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本不叫雪。
具体叫做什么,现在说来也已没了意义,名字,本就只是个代号而已。
尤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受过极其严重的伤。
我沉睡了很久很久,在梦里,我仿佛看到过天使在朝我招手,天使长得很像一个人,我猜,如果我有母亲,应该就是这副模样了吧?
天使的微笑,让我犹如被温柔的光圈包裹,我在梦里奔跑,天使到哪,我就到哪。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一直跟随着她奔跑,我只晓得,若是天使也没了,梦会变暗的。
从那时候开始,我发现微笑是个神奇的表情。
因为它挽救过一个男孩的性命。
我想,长大以后,我也要像梦里的人儿那样,拥有令人幸福的笑容。
那时候,我总以为天使微笑是因为她们真的感到开心,那样真诚透明而纯粹的笑容,若不是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怎可以照亮别人的生命?
不记得过了多久,我醒了过来。
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人。
我睡在镶满蕾丝的大床上,从床单到被褥,再到纱帐,整个房间都被布置为纯粹的白。
我望着白,呆呆的,在床上躺了很久。
我等了很久,还是没有人来。
我很想起来问问这究竟是哪里,我想,即使是一只飞鸟也好,我想请它告诉我,我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躺在这里。
但我却不能动。
有道无形的结界把我牢牢地禁锢在床上,我试过各种办法,始终无法撞出去。
挣扎的结果,是伤口的破裂。
新鲜的血,带着浓郁的辛辣味,在雪白的床单上烙出朵朵梅花。
我想,屋子的主人会生气吧?
我的脑子里空空的一片,很像是被人抽去了什么,真空般的虚无感令我感到恐惧。
我在恐惧中,被饥饿占据。
门开了。
有个男人走了进来。
我撑起身子,吃力的看着他,他长得真好看,我确信自己应该从没见过这么美的男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的长相,我想,或许这就是所谓【完美】吧!
男人很年轻,他的身材很高大。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的审视我,他的目光中好像带了些游离和怜悯,仿佛我是个受伤的小动物。
我沉默着,等他主动告诉我,我的过去,或者,宣告我的将来也可以。
他对我展露了一个古怪的笑容。
其实,现在想想,那是他最真诚的笑容了吧!为何让我觉得古怪,或许是因为他太久太久不笑的缘故。
多可惜,那么美的一个人,却丢失了笑容,丢失了世界上最美的东西。
他蹲下来,握住我的手。
他的手掌很冰很冰,只有指尖传来一丝丝温度。
他不习惯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
所以,他把视线滞在我身上,淡淡问我,“床单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我觉得他的手太冷了,冷到让我感觉自己落入了冰窖里。
我把手抽回来,只是很小的一个动作,伤口扯得更大了,我疼得呻吟出声。
他连皱眉都很好看。
他又把我的手捉回去,声音冷得像冰,“别动,我来为你治疗。”
那一瞬,他的眼光中泄露出一点点的忧虑,虽然只是一点点,却让我感觉到我在被关心。
他的手指很纤长。
他叫我闭上眼睛,我就闭上眼睛。
我看到眼前有金黄色的光芒散落开来,那些细小的光斑在他的指尖舞动,渐渐落在我的伤口,伤口虽然还是痛,我却感觉很安心。
那时候,我对自己说,我以后也要做个这样的男人,令人安心的男人,能为别人疗伤的男人,能被人依赖的男人。
“谢谢你,叔叔。”我微笑着对他展开因为疼痛而紧皱的眉。
他愣了愣,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又问他,“叔叔,我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你知道吗?”
他沉默了许久,眉宇间添了些许忧郁。然后他站起来,拉灭了床沿的灯,开门走了出去,门再次合上前,他轻声说了句,“雪,从此以后你就叫雪。”
雪。
很好听的名字。
可是,为什么,这个名字让我感到透心凉的孤寂。
我在床上躺了半个月,伤口终于愈合得差不多了。
叔叔见我恢复得好,来的次数就更少了。
我每天在房里,除了发呆,还是发呆。
好无聊,好孤独。
我很想出去走走,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不是会比这纯白的屋子多出很多别样的色彩。
那天,我照样在屋里发呆,佣人端来浓香四溢的茶,恭敬地看着我饮下,恭敬地退出去,而后,在门外兴奋地尖叫,“呀,他好漂亮,他以后或许会比魔王殿下更加美哩!”
魔王殿下?
魔王殿下是谁?
“叩叩叩。”
门响了。
我说:“进来”,心想现在才下午一点,不是叔叔会来的时间,佣人们应该也在休息。
门被艰难的推开,有个黑色的小影子闪了一下就跑了进来。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来人,已经有个小嘴儿凑到我脸旁,甜甜的叫了声,“哥哥!”
我仔细打量他,只见他脸圆圆的,眉毛很浓,嘴唇倨傲的微微撅起,看上去比我要约摸小了几十万岁。
我觉得他很像一个人。
“雪哥哥,雪哥哥~!”他不顾我的迟疑,搂住我的臂膀撒娇的摇晃着。
我忍不住想笑:这孩子的眸子灵动的好像随时都会晃出水来,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他的脸。
“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叫鎏,是今后的魔王哦!”他一脸骄傲,眸中闪出耀眼的金色。
“雪哥哥,你长得好漂亮,不如跟鎏一块出去玩吧!”他拉住我的手就往外跑。
门口的结界对他毫无用处,他就这样拉着我冲出结界,去到宫殿的一个偏僻的侧门。
在那里,有个拥有许多头颅的小怪兽正在等着。
他朝那小怪兽开心的跑过去,嘴里嚷嚷道,“小剑,小剑,我告诉你,我有朋友了!他叫雪,今后我不会只有你,你也不会只有我,雪哥哥会跟我们一起玩呢!”
小兽抬起所有头颅打量我,嘴里唔唔得发出些警示声。
我在他们眼里看到我自己。
孤独的人,总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只是,这个叫鎏的小男孩会跑去找寻自己的同伴,而我只会整天呆在屋里而已。
接下来的日子,鎏每天来找我,小剑也逐渐对我放下防备,如同鎏希望的那样,我们成了好朋友。
几十年后,在开满塞纳斯的小山丘,在那个专属我俩的秘密基地,我见到了布林。
她的胆子很小,睫毛浓密的覆在水汪汪的大眼睛上,像个陶瓷娃娃,好像你不握住她,她就会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她总是很乖巧得躲在鎏身后,露出的半个身子被卷曲的浓发遮住,如水的眼眸每次眨动都让人想要把她呵在手里,疼惜一辈子。
她习惯于伸出肉乎乎的手,紧紧拽住鎏的衣角,活脱脱一个甩不掉的小尾巴。
有时候,鎏会假装发怒,拎起她的手要她放开,嘴里还要装模作样的抱怨几句:
“放开啦,跟屁虫!”
“烦死啦,我可不能保护你一辈子。”
“喂,你可是公主,你要有公主的样子!”
布林是公主,鎏则是未来的魔王。
而叔叔叫做乔,大家都朝他低下尊贵的头颅,唤他“魔王殿下”。
我是何其幸运。
虽然没有了童年的回忆,但我有了他们,就像鎏需要我一样,我也需要朋友。
鎏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可我从来没有说出口来。
叔叔救了我的命。
但在我最虚弱的时光,是那个会撒娇会吹牛的小男孩伴我走了过来。
很多年后,我们长大了不少。
我不再叫他“撒娇鬼”,他也不再叫我“雪哥哥”。
因为大人们从很早以前就反复交代,他将会成为未来的王,高高在上的王,我们不可以再昵称他为别的什么东西。
而他也不能随意叫人“哥哥”,大人们说,这个称谓会被有心人利用,会威胁到鎏以后会坐上的位置。
他很少再来找我玩,他要学习很多课程,他必须为他体内流动着的高贵的血液付出一生。
偶尔,他会抽出时间跑到我这里来,他在我面前毫不顾忌的抱怨:
“雪,我讨厌上课。”
“老师好凶,每天都过得好无聊。”
“雪,你学习比我好,又比我受欢迎,不如你取代我,今后成为王吧!”
当他说完这句话,我清晰地看到他的脸颊添上了深红色的五指印。
那是我头一次看的叔叔生那么大的气。
鎏被他揪住衣领,用力拖了出去,他的眼神,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他用他的眼睛告诉我,“不要替我求情,不要。”
我就站在那里,对着空荡荡的门口无力的站到月亮出来。
后来,鎏几乎不再过来。
即使他再来,我们之间也像隔了堵黑色的墙,许多话已经说不出来,有时他会告诉我他上课时候干的蠢事,我就习惯性的牵动嘴角,用微笑告诉他,我很开心。
那段时间,我又恢复了孤独。
我和贵族们一起上课,我学习成绩总是排在第一,我被星探挖掘,做了童星,我发行专辑,销量好得惊人。
大家都说,“雪好优秀啊!简直要比,简直要比鎏还优秀啊!雪更适合当王子。”
这句话,是鎏亲口告诉我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是轻描淡写,可我的心却跳漏了半拍,我想我是太敏感了,鎏在我眼中永远还是那个会抱着我撒娇的弟弟,他的眼眸虽然增添了从前没有的复杂情绪,但对我,一定不会变的。
我开始逃课,故意考不及格,故意在课堂上犯令老师们难以置信的低级错误,我想,这样的话,那些流言蜚语就不会再层出不穷,鎏就不会受到伤害了。
然而,我错了。
鎏的拳头很有力,打在我脸上,让我晕眩了很久。
我吃惊的回看他,眼前的世界晃动的厉害,他的脸在我眼前过了好几秒才恢复清晰,我有点恼火,声音也比平日提高了几个八度,“你干什么!”
“我不要你可怜我!!”他的眼里喷出火来,将本就坚毅的脸衬托得更加棱角分明。
“我……”我只是想保护你。
“雪,我不喜欢你这样!我情愿输给你也不要你把我视作可怜兮兮的小虫子!!”
“我没有把你看成小虫子。”嘴角有血丝滴下来,我呛了下,眼眶涩涩的。
“你没有?你别骗我了!我太了解你!不止我,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你在故意让我,故意的那么明显,大家都在背后指责我,说一定是我打压你,不让你比我优秀,还说……”
我目瞪口呆,后面他说了什么,传到我耳里都是嗡嗡的回音。
有些什么,在岁月中被消磨,不可能再回到最初。
童年的鎏,童年的我,童年的友谊,终于还是没能敌得过时间。
我继续做优秀的雪,他在我身后追赶着我,那追赶,不再等同于小时候。
从魔法学院毕业的那天,布林抱住了我。
她的身体很柔软,我以前从来没发现。
“哥哥变了,我很难过。”她在我背后圈住我,声音柔弱的像个小绵羊。
“雪,我只有你了。”她又说。
我刚想安慰她,她已经紧张的全身颤抖,“雪,我喜欢你,不要拒绝我,好不好?”
“好。”
孤独的人,需要相互取暖,相互慰藉。
布林是个美好的女子。
美貌,温柔,聪慧,她全都具备。
我想,我真的爱过她,虽然算不得很爱很爱。
公司知道了我和她的关系,经纪人露娜告诉我,这事必须保密。
我庆幸我那时候没有对国民坦诚我们的关系。
乔叔叔的身体突然变得很差。
我听到女仆们在背后悉悉索索得小声说,“王怕是不行了。”
那个时候,我最担心的居然是鎏。
因为在乔病危的当下,鎏刚失去一只叫做莎拉的宠物。
我没有问鎏究竟是为什么毁了一座城。他的魔力是那么惊人,以至于乔把他抱回来的时候,所有魔民都在问乔,鎏那么容易冲动,那么轻易地就能绝望到无法控制自己的魔力,是否真的适合做未来的王。
就是这件事,改变了我们三人的生命轨迹。
没人知道,乔在弥留之际私下传我过去。
我跪在他床头,空握的双拳里,风带着他的气息逐渐弱去。
他对我招手,“雪,过来,再过来一些。”
我便朝他挪近些,这么多万年过去,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亲近的允许我靠近。
他吸了口气,可能是想交代什么,却无休止的咳出血来!
我紧张地要去按铃,他一下按住我,不让我起身,嘴里喃喃道,“不要动,雪,听我说,什么也不要做。”
我说,“好。”然后朝他微笑,我想,这样他会好受些。
可我不是天使,天使的笑可以挽救一个人的生命,我却不可以。
他握住我的手,这次连指尖也没有了暖意。
眼泪滑落在嘴角,很咸,很涩,我咬住嘴唇,心想我还是不够坚强。
“雪,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他盯着我的眼睛,目光充满了深深的忧伤。
“叔叔,你说吧,我听着。”
“我……不是你叔叔。”他握着我的手松了下,紧接着把我握得更紧。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
我在他眼里看到属于父亲的气息。
“只一次就好,叫我父亲吧……”他轻声的说,像是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我忍住洪水般将我淹没的惊讶,颤抖着叫他“父亲”。
“雪……你还是更像你母亲……”
我抬起眼,难以压制内心的激动,“母亲,我的母亲还在世上吗?她在哪里?”
他的目光越过我,抛向遥远的东方,“你的母亲,是雪国的女王,你很小的时候被恶魔族偷袭,受了很重的伤,你的母亲生下你后就不断生病,她救不了你,只好来求我,求我收留你,求我救你。而我对她提出了残酷的条件……”
“什么……条件?”我的微笑再也支撑不住,我认为我修炼的很好,但在此刻,还是不得不丢掉面具。
“我要她答应我从此不再见你,并且……抹去你童年的记忆。”他旋目,脸色除了灰,更染上了死亡的黑气,“雪,你是鎏的亲哥哥,如果你愿意,我想在临死前立你为下一任的魔王。鎏还不成熟,还是个大孩子,我思虑了很久,他还不能担当魔王这个位置,如果可以,你能不能……”
“我不能。”我拉开他的手,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他,“我只是雪,从一开始就是雪,您现在告诉我这些,已经太晚了。我的童年,你们已经随意抹去;鎏的童年,我却希望他可以全部统统忘记!除了地位,您给了他什么呢?他只剩下‘未来魔王’的名号而已,您竟然连他仅剩的东西都要剥夺吗?”
“雪,生为皇族子孙,这是命运。鎏不适合做魔王,也是命运。”
我不禁想笑,“适合,不适合,只是您短短一句话而已。”
或许是我从来都很乖顺,乔很讶异我的抗争,半晌,他叹了口气,表情是看不出情绪的严肃,“那好吧,我不再勉强你,但你要对我发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既然你已经放弃了魔王这个位置,今后鎏的所有一切,你就不能再去争,不能再去念想,即使是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如果鎏想要,你都要心甘情愿的让给他,如果你觉得你今后做不到这点,不如重新考虑我的建议。”
我愤怒于他的冷静,那种属于帝王的冷静让我恼火得握住拳头,“我发誓,今后鎏的一切,我都不会去抢,即便是我的东西,如果他喜欢,我都会心甘情愿的交到他手里。这样,您可以安心了吗?”
他艰难的扬起嘴角,朝我淡淡的笑,“很好,我安心了。”
说完,他又呕血不止,我闭上眼睛,隔绝夹杂着他呼吸的所有空气。
生命竟然可以像出肥皂剧。
我竟然是魔王的儿子。
或许,说私生子更加贴切些吧?
鎏成了我的亲弟弟。
那么,布林呢?我该怎样开口,去撕碎她那颗本就极端脆弱的心?
我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在她柔弱的躯壳下,有着常人想象不到的倔强,我想过无数个借口,卑劣的,无耻的,高段位的,无懈可击的……各种各样的借口充斥着我的大脑,无一例外溺死在她望着我的泉水般的眼睛里。
乔死的那天,我借口生病,没有跟鎏和布林一同送他最后一程。
紧接着,鎏继位了,我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发自内心的微笑,为他越来越成熟的举止而高兴。
乔走了,日子还在继续。
我不再愿意见布林。
任凭她在我殿外哭成泪人,任凭仆人们不断求我出去看一眼,始终没有挪动我的脚步。
我承认我是懦夫,对于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事情,我总在逃避。
父亲,你具有卓绝的洞悉力,你必定知道我和布林是相爱的吧,你告知我今后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独独没有告诉我,该如何对待布林。
布林对我的感情,比我想象中的要深很多。
鎏不止一次来找我,他说他并不反对我跟布林分手,只是,他要我给布林一个可以接受的原因。
我只能微笑。
可以接受的原因,可以接受的原因,可以接受的原因。
我给不出来。
所以,鎏,我只能微笑啊……
往后的日子,布林依然坚持经常来找我,护卫拦不住她,也不敢拦她,她起初总是有数不尽的问题质问我,次数多了,她也问累了,就只是问那一句,“为什么?”
我便回答她,一次又一次,“因为我不爱你了。”
她有时会哭泣,有时会默默离开,却总是轻轻对我说,“不会的,我不相信。”
她不会明白,也许只要她在多问一次,我就会抱住她,紧紧地,不再放开了。
还好,她没有多问那一次。
我该庆幸的。
有个女孩出现在我最阴霾的那段日子。
她在我的银鞭下龇牙咧嘴的说,“我告诉你,别叫我宠物,老子,老子叫做米——小——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