但阿临……”

老太太年纪大了心软,说到亲孙子时,还是忍不住以泪洗面:“傅明尚是你亲弟弟。”

季青临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她早已不如印象中那般雷令风行、面慈腕狠、优雅得体,再顶尖的医美项目也难以维持她的疲惫老态,在季青临面前求情时显得那般无助。

季青临沉默半晌,才轻声道:“我不会赶尽杀绝。”

这是他最后的让步。

傅老太太也未曾想到季青临会松口的如此之快,准备好的说辞和条件还未出口,目的便已达成。

她流着泪呆滞,模样甚至有些滑稽,季青临听着门外郭淳溪不断传来的动静,缓慢道:“您带着郭淳溪离开吧。”

“淳溪是我看着长大的,与你…”

“她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没有喜欢幼童的癖好。”

季青临淡淡道:“您要是指望留她在我身边充当眼线,那恐怕要更加失望了,她是个毫无城府的人,不出半月便可被我策反。”

“至于您想把她放在我身边,用爱情唤起我对人性的美好向往吗?”他说这话时虽然笑着,但话里话外都止不住的嘲讽:“您觉得,可能吗?”

傅老太太沉默了。

“还有,老太太。”

季青临位居上席,逆着光,更显得他面孔模糊不清。

“我不准备娶京西任何一户千金小姐。”

他话音刚落,隔间侧门便被缓缓推开,金粉旗袍尾轻摆娉婷袅袅,露出截细白笔直小腿,身姿曼妙婀娜。

浓密乌亮长发倾斜,端着晒干茶叶款款而来,对着季青临嗓音低柔着。

“怎么没按时吃药。”旗袍外裹素整白大褂,裴大夫戴着副银框眼镜,看着严肃、冷淡、不苟言笑,“今晚只怕又要难眠,要我怎么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