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谢尘嚣一言不合就离开的背影,裴礼呆了一会儿,道:“如果他真的不是谢家人,他反应会这么大吗?”
按照话本的套路,谢尘嚣一定是谢家人,而且谢家一定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
裴礼编写了一整套关于修真界大能恨海情天的书,这一套他很熟悉。
“不全是。”莫念却道,“他之所以是这种态度,跟谢家对不对得起他无关,他纯粹是被烦的。”
若论血脉,谢尘嚣当然是谢家人,还是嫡系那一脉。
但他从不认为他与谢家有任何关系。
因此,当谢家前来让他认祖归宗的时候,他拒绝了。
谢家尚武尚剑,当然不可能让拥有天生剑骨的嫡系子弟流落在外,因此想尽各种方法来请谢尘嚣回去。
谢尘嚣烦得不行。他从不在乎自己出身,对他而言,出身于贫寒人家或修仙大族都没什么区别。一人一剑,就足以让他独自行走世间。
他长相随了他那花魁母亲,天生一双桃花含情目,偏偏眼底尽是常年独自求生的戾气和冷漠。
他轻易不出剑,后来被谢家烦得狠了,一出剑便是凌冽杀意,重伤前来请他认祖归宗的谢家人。
若不是莫念曾告诉过他在外不能轻易杀人,恐怕谢家人有来无回。
当然,这些话莫念并不会告诉裴礼,只道:“你若想写,便写谢尘嚣不是谢家人吧。”
裴礼道:“可是这样就没看头了。”
“那等谢尘嚣揍你,就有看头了?”莫念反问。
裴礼权衡利弊,只得忍痛答应。
“可是谢尘嚣为何不愿意回谢家啊?”他十分不解,四大世家的嫡系子弟可是多少人做梦都想投的好胎,“不瞒你说,要是我是世家嫡系,我都想不到我会有多么嚣张跋扈,多么小人得志。”
到时候,谁还来天澜宗苦兮兮地修炼啊,恐怕就连毫无根骨的人,光是靠灌灵药神丹都能硬生生堆上金丹期吧?更遑论各种神兵法器傍身,家族大能庇佑,走到哪里都受人仰慕尊崇……
父母都是普通无名散修的裴礼沉浸在美好想象中,不由得嘿嘿笑了两声。
莫念戳戳他的额头:“醒醒,大白天的就开始做梦了?”
裴礼顿时从幻想中清醒,痛苦地闭上眼睛,深沉叹气:“你说人和人的差别怎么就比人和兽的差别还大呢?”
旁边磕瓜子的火灵豹“嗷”了一声。
裴礼顺手从它爪子里又薅走一把瓜子,边嗑边感慨:“云泥之别啊云泥之别。”
莫念没有接话,静静看着台上的新一轮打斗。
云泥之别吗?
——“念念,凭什么他们能说我们就是贱命一条?”少年脸上尽是污浊和血迹,只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手腕和脚踝处的铁链因为上一次的逃跑而缩短加固,手脚略一动弹,便会发生沉闷的撞击声。
小姑娘忍住泪,小心翼翼地按住他的手,上药的动作放到最轻,少年却依旧因为劣质伤药的灼痛感而疼得咬紧牙关。
从这间监牢向两侧数去,尽是年龄相仿的年少孩子。
“他们想要我根骨,我偏不让他们如意。”少年握住妹妹的手,一字一句,说得缓慢而坚定,“念念,我会带你逃出去。”
……
日子如水一般流过,转眼间,天澜剑法已经教到第四式轻云出岫。
莫念尤为喜欢这一式,因为出剑时有飘然若飞之感,让她想起小时候坐在槐树上,风从山间而来,迎面吹拂她的头发。
泽芷路过踏云场,随口道:“挺好的,正好能让你们提前感受御剑摔下来时的凉风拂面——对了,知道杏林峰怎么走吧?”
众弟子:“……”
宗门传闻果然没错,若是泽芷长老的仇家打过来,大家一定站在仇家那边。
泽芷天生一副清冷出尘的绝色美人模样,若是不知情的外人见了,将他当天上的仙人也是常有的事。
只可惜他一张嘴便能把人气死,连最仰慕他美色的女修都无法昧着良心说他只是嘴坏心不坏,他明明是嘴坏心更坏。
莫念有时候会想,自己和他的那个赌真的有必要进行下去吗?
倘若真成了他徒弟,仇家不会来找她报仇吧?
另一个同样在弟子里风评不好的便是戒律堂堂主青山。
与泽芷不同,他面容冷硬,不苟言笑,极为严苛,训弟子时丝毫不留情面。
“愚钝!”
“愚笨!”
“愚蠢!”
莫念不止一次被他这样训过,她没有反驳——也确实无法反驳。
她便只闷着头练剑。
灼华桃林的桃花常开不败,莫念有时经过,会折一两枝桃花回去,却从不多停留,毕竟她的时间很紧,有时候恨不得掰成两半用。
偶尔看见谢尘嚣躺在桃花树上睡觉,她便捡块小石头砸过去,砸完就跑,也不管谢尘嚣在后面咬牙唤她名字。
不得不说,在天澜宗修炼的进度,要比她行走世间时快得多。
天下灵脉七条,中州王家独占两条,极北境占得一条,谢、楚两家各占一条,天澜宗和万华法宗各占一条。
灵脉是集天地灵气精华之所在,离得越近,便越有事半功倍之效。
凡俗世间灵气稀薄,再加上她先前只能独自磕磕巴巴地摸索修炼之道,又因往事而心境堵塞,进益迟缓。
入天澜宗后,灵气旺盛,又得长老授课,顺利达到炼气五层。
不过恐怕越到后期,修炼进度便会越艰难。
上次青山剑者便当众斥责过她灵气积蓄太慢太弱,跟不上她的剑技,长此以往,必有隐患。
宋瓷竹听说后,还特意做了桃花糕来安慰她。
“念念,你不要太放在心上,堂主也是为了我们好,只不过话重了一些。听一听就行了,他对谁都要求太过严格了。”顿了顿,又说,“其实堂主他人很好的。”
“比如?”
“比如……比如……比如……念念你快尝尝桃花糕吧,再不吃都凉了。”
莫念:“……”
所以你根本是想不出来吧?
桃花糕糕体松软,用蜜腌渍过的桃花瓣点缀其上,尝起来却不过分甜腻,还有股青梅的淡淡清新酸味。
多咬几口,还能咬到饱满柔软的桃肉。
“灼华桃林不是不结桃子吗?”
“是的呀。”宋瓷竹笑得温软,“这桃子是我去山下买的。”
天澜宗并不限制弟子下山,只要向上善堂报备过,按时归来即可。宋瓷竹道:“念念你来天澜快两个月,是不是还没下山玩过呢?”
莫念摇摇头,道:“我没有时间。”
“我知你修炼刻苦,但也不要逼自己太紧,有时还需适当放松,知道吗?”
“嗯,”莫念知道宋师姐是为了自己好,眼睛弯了弯,“我会的。”
“那就好。”宋瓷竹把盘子往莫念那边推了推,“多吃些,这些日子你都瘦了。味道怎么样,我的厨艺应该还可以吧?”
“好吃!”莫念用力点头,她爱吃甜的,而且宋瓷竹做得好吃,“还有股清心丹的味道。”
宋瓷竹:“嗯……”
孟皎从窗户探出脑袋:“哎瓷竹,你看见我炼丹炉了吗?我记得我用完之后放在院子里了啊。”
莫念:“?”
“没看见呢。”宋瓷竹面不改色,“皎皎,你吃桃花糕吗?”
孟皎瞬间把炼丹炉抛之脑后:“吃!”
宋瓷竹端起半碟子桃花糕,走向孟皎。
莫念盯着手中吃了一半的桃花糕,陷入沉思。
嗯……她是不是该庆幸,孟师姐上一炉丹药是清心丹,而不是别的什么丹?
“原来还能用炼丹炉蒸糕点吗?”等宋瓷竹回来,莫念问。
“能啊,为什么不能?”宋瓷竹道,“你都不知道那群丹修都用炼丹炉做什么——他们甚至用来烤叫花鸡。”
莫念:“……”
该说不说,有点想吃。
等以后开始学炼丹,她也要试试。
“对了,念念,”宋瓷竹忽然唤她,说,“明天我要回家一趟。”
莫念一怔:“家?”
这个词对她而言太过遥远,以至于骤然提起,恍若隔世。
“嗯,我家在兰溪那边,我想回去看看我娘。”
宋瓷竹在笑,但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却像是有点难过的样子。
她眨眨眼,又重新变成笑的模样:“难得出去一趟,念念,你有什么需要让我帮你带的吗?”
莫念摇摇头:“没有。”
“好。那我便随意给你们带些我家那边的特产,我小时候爱吃,可惜那时不常吃到。”
莫念道:“师姐,你等等。”
她转身回了屋,拿出了符纸和朱砂——她在裴礼那里买的,裴礼赚钱的门路真是多不胜数。
灵力划破指尖皮肉,逼出鲜血,虚虚在符纸上一划。
宗门弟子初学符咒,都是从最基础的五灵符开始学起。但莫念所画符咒却非五灵符的任意一种。
这是不入流的民间符咒。
很多民间道士往往接触不到正统道家符咒,便七零八碎地学些掐诀或开光什么的,效果说不上好,寻常的夜间小儿啼哭、家宅除恶镇煞、年节祈福祝祷等情况倒也勉强可以应付。
偶有悟性高者,符咒效力强盛,能混个大师名号。
莫念一介孤女行走江湖,三教九流的技法都略通一些。这护身灵符便是她从某大师那里学来的。
将护身灵符递给宋瓷竹时,她明显怔愣了一下。
这些日子的相处,她多多少少也能猜出莫念家中恐怕遭逢了变故。
她应该看出来这灵符的由来了,摸摸莫念的头发:“念念啊……”
叹了口气,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
除了炼气与剑法,宗门也会讲授一些修真界的常识,例如灵植、符咒和丹药。
灵植大多种在后山药园,寻常弟子严禁入内。
弟子曾发出反对:“那为什么后山灵兽可以入内?难道人不如兽?”
药园长老:“来来来,你们跟后山灵兽打一架吧,打得过就让你们进去——也不知道是谁上次哭着跑去戒律堂,让戒律堂把后山灵猴抓起来。”
弟子便不敢吭声了。
为了教弟子辨别灵植仙草,这次学宫授课由一枯峰峰主的亲传弟子凌风絮来上。
学宫门口摆放了数十种灵植,有的含苞待放,有的硕果累累。
“还请各位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雪灵果……”凌风絮道,“这是极北境送给天澜宗的灵树,只有十棵。之所以把它搬过来,只是让大家观赏,不可以吃。”
有弟子问:“吃了会怎么样?”
“会关戒律堂。”凌风絮答。
谢尘嚣举手,真诚道:“凌师兄,如果我已经要被关进戒律堂了,那我能吃吗?”
凌风絮:“?”
莫念扯了谢尘嚣一把,示意他别再说了,低声问:“你怎么又被关戒律堂?”
谢尘嚣无辜道:“不知道啊,我只是出剑,对方就全倒下了。”
倒下的时候还喃喃着什么“天杀的我要让戒律堂把你抓进去”。
莫念:“……”
莫念:“爱关多关。”
谢尘嚣盯了她片刻,忽然一笑:“你想去戒律堂看看吗?”
莫念:“我为什么想去戒律堂看看?我又不是……唔、唔!”
谢尘嚣快准狠地往莫念嘴里塞了一个雪灵果,露出恶作剧得逞一般的少年意气的笑。
莫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