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尽管我说过卡罗琳的女儿凯莉跟她雇主一家人出城旅游去了,但这天我睡到近午时分时,却被她吵醒。她边哭边敲我的房门,因为我始终没回应,她干脆打开门走了进来。

我全身乏力地从床上坐起来,拉起被单盖在身上。我在半睡半醒状态中唯一能想到的是,她不知怎的提早回家,找到了衣柜底层上锁抽屉里那只上锁盒子,翻出她母亲的来信。我三天前才收到卡罗琳最近一封信,内容提及她某天晚上对她丈夫乔瑟夫发牢骚,埋怨他老是找那些爱好运动的朋友饮酒作乐到深夜,结果隔天清醒时发现自己被锁在地窖里,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甚至确定自己遭到不止一个男人的侵犯。

但那不是凯莉哭泣的理由。

“威尔基,狄更斯先生……你朋友查尔斯·狄更斯……他死了!”

凯莉哭哭啼啼地告诉我,她的雇主——我的朋友爱德华·沃德夫妇——搭车往布里斯托途中,在车站听朋友谈起狄更斯的死讯,马上掉头赶回伦敦,好让凯莉回家来看我。

“我一……一想到……妈妈在这里的时候……狄更斯先生……经常来家里……做客……”凯莉泣不成声。

我揉揉发疼的眼睛。“凯莉乖,你先下楼,”我终于说话,“叫贝西煮点咖啡,再帮我准备早餐……”

“乔治和贝西不在,”她说,“我是用我们藏在凉亭的钥匙开门进来的。”

“啊,对,”我还在揉眼睛,“我让他们昨天晚上到今天都放假,因为我需要安静睡个觉。昨天晚上我把书完成了,凯莉。”

对这个消息她没有表现出应有的赞叹,也没有置评。她又哭了。我实在弄不明白,一个已经几个月没有来访、几年来都喊她“管家”的老先生的死讯为什么会让她如此哀恸逾恒。“那就绕到街角那边把厨子找过来,”我说,“不过麻烦你先帮我煮咖啡和茶。对了,凯莉,再到广场另一边的烟草店,把所有你买得到的报纸都买回来。去吧!”

等她离开,我掀开被单低头检视。凯莉刚刚泪流满面,应该没看见我身上穿的不是睡衣,而是脏污点点的白衬衫和长裤。脚上的靴子连鞋带都没拉开,床单上斑斑块块的泥污,看上去像粪便,闻起来也像。

我赶紧下床,趁凯莉回来以前沐浴更衣。

随着那天时间慢慢过去,愈来愈多可靠信息拼凑出事情经过。

6月8日一早,狄更斯边吃早饭边跟乔吉娜聊天,而后违反他向来的规矩和工作习惯,在小屋里写作一整天。只在下午一点左右返回主屋吃午餐,之后马上又躲回小屋二楼笔耕到傍晚。

后来我看到了当天他写下的《艾德温·祖德疑案》最后一页。那几行文字里修正与画线删除的情况比平时我常见的狄更斯初稿来得少。里面有这么一段文字,描述罗切斯特某个美好清晨,跟他日前在盖德山庄体验到的非常类似。第一句是:旖旎晨光照耀古老城市。之后又说:

摇曳枝丫间千变万化的光芒、鸟儿的鸣啭,花园、林地与田野——或者该说是这整座正值收成时节的已开垦岛屿的大花园——的芬芳气息渗透了大教堂,涤除它的尘土味,宣讲着复苏与生命。数百年前的冰冷石坟也有了温度,斑驳的亮点刺入大教堂最冷峻的大理石角落,像翅膀似的在那里扑扑振动。

他为《艾德温·祖德疑案》写下的最后几个字是:“……然后坐下来大快朵颐。”

狄更斯很晚才离开小屋,晚餐前又去了书房,在里面写了两封信(消息来源是凯蒂,她很久以后才跟我弟弟提起那两封信,我弟弟后来告诉了我),一封给查尔斯·肯特,他告诉肯特他隔天(9日)会去伦敦,希望下午三点可以跟他见面。只不过,他又补了一句:“如果我去不了,嗯,那我就不会去。”

另一封信是写给一名神职人员,他在这封信里引用了弗莱尔·劳伦斯修士给罗密欧的忠告:“这些强烈欢愉,必然招致激烈后果。”

接着狄更斯去吃晚餐。

事后乔吉娜告诉我弟弟,当时大家刚坐下来用餐,她望向餐桌对面的狄更斯,被他脸上的表情吓了一跳。

“查尔斯,你不舒服吗?”她问。

“嗯,很不舒服。过去这一小时以来我一直……很难受。”

乔吉娜马上想找医生,狄更斯却挥手叫她坐下,要大家继续吃晚餐。“我们必须吃晚餐,”他好像精神不太集中,“我吃完晚饭马上要出门。我必须立刻……赶去……伦敦。我晚餐后,明天……今天……今晚跟人有……有约。”

突然间他开始扭动身子,仿佛猛烈的痉挛抽搐发作。乔吉娜事后对凯蒂说,就好像“有某种外灵企图侵入他体内,可怜的查尔斯努力抵抗邪灵附身”。

狄更斯说着乔吉娜听不懂的话。之后他忽然叫道:“我必须马上去伦敦!”同时把他的绯红色锦缎椅往后推。

他站起来。假使当时乔吉娜没有冲过去扶住他,他肯定会摔倒在地。“我们去客厅,”她被他惨白的脸色和僵硬的表情吓坏了,“去躺下来休息。”

她想扶他到沙发,可惜他没办法走路,倚在她臂弯里的身子也愈来愈沉重。乔吉娜后来告诉凯蒂,那时候她才真正明白“死沉”是什么感觉。

乔吉娜放弃扶他走到沙发的念头,轻轻让他躺在地上。狄更斯把双手手掌贴在地毯上,左侧着地沉重地躺下来,然后非常微弱地嘟囔道:“对,地板就好。”之后陷入昏迷。

那个时候我刚离开伦敦最后一波车潮,驶上通往盖德山庄的公路,一路诅咒降雨。可是盖德山庄没有下雨,还没。

当时如果我人已经在不久后会在里面等候的树林暗处,就会看见某个年轻仆人(也许是高文或史迈斯,狄更斯口中的园丁平底船船夫)骑着纽曼诺格,也就是那匹经常到车站接我到盖德山庄的小马,飞也似的出去找当地医生。

那个当地医生史帝尔先生六点三十分抵达盖德山庄,比我早很多。他看见狄更斯“痉挛发作躺在用餐室地板上”。

其他仆人抬了一张长沙发下来用餐室,史帝尔医生监督仆人们将不省人事却持续抽搐的狄更斯搬到沙发上。然后他施用了灌肠剂和“其他疗法”,却毫无作用。

与此同时,乔吉娜往外狂发电报,像极了舷侧火力全开的军舰。其中一封送到毕尔德手中,他接到消息立刻出发,很晚才到,可能就是我——跟狄更斯一样失去知觉——被人用我自己租来的马车送走的时候。

当时(至今亦然)我很纳闷儿那天晚上究竟是谁驾车送我回伦敦,又从我口袋里找出我家钥匙,把我扛上床,帮我盖被子。显然不会是祖德。狄更森吗?雷吉诺·巴利斯·菲尔德吗?或者某个我在黑暗中被突袭时连看都没看见的活死人爪牙。

无论是谁,他们什么都没拿走。我甚至找到我的手枪——黑彻利的手枪——还装着最后四发子弹,也还锁在平时藏枪的抽屉里。

他们怎么知道我把枪藏在什么地方?

我也纳闷儿我那架租来的马车后来怎么了?即使我拥有小说家的丰饶想象力,也难以想象祖德某个披着黑色歌剧斗篷的怪物手下会把那辆破车驾到克里波门我租车的地方交还。我租那部车的时候当然得去到离家很远的地方,交易时也用了化名——事实上我用的是狄更斯最喜欢的化名查尔斯·崔林翰,可是保证金没能拿回来,对我当时窘迫的财务而言无疑雪上加霜。何况那根本就是一架破烂的小马车。

我也没找回那盏牛眼提灯。

被乔吉娜的密集电报召回的凯蒂、我弟弟查理和其他人那天晚上很晚才到,但狄更斯仍然昏迷躺在沙发上,无法响应他们的询问与碰触。我在车道看见的那三辆马车只是第一波入侵行动。

那漫长的一夜,呃,正确地说应该是短暂的一夜,毕竟当时已经很接近夏至。那短暂的一夜里,狄更斯的家人、毕尔德和我弟弟轮流握住狄更斯的手,并且在他脚底放置温热的砖块。

“虽然午夜刚到,”我弟弟后来告诉我,“狄更斯的手脚却都已经冰冷得像死人的四肢。”

隔天大清早,狄更斯的儿子拍电报找来伦敦更有名的医生罗素·雷诺兹。雷诺兹看到“狄更斯”这个姓氏,连忙搭最早的快车离开伦敦,在旭日晨光中抵达盖德山庄。可是雷诺兹的诊断跟史帝尔与毕尔德如出一辙:狄更斯瘫痪大规模发作,已经回天乏术。

凯蒂被派到伦敦向她母亲通报消息,让她做好心理准备迎接坏消息。跟我谈过话的人都没有留意到或提及凯瑟琳·狄更斯——跟狄更斯结发二十二年、被逐出家门的妻子,也是他十个孩子的母亲——的反应。我很确定狄更斯自己既不在乎也不会过问。

爱伦·特南中午刚过就到了,差不多是凯蒂回到家的时间。

那年春天稍早,我利用狄更斯朗读会空当到盖德山庄看他,他带我参观他新建的温室,温室门通往用餐室。他告诉我温室可以把阳光和月光引进原本相当阴暗的房间,而且可以让整个屋子充满他最喜欢的花朵的综合香气。当他像个跟朋友分享新玩具的孩子,欢欣雀跃地炫耀时,你会觉得香气好像才是他的重点。当然,盖德山庄无所不在的艳红天竺葵(只要是开花季节,他朗读时都会在胸前别上一朵)花朵本身没有真正的香气,但是它的叶和茎会散发一股泥土与麝香味,就跟蓝色翠蝶花的茎一样。6月9日天气温和晴朗,盖德山庄所有窗户都敞开来,仿佛要释放仍然困在用餐室沙发上那具无用躯体里的灵魂,用餐室另一边的门也开向温室里的翠绿植物与鲜红花朵。

可是那天空气里最浓郁的气味是紫丁香。如果那天狄更斯还有意识,忙着谋杀艾德温·祖德,肯定会对那股花香有所评论。事实上,那天他儿子查理大部分时间都跟妹妹凯蒂坐在门外台阶上,那里的紫丁香气味更强烈,往后的日子里他再也没办法靠近那种花。

那天下午到傍晚,狄更斯仿佛大口吸着他儿子后半生会讨厌的香气。他的呼吸愈来愈大声,也愈来愈不规则。公路——车辆熙来攘往,对那户恬静好人家里上演的戏码毫无所知——对面那两棵雪松的树影落在小屋上。那天小屋里的纸页没有留下任何字迹,往后永远也不会再有。

在主屋里,爱伦·特南拉起狄更斯的手时,屋里好像没有人起反感。到了六点左右,狄更斯的气息变弱。叫人难为情的是——至少我会这么觉得(如果我在场),昏迷中的狄更斯开始发出呜咽的声音。他仍然闭着眼睛,没有响应爱伦期待又绝望的抓握。大约六点十分,他右眼涌出一颗泪水,滚落脸颊。

然后他走了。

查尔斯·狄更斯死了。

我的朋友兼仇敌兼对手兼合作伙伴,我的良师兼恶魔整整活了五十八岁四个月又两天。

当然,那也是斯泰普尔赫斯特火车事故与他初见祖德的第五周年,时间误差不到一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