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1869年元旦那天我睡到中午,独自在痛苦中醒来。元旦前那一星期天气异常暖和,没有下雪、没有云朵、气候没有道理,我个人则是没有人类同伴。这天却寒冷又阴暗。

我的仆人夫妻乔治和贝西要请假回贝西在威尔士的老家至少一星期。她年迈的父亲和前不久还算硬朗的母亲似乎打算选在同一段时间共赴黄泉。允许所有仆人一起——我猜想他们那个脑袋不灵光又其貌不扬的十七岁女儿埃格妮丝会跟他们一起去——离开一段时间,这种事简直前所未见,而且荒唐。但我出于一片善心,还是答应了他们的请求。当然,我事先跟他们说清楚,请假期间不给工资。由于预定除夕夜(我从盖德山庄回来的两天后)在家里举办一场晚宴,所以我要求他们延后一星期出发。

12月大多数时间凯莉都在家里。她在母亲和新继父家只住了不到两星期。她偷偷告诉我,那位新继父酗酒。她的雇主一家人(仍然把她当客人)圣诞节前夕要出发到乡下度假两星期,我鼓励她跟他们一起去。跨年夜那里会有派对、化装舞会和烟火,可以乘雪橇出游,可以在月光下滑冰,还会有年轻男士……那些东西我都没办法提供。

1869年元旦那天,我觉得我没办法提供任何人任何东西。

卡罗琳结婚后,我尽量避免留在格洛斯特街90号那栋五层楼的空房子里。11月我厚着脸皮赖在好心收留我的雷曼家或毕尔德家里,我甚至去拜访讨厌我的福斯特,在他那栋位于皇宫门区的可笑(却很舒适)的庄园小住几日。福斯特自从娶了豪门女之后,变得更矫情,更叫人受不了。他对我的憎恶(或嫉妒,因为他经常愤怒地跟任何比他更亲近狄更斯的人竞争)也跟他的财富和腰围同步增长。然而,他始终是个自以为是的冒牌绅士,不至于赶我出门,也不会问我一句为什么选在那段时间登门拜访。如果他真的开口问,我会用四个字诚实回答他:你的酒窖。

可是没有人能永远住在朋友家,所以12月某些时候就只有我和凯莉住在格洛斯特街90号那栋宽敞的老房子里。乔治、贝西和害羞的埃格妮丝在一旁忙碌奔走,躲也躲不开我阴郁乖戾的情绪。

狄更斯邀请我跟查理和凯蒂一起到盖德山庄过圣诞节的时候,我有点儿迟疑。接受一个只要时机成熟你就要杀了他的人的好意邀请,似乎有欠正直。可是最后我还是同意了。格洛斯特街的房子里没人的时候,实在没有一点儿人气。

圣诞节那星期狄更斯在家休息,养精蓄锐好应付下一波朗读。他预定1月5日公开表演南希谋杀案,地点同样在圣詹姆斯厅。12月区区几场朗读会就已经让他身心俱疲、病痛再起。12月他在前往爱丁堡的“苏格兰飞人号”列车上写了一封信给我,说道:

亲爱的威尔基:

列车刚刚颠簸跳过铁道上许多处足以致灾的缝隙,我们巨熊似的朋友多尔毕却在旁睡得鼾声大作,打呼声丝毫没有中断。于是我刚刚花几分钟计算了一下,发现一个惊人事实。类似我这样的巡演,在旅途上会让神经系统承受三万次明显且独立的冲击。如你所知,我的神经系统最近不算处于最佳状态。斯泰普尔赫斯特的记忆始终盘踞我脑海,每当它稍稍淡化,列车上这些冲击和颠簸就会重新唤起我的回忆。即使我静止不动,一样不得安宁。最近我告诉我们可敬的美国朋友费尔兹太太,我把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剩余时光都花在奔向舞台上我那些特制煤气灯累人的光线下,如今我让自己投入充满硫黄味的折磨人灯光下的时刻几乎又到了。

除了巡演和这种绕口的语法,狄更斯还找了其他事来累垮自己。虽然他终于停掉了《一年四季》杂志那该死的“圣诞特刊”(依我看,很多年前早该废止了),他仍旧每星期在威灵顿街的办公室工作很多小时。无事忙地调整杂志的封面和排版,找任何路过的人测试字体大小,撰写热情洋溢的“编者的话”,聊聊他即将推出的全新连载,安抚那些为“圣诞特刊”的消失感到忧心的读者:“……我的同事和我依然坚守岗位,与此同时我也很荣幸招揽到多位年轻生力军。作为杂志总编辑,我很乐意持续扩大本社的编辑群……”

由于我拒绝回杂志社任职,所以不太确知那些所谓的“年轻生力军”指的是谁。狄更斯的儿子除了回复信件和找些零星广告客户,什么都没做。尽管威尔斯已经归队,他最多就是坐在办公室里盯着空气,听着摔坏的脑袋里持续不断的甩门声。话说回来,威尔斯本来就称不上什么“年轻生力军”。

《一年四季》只是──一直都是──查尔斯·狄更斯心灵与人格的延伸。

仿佛杂志社的工作、苏格兰的巡演和南希谋杀案的持续排练还不够他忙似的,狄更斯每天花几个小时执行已故友人乔昌西·汤森的遗愿。汤森死前谵妄状态下要狄更斯搜罗他(乔昌西)散置各处的诸多宗教文稿。狄更斯顽固地执行这项任务,搞得自己极度疲累。圣诞节前一天,我心不在焉地喝着白兰地,听见波希问狄更斯“那些文章里提出了什么有价值的宗教观点吗”。

“我觉得没有。”狄更斯答。

我在盖德山庄停留的那一星期当中,狄更斯不工作的时候就会善用温和的天气,每天下午出门散步,一走就是三十公里或更远,而非平时冬季的区区二十公里。波希和其他几个人努力跟上他这些强迫性健走,我的风湿性痛风和埃及圣甲虫不允许我参与。于是我吃东西,喝白兰地、葡萄酒和威士忌,抽狄更斯那些质量叫人失望的雪茄,喝更多鸦片酊来扫除郁闷,或阅读狄更斯和乔吉娜精心为个别客人挑选、摆在每间客房里的书籍。(德·昆西的《一个英国瘾君子的自白》显眼地躺在我的床头柜上,不过这本书我读过。其实我从小就认识德·昆西。)我慵懒地度过除夕前那天,除夕当天我计划在格洛斯特街的家举办一场晚宴,邀请雷曼夫妇、查理与凯蒂、毕尔德和其他几个人来共进晚餐。

但我在盖德山庄那一星期并没有虚度。

这年圣诞节费克特没有带来一整栋瑞士小屋,但他带来了《黑与白》的剧本大纲。几个月前他提供了几个点子,建议我写这出戏。

作为朋友,费克特有时候很烦人也很惹人嫌,因为他总是处于财务危机当中,管理(或保留)金钱的能力几乎像四岁幼童那般低下。不过,我觉得他这个关于某个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统的法国贵族故意潜入牙买加人口拍卖市场、被人当奴隶贩卖的点子很有发展潜力。更重要的是,如果我愿意创作这个剧本,费克特便答应协助我修正我在《禁止通行》中犯下的过失——根据狄更斯和我右眼那只甲虫的看法——比如戏剧的节奏、情节的精简与对白的扼要。

费克特向来注重承诺,接下来那两个月,只要我撰写《黑与白》,他几乎随传随到。他左删右减,让对白变得更精准,更“鲜活”;修改不顺畅的进场退场,点出没有善加发挥的戏剧效果。1868年圣诞节那段时间,我们在狄更斯的图书室一面喝白兰地抽雪茄,一面愉快地合作《黑与白》。

圣诞假期结束,我们都暂时回归各自的工作:狄更斯继续屠杀南希;费克特到处寻找配得上他杰出演技的角色或剧本;我回到格洛斯特街90号那庞大的空房子。

我弟弟查理尽管胃疾持续恶化,还是出席了我的除夕晚宴。为了逗大家开心,晚餐前我招待大家到最近重新开幕的欢乐剧场欣赏一出哑剧,同行的人包括毕尔德、雷曼夫妇、查理和凯蒂(自从10月29日在她家那场不愉快收场的会面之后,她对我的态度始终爽朗却拘谨)。

我的除夕夜晚宴原本应该很成功。早先我帮妮娜·雷曼找到了一名新厨子,这天她把这个厨子借给我,为大家烹调精致法国料理。我也准备了大量香槟、葡萄酒和杜松子酒。哑剧则让大家放松了心情。

可是一整晚的强颜欢笑实在太难消受。仿佛我们大家突然间都能够透视时间的帷幕,预见未来一年自己会发生什么倒霉事。在我们明显太刻意制造欢笑的同时,我的仆人乔治和贝西也明显急于完成任务,准备隔天一早就出发赶赴威尔士探望贝西父母。当时他们的女儿埃格妮丝喉咙严重发炎,所以当晚的桌边服务少了她迟缓笨拙的身影。

就这样,元旦中午我在剧烈头痛中醒过来,摇铃打算要乔治帮我送热茶、放洗澡水。等了半天没人响应,这才想起他们都已赶回威尔士去了,气得我出声咒骂。我为什么答应他们在我需要他们的时候离开?

我披着晨袍在屋子里蹒跚走动,发现昨晚盛宴的狼藉杯盘已经收拾整齐,所有物品都清洗干净放回原处。水壶装了水,随时可以放在炉子上煮。厨房料理台上有各式早餐供我选择。我闷哼一声,只煮了茶。

壁炉摆好了柴火,只差没点燃。但我得清理被遗忘的烟管,才把客厅、书房、卧室和厨房的炉火点起来。随着新年来到,圣诞节期间的诡异暖阳与不寻常高温也消失了,等终于拉开窗帘往外探看,我发现外面乌云密布,呼号的强风夹带冻雨。

用完早午餐后,我考虑接下来要做什么。我告诉乔治和贝西我可能会在俱乐部待一星期,可是两天前我向俱乐部查询发现,要到6日或7日才有空房间。

我也可以再去盖德山庄,可是狄更斯正在准备1月5日星期二——我百般难熬的这个元旦是星期五——在不知情的观众面前首演南希谋杀案,之后继续前往爱尔兰等地巡演。我知道此刻他一定在家里忙着各项准备工作和排练。我还得创作《黑与白》,费克特人也在伦敦,盖德山庄会让我分心,离费克特又太远,所以我绝不考虑。

但我需要仆人,需要有人帮我料理三餐,需要女性的陪伴。

我思索这些问题的同时,在屋子里到处乱逛,最后探头望进书房里。

另一个威尔基就坐在壁炉旁的皮椅上等我,正如我预期他会在那里等我。

我没有关书房门,因为那天整栋屋子没有别人。我坐进另一张皮椅。如今另一个威尔基几乎不再跟我说话,但他很擅长聆听,偶尔也会点点头。有时他可能会摇摇头,或用那种不置可否的空洞眼神望着我。我从卡罗琳口中得知,我这种表情代表不以为然。

我叹了一口气,然后开始告诉他我杀狄更斯的计划。

我用正常音量讲了大约十分钟,刚好说到德多石在罗切斯特大教堂底下的地窖里找到墙壁之间的空隙,还谈到生石灰坑如何有效地溶解小狗的尸体,却看见另一个威尔基处于鸦片迷幻中的双眼往上移,盯着我背后。我连忙回头查看。

乔治和贝西的女儿埃格妮丝穿着晨袍、睡衣和破烂拖鞋站在门外,她毫无姿色的扁平圆脸极度苍白,连嘴唇都没了血色。她的视线在我跟另一个威尔基之间游移,然后又来回移动。她那双咬秃了指甲的小手像小狗的脚掌似的举起。我很确定她已经在门口站了好一阵子,也听见了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我还来不及说话,她已经转身跑向楼梯,拖鞋啪啦啦踩着木地板往上,一路奔向她在四楼的房间。

我一阵慌乱,转头看看另一个威尔基。他摇摇头,脸上的表情哀伤多于担忧。光看他的表情,我已经明白我该怎么做。

屋子里黑漆漆的,唯一的光源是壁炉的火。而在外面,圣诞节期间的温暖天气此时以元旦夜的冰风暴终结。我不停敲埃格妮丝的门。

“埃格妮丝,拜托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她只顾着哭,没搭理我。房门锁上了,里面点了蜡烛,从门缝底下的阴影看来,她把沉重的柜子或洗手台推来抵在门后。

“埃格妮丝,拜托你出来。我不知道你在家,出来跟我谈谈。”

哭声更响亮了。然后……“对不起,柯林斯先生……我穿睡衣。我病了。我不是故意犯错,我身体不舒服。”

“那好吧,”我冷静地说,“明天早上我再跟你谈。”

我重新回到阴暗的客厅,点了几根蜡烛,这才看见早上没发现的字条。是乔治写的,一直放在壁炉上:

柯林斯先生:

我们女儿埃格妮丝病了。原本她要跟我和贝西回威尔士,可是今天一大早我们改变了主意,因为可怜的埃格妮丝在发烧。我们觉得不应该把发烧的病人带到垂死病人床边。

因此,请容许我们把埃格妮丝留下来,请您多多关照。无论贝西父母命运如何转变,下星期二我(乔治)都会回来继续服侍您。

先生,她(埃格妮丝)的服务质量可能达不到您的标准,但勉强可以为您准备三餐。如果您决定留在家里不去俱乐部,她也可以为您打扫清洁。柯林斯先生,她留在府上养病顺便做点简单家事的同时,至少在您出门时可以让盗匪知道屋子里有人在。

您的忠实仆人

乔治

早先我清理烟管点燃壁炉火的时候,怎么会没注意到这张字条?我正准备把字条扔进火里,却又改变了主意。我小心翼翼避免弄皱它,将之重新放回壁炉上原来的位置。该怎么办?

时间太晚了。明天一早才能处理。要处理这件事,我需要钱。

隔天星期六破晓我就醒了,醒来立刻评估情势。房间里灰蒙蒙的晨光愈来愈亮——前一天晚上我故意拉开厚重窗帘,就是为了让晨光照进来——我看见门口附近那张直背椅上整齐堆着一沓一沓另一个威尔基的笔记。前一天我并没有看见,他可能是前一天晚上写的,因为毕尔德非常好心,我们的除夕晚宴直到凌晨才结束,他离开前帮我注射了一剂吗啡。我绝大多数的祖德噩梦和口述都是在吗啡药效作用下进行的。

我不停告诉自己:没有急迫性危机。不管那蠢女孩听见了什么,在她父母回来以前(至少在乔治回来之前),那些秘密都会安稳地藏在这栋屋子里。

我躺在我的大床上看着晨曦渐渐明亮,心里诧异着自己这么多年来竟然很少注意到埃格妮丝。一开始她只是另一张需要喂饱(却不需要付薪水)的嘴,是我雇用乔治与贝西的附带条件。乔治与贝西本身已经不是多么称职的仆人:效率始终欠佳,幸好薪资非常低廉。多年来我只支付乔治和贝西微薄薪水,因此省下一笔钱,必要时可以请个好厨子。事实上,光是房子后面那些马厩的租金拿来付他们的薪水已经绰绰有余。

指甲咬光、一张扁平圆脸、笨手笨脚外加说话结巴的埃格妮丝一直是这屋子(和之前梅坎比街的房子)里非常熟悉的背景,在我心目中她根本是家具的一部分。多年来她对我来说与其说是仆人,不如说是衬托凯莉的聪慧与美貌的对比物。她们俩小时候经常玩在一起,但自从她们脱离幼儿期以后,因为埃格妮丝太乏味又缺乏想象力,凯莉对她渐渐失去兴趣。

可是现在我该拿这个看见另一个威尔基又听见我描述谋杀狄更斯计划的女孩怎么办?

我需要钱,这点毋庸置疑。我脑海里浮现出三百英镑这个数字。我想象那一堆纸钞与金币的具体画面。对头脑简单的埃格妮丝而言,这会是一笔巨大财富,听起来又不至于太虚幻。三百英镑好像很适合我的计划。

可是钱从哪里来?

过去几天来我花光了手边现金,还开了太多支票:买哑剧的票、采买宴会所需的杜松子酒和香槟、支付妮娜·雷曼的新厨子备办晚宴的费用。银行星期一才会营业,虽然我认识银行经理,周末跑到人家家门口要求兑现三百英镑的支票却怎么也不适合。

当然,狄更斯会肯借我这笔钱,可是来回跑一趟盖德山庄会耗掉大半天,我不想把埃格妮丝独自留在家里那么久。她父母和凯莉都不在家,她没人可以说话,可是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趁我不在家的时候写封信寄出去。那可就糟了。我也不想让狄更斯纳闷儿我为什么周末要用到三百英镑。

基于同样理由,我不能找任何临时拿得出那么多钱借我的朋友或熟人,比如雷曼夫妇、波希、毕尔德、威廉·亨特。他们都不会拒绝我,但不可避免都会起疑。费克特就不会问我为什么需要这笔钱,也不会担心钱用到哪里去,更不会担心我不还,可惜费克特自己一如往常捉襟见肘。事实上,过去一年来我私下借给他太多钱,又投资了许多“戏剧开销”(仍未回收):先是《禁止通行》,现在又是《黑与白》(尽管剧本才开始动笔),所以新年一开始,我的财务状况就有点儿吃紧。

我洗过澡,把自己打扮得格外光鲜亮丽。我听见楼下厨房传来烹调的声响。

埃格妮丝也尽她最大的努力把自己打扮齐整,我想到她穿了最好的衣裳,可能准备出门,心里忽然一阵慌乱。我走进厨房时,她正在帮我准备丰盛早餐。

她看见我就吓得缩成一团,退到厨房角落。

我对她露出最温暖、最慈祥的笑容,甚至在门口停下脚步,举起双手,掌心朝前,让她知道我没有恶意。

“早安,埃格妮丝。你今天特别美丽。”

“早……早……早安,柯……柯……柯林斯先……先生。谢谢您,先生。您的鸡蛋、豌豆、培根和吐……吐……吐司就……就快好了。”

“太好了,”我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坐在厨房吃吗?”

这个提议显然吓坏她了。

“算了,我照旧在用餐室吃。《泰晤士报》来了吗?”

“是……是的……是的……先生,”她好不容易说完,“在用餐室桌上,跟平常一样。”她省略了第二句“先生”,以免再次卡住。她的脸红得发紫,培根烧焦了。“今……今天早上您要咖啡吗……柯林斯先生……或茶?”

“咖啡。谢谢你,埃格妮丝。”

我走进用餐室边看报纸边等。她端上来的每一只盘子里的每一样食物不是烧焦就是没熟,或者——不知怎的——二者皆是。连咖啡都有焦味,而且她倒咖啡的时候溅了好些在碟子里。我津津有味地把所有东西吃光喝光。

她再次进来帮我倒咖啡时,我又笑着对她说:“埃格妮丝,你能不能坐下来跟我聊一聊?”

她望着餐桌旁的空椅子,再度露出惊恐神色。坐上主人的餐桌?闻所未闻。

“或者站着,如果这样你比较自在的话。”我温和地补上一句,“不过我觉得我们应该谈一谈……”

“昨天中午我什么都没听......”她口齿不清地抢着说。最后两个字听起来像“没心”。“什么都没……没听见,柯林斯先生。而且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没看见您跟别人在您书房里,柯林斯先生,我发誓我没有。我也没听……”——没心——“有关狄更斯先生或任何人或任何东西。”

我强迫自己笑出声:“没事的,埃格妮丝,没事的。我堂弟来看我……”

我堂弟,是啊。我的双胞胎堂弟,我的分身堂弟。那个长相跟我一模一样,我从来没跟乔治或贝西说过、提起过的堂弟,连眼镜、西装、背心、肚子和刚开始变白的胡须都跟我毫无差别。

“当时你转身就跑,不然我会介绍你们认识。”我说完了。咧着嘴温和地笑那么长时间可真不容易,更何况还得说话。

埃格妮丝浑身上下都在抖。她得伸出一只手扶住椅子,才能站得稳。我发现她原本已经咬秃的指甲在流血。

“我……堂弟……也是写文章的绅士,”我柔声说道,“你可能听见了我们编造的假想故事的结尾……是关于某位像狄更斯先生那样的作家的谋杀案。狄更斯先生来过这里很多次了,你认识他。他如果听见我们的故事一定会觉得很有趣。只是一个像狄更斯先生的人,我们用他的名字当代号,故事里的人物当然不是他。埃格妮丝,你知道我写惊悚故事和剧本,对吧?”

埃格妮丝的眼皮不住颤动。万一她晕倒或尖叫或跑到街上找警探,我该怎么办?

“总之,”我总结道,“我堂弟和我都不希望你误会。”

“我很抱歉,柯林斯先生。我没看见或听见任何东西。”这点她强调了四次。

我放下报纸,把椅子往后推。小埃格妮丝吓得往上跳,几乎离地十几厘米。

“我出去几分钟,”我用轻快的语气说。我不会再跟她提昨天的事,永远不会。“马上就回来。能不能麻烦你帮我烫八件最好的晚宴衬衫?”

“妈妈出发前都帮你烫好了。”埃格妮丝勉强挤出这些话,声音紧缩。说到“妈妈”和“出发”这些字时,她的眼睛变湿润,手抖得更厉害。

“没错,”我语调有点儿严厉,“可是烫得不够好。这星期我要上剧院好几趟,需要最平整的衬衫。你能马上帮我烫吗?拜托你。”

“好的,柯林斯先生。”她低下头,端着咖啡壶离开。我走到门厅衣柜取大衣时,听见她在厨房里加热熨斗。

接下来这一小时我必须让她保持忙碌,必须确保她没时间写信寄信,也没时间思考、而后逃跑。

只要我能让她在这里多留一小时,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没心。

马莎看见我站在门外非常开心,她看见我出现在她门外总是很开心。她家离格洛斯特街不远,那天我运气很好,在我家附近的波特曼广场招到一架出租马车。只要再多点这样的好运,埃格妮丝还没烫好第一件衬衫我就已经赶回去了,她当然不会有时间写信再出门寄信。

尽管我每个月给马莎十分优渥的二十英镑生活费,乍看之下马莎(在她房东和波索瓦街其他房客心目中她是“道森太太”)不可能拿得出三百英镑。但我很清楚马莎的习惯,她几乎从来不给自己买东西,吃得很简单,自己做衣服穿,生活开销很低。我给她的生活费她几乎都能存一点儿下来,她也从雅茅斯带来一些自己的存款。

我告诉她我需要的数目。

“没问题。”说着,她走进另一个房间,带着总共三百英镑的纸钞和硬币出来。

太棒了。

我连大衣都没脱,这时我把钱塞进大衣口袋,打开门:“亲爱的,谢谢你。星期一早上银行门一开,我就还你钱。也许更早。”

“威尔基?”

她的声音让我停住脚步。她很少喊我名字。

“什么事,亲爱的?”我努力隐藏声音里的不耐烦。

“我怀孕了。”

我的眼睛在圆形镜片后方眨呀眨的,脖子忽然之间发热刺痛。

“威尔基,你听见了吗?我怀孕了。”

“我听见了。”

我打开门想走出去,却停下来。她不知道我多给她的这几秒几分多么珍贵。“怀多久了?”我轻声问。

“我们的孩子应该6月底或7月初会出生。”

那么怀了两个月多一点儿。那就是10月那个晚上,卡罗琳结婚那天晚上。

我笑了。我应该上前三步拥抱她,虽然马莎平时期待和要求的都不多,但我知道她会希望我这么做。但我不能,所以我给了她个微笑。

“到时候我要多给你生活费。”我说,“或许从二十镑增加到二十五镑。”

她点点头,低头望着破旧的地毯。

“我会尽快还你这三百镑。”说完我转身离开。

“孩子,到客厅来。”我说。

我回家的时候埃格妮丝正在烫第三件衬衫。我让出租马车在外面等。我从波索瓦街回来的路上仔细寻思我该在哪里跟埃格妮丝谈。厨房太不正式……再者,我还不想让她进厨房。通常,如果哪个仆人需要训诫,我会叫那人到我书房,可是这样会吓到埃格妮丝。所以我选择客厅。

“请坐。”我说。我坐在靠近壁炉那张大皮椅上,挥手让她坐我事先拉好、比较不舒适的木椅。这回我的口气不容她拒绝。

她坐下来,视线朝下,紧盯交叠在自己膝上那双红通通的手。

“埃格妮丝,最近我一直在考虑你的未来……”

她没有抬头,整个人微微颤抖。

“你知道不久前我安排凯莉到一户很好的人家当家庭教师吧?”

她没答话。

“请你回答我。你知道凯莉小姐找到工作了吗?”

“知道,先生。”她的声音很小,壁炉里煤炭垮掉的声音都能掩盖它。

“我觉得现在轮到你享受同样的机会了。”我说。

她抬起头来。她的眼眶跟她的指甲一样红。她边烫衣服边哭吗?

“请你看一下这个。”说着,我交给她一封我前一天晚上用最好的纸张写的信。

她读的时候,那张厚实的乳白色纸张在她手里抖动。她读得很慢,嘴唇动个不停,默念上面的字句。最后她念完了,想把信纸还给我。“先生……您实在太好心了,太好心了。”

至少那该死的结巴消失了。

“不,你留着,孩子。这是你的推荐信,而且容我自夸,措辞非常优美。我已经帮你选好一户人家。他们在爱丁堡附近有一座庄园。我已经写信去告诉他们你要过去,还说你明天开始工作。”

她眼睛瞪大了,而且愈睁愈大。我觉得她可能会晕过去。

“柯林斯先生,我不知道怎么当家庭教师。”

没心。

我慈爱地笑了笑。我很想俯身向前拍拍她颤抖的双手,又怕她会吓得夺门而出。“埃格妮丝,那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凯莉小姐开始工作之前也不懂怎么当家庭教师。你看她现在不是做得很好吗?”

埃格妮丝的视线又回到她交叠的双手。我突然站起来,她整个人往后缩。当时我忽然想通那些凶恶男人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女人施暴。当有个人表现得像小狗时,你就有股强烈冲动想把他们当小狗一样抓来痛打一顿。我很清楚壁炉边有一根沉重的火钳。

我拉开窗帘。“请你看看外面。”我命令她。

她总算抬起头,瞪大的眼睛神色狂乱。

“埃格妮丝,站起来。这才乖。过来看看外面。你看见什么了?”

“一架有篷马车,先生。”

“那是出租马车,埃格妮丝。它在等你,车夫会带你到火车站。”

“我没坐过出租马车,先生。”

“我知道。”我叹口气,放手让厚重的窗帘弹回去合上,“亲爱的孩子,外面有各种全新体验等着你。这就是所有美好新事物的第一项。”

我走到旁边的写字桌,帮她拿来一块写字板、一张信纸和一支铅笔。以她目前的状态,恐怕没办法用笔和墨水。

“埃格妮丝,你现在要留张字条给你父母,告诉他们你得到很好的工作机会,所以已经离开伦敦了。你不必跟他们多说,只要让他们知道你开始工作以后会写信回来。”

“先生……我……我不能……我不会……”

“你只要把我念的写下来,铅笔拿起来。这才乖。”

我力求简单扼要,四个句子,简单得就像这个笨孩子写的东西。她写完后我检视一遍。她丑陋的字体看起来七歪八扭、紧张不安。大写字母不按牌理出牌,好几个简单的字都拼错了。但这样才显得真实。

“很好,埃格妮丝。现在签个名。写上祝福的话,再签名。”

她照办。

我把写字板和铅笔放回原处,把字条折好,收进我口袋。

我把那三百镑放在我跟她之间的矮凳上。

“孩子,这是给你的。当然,我帮你介绍的那户人家会付你薪水……薪水很高。事实上,你的薪水会比凯莉小姐现在的还多,苏格兰那些有名望的家族很慷慨。你应该也觉得这笔钱不是小数目,你一到爱丁堡就可以用它来买些更适合新工作和新职务的衣裳,剩下的钱还够你用个一两年。”

我从来没注意过她脸上的雀斑。这时她抬头看我,脸色格外苍白,那些雀斑因此突显出来。“我妈……”她说,“我爸……我不能……他们……”

“他们会很开心,”我热切地说,“他们一回来我马上跟他们解释,他们有空也会尽快去看你。现在上楼把你想带的东西都打包。别忘了带你最漂亮的衣裳。那里会有派对和舞会。”

她坐着不动。

“去!”我下令,“不!回来!把钱带着。去吧!”

埃格妮丝匆匆上楼收拾她的衣物和几样寒酸的个人用品。

我跟着她上楼,确认她没有抗命。之后我下楼到地下室找到乔治收拾整齐的工作台和工具箱。我挑了一把附有拔钉器的大铁锤和一根沉甸甸的铁锹,重新回到楼上。

生活在另一个时代的读者,如果你看到这里很想批判我,我会请你别苛责我。如果你了解真实世界里的我,而不只是通过这些文字认识我,就会知道我是个温顺的人。

我的行为和举止向来温和,我的小说很惊悚,我的人生却是文质彬彬的实证。女性往往可以意识到我这项特质,这就是为什么像我这样个子矮小、戴眼镜又稍嫌圆胖的绅士能够广获女士们青睐。就连我们的朋友狄更斯都经常取笑我的温和,仿佛欠缺侵略性值得拿来嘲笑似的。

我从马莎住处乘车回家途中再次发现,无论小埃格妮丝不可避免的轻率言行如何危及我的人生与事业,我连她头上的一根毛发都不忍心伤害。我从来不曾在盛怒之下打人。

可是亲爱的读者,你会说,嘿!你不是企图射杀祖德和狄更斯?

容我提醒你,祖德不是我们认知上的人类,他残害过几十条甚至几百条无辜性命。他是来自每次毕尔德为我注射吗啡,我就会梦见的那个黑暗国度的怪物。

还有狄更斯……我已经告诉过你狄更斯如何苛待我。亲爱的读者,请你评评理。对于这个自诩“天下无双”的家伙那些傲慢自负和高姿态,你能隐忍多少年,之后才会义愤填膺地出手(或举枪)?

可是你务必了解,我绝不会对可怜的埃格妮丝动手。

她下楼了,穿着她最好的廉价洋装和大衣,那件大衣在冬天的英格兰户外根本撑不了十分钟,在苏格兰更是不到两分钟。她带着两只廉价手提袋,还在哭哭啼啼。

“好了,好了,亲爱的孩子,别哭了。”说着,我拍拍她的背。她又连忙后退。我说:“你能不能看看马车是不是还在等?”

她从前门阻隔内外光线的百叶缝隙往外看。“是的,先生。”她又开始哭,“我不知道怎么付……付钱给驾……马车那个人。我不……不知道该搭哪一班车。我什……什么都不会。”这悲惨的孩子几乎想把自己逼到歇斯底里。

“唉,唉,埃格妮丝。车钱我已经付了。我还多给他钱让他带你上火车找座位。他会带你搭上你的班车,会带你坐上你的位子,确认你没问题才会离开。我还要他留在火车站,看到你平平安安出发才离开。我也已经拍电报给你要去工作的那户好人家……他们会去爱丁堡车站接你。”

“我妈我爸……”她泪涟涟地说。

“会很高兴你勇敢地把握了这个难得的好机会。”我伸手准备开门,却又停住,“我忘了。你离开以前我想请你再帮我做件事。”

她用发红的大眼睛盯着我,我看见她眼神里似乎燃起一线希望。她在想:也许她还有机会。

“过来。”说着,我带她走回厨房。

起初她没发现仆人用梯那扇门上的铁钉和木板都已经拆掉了,等发现时,她脚步顿时停住。

“埃格妮丝,我决定重新启用这座后梯,需要把每一层楼梯口的蜡烛都点起来。可是我老眼昏花,里面光线太暗,我看不清楚……”我笑着对她说。

她猛摇头,便宜手提袋掉在地上。她张着嘴,脸上的表情——坦白说——很像关在收容所里那些智障女人。

“不……先生,”她终于说话,“爹地说我不可以……”

“里面没有老鼠了!”我笑着打断她的话,“早就没了!你父亲知道我要重新启用这道楼梯。点亮里面楼梯口那些烛台上的蜡烛花不了多少时间,之后你就可以出发去探险了。”

她只是摇头。

我早先点了一根蜡烛,现在我把蜡烛塞到她手里,走到她后面。“埃格妮丝,听话。”我在她耳边低语。即使在那个时候,我都不禁纳闷儿我的声音听起来像不像祖德嘶嘶嘶的大舌头。“乖乖进去。”

我往前走,她只好往前移动,免得被我撞上。一路上她都没有反抗,直到楼梯门打开,我催促她踏进那个黑暗矩形。

她却步了,转身向后,眼神就像狄更斯那头爱尔兰猎犬苏丹最后一次跟我们出门散步时一样,显得确定、哀伤又难以置信。

“我不要……”她说。

“亲爱的埃格妮丝,把每一根蜡烛都点亮。你要出来的时候就敲敲门。”说完我把她推进去,锁上门。

之后我从流理台取来我藏起来的铁锤、木料和钉子,开始把所有东西照原样钉回去,确认每一根钉子都钉进门框上原来的洞里,等乔治和贝西回来,屋里的一切看起来都原封不动。

她当然会尖叫,很大声,不过格洛斯特街90号的墙壁和门板都很厚。我站在厨房离她才几米远,也只勉强听得见尖叫声。我相信在外面人行道或街道上肯定听不见。

她在厚实的橡木门板另一边使劲敲打,之后徒手爬抓(听起来像)。等我把最底下那块木板钉好,她已经不叫了。这块木板会阻绝任何光线从门缝底下钻进漆黑的楼梯。

我把耳朵贴近木板,仿佛听见脚步声——缓慢又犹豫——上楼的声音。即使到那个时候,她心里应该还以为这是我的残酷把戏,以为等她点好楼梯口的蜡烛,我会放她出来。

最后一声尖叫出现的时候,非常响亮。那声音为时甚短,而且一如我的预期,乍然又惊悚地中断。

之后我上楼检查她的房间。我看得很仔细,不去管时间已经很晚,也不在乎付钱让他在外面等的车夫。我要确认埃格妮丝没有在她自己或她父母房间或屋子里任何地方留字条,她所有重要衣物和个人物品是不是也都收进那两只廉价手提袋。

她床铺得很整齐,床罩底下有个没有曲线也没有眼珠子的破布偶。她会不会带这个去爱丁堡?我认为她应该会带,于是将它带下楼,塞进比较大的那只手提袋。

封死的仆人用梯里寂静无声。

我拿起铁锤和铁锹重新回到地下室,在那里穿上乔治平常做些脏污工作时都会穿的橡胶长围裙。我还借用了他的工作手套。我只花了几分钟就把半满的储煤地窖里靠后墙那些煤炭铲开,墙上那个堵起来的裂缝仍然看得见,可是砖块和石块之间的灰泥并不牢固。我拿起铁锹弄松砖块。

时间比我预估的来得久,话说回来,我不赶时间。最后,两年前6月9日那天晚上祖德钻进来的那个洞露出来了。我把蜡烛伸进洞里。烛火在遥远而潮湿的气流中摇曳,却没有熄灭。圆形烛光以外是一片漆黑,底下深处更是没有半点光线。

我把埃格妮丝那两只装得太满的手提袋全塞进洞里,侧耳倾听它们落在水里或地面的扑通或砰声。什么都没有,仿佛我家屋子下面那个洞没有底似的。

我花了更多时间把石块和砖头搬回原处,抹上新的灰泥。这简单的石匠技术得自我叔父。小时候我很引以为傲,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

之后我把煤炭铲回原处,放好所有工具和围裙手套,重新回到楼上彻底清洗一番,再收拾一两星期的衣服,包括两件刚烫好的衬衫,放进宽扁行李箱。然后我走进书房拿取所有写作工具和用得到的数据(包括写了《黑与白》开头的手稿),再上楼到埃格妮丝的小房间,把她的字条放在她父母容易看见的地方。最后我把屋子上下巡视一遍,确认所有物品都在原位。后梯仍然没有任何声响,我相信永远也不会有。之后我带着大行李箱和皮革公文包走出家门,锁上前门。

车夫看见我出来,连忙从马车上下来,帮我把行李箱抬下门阶,越过马路边沿,送进马车的行李厢。

“非常感谢你等我,”我有点儿喘气,心情却很愉快,“我不知道收拾东西要花这么多时间。天气这么冷还让你等这么久,希望你不介意。”

“没事,先生。”车夫兴高采烈地说,“我在驾驶座上打了个盹儿。”他的脸颊和鼻子都红通通的,我猜他刚刚不止打了个盹儿。

他拉住车门,等我走上去坐进车厢。他坐上驾驶座,拉开活动天窗往下喊:“先生,今天下午想上哪儿去呢?”

“圣詹姆斯旅馆。”我答。

这有点儿奢侈。狄更斯的朋友朗费罗或费尔兹夫妇造访伦敦时,他会安排他们住这家旅馆。他自己偶尔也会住那里,可是我平时不太愿意为住宿花这么多钱。不过这回情况特殊。

活动天窗咚的一声关上了。我举起我的纯金握把手杖,大声敲一下车顶,我们就出发了。

后来我想到,刚刚关楼梯门以前忘了先把那三百英镑拿回来,不过我的心情只稍稍低落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