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11月,狄更斯在近百名好友面前试演他的谋杀案。
过去一年来狄更斯持续跟查培尔公司协商另一回合的朗读巡演合约,狄更斯称之为他的“告别系列朗读”。查培尔公司提议七十五场表演,但病情日益加重、体力渐已衰弱、症状几乎每天加重的狄更斯却坚持要办一百场,索价八千英镑。
跟他交情最久的朋友福斯特向来反对举办朗读会,因为朗读会确确实实干扰狄更斯的创作,也给他带来疲倦、虚弱和疾病。福斯特直言不讳地告诉狄更斯,以他目前的健康状况,办一百场朗读会根本就是自杀行为。毕尔德和过去一年来狄更斯更常看的另一位医生完全同意福斯特的见解。就连靠这些朗读会留在狄更斯身边的多尔毕都觉得现阶段不适合举办朗读会,一口气办一百场更是极不可取的做法。
狄更斯的家人、朋友、医生和一些他信赖的人都不赞成他把南希谋杀案放进告别朗读会里。其中有些人,比如威尔斯和多尔毕,直觉认为那段情节太惊悚,不适合狄更斯这样声名卓著又备受爱戴的作家。
其他大多数人,比如毕尔德、波希、福斯特和我,都认为那场谋杀会要了他的命。
狄更斯却倔强地认为,未来旅途与演出的劳累,更别提每天搭火车的精神折磨,套句他对多尔毕说过的话,都是“我心灵的慰藉”。
除了我,没有任何人了解狄更斯的心情。我知道狄更斯是某种男版女妖,他不但要在这些朗读会上用个人的催眠力量掌控数百数千人,更要从那些人身上吸取精力。如果不是有这种需求与能力,我相信狄更斯多年以前就已经死于他罹患的各种疾病了。他是个吸血鬼,需要公开活动和观众来汲取他苟延残喘另一天的精力。
于是他跟查培尔敲定一百场八千英镑的条件。狄更斯的美国巡演——他告诉过我他累得几乎虚脱——原本排定八十场,其中几场因故取消,最后总共表演了七十六场。凯蒂告诉过我(在我们10月29日见面之前很久),狄更斯在美国的辛劳总共赚进了二十二万八千美元,还得扣掉在美国将近三万美元的开销,主要是旅费、场地费、住宿费以及给美国经纪人提克诺和费尔兹百分之五的佣金,以及出发前在英国的六百一十四英镑初步开销,当然还有多尔毕的三千英镑佣金。
这么说来,1867年底到1868年狄更斯美国巡演的收入应该是一笔可观的数目,对我们其他作家来说都是很大一笔财富。可是他把巡演时间排在美国内战结束短短三年后,战争使得美元大幅贬值,到了1868年初夏,美元还没回升到早期的正常汇率。凯蒂告诉我,如果她父亲直接把赚来的美元拿来投资美国债券,等美元弹升到旧有水平,他的收入就相当于三万八千英镑。相反地,他付了百分之四十的关税把他的美元换成黄金。“我的收入,”狄更斯对他女儿夸口道,“只差一百镑就有两万英镑。”
了不起,可惜不足以反映巡演过程中那些奔波、操劳、疲惫和他创作力的耗损。
所以说,或许这回他跟查培尔的合作除了理论上的吸血鬼需求,恐怕也是贪婪作祟。
或者他想借着朗读巡演结束生命。
亲爱的读者,坦白说我不但想到了最后这一项可能性,也觉得这个假设很合理,却深感不解。此时的我一心一意想亲手杀死狄更斯,但我也可以顺水推舟帮他自杀,省得弄脏一双手。
早在10月6日,狄更斯就已经在他最喜欢的场地圣詹姆斯厅展开巡演,只是当时还没加入谋杀情节。他知道巡演期间会有一段空当,因为全国性大选将在11月举行,竞选期间他的巡演被迫中断,最主要的原因当然是届时候选人势必火力全开,根本租不到合适的礼堂或剧院。众所周知,狄更斯支持的是威廉·格莱斯顿与自由党,只是,那些亲近他的朋友都知道,他支持格莱斯顿纯粹是因为他讨厌保守党的本杰明·迪斯雷利,而非他对自由党期待很高,觉得他们可以实现他在小说与论著里或在公开场合提倡的各项改革愿景。
然而,就连那几场比较轻松、没有谋杀情节的朗读会——伦敦、利物浦、曼彻斯特,再回伦敦,然后布莱顿、伦敦——都让他付出了极大代价。
10月初多尔毕曾经告诉我,“老大”面对新一波巡演神采奕奕,欢欣鼓舞。可是实际巡演两星期后,多尔毕也承认他敬爱的老大夜里辗转难眠,经常无端陷入重度忧郁,踏上火车就心惊胆战,车厢任何的轻微震动或转弯,都会让“老大”惊恐地高声呼救。
毕尔德医生更担心的是,狄更斯的左脚又肿起来了,这通常代表更严重的病症。他肾脏疼痛与便血的老毛病也都卷土重来,而且更为剧烈。
或许更能说明真相的消息来自凯蒂告诉我弟弟的话:巡演初期狄更斯经常哭泣,有时候甚至伤心至极。那年夏天和秋天狄更斯的确遭受不少打击。
9月底,他将满十七岁的儿子普洛恩搭船前往澳洲找哥哥奥弗列德。狄更斯一反过去与家人分离时的冷静态度,在火车站崩溃痛哭。
到了10月下旬,狄更斯正值巡演工作最繁重的时刻,又听到多年未联络的弟弟费德烈克过世的消息。福斯特告诉我,狄更斯在写给他的信里说:“那是一条被糟蹋的生命,但我们切莫太过苛责,只要不是蓄意或冷血犯下的过失,都应该得到宽宥。”
至于我,狄更斯只在巡演期间利用难得的空当跟我在维埃里用餐时对我说:“威尔基,我的心变成了一座墓园。”
到了11月1日,距离南希谋杀情节登台只剩两星期,我弟弟说凯蒂无意中听到狄更斯告诉乔吉娜:“我的内心无法平静,不但一身病,还得了失眠症。”
然后他又写信告诉福斯特:“我身体状况不太好,时常感到极度疲乏。然而,我没什么好抱怨的,没有,什么都没有,只不过,我就跟玛丽安娜一样,非常消沉。”
福斯特自己那段期间也很消沉,他偷偷把狄更斯的信拿给我看(我们这一群狄更斯的密友自认基于好意监控他的健康状况),也坦白告诉我他想不起来“玛丽安娜”典出何处。
我可以,也确实想到了。我知道狄更斯引用的是丁尼生的诗《玛丽安娜》。我对福斯特背诵诗句时,忍不住露出微笑:
“……我很消沉,很消沉。哦,神哪!我真想死!”
10月份我在未告知狄更斯的情况下前往圣詹姆斯厅看他朗读。我看见他开场时一如往常活力充沛,仿佛非常享受重新阅读《匹克威克外传》,也许是事实,也许只是假象,却能逗观众开心。可是几分钟后他却好像说不出“匹克威克”这个名字。
“皮克斯尼克,”他如此称呼这个角色,然后停下来,几乎失笑,再试一次,“佩克威克斯……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很抱歉,我要说的当然是……皮克尼克!我是说,帕克瑞兹……佩克斯尼夫……皮克斯帝克!”又尴尬地尝试几次后,他停下来,低头望着坐在前排保留座上的朋友(这天晚上我坐在最后面的楼座),脸上的表情似乎觉得很有趣,但我认为那神情也透露出少许急迫,仿佛在向朋友们求救。
即使坐在哈哈大笑的忠实观众群最后方,我仍几乎嗅得到他那突如其来的惊慌。
那几个星期里,狄更斯持续润饰南希谋杀案的脚本,却一直还没派上用场。正如他在维埃里对我吐露的真心话:“亲爱的威尔基,我根本害怕朗读那一段。我毫不怀疑那段朗读可以把观众吓呆,只要读八分之一就足够了!可是它带给观众的感受会不会太恐怖、太毛骨悚然,所以最好留到以后再表演,这点我到现在还没办法做决定。”
“亲爱的查尔斯,等你在朗读会中读过几次,就一定会找到答案。”那天晚上我告诉他,“时机一旦成熟,你一定会知道。你向来都会知道。”
对于我的赞美,狄更斯只是点点头,然后魂不守舍地啜了口葡萄酒。
之后我从多尔毕那里得知,11月14日,我(跟其他大约一百一十五名“特别来宾”)将应邀出席圣詹姆斯厅的不公开朗读会,那天刚好竞选活动暂歇。
狄更斯终于决定屠杀南希。
朗读会那天中午刚过,我去了罗切斯特。德多石先生在大教堂前门等我,我循往例致赠礼物。我为这个一身粉尘的老男人买来的白兰地比我平时买给自己或贵宾的都高价。
德多石咕哝一声收下,迅速塞进他身上层层叠叠的厚帆布与法兰绒外套和斜纹布与法兰绒背心里。他用那些法兰绒、斜纹布和帆布把自己裹成肥嘟嘟一大团,我甚至看不出来那瓶酒究竟塞在什么地方。
“德多石请老板这边走。”说着,他带我绕到大教堂和塔楼后侧,来到地窖入口。他带来一盏拉下屏罩的牛眼提灯,此时他暂时把灯放下,在自己全身上下到处拍打找钥匙,从无数口袋里掏出许多钥匙和钥匙圈,最后终于找到对的那把。
“威尔基·柯林斯先生,小心头。”说完,他拿起提灯,我们一起走进漆黑迷宫里。这个11月天乌云密布,地窖天花板交叉拱顶里那些没有玻璃的梯形方格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筛洒下来。当初建造大教堂那些作古已久的先人规划的天窗如今被树根和灌木盘踞,有些地方甚至长了草皮。我多半靠声音跟随德多石的脚步,与此同时一只手摸着墙滑过光滑墙板找路。湿气在加重。
叮嗒嗒嗒嗒叮叮嗒。德多石好像找到了他满意的回音。他掀开提灯屏罩,让我看看走道转角往下变成阶梯处的石块接缝。“威尔基·柯林斯先生看见了吗?”他问。地窖里充满他呼出的朗姆酒气。
“这里拆掉过,又砌了新石头,还抹了灰泥。”我说。我必须努力忍住,牙齿才没咯咯打战。理论上洞穴里会比外面的11月冷风里来得温暖,均温维持在十摄氏度左右,可惜这个地窖洞穴不包括在内。
“是啊,德多石本人不到两年前做的,”他对我呼气,“经过个一天三天,没有人会发现新的灰泥比较新。牧师不会、唱诗班指挥不会,连别的石匠也看不出来。只要是德多石亲自动手。”
我点点头:“这面墙后面就是地窖?”
“不,不。”德多石笑道,“我们跟那些老东西之间还有两道墙。这面墙后面只是它跟那面更旧的墙之间的第一道缝隙。最多四十五厘米宽。”
“这就够?”我问。我没办法完整说出句子的下半截:“塞一具尸体?”
德多石湿润的红眼睛在提灯光线中对我闪烁,他好像乐歪了,又好像完全读懂我的心思。“不,不是塞尸体。不是。”他音量有点儿太高,“只是放些骨头、脊椎、跗骨、怀表、表链或一两颗金牙,再放个清爽干净的微笑骷髅头……空间太够了,先生,空间太够了。更里面那些老东西不会吝啬拨些空间给那些新住户。不会的,先生。威尔基·柯林斯先生。”
我只觉胃液翻搅。如果我不马上离开现场,肯定会吐在德多石那双不分左右脚的脏靴子上。但我还是多停留了一点儿时间,问他:“你跟狄更斯先生就是选这个地方存放他打算带来的骨头吗?”
“哦,不,先生。不,先生。我们的查尔斯·狄更斯先生,那个有名的作家,他选了一个更暗、更深的地方放他要带来给德多石的骨头。就在那边楼梯底下,先生。威尔基绅士想看看吗?”
我摇摇头,不等那盏小提灯跟上来,我便自己一鼓作气往上跑,冲出了地窖。
那天晚上,我跟大约一百名狄更斯的好友一起坐在圣詹姆斯厅,我寻思着狄更斯站在那座舞台上表演多少次了——不管是戏剧演出,或在作家群中引领风潮为观众朗读。一百次吗?至少吧。他是——或曾经是——那种“新形态作家”,但好像始终没人能跟他平分秋色或取而代之。
这次公开屠杀南希又是文字工作者另一项史无前例的创举。
福斯特告诉我,是他说服狄更斯去征询查培尔公司的意见,看他们如何看待将南希谋杀案纳入朗读节目表这个(在他看来的)灾难性做法。于是查培尔公司提议举办这个不公开朗读会,测试观众对这段残暴又恐怖的朗读表演的反应。
就在表演前我无意中听见伦敦某位非常知名的医生(不是我们的朋友毕尔德)对狄更斯说:“亲爱的狄更斯,你要知道,你谋杀南希的过程中只要有一个女人惊叫出声,全场就会扩大感染陷入歇斯底里。”
狄更斯只是谦虚地低头微笑,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会觉得那抹笑意里邪恶多于淘气。
我坐进第二排波希旁边属于我的座位后,发现舞台布置有别于狄更斯平时的朗读会。除了他常用的那些让他在漆黑舞台上格外突出的个人化煤气灯光束和紫红色隔屏,狄更斯在左右两侧加装了同样的暗色隔屏,隔屏后方更有同色系布帘,目的在于缩小宽敞的舞台,将焦点集中在他周遭那一小块出奇明亮的区域。
坦白说我以为狄更斯一开头会先来一段比较平和的朗读,或许是他的《匹克威克外传》里历久不衰、始终受欢迎的审判场景(“传山姆·维勒!”),再进入南希谋杀案的“狂飙跃进[1]”,让我们明白一整晚的正常朗读表演足以稀释惊悚的尾声。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直接推出了南希。
亲爱的读者,我知道我描述过初夏时狄更斯为这幕情节撰写的脚本草稿上的注记,但我无法形容那些注记——或者说我那些已经尽力字斟句酌的粗劣叙述——多么不足以表达接下来那四十五分钟于万一。
亲爱的读者,或许在20世纪末或21世纪初(如果你们还用我们的耶稣纪年)那个遥不可及的未来,你们的神奇科学力量已经创造出某种镜子,可以穿越时空看见或聆听耶稣的登山宝训或佩里克利斯的国殇演讲[2]或原汁原味的莎士比亚戏剧演出。如果真是这样,我建议你在你的“不可错过的历史演说”名单中加入某个查尔斯·狄更斯朗读的比尔·塞克斯谋杀南希。
当然,他没有直接切入杀人细节。
你应该记得我早先描述过狄更斯的朗读:冷静的举止,单手捧着摊开的书,却始终没有认真去看。舞台效果完全来自狄更斯朗读时的各种腔调、口音和姿态,他从来不曾“演出他朗读的情节”。
处理这段谋杀案的时候,狄更斯慢慢加入比我过去所见(或任何朗读自己作品的作家所制造的)更多的戏剧效果。那个坏心眼儿犹太人费金比过去更为活灵活现,绞拧着双手,既渴望那些偷来的钱,又怀着一丝愧疚。仿佛他在策划阴谋诡计的同时也想洗掉耶稣的血。诺亚·克莱博变得比小说里更懦弱、更愚蠢。比尔·塞克斯出现时,满怀期待的观众不禁打起冷战。区区几页对白与戏剧性描绘将这个酒鬼小偷兼暴徒的行径刻画得栩栩如生,前所未见地忠实呈现了男性的残暴。
南希的恐惧从一开始就明显可见,等到她发出第一声尖叫时,观众脸色发白,全神贯注。
狄更斯想让我们见识他过去几十年来的朗读表演(更别提模仿他的人那些蹩脚又不入流的表现)与他这个惊悚新纪元之间的分水岭。他抛开手上的脚本,离开朗读桌,直接跳进他为我们描绘的那幕场景。
南希尖叫着求饶。
比尔·塞克斯毫不留情地愤怒咆哮,尽管南希哭喊着:“比尔!亲爱的比尔!看在上帝分儿上,比尔!求求你!”他仍然无动于衷。
狄更斯的声音贯彻整个圣詹姆斯厅,就连南希断气前最后的低声恳求也清晰可闻,仿佛我们这些观众也都在舞台上似的。在那极少数(却恐怖)的静默中,我们几乎可以听见老鼠在后方空荡楼座间出没的声响。我们清楚听见狄更斯把他隐形(却异常醒目)的棍棒砸在南希头骨上……又一下!再一下!又一下!
强度十足的灯光在狄更斯运用下发挥着神奇效果。前一秒他单膝跪地扮演南希,灯光打在他后仰的脑袋和徒然高举的苍白双手。下一秒他后退变成比尔,棍棒举在肩膀后方,整个人不可思议地变得比平时的狄更斯更壮硕、更魁梧、更高大,阴影填满他的眼窝,只露出比尔发狂的白眼球。
接着他继续出拳痛殴,也挥棒,再殴打,更凶狠地挥棒。随着生命与希望双双消逝,南希濒死的声音变得更呆滞、更微弱,让屏息以待的观众大口喘气。有个女人开始啜泣。
南希的求饶声停止后,观众暂时松了一口气,以为——甚至希望——残暴的比尔听见了她的乞求;以为那破碎的身躯至少能留住一丝微弱的生命。可是,当许多观众选在那个时刻睁开眼睛时,狄更斯却吼出比尔最震耳欲聋、最癫狂的咆哮,使劲棒打垂死的南希,再狠敲魂归离恨天的南希,继续捶击躺在地上那摊血肉模糊的残破躯体与蓬乱毛发。
打完以后,他以那种吓人的神态蹲伏在尸体上方,就像他儿子和我弟弟在盖德山庄草地上看见的那一幕。狄更斯大口喘气的声音响彻表演厅,像某种运作失常的蒸汽机。我不知道他是真喘,或只是在表演。
他演完了。
观众席的妇女们在低泣,至少有一个陷入歇斯底里。男人僵硬苍白地坐着,个个双手握拳,下颚肌肉绷紧。我发现我身边的波希和另一边狄更斯的朋友查尔斯·肯特都费力地在吸气。
至于我,朗读过程中我眼睛后侧的圣甲虫发了狂,从我大脑的一边掉头、钻探、挖洞到另一边。那股疼痛无法言喻。尽管如此,那场谋杀太难以抗拒,我没办法闭上眼睛或堵住耳朵将它摒除在外。等南希香消玉殒气绝身亡,我掏出我的随身银瓶,灌了四大口鸦片酊。我发现其他男性观众也拿着类似的随身瓶喝东西。
狄更斯表演完毕,走回讲台,理了理翻领和领带,微微欠身。观众持续沉寂了很长时间。
那段时间里,我以为不会有人鼓掌,以为谋杀南希这个变态表演再也不会登上舞台。查培尔公司会从观众震慑的沉默中听见他们的裁决,事实证明福斯特、威尔斯、波希和狄更斯其他所有朋友反对有理。
可是掌声响起,而且越来越响亮,持续不断,全场观众陆续在掌声中起立。掌声迟迟不肯停歇。
满头大汗的狄更斯面带笑容。他深深鞠躬,从他的加高朗读桌后方走出来,比出魔术师的邀请手势。
他的舞台工作人员快步走出来,隔屏刹那间被推到一旁,紫红色帘幕也拉了开来。
舞台上出现一张明亮耀眼的宴会长桌,上面堆满珍馐美味。一瓶瓶香槟躺在无数银色冰桶里冰镇,一大群穿着正式制服的侍者就定位,准备为贵宾撬生蚝、开香槟。狄更斯再度比手势,趁着第二回合的热情掌声开口邀请大家上台享用点心。
就连这个阶段的节目都经过精心策划。第一批男女观众颤抖地踏上舞台时,强力光束照亮了他们发红的脸庞,男士们身上的金属配件与女士们的缤纷礼服都显得光彩熠熠。仿佛表演仍在进行中,只是如今我们大家也都进来轧上一脚。我们发现原来自己参与了惨遭虐杀的南希的守灵会,震撼中不免惊恐与兴奋。
终于踏上舞台后,我站在一旁偷听其他人如何评论狄更斯。此时狄更斯脸上堆满了笑,手帕忙不迭地擦抹潮湿的额头、脸颊与脖子。
女演员塞勒丝蒂夫人和基尔莉太太率先靠近他。
“你们是我的法官兼陪审员,”狄更斯开心地对她们说,“我该不该表演这一段?”
“哦,该,该,要,要,要。”塞勒丝蒂夫人英法文夹杂、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她仿佛快昏倒了。
“当然要做!”基尔莉太太大声说,“有这么震撼的效果,必定得演出,一定要。但我必须说……”这时她极度缓慢、极度戏剧化地转动她的黑色大眼睛,刻意一字一句慢慢说出接下来的话:“过去这五十年来大众一直在寻寻觅觅这样的激情演出,天可怜见,他们总算等到了!”
之后基尔莉太太断断续续吸了一大口气,吐出来,呆立原地,仿佛哑口无言。
狄更斯弯腰鞠躬,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
查理·狄更斯拿着空生蚝壳走过来。
“查理,”狄更斯说,“现在你有什么看法?”(在狄更斯最亲近的人之中,查理持反对立场。)
“父亲,演出比我想象中精致得多,”查理说,“但我仍然要说,别做。”
狄更斯震惊得猛眨眼。
爱德蒙·耶茨端着他的第二杯香槟走过来。
“你觉得如何,爱德蒙?”狄更斯问,“我自己的儿子查理告诉我这是他听过最精彩的朗读,却毫无理由投下反对票。”
耶茨瞄了一眼查理,然后用严肃、几乎像参加丧礼的语气说:“先生,我赞同查理的看法。不要做!”
“我的老天!”狄更斯笑着说,“我被怀疑论者包围了。你……查尔斯。”说着,他指向我身边的肯特。我们大家到现在都还没开始吃东西。周遭的交谈声愈来愈嘈杂,也不像早先那般压抑。
“还有威尔基,”狄更斯说,“你们这两位我的老朋友兼专业共犯怎么想?你们同意爱德蒙和查理的意见:永远不要尝试这段表演吗?”
“一点儿也不,”肯特说,“我只有一点儿技术上的反对意见。”
“是吗?”狄更斯说。他的音调很平稳,但我知道只要牵涉到他的朗读或戏剧表演,任何“技术上的反对意见”他都不在乎。狄更斯认为自己是编剧技巧与舞台效果方面的大师。
“你的朗读……表演……最后一幕是塞克斯将狗尸拖出命案现场那个房间,然后锁上门。”肯特说,“我觉得观众期待更多……也许想看到塞克斯逃亡,甚至想看他在雅各布岛画廊的屋顶上摔下来。观众想要……需要看到塞克斯受惩罚。”
狄更斯皱起眉头。我将他的沉默解读为要我发表意见。
“我同意肯特的看法。”我说,“你刚刚的表演精彩绝伦,可是结尾……雷声大雨点小?太仓促?我没办法代表女性观众,可是我们这些男士饥渴地想看到塞克斯溅血丧命,正如他饥渴地想杀害南希一样。再加个十分钟,就能让故事末端从目前惊悚的空白状态转化为暴烈又激情的收尾!”
狄更斯双手抱胸,摇摇头。我看得见他浆烫挺直的衬衫前襟全都汗湿了,而且他双手在发抖。
“相信我,查尔斯。”他对肯特说,“南希死了以后,世界上没有任何观众能再多撑十分钟,五分钟都不行!我的判断错不了,我站在那里……”他指向讲桌和低矮的讲台,“……所以我很清楚。”
肯特耸耸肩。狄更斯不容商榷的语气出现了,那是他用来终结任何文学或戏剧相关讨论的大师语气。但当时我就知道,事后也不意外地确认,狄更斯会思考这个建议,然后延长表演时间,至少补上三页的叙述文字,一如肯特的建议。
我去拿了生蚝和香槟,跟多尔毕、耶茨、福斯特、查理·狄更斯、波希、肯特、毕尔德和其他人站在舞台最内侧,就在被强光照亮的矩形区域外围。此时狄更斯被他邀请来的一群女性包围了,她们似乎跟刚刚那两名女演员一样,情绪过度激昂,也非常期待南希谋杀案未来的演出。[早先狄更斯要我带“管家”(也就是凯莉)来,但我没有转达他的邀请。现在我很庆幸凯莉不在这里。我们很多人拿着生蚝和香槟走在舞台上时,都不自觉地低头,确认我们擦得亮晶晶的便鞋没有踩在南希的鲜血上。]
“简直疯狂,”福斯特在说话,“如果他在剩下的七十九场朗读会上表演太多次这个,一定会害死自己。”
“我同意。”毕尔德说。向来眉开眼笑的毕尔德此刻怒气腾腾地瞪着他手上的高脚杯,仿佛杯里的香槟走味了。“狄更斯根本在自寻死路。他绝对撑不下去。”
“他今天还请了记者,”肯特说,“我听见那些人在讨论,他们都很喜欢,明天一定会大肆吹捧。英格兰、爱尔兰和苏格兰的男女老幼都会卖牙齿来买门票。”
“他们大多数人早都把牙齿卖光了,”我说,“他们得找些别的东西进犹太人的当铺。”
我周围的男人客气地笑笑,大多数人在接下来的沉默中继续皱眉头。
“如果记者夸赞这场表演,”虎背熊腰的多尔毕大声说道,“那么老大就会做。一个星期至少表演四场,一直到明年夏天。”
“那会要了他的命。”毕尔德说。
“在场各位有很多人在我出生前很久就认识我父亲了,”查理·狄更斯说,“我想请问,我父亲一旦知道他这段表演会造成轰动,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劝退他?”
“恐怕没有。”波希说。
“不可能。”福斯特说,“他不会听从理智的判断。下回我们碰面就会是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参加狄更斯的国葬。”
这话听得我差点儿把香槟洒了。
打从狄更斯宣布他决定在冬季与春季排定的绝大多数朗读会场次加入南希谋杀案,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单纯地把他这种自杀行为视为达成我衷心期盼的目标的方法。可是福斯特让我领悟到一件几乎确定为真的事实:不管狄更斯怎么死的,比如死于自杀式朗读或明天在河岸街被运货马车撞死,外界一定会强烈要求为他举办国葬。伦敦的《泰晤士报》或任何多年来不管在政治上或文学上都跟狄更斯意见相左的小报一定会带头发声,要求将狄更斯安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向来感情用事的公众就会随之起舞。
群众的力量会很惊人,狄更斯死后会跟英国文学史上的精英,那些备受爱戴的遗骨同眠。
这些事情的必然性让我当场想在舞台上尖叫。
狄更斯必须死掉,这点毋庸置疑。几个月前我更深沉、更阴暗的心灵想必已经觉察到这点,而且开始进行谋划。现在我也想到了:狄更斯不但必须死掉,他还得消失。
不可以有国葬,不可以进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是可忍孰不可忍。
“威尔基,你觉得呢?”耶茨问我。
我为刚才的醒悟吓得心惊肉跳,没有注意听其他人的谈话,但我约略知道他们还在讨论如何劝阻狄更斯当众虐杀南希几十次。
“我觉得查尔斯会做他认为他必须去做的事,”我轻声说道,“可是我们大家——他最亲爱的朋友和家人——有责任防止他被安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
“你是说近期内,”波希说,“你是指近期内被安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
“当然。我就是那个意思。”我告退去拿香槟。观众人数减少了些,气氛却更加喧闹。香槟瓶塞持续啵地喷出,侍者持续倒酒。
我看见后台有动静,停下脚步。刚刚工作人员才把讲桌和仪器搬到后台。
但那不是工作人员在走动。有个身影站在那里,几乎被周遭的黑暗淹没。他那可笑的歌剧斗篷捕捉到一丝丝舞台灯光的微弱反射。那人戴着旧式高顶大礼帽,一张脸白得透彻,留着古怪长指甲的手指也是。
祖德。
我的心脏跳到喉头,脑子里的甲虫也冲到我右眼后方它最中意的观察位置。
但那不是祖德。
那个身影煞有介事地朝我的方向鞠躬,我看见渐渐长出来的稀疏金发,发现他是爱德蒙·狄更森。
狄更斯当然没有邀请狄更森出席这次试演,他怎么找得到他?他又为什么……
那人直起上身,露出笑容。即使相隔一段距离,狄更森看起来好像没了眼皮,牙齿末端也磨尖了。
我连忙转身确认狄更斯或其他人是不是也看到了这个幻影。好像没有人注意到。
等我再转回去,那个披着黑色歌剧斗篷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1] Sturm und Drang:指18世纪后半期德国文学运动,力图推翻启蒙运动崇尚的理性主义,改走自然、感性路线。
[2] Pericles’ orations:佩里克利斯(公元前495—公元前429)为古希腊时代雅典政治领袖。雅典城每年冬季举办国葬仪式,由知名人物发表演说。佩里克利斯在这场演说中阐述了雅典的民主精神,强调统治权属于多数人而非少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