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园闭园已经一个小时了。游客早已走光,偌大的院子里只剩餐几个工作人员。桑德尔带领皮娅先参观了刚刚竣工的办公楼。办公楼的一楼是一个非常宽敞的大厅,所有的办公室都设在楼上。在动物园的上方又新建了一个餐馆,几周后就将对外营业。动物园刚刚新开辟了一个亚洲热带稀树草原景观,到时候,透过餐厅的落地玻璃,顾客们从座位上就能观赏到长颈鹿、斑马、高脚羚和角马等热带动物的一举一动。桑德尔带着皮娅一路走着,经过热带稀树草原,来到新的长颈鹿馆。他兴致勃勃地向皮娅介绍动物园新建立的园区和设施,对动物园的发展前景信心十足。皮娅专心倾听着,她为这个男人对于这份工作溢于言表的自豪感到吃惊。皮娅不时地用一种不经意的目光偷偷观察这个男人,心里不自觉地拿他和亨宁比较起来,感到心中的天平在向桑德尔倾斜。
一路走着,经过狐獴馆,两人拐上了哲学家道。这是一条从克龙贝格尔通往科尼希施泰因的人行道,这条路横穿整个动物园。
“您是一开始就打算当个动物学家吗?”皮娅问。
“生物学家,”桑德尔纠正她道,“是的,这是我最初的理想。我继承了父母的基因,他们两个都是……”
桑德尔的话没说完,皮娅的手机响了起来。皮娅接起电话,还好,既不是亨宁,也不是博登施泰因。打电话的是卢卡斯。
“你好,卢卡斯,”皮娅故意说出卢卡斯的名字,这样,桑德尔就知道她在跟谁说话了,“你找到了斯温娅的下落吗?”
“没有,”卢卡斯回答,“我到处打电话问过了,没有人知道斯温娅在哪里。您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还在路上。”皮娅含糊其辞地说。首先,她没必要向卢卡斯报告自己的行踪,其次,皮娅也刻意避免让桑德尔觉得自己和卢卡斯走得很近。
“我稍晚些可以去找您吗?”卢卡斯在电话里问。
“我看不必了,”皮娅一口拒绝道,“谢谢你打电话给我。”
“等等!”皮娅正要挂电话,卢卡斯突然叫道。
“怎么了?”皮娅问。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您生我气了?”卢卡斯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落。
“不是不是,我只是有点忙。”皮娅赶紧说道。
“那就好。那等我有了斯温娅的消息,我再联系您。”卢卡斯如释重负地挂掉了电话。和卢卡斯的通话结束,皮娅和桑德尔两人都默默地走着,气氛似乎有些尴尬。
“卢卡斯能办起一家网络公司,是不是不可思议?”为了打破尴尬,皮娅没话找话地说。
“网络公司?”桑德尔诧异地看着皮娅,“他跟我说是一个网吧啊!”
“不,并不是网吧那么简单,”皮娅说,“卢卡斯全都跟我说了,而且还带我去看了他的公司。确实让人意想不到,那是一家名副其实的公司,有职工、有网页。他们公司向客户提供一种程序,借助这个程序,客户可以在线管理自己的网页。”
“是吗?”桑德尔停下了脚步。显然,他对这个消息感到十分吃惊。
“您竟然不知道?卢卡斯跟我说,他不打算在动物园实习了,您也表示理解。”皮娅也十分意外。
“他这么跟您说的?”桑德尔不相信似的问。
“是啊,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他还跟我说,他把父亲给他的钱都投到公司去了,并没有给保利。”皮娅说。
“看起来,他对您似乎非常信任,”桑德尔说,“这是好事。卢卡斯只是把我当成替他父亲管教他的人,我很高兴他能找到自己的道路。我只是希望,他的心理不要出现什么问题。”
“这话是什么意思?”皮娅十分惊奇地问。
“卢卡斯这个孩子,经历了很多痛苦,”桑德尔回答道,“他不缺物质,他有吃有穿有住,也有机会接受教育,但是,他没有感受到过家庭的温暖,而这是每个孩子成长都需要的。”
两人慢慢走着,经过非洲大羚羊和袋鼠屋。桑德尔掏出钥匙,打开了哲学家道上的这道门,穿道门,两人进入了动物园内。
“我想您这是切身体会,”皮娅小心翼翼地说,“托妮告诉过我,您的妻子早些年去世了。”
“十五年前。”桑德尔稍稍犹豫了一下,回答道,“自此以后就只剩下我独自抚养三个女儿。”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皮娅轻声问。
“脑溢血。没有任何征兆。中风后,卡拉昏迷了两个月,然后过世了。”
桑德尔叹了口气。“其实,我们已经计划移民纳米比亚,谁知道在出发前一个星期,卡拉就生病了。卡拉死后,我也放弃了移民计划,留在了德国。要独自照顾三个孩子,这很不容易,但我觉得我还是做到了。”
桑德尔的脸上现出一丝笑意,很快又消失了。
“我和孩子们的关系都很好,”桑德尔认真地说,“就连两年前,安妮卡告诉我,她怀孕了,我也平静接受了这个事实。或许这也是卢卡斯和斯温娅喜欢来我家的原因。”
“斯温娅看起来也是个可怜的孩子。”皮娅说。
“是啊!有些人总是认为,只要给孩子足够的钱用就行了,”桑德尔的声音变得严峻起来,“就像卢卡斯的情况一样。这孩子九岁时我就认识他了,那时他就已经有问题了。”
“怎么说呢?”皮娅好奇地问。
“他在脑海中为自己臆想出伙伴,将自己封闭在内心世界里。在他十一岁时,他父亲第一次将他送到了精神医生那里,仍旧没有抽出哪怕一点点时间陪陪他。”桑德尔不无遗憾地说。
“您是说,卢卡斯精神有问题?”皮娅有些错愕。那种不舒服和怀疑的感觉再一次升上心头。
“他被赋予的期望太高,压力太大了,”桑德尔回答道,“为了抵御这种压力,他会将所有的事情都做到极致——运动、抽烟、吸毒、做爱。几年前,他因为精神崩溃休学了。他总是喜欢跟他父亲作对,同时又极其渴望被爱和承认。所以说,他是个十分不快乐的年轻人。”
“要是知道自己的儿子开了公司,”皮娅说,“他父亲肯定会非常自豪的。”
“这在凡·登·贝格眼里只是浪费时间,”桑德尔摇摇头说,“他是上一辈人,他就要卢卡斯学银行学,去服役,上大学,走这条年轻人成才的固定道路。他能让卢卡斯来动物园实习的唯一原因,是他觉得卢卡斯在这里学会遵守纪律。”
“如果一个人能写出电脑程序,白天当动物饲养员,晚上在餐馆打工,同时还能自己开公司,我觉得这个人已经够自律了吧?”皮娅忍不住感叹道。
这会儿,她终于理解了卢卡斯的行为。这个年轻人一直在迷茫地寻找着,寻找别人对自己的认可,寻找别人对自己的肯定与赞赏,而这种肯定是一种真实的、真诚的肯定,和他的帅气外表毫不相干。
“他是个外表快乐、内心忧郁的孩子。”皮娅说出自己内心的感觉。
“我知道,”桑德尔点点头,“几周前,他曾经问我,怎么才能知道,一个女孩子接近他是纯粹出于对他的喜欢还是只是因为他帅气的外表和殷实的家世。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这确实是个难题。”
“那您是怎么回答他的呢?”皮娅好奇地问道。桑德尔并没有马上回答,他静静地观察着面前的山猫园。暮色降临,白天不见踪影的山猫这时候纷纷出现了,它们一动不动地蹲坐着,似乎也在暗暗观察这两位晚到的“游客”。
“我试图让他明白,爱情和性不是一回事,”桑德尔认真地说道,一旁的皮娅却脸红起来,“希望他懂得,不要和每个女孩都轻易上床。”
“上床会让一切事情都变得糟糕。”皮娅突然冒出一句。
“什么?”桑德尔诧异不已。
“这句话是卢卡斯对我说的。他说得很有道理。”皮娅的心跳得很快,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在她身边,是个让她一见钟情的男人,此时此刻,孤男寡女,她却在和他谈论这种最私密的事情,自然得如同谈论天气一样。
“为什么呢?为什么上床会让事情变糟?”桑德尔那深邃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皮娅,这眼神令皮娅双膝都发软了。
“不,”皮娅并不躲闪这目光,“性并不是爱。这一点,我已经有过深刻的教训。我的内心被深深地震动了,因为我发现,我对爱情的美好期待只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境。”
“为什么?”桑德尔问。
“因为并没有真爱。爱情只是一个美好的童话。”皮娅一副仿佛看破红尘的样子。
桑德尔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定定地看着皮娅。
“这话听着真是伤感,”桑德尔的目光又移到面前的山猫们身上,“卡拉和我相识于学生时代。我们的爱情并不轰轰烈烈,也不是浪漫的一见钟情,但是,这感觉很好。在过去的十五年间,我再也没有遇到过让我那么心动的女人。”
说完,桑德尔突然转过身来,看着皮娅。皮娅的整个身体瞬间燥热起来。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落山,天色暗下来。不远处的森林散发出一股混合着松香和野蒜的迷人香味。暮色朦胧中,桑德尔脸上的艳廓也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不过,我又遇到了您。我突然觉得,或许,我生命中还有第二次机会。”桑德尔定定地看着皮娅说道。
桑德尔的这一番“表白”让皮娅十分震惊,同时也被深深地感动了。她的喉咙就像被堵住了一样,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突然,皮娅想起了奥斯特曼开玩笑说过的话。两人静静地站着,相顾无言。接着,桑德尔向皮娅迈了一步,又迈了一步。皮娅没有动,她心里暗暗等着,等着桑德尔把自己拥入怀中。这时,桑德尔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不好意思!”桑德尔抱歉地说,“是我家里的电话,我得接一下。”
“没关系。”皮娅赶紧说道。她将双手环抱在胸前,转身装作去看园子里的山猫,但桑德尔打电话的声音却清楚地传到她的耳朵。她听到桑德尔跟对方说,让她把短信发到自己的手机上,他来通知警察。皮娅的视线转向桑德尔,不过仍没有走上前去。刚刚被电话打断的女心跳的一幕,或许还可以重来一遍。
“托妮收到了斯温娅的短信。”桑德尔的声音冷静而严肃。好大一会儿,皮娅才从自己早已飞到九霄云外的思绪里清醒过来。桑德尔念起了托妮转发的短信:“嗨,托妮,对不起,我不打招呼就走了,但我实在是受不了了。我发短信给你就是告诉你,我很好,请不要担心我。斯温娅。”
皮娅赶紧掏出手机,拨通了博登施泰因的电话。
“我们要立即对斯温娅的手机进行定位,”她对博登施泰因说,“还要和她的父母谈一谈。”
“好,我来安排,”博登施泰因回答,“把短信发给我。我们在斯温娅家门口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