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德尔怜爱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发,眼神透着忧虑不安。
“斯温娅知道这件事情了吗?”他轻声问。皮娅点了点头。卢卡斯发出一声半是啜泣半是哀叹的声音,然后跌坐在台阶上,把头深深地埋到了臂弯里。皮娅注意到,卢卡斯的整个右上臂都打着雪白的绷带。安东尼娅从父亲的怀里出来,挨着卢卡斯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双手环在他的肩上。卢卡斯将脸靠着安东尼娅,眼泪顺着脸颊滴落下来。桑德尔走下台阶,身上都汗湿了,看上去紧张而疲惫。
“我们到花园里去吧!”他对皮娅说。两人走出温室,来到了外面。院墙边,大株的番茄长势正旺,花圃里,绣球花开着,蔷薇花散发出甜甜的香味。
“真是糟糕的一天!”尽管景色宜人,但桑德尔的心情并不好,“我刚刚从医院回来。一头单峰骆驼咬伤了卢卡斯的手臂,而且,还有一群小孩子在场!他还算幸运的,要不是两名工作人员及时赶到,恐怕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皮娅回头望了望温室。卢卡斯和安东尼娅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都在为失去共同的朋友而悲伤不已。桑德尔在阳台和花园之间的一堵矮墙上坐了下来。
“约纳斯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看着皮娅,问道。
“我们发现他上吊了,”皮娅回答,“他应该和凶手有过激烈的打斗,在反抗过程中,他咬伤了凶手。我们在他的牙齿里找到了人体组织。”
桑德尔皱起了眉头。
“天哪!”他低声说,“那斯温娅有什么反应?”
“她跑掉了,”皮娅说,“看上去情绪十分激动。”
“是的,这个女孩子现在的情绪十分不稳定,”桑德尔说,“自从认识保利这个灾星,她就像完全变了个人。我都开始替她担心了。”
“她这样也是情有可原,”皮娅认真地说,“在她身边接连发生了两件命案,而在保利遇害前或者遇害时,她刚好又在现场。遗憾的是,她不愿意跟我谈这件事。”
桑德尔疲惫而无助地将双手插到漆黑卷曲的头发里,将双肘支在了膝盖上。
“我能怎么办呢?”他的声音十分低沉,像是在对皮娅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也想阻止托妮不和她那些朋友来往,但是我知道肯定无济于事。她肯定会偷偷去见他们,回到家就会和我撒谎。”
桑德尔说话时,皮娅的思绪却飘到别的地方去了。她的脑海里不再是查案的事情,眼前的这个男人让她心跳加速,这种感觉使她十分不安。已经很久没有男人让她产生这种感觉了。电光火石之间,皮娅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不愿意再给亨宁机会了。她不愿意再续前缘,也不要旧日情人。不,她要的是全新的开始,她要脸红心跳的感觉,她要激情甚至冒险!多年来,原来自己一直在骗自己,骗自己满足于现有的这种不温吧火的生活,这样做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内心里其实一直反对安东尼娅跟约纳斯这种人来往。”桑德尔的话突然让皮娅回过神来,她赶紧整理好自己的情绪。
“这种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皮娅问。
“娇生惯养、自私自利的登徒子。不懂尊重别人、感情淡漠,成天只是追求所谓的‘刺激’,”桑德尔露出鄙夷的神色,“他的父母在物质上对他有求必应,只是为了填补他精神上的空虚。”
“您对约纳斯了解多少?”皮娅能感觉到桑德尔对约纳斯并无好感。
“他经常和斯温娅一起来我家玩。”桑德尔说。
“然后呢?”皮娅追问道。
“什么然后?”桑德尔认真地看着皮娅,他那锐利的眼神似乎要穿透皮娅的身体。
“您对他有什么印象?”皮娅的心里有些慌乱起来。
“很显然,他的价值观有问题。关于电子邮件和照片那件事,我不相信不是他做的。这件事情使他真实的那一面暴露无遗!这个孩子分不清是非对错,没有任何感情,对他来说,不存在什么价值和底线。”
“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判断,有些事情对他来说就很重要,”皮娅反驳道,“他反对建设联邦公路八号,支持环保。”
“您怎么知道的?”桑德尔好奇地问。
于是皮娅向桑德尔描述了她在约纳斯房间看到的那幅电脑模拟图。桑德尔却仍然将信将疑。
“您知道斯温娅怀孕的事情吗?”见桑德尔不相信,皮娅换了个话题。
“什么?”桑德尔显然非常震惊。
“她自己是在上周二得知这个消息的,”皮娅说,“我猜想,她就是为了这件事晚上去找保利,可能想征询一下他的建议。”
“去找他?”桑德尔满脸不屑地哼了一声,摇着头说,“好像这个人有多关心其他人似的。”
“斯温娅和约纳斯在周二吵了一架,”皮娅继续说,“周六又发生口角。周日他们没有见面,周一,网上出现了斯温娅的那些照片,而当天晚上约纳斯就死了。”
桑德尔一脸茫然地看着皮娅。
“您得出的结论是什么?”
皮娅简直不敢直视桑德尔的眼睛。她十分害怕这个男人能读出自己的内心世界,而同时,她又十分憎恨自己为什么不和这个男人保持一点距离。
“网上的那些照片也许可以证明,斯温娅欺骗了约纳斯。当约纳斯发现自己不是斯温娅肚子里孩子的亲生父亲时,那电子邮件和照片的事情就很好解释了。这是一种变态的虚荣心,约纳斯要对背叛自己的斯温娅进行报复!”
皮娅说完,好大一会儿,两个人都没有做声。
“爸爸!”这时,满脸泪痕的安东尼娅出现在阳台上。桑德尔转过身去。
“我能不能陪卢卡斯回家?他心情很不好。”安东尼娅用征询的目光看着桑德尔。
“去吧!不过别回来得太晚。”桑德尔点了点头,看着两个年轻人离开了。
“卢卡斯今天上午跟我提出,说不想在我这儿实习了。”他叹了口气说。
“他在格林佐格餐厅估计也干不久了,”皮娅说,“我想,保利的遗嘱宣读之后,埃丝特·施密特应该也不会对卢卡斯有什么好脸色。保利在遗嘱里将自己价值八万欧元的股票留给了卢卡斯和约纳斯。”
桑德尔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真没想到!要是卢卡斯的老爸知道这件事,肯定会气得跳脚。”
“对了,”皮娅突然想起来,“您和卢卡斯的父亲熟吗?”
“还不错,”桑德尔回答道,“他父亲是我们动物园基金会管委会的成员。而且我们是斜对门的邻居。”
“那您知不知道,卢卡斯的父亲和约纳斯的父亲有没有生意上的往来?”皮娅问。
“有可能,”桑德尔认真地打量着皮娅,不知道她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凡·登·贝格在一家银行的董事会里任职,约纳斯的爸爸是一家大公司的董事会主席。这种人彼此或多或少会有一些交情。”
“卢卡斯的爸爸是博克股份公司监事会的主席。”皮娅补充了一句。“公司大老板都喜欢这样啦!互相在对方公司里任职,”桑德尔不以为意地说,“还有什么比监事会的职务更有利可图的呢?”
“也是,”皮娅笑了,“不过我比较感兴趣的是,凡·登·贝格为什么要突然放弃这个职位?”
“要我帮你问一问吗?”桑德尔十分认真地提出,“今天晚上我就会见到他。”
皮娅想了一会儿。“如果能找到机会提起这个话题,就请帮我问一问。”她说。
“应该没什么问题。”桑德尔说。皮娅看了一眼手表,时候不早了。她走回温室,回到屋子里。安东尼娅的姐姐安妮卡正在熨衣服,小孩子坐在婴儿围栏里和自己玩得很欢。桑德尔刚一进屋,小孩子马上在围栏里站了起来。
“外公,举高高!外公,举高高!”小孩子嘴里含含糊糊地喊着,双手伸得老高。桑德尔的脸立马阴转多云了,他笑著把小孩子从围栏里抱起来,往空中高高地举着,小孩子被逗得咯咯大笑起来,手舞足蹈。安妮卡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一脸幸福地看着爷孙两人开心地玩耍着。皮娅突然感到心里一阵难受。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受不了眼前这儿孙绕膝、其乐融融的画面。今天一整天,她都在竭力不让自己去想昨夜自己家里那大门洞开、担惊受怕的场景,但现在,她又被突如其来的孤独和伤感席卷了。
“基希霍夫夫人,请等一等!”见皮娅快步离去,桑德尔在皮娅身后喊道,“我的车停在您的车后面!”
皮娅却装作没听见似的,加快了脚步。然而,走到花园门口时,桑德尔还是追了出来,他的脸上仍然带着和孙子玩耍时的笑容。
“怎么了?”他打量着皮娅,脸上的笑容褪去了。
“没什么,”皮娅闪烁其辞地回答,“我能有什么事?”
“您好像突然……心情不好了。”桑德尔说。
难道,这个男人真的能看透自己的内心?
“我手头有两个案子,可能是太紧张了。”皮娅不敢多说一个字,她真担心自己会突然哭出来。为什么她不能像安东尼娅一样,可以抱住某个人大哭一场,寻求一点安慰?她真想敞开心扉对桑德尔说出自己昨晚以来的内心恐惧,可是,如果她告诉了他,他会怎么想呢?对着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人,讲述自己害怕一个人在家?如果说了,这个人估计会顾虑重重,并且开始对自己避之唯恐不及吧?
“下次再来动物园,我请您吃冰淇淋!”桑德尔柔声说,“您来,我会非常高兴!”
“好,等我把案子破了,希望能有时间小小偷懒一下。”皮娅回答道。
两人站在桑德尔的车子旁,相顾无言。皮娅躲避着桑德尔的目光。她真恨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么胆小,这个克里斯托夫·桑德尔总是让她变得胆怯而敏感。
“我得走了,”皮娅从包里摸出车钥匙,把自己从尴尬中解救出来,“祝您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谢谢!”桑德尔将自已的车开到一旁,给皮娅让出路来,“您也是!等我问过了卢卡斯的父亲,再给您打电话。”
皮娅将车从停车道上倒出来。她的心剧烈地跳动着,握着方向盘手早已汗湿。她知道,她让自己陷入了一个绝望的境地。这样不好,十分不好。现在案情扑朔迷离,而要想理清这一团迷雾,她知道,自己一定得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