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初狄更斯邀请我在费尔兹等人回波士顿之前到盖德山庄小住几日。我已经一段时间不曾受邀到盖德山庄过夜了。事实上,自从狄更斯在3月我的《黑与白》首演那天晚上表现出热情支持之后,我跟他之间鲜少谈话,即使有也很客套(相较于我们早些年的亲密关系更是如此)。尽管我们仍然在写给对方的信里签署“你的忠实朋友”,我跟他之间的友情似乎所剩无几。
搭火车前往盖德山庄途中,我盯着窗外,一面揣测狄更斯这次邀请我的真正理由,一面寻思该说些什么能让狄更斯吃惊的话。我很喜欢看狄更斯惊讶的表情。
我可以叙述我四个月前6月9日的楼顶城奇遇,当时他跟费尔兹、多尔毕和艾丁格在警探保护下逛贫民窟。但那会泄露我的秘密(何况我该怎么跟他解释那天晚上跟踪他前半段行程的事)。
我当然也可以说说我刚出生的女儿玛丽安想必十分可爱的怪表情、她的牙牙学语和其他那些不值一提的婴儿趣事,让狄更斯、费尔兹夫妇和任何这周末在盖德山庄做客的人惊呼连连。但那肯定也会泄露太多我的私事(狄更斯和他那些随员与食客对我的事情知道得愈少愈好)。
那么还有什么事可以逗他?
我几乎确定会告诉大家我的书《夫妇》进展多么顺利。如果当时只有狄更斯在场,也许我会告诉他海丽叶(卡罗琳)·克罗太太几乎每个月写信给我,巨细靡遗地描述他们夫妻如何失和,她那个水电工废物丈夫又如何对她拳脚相向。那些都是一流的数据,我只要把那个文盲水电工废物丈夫换成牛津运动员。仔细一想,这两种男人之间其实也没多大差别。卡罗琳被打或被锁在地窖里的遭遇都马上变成我那个出身高贵却遇人不淑的女主角的困境。
还有呢?
如果我跟狄更斯独处时间比较长,或者我们找回了过去的亲密感,那么我可以跟他聊聊6月9日深夜那位访客的事,那是整整四年前他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现场从残骸堆中救出来的年轻人爱德蒙·狄更森。
狄更森这个无礼小子不但霸占了我书桌后方的写字椅,把他的脏靴子放在我拉开的抽屉上,更不知如何上楼闯进我卧房,打开上锁的衣橱,把另一个威尔基用他紧密的斜行字体抄写、记录我那些黑暗国度诸神梦境的八百页文稿拿了下来。
“你这样闯进来是什么意思?”我怒气冲冲问道。我原本试图装出权威的命令口气,不过由于我即使穿着披风外套,仍然像个落汤鸡,身上的雨水已经在我自己的书房地板和波斯毯蓄积多处水洼,因此我的气势可能打了些折扣。
狄更森笑了笑,交还我的座位(却没有交还手稿)。我们俩绕着桌子移动,像在新庭区酒馆里械斗的敌对双方。
我坐进我的写字椅,关上下层抽屉。狄更森问也不问就坐进访客椅。我的外套在屁股底下发出咕叽水声。
“恕我冒昧,你看起来真是惨兮兮。”狄更森说。
“无所谓。把我的东西还来。”
狄更森看看他手里那沓纸,露出夸大的惊讶表情:“你说你的东西,柯林斯先生?你明知那些黑暗国度梦境和这些手稿都不属于你。”
“当然属于我,而且我要拿回来。”我从外套口袋掏出黑彻利的手枪,把它沉重的枪托或握把或枪柄或管它叫什么的底部架在书桌上,用双手把紧绷的击锤往后拉,直到它咔嗒一声就定位。枪口正对狄更森胸口。
那个讨人厌的小子又笑了。我再次看见他那一口诡异牙齿。1865年圣诞节我见到它们的时候还很洁白健康。到底是蛀掉了呢?还是故意锉磨得又短又尖?
“柯林斯先生,这些是你写的吗?”
我迟疑了。两年前的这天晚上祖德见到了另一个威尔基,他派来的特使肯定知道那件事。
“我要收回那些稿子。”此时我的手指已经扣在扳机上。
“如果我不肯还,你会开枪吗?”
“会。”
“柯林斯先生,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也许是为了确定你不是你假扮的那个幻影。”我轻声说。我累极了。我目睹狄更斯在库林墓园宴请宾客好像是几星期以前的事,而不是短短十几小时前。
“哦,如果你开枪打我我会流血,”狄更森用无限久以前在盖德山庄惹恼我的那种叫人抓狂的欢乐口气说道,“还会死,只要你枪法够准。”
“够准的。”我说。
“可是何苦呢,先生?你明知道这些文件属于主人。”
“‘主人’指的是祖德?”
“还能有谁?我一定会带走这些文稿,我宁可面对你三步之遥的枪弹,也不愿意惹恼一千倍距离外的主人。不过,既然你占了上风,我离开前你有没有什么想问的?”
“祖德在哪里?”我问。
狄更森笑而不答。或许因为他那些牙齿,我问了第二个问题。
“狄更森,你每个月是不是至少吃一次人肉?”
笑声和笑容都消失了:“你从哪里听来的?”
“对于你的……主人……和他的奴隶,我知道的或许比你猜想的多。”
“也许吧。”狄更森说。原本他低下了头,此刻他抬起视线却压低眉毛,用一种叫人心慌的诡异表情看着我。“有一点你必须知道,”他补充说,“根本没什么奴隶……只有门徒和那些敬爱主人并自愿服侍主人的人。”
这回换我笑了:“狄更森先生,现在跟你说话的人脑子里可是有你主人的甲虫。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糟的奴役手段。”
“我们的共同朋友狄更斯可以。”狄更森说,“所以他选择跟主人合作,一起为共同目标努力。”
“你到底在鬼扯些什么?”我厉声问道,“狄更斯跟祖德没有共同目标。”
狄更森摇摇头,他原本圆嘟嘟近乎天真无邪的脸庞如今格外枯瘦。“柯林斯先生,今晚你人在新庭区、蓝门绿地和附近区域。”他轻声说。
他怎么会知道我人在那里?我有点儿慌乱地思索着。他们逮到精神错乱的巴利斯,严刑拷打他吗?
“狄更斯很清楚这种社会丑恶面必须终止。”
“社会丑恶面?”
“贫穷,”狄更森有点儿激动地说,“不公不义。幼童无父无母流落街头;为人母者绝望之余被迫去……卖身;生病却永远得不到治疗的儿童和妇女;在这种体制下永远找不到工作的男人……”
“省省吧,别跟我扯那些共产主义理论。”雨水从我胡子滴落桌面,但我手枪的枪口始终对准目标。“狄更斯一直是个改革者,但他不是革命家。”
“你错了,先生,”狄更森低声说,“他选择跟我们主人合作,正是因为我们主人计划掀起革命,先是伦敦,之后是世界上所有任由儿童挨饿的地方。狄更斯先生会帮我们主人建立新秩序,在那样的体制下,人的肤色或他拥有的财富永远不会干扰公理正义。”
我再一次忍俊不住,再一次发自肺腑地笑。四年前,也就是1865年秋天,牙买加有一群黑人攻击了莫兰特湾的法庭。我国派驻在当地的总督埃尔督导部属射杀或绞死四百三十九个黑人,鞭打另外六百个。我们国内有一些天真的自由党人士反对埃尔总督的做法,但狄更斯告诉我他希望对黑人的报复与惩罚再严厉些。“我完全反对,”当时他说,“那种同情黑人——或原住民或魔鬼的政治口水。我认为把非洲土著跟伦敦坎伯韦尔穿着干净衬衫的男人一视同仁,既违反道德也大错特错……”
对于发生在我认识狄更斯之前很久的印度叛乱,狄更斯为当时的英国将军处理叛军的手法喝彩,因为那人将被捕的印度叛乱分子绑在炮口,轰成碎片“送回家”。狄更斯的《荒凉山庄》和其他十几本小说里充斥着对那些白痴传教士的不满,因为他们只关心外国那些棕皮肤黑皮肤人口的困境,不在乎国内善良的英国男男女女与白种小孩面临的问题。
“你是个笨蛋,”6月那个深夜我告诉狄更森,“你的主人也是个笨蛋,竟然认为狄更斯愿意为了东印度水手、印度教徒、中国人和埃及杀人犯出面对付白种人。”
狄更森别扭地笑笑,站起来:“我必须在天亮前把这批文件送到主人手上。”
“不许走。”说着,我举起手枪,直到枪口对准他的脸,“那些该死的手稿你要就拿去,不过你得告诉我该怎么把甲虫弄出我的身体,弄出我的脑袋。”
“等主人命令它离开,或者你死了,它就会离开。”狄更森又露出那种饥渴又兴奋的食人族表情。
“就算我杀害无辜的人也不行吗?”我说。
狄更森的淡色眉毛挑了起来:“那么你也听说了那个祭典的例外条款?很好,柯林斯先生,你可以试试。不保证有效,但你试试无妨。我会自己离开。对了,你不必担心,今晚帮我开门那位小姐明天什么都不会记得。”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狄更森说得没错,凯莉果然不记得他来访的事。隔天早上我问她那个客人的容貌哪一点让她不安时,她用古怪的表情看着我,还说她不记得有什么客人,只记得她做了个噩梦,有个陌生人冒雨在外面敲门,非得要进门来。
火车进站了,车站外会有盖德山庄的人驾着马车或板车来接我。当时我心想,没错,跟狄更斯说说我在6月那个忙碌夜晚的最后一段奇遇可能会让他瞠目结舌。
可是我又想,如果狄更斯一点儿都不意外,那该有多糟糕。
时至今日,我仍然无法忘怀,也难以描述在狄更斯家做客的时光有多么令人陶醉。在盖德山庄欢度周末的那个星期天,我在费尔兹房间跟他闲聊波士顿的文艺圈,忽然听见敲门声。是狄更斯的老仆人,他正经八百地走进房间,一副他是维多利亚女王的朝臣似的。他嗒地碰了鞋跟,交给费尔兹一份以优美字体书写在华丽羊皮纸卷上的字条。费尔兹拿给我看,然后大声念出来。
查尔斯·狄更斯先生恭敬问候尊贵的詹姆斯·费尔兹(来自美国马萨诸塞州波士顿),祈请尊贵的詹姆斯·费尔兹先生驾临敝宅小图书室,静候跫音。
费尔兹呵呵笑,而后为自己如此大声诵念略觉尴尬,干咳几声。他说:“我相信查尔斯的意思是要我们两个一起去图书室找他。”
我笑着点点头,但我很清楚狄更斯这封玩笑性质的邀请函对象不包括我。我住进盖德山庄这四天以来,私底下跟他聊了不到两个字,而且我愈来愈觉得他无意改善我们之间这种貌合神离的不愉快状态。尽管如此,我还是跟着费尔兹下楼去到小图书室。
狄更斯看见我走进去时,难掩一抹不悦神情。那种表情倏忽消失,只有认识他很多年的老朋友才能察觉他那一瞬即逝的错愕。他立刻堆出笑容,大声说道:“亲爱的威尔基,太幸运了!你帮我省下费力写邀请函给你的工夫。我向来不擅长写字,恐怕得再花上半小时才写得出来!两位都请进!坐,坐。”
狄更斯坐在小阅读桌桌面边缘,桌上有一小沓手稿。阅读桌前方只摆设两张椅子。有那么天旋地转的片刻,我以为他要诵读他的黑暗国度诸神梦境。
“这场……不管是什么,只有我们两个观众吗?”喜形于色的费尔兹问道。他们俩见到彼此似乎满心欢喜,两个人一起从事任何幼稚的探险行动时,明显都年轻了好几岁。过去几天以来我察觉到一股淡淡哀愁笼罩着狄更斯。嗯,那是当然。当时我心想,过两天费尔兹和他太太离开英格兰返回美国,他们两个今生恐怕便无缘再见,哪天费尔兹再访英国时,狄更斯想必作古已久。
“我亲爱的朋友们,这次朗读的确只有你们两位观众。”说着,狄更斯亲自走过去关上图书室的门,再走回阅读桌旁,轻松地坐上那张细脚桌边缘。
“第一章,黎明。”狄更斯读道。
古代英国大教堂的塔楼?这里怎么会有古代英国大教堂的塔楼?古代英国大教堂那名闻遐迩的巨大灰色方形塔楼?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管从哪个具体角度看去,我的眼睛跟那塔楼之间都不该有生锈的尖铁。那么隔在中间的尖刺又是什么?是谁装设的?或许是苏丹下令装设,要一个接一个地刺穿一整群土耳其盗匪。确是如此,因为铙钹击响,苏丹声势浩大地经过,朝他的王宫而去。一万把短弯刀在阳光中熠熠生辉,三万名舞姬撒着鲜花。接下来是披挂千变万化艳丽色彩的白色大象……
他就这么朗读了将近九十分钟。费尔兹显然听得如痴如醉。我却是听得愈久,皮肤、脑门和指尖愈是发凉。
第一章以印象派(或奇情派)风格描述某个鸦片鬼从迷梦中醒来,背景是一间明显以萨尔烟馆为范本的鸦片馆。萨尔本人也在场,也很恰当地被刻画为“形容枯槁的怪老太婆”,说起话来“嘎嘎低语”,鸦片馆里还有一个昏睡的中国人与一名东印度水手。叙述者显然是从鸦片幻梦中缓缓清醒的白种男子,他一面喃喃念叨“无法理解”,一面聆听(并且抵抗)那个中国人断断续续的话语以及那个昏睡东印度水手的咕哝声。他离开了,回到某个明显就是罗切斯特(换了个不称头化名“克罗斯特罕”)的“大教堂小镇”。到了第二章,我们遇见一群常见的狄更斯式人物,包括初级牧师塞普缪斯·克瑞斯派克尔。这人正是我在创作中的小说里嘲弄的那种亲切、鲁钝却善良的“强身派基督徒”。
第二章揭示了我们在第一章匆匆一瞥那个游手好闲鸦片鬼的身份,他名叫约翰·贾士柏,是大教堂圣诗班的俗家领唱人。我们立刻得知他有悦耳嗓音(不知为何,某些时候比其他时候更为美妙),以及阴暗迂回的心灵。
同样在第二章里,我们见到了贾士柏的侄子,就是那个肤浅无知、随和却明显懒散自满的艾德温·祖德少爷……坦白说,狄更斯大声念出这个名字时我吓了一跳。
到了第三章我们听了一段措辞典雅却略嫌阴沉的文字,描绘克罗斯特罕与它的悠久历史。接着我们又领教了狄更斯笔下几乎源源不绝的那种完美无缺、双颊红润、天真烂漫的女主角:这个叫罗莎·巴德,真是叫人倒尽胃口的无趣姓名。还好她只出现了短短几页,暂时不至于让我想立刻掐死她。狄更斯很多年少、纯真的完美女主角都让我有这个冲动,比如“小杜丽”。等到艾德温·祖德和罗莎·巴德一起散步(我们得知他们双方已经过世的父母是旧识,顺理成章地定了亲事。还知道艾德温对这桩婚事尽管自觉屈就,却也算满意,罗莎却想解除婚约)的时候,我感觉得到其中呼应着狄更斯与爱伦·特南的疏远,因为那天晚上我在佩卡姆火车站外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在这几个章节当中,我跟费尔兹听见狄更斯将他的祖德——那个大男孩艾德温·祖德——设定为年轻工程师,即将出国去改造埃及。罗莎住的那个孤儿院(为什么,天哪,为什么狄更斯笔下的清纯少女都是孤儿!)有个蠢女人说,他会葬身金字塔底下。
“可是她不讨厌阿拉伯人、土耳其人、阿拉伯农民和所有人吗?”罗莎问道。她指的是艾德温·祖德那个虚构的理想对象。
“当然不会。”口气无比坚定。
“至少她一定不喜欢金字塔?说实话,艾德温。”
“她为什么会是讨厌金字塔的娇小——我是说高大——傻丫头,罗莎?”
“啊!如果你听见敦克登小姐说的话,”她频频点头,津津有味地吃着土耳其软糖,“就不会这么问。都是些无聊的坟地!什么伊西斯啦,圣鹭啦,奇阿普斯啦,法老王啦。谁在乎那些东西?然后还有贝尔佐尼[1],是某个人,被人拉着脚拖出来,差点儿被蝙蝠和尘土闷死。那些女孩都说:活该,希望他受伤,最好闷死算了。”
我可以预见狄更斯接下来几乎确定会详尽地比较克罗斯特罕——也就是有一座货真价实大教堂的罗切斯特——充满地窖和坟墓的尘土与诸如“差点儿被蝙蝠和尘土闷死”的贝尔佐尼这类埃及坟墓的真实探险家。
他的第三章——那天他只读到这章——以他那位妖媚(却依然无动于衷,至少对艾德温·祖德是如此)的罗莎对这位“祖德”所说的话作结:
“说说吧,你看见什么了?”
“罗莎,我不懂?”
“咦,我以为你们这些埃及男孩可以从手上看见各种幻象。你看不到快乐的未来吗?’
当大门开了又关,一个进门,另一个离开,他们俩谁也没看见快乐的现在。
仿佛狄更斯是我,描写着我在佩卡姆车站看见的他和爱伦。
这回狄更斯读得平静、专业、沉着,有别于他最近朗读会上那种过度激昂的演出,尤其是那段谋杀案。等他放下简短手稿的最后一页,费尔兹爆出热烈掌声,一副眼泪就快掉下来的模样。我静静坐在一旁盯着。
“不同凡响,查尔斯!出类拔萃!登峰造极的开头!巧妙、刺激、诡谲又迷人的开头!你的创作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
“谢谢你,亲爱的詹姆斯。”狄更斯轻声说。
“书名呢?你没告诉我们。你这本了不起的新书打算叫什么?”
“书名是《艾德温·祖德疑案》。”说着,狄更斯的视线从眼镜上方望向我。
费尔兹拍手叫好,没有注意到我猛然吸了一大口气。但我确定狄更斯注意到了。
费尔兹上楼更衣准备吃晚餐,我跟着狄更斯回到他书房,我说:“我们得谈谈。”
“是吗?”狄更斯边说边把那大约五十页手稿塞进皮革公文包,再把公文包锁进书桌抽屉里。“好吧,我们到外面去,避开家人、朋友、孩子、仆人和狗急切又热心的耳朵。”
那是个暖和的10月天,也是暖和的黄昏时刻,狄更斯带我走向他的小屋。通常到这个季节小屋已经封闭,以因应即将到来的潮湿冬季,今年却不然。棕黄暗红的枯叶散落在草坪上,也卡在树丛里或车道两旁红花落尽的天竺葵上。狄更斯没有带我走隧道,而是直接横越公路。这个周日下午路上没有车辆,法斯塔夫旅店门外系着一排排精神昂扬的良种马,一群猎狐人士打猎结束后过来小酌一番。
到了小屋二楼,狄更斯挥手要我坐那把温莎椅,然后舒适地半躺进他自己的椅子。从桌上整齐摆放的一盒盒蓝色与乳白色纸张、笔、墨水池和他的决斗蟾蜍雕像,我看得出来狄更斯近期都在这里写作。
“亲爱的威尔基,你觉得我们需要谈什么?”
“亲爱的狄更斯,你心里很清楚。”
他笑着从盒子里拿出眼镜,放在鼻梁上,仿佛他打算继续朗读似的:“先假设我不知道,从这里开始聊。是因为你不喜欢我新书的开头吗?我不止写了那些,或许再听个一两个章节,你就会感兴趣?”
“查尔斯,那些东西很危险。”
“哦?”他的惊讶好像不全然是装的,“什么东西很危险?写悬疑小说吗?几个月前我就说过,你的《月亮宝石》里有些元素很吸引我,比如鸦片成瘾、催眠、东方恶煞、窃案疑点,所以我可能会尝试撰写这样的小说。现在我写啦,或者该说我动笔了。”
“你用了祖德的名字。”我压低嗓门儿,所以声音听起来像急切的低语。我听到附近酒馆里的男人在高唱饮酒歌。
“亲爱的威尔基,”狄更斯叹息道,“你不觉得我们——或者你——该放下对祖德所有相关事物的恐惧了吗?”
我能怎么说?一时之间我无言以对。我没跟狄更斯提起过黑彻利的死,没说过地窖里那些闪亮的灰色条状组织。我也没谈过那晚我在祖德神庙的经历,更没提过菲尔德进攻地底城以及菲尔德和他的手下因为那场攻击落得何种惨烈下场。我也没告诉他巴利斯如今浑身脏污、蓬头垢面、衣衫破烂、苟延残喘、东躲西藏,更没说过四个月前巴利斯带我去看了他的楼顶城藏身处……
“如果我现在有时间,”狄更斯仿佛暗自寻思着,“我可以治愈你的执迷,让你解脱它的束缚。”
我站起来,开始不耐烦地来回踱步:“查尔斯,如果你出版这本书,恐怕连命都会解脱。你告诉过我祖德要你帮他写传记……你写的却是讽刺作品。”
“完全不是。”狄更斯笑道,“这会是一本非常严肃的小说,探讨罪犯内心世界层层叠叠的纠葛与矛盾。这个罪犯既是杀人犯,也是鸦片成瘾者,更是催眠大师兼催眠受害者。”
“查尔斯,人怎么可能既是催眠大师又是催眠受害者?”
“亲爱的威尔基,等我把书写出来,请你读一读,你就会明白的。很多真相都会揭露,不只是书中的疑案,或许也包括你的某些困境。”
这话一点儿道理都没有,我不予理会。“查尔斯,”我上身靠向他书桌,俯视坐在椅子上的他,恳切地说,“你当真相信鸦片会让人梦见熠熠生辉的短弯刀、几十名舞姬和——什么东西?——‘无法计数向前奔驰、彩色的艳丽大象’吗?”
“‘……披挂千变万化艳丽色彩的白色大象与侍从。’”狄更斯纠正我。
“好吧。”说着,我后退一步,摘下眼镜用手帕擦拭。“可是你当真相信真正的鸦片梦里会有不管多少头披披挂挂或奔驰向前的大象与闪耀的短弯刀吗?”
“我也服用过鸦片。”狄更斯低声说。他几乎有点儿乐陶陶。
坦白说我翻了白眼:“毕尔德告诉过我。你只用了一丁点儿鸦片酊,而且只有几次,是在你最后几场朗读会期间睡不着觉的时候。”
“一样。亲爱的威尔基,鸦片酊就是鸦片酊,鸦片就是鸦片。”
“你用了多少量滴?”我持续来回踱步,从这扇敞开的窗子走到那扇敞开的窗子。也许是那天早上我多喝的鸦片酊让我精神如此亢奋。
“量滴?”狄更斯问。
“滴进你酒里的鸦片数量?”我问,“几滴?”
“哦,我不清楚。我服用鸦片酊的那几个晚上,是多尔毕帮我处理的。我猜两滴吧。”
“两量滴……两滴?”我又问一次。
“对。”
我静默一分钟。我来到盖德山庄做客的这个长周末,只带了随身瓶和一小罐补充瓶。当天我已经喝了至少六百量滴,或许是一千两百量滴。接着我说:“可是亲爱的查尔斯,你没办法让我或任何真正研究过这种药剂的人相信你做过这些大象、弯刀和金色圆顶的梦。”
狄更斯哈哈大笑:“亲爱的威尔基,正如你曾经说你……‘做过实验’——我记得你是这么说的——确认你《月亮宝石》里的弗兰克林·布莱克能够趁他未婚妻入睡时进入她卧房……”
“她卧房隔壁的客厅,”我纠正他,“我的编辑要求我改的,他说这样比较符合礼法。”
“啊,没错。”狄更斯笑着说。当然,他就是那个编辑。“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服用了鸦片酊,睡梦中走进他未婚妻卧房隔壁的客厅偷了钻石……”
“有关这段情节的真实性你已经质疑过不止一次了。”我不悦地说,“我也告诉过你,我自己在鸦片酊作用下试验过类似状况。”
“亲爱的威尔基,我就是这个意思。你将这个观点延伸,融入你的情节。所以我也发展出披挂彩毡的大象和熠熠生辉的弯刀,来撰写更伟大的故事。”
“查尔斯,这不是重点。”
“那什么才是?”狄更斯显得很好奇,同时也显得很疲倦。那些日子里,只要他没有为人朗读或跟大家一起玩游戏,就会显现出他突然变成的那个老头子模样。
“重点在于如果你出版这本书,祖德就会杀了你,”我说,“你自己告诉过我他要的是传记,不是一本充斥着鸦片、催眠和所有埃及相关事物的奇情小说,以及一个名叫祖德的软弱角色……”
“尽管软弱,在故事里却举足轻重。”狄更斯打岔道。
我只能摇头:“你不肯听我劝告。如果菲尔德被杀的隔天早上你见到了他脸上的表情……”
“被杀?”狄更斯猛地坐直身子。他摘下眼镜,眨了眨眼皮。“谁说菲尔德是被人谋杀的?你很清楚《泰晤士报》报道他在睡梦中过世。你又为什么说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亲爱的威尔基,绝不可能是你看见的。我记得当时你连续几个星期卧病在床,而且是在好几个月后听我说起,你才知道菲尔德过世了。”
我迟疑了,犹豫着该不该告诉狄更斯巴利斯探员所说有关菲尔德的真正死因。但那样一来我就得说出巴利斯的事,还得交代清楚我为什么见他,又在哪里见到他,更得说出那些楼顶城神庙的事……
我举棋不定的时候,狄更斯叹口气说道:“威尔基,你相信有祖德这号人物存在,这件事是带点邪恶的趣味性,可是也许应该画下句点了,也许这整件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相信祖德这号人物存在?”我厉声说道,“亲爱的狄更斯,难道还要我提醒你,一开始不就是你说你在火车意外事故现场碰见他,后来又说你到地底城去见他,才把我给卷进去的吗?我认为,事到如今你才要我否认他的存在,一副他是《圣诞颂歌》里的鬼魂马利或未来圣诞幽灵的样子,会不会有点儿太迟?”
我以为我最后的挖苦会惹得狄更斯呵呵笑,可是他的表情只是比先前更哀伤、更疲累。他自言自语似的说:“亲爱的威尔基,也许是太迟了,或者也许还没。不过今天肯定来不及了,现在我必须进屋去准备吃晚餐,毕竟我跟亲爱的詹姆斯和安妮共进晚餐的机会不多了……”
他说到最后时声音变得很轻,外面法斯塔夫旅店那些猎狐人士正好嘚嘚嘚骑马离开,我得竖起耳朵才能听清楚他的话。
“我们改天再找机会聊这个话题。”狄更斯边说边站起来。我发现他的左脚好像虚软无力,他只得暂时用右手按住桌面撑住身子,摇摇晃晃地寻找平衡,左手和左脚毫无作用地甩动,像刚踏出人生第一步的学步孩童。之后他重新展露笑脸——我觉得笑得有点儿悲惨,一拐一拐走出门,下楼迈向主屋。
“这件事我们改天再谈。”他重复一次。
亲爱的读者,你将会知道,后来我们确实谈了,可惜为时已晚,悲剧已无可避免。
[1] Belzoni:指Giovanni Battista Belzoni(1778—1823),意大利探险家兼埃及古文物专家,在埃及探险过程中掠夺了大批古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