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7年6月9日,星期天,我比预计时间晚一点儿到家。
那天早上我告诉卡罗琳我要在俱乐部工作到傍晚,会赶在狄更斯抵达前回到家。亲爱的读者,你八成猜到了,其实那一整天我都跟马莎待在她波索瓦街的住处,一不小心忘了时间,匆匆赶回家时觉得有点儿狼狈又疲累。
我走进楼下客厅,发现狄更斯又在明显昏昏欲睡的卡罗琳头上比画催眠手势。
狄更斯先看见我。“啊,亲爱的威尔基。”他开心地叫道,“来得正是时候。”
卡罗琳睁开眼睛,说道:“狄更斯先生在帮我催眠。”
“看得出来。”我冷冷地说。
“他在教我怎么对你催眠!”她说,“让你晚上更容易入睡,因为你有时候……你知道的。”
狄更斯笑着说:“如果卡罗琳能用磁流作用力帮助你入睡,那么你夜晚就可以减少或停止对鸦片酊的依赖。”
“我根本不需要靠鸦片酊助眠。”我撒谎。
“威尔基,你明知道事情不是这样!”卡罗琳嚷嚷道,“两天前你才……”她看见我冰冷的眼神,赶紧打住,“我去厨房,”她说,“看看晚餐好了没。”
晚餐很快就上桌了,过程很圆满,餐点的口味和质量都够水平。这点很出乎意料,毕竟我们的“厨娘”就是我们家的女仆,是我们家三个仆人之一,另外两个一个是她丈夫乔治,另一个是她那个跟凯莉同龄的女儿埃格妮丝。用餐过程中大家也聊得很开心,笑声不断。
凯莉好像很喜欢亲近狄更斯(虽然那段时间他自己的女儿反而愈来愈少亲近他),这天晚上她脸蛋红通通,是个最讨人喜爱的女学生。凯莉跟她妈妈一样聪明,小小年纪已经懂得一些跟年长男士愉快相处又不流于卖弄风情的微妙技巧,就连卡罗琳也在谈天过程中表现得够优雅。狄更斯则显得既放松又和蔼可亲。
生活在我死后的未来的读者,我不知道这本七零八碎的回忆录里是不是已经正确又充分地说明清楚,狄更斯这个人虽然很可能是个恶徒,甚至是杀人犯,跟他相处其实还蛮愉快的。他的谈话向来很轻松宜人,不会自我中心,绝无处心积虑或虚伪不实。他向来被公认为风趣、健谈、有同理心的谈话对象,至少在我那些英国名士圈子里是如此。他从来不会说些陈腔滥调或话藏机锋。此外,他也很擅长聆听,经常开心地大笑,很容易感染别人。
1867年6月9日这天,狄更斯笑声连连,那天在晚餐桌旁的他仿佛没有任何挂虑或心事。
晚餐过后我们到我的书房抽雪茄喝白兰地。6月这段时间太阳下山得晚,虽然天气有点儿转坏,气温降低,外面还下着大雨,却仍然有淡淡光线从窗帘之间筛进来。不过天就快黑了,坦白说这时进书房我有点儿提心吊胆,我只能安慰自己另一个威尔基很少这么早出现在书房,而且有外人在时他也没有出现过。亲爱的读者,或许我早该告诉你,我其实从小就经常意识到或看见另一个威尔基的存在。
但这天晚上没有。
狄更斯告退出去方便,我拿起酒杯走到窗子旁,拉开窗帘凝视外面的夜色。
大雨持续落下,我不禁莞尔。菲尔德探长和他的二十三名手下都埋伏在外面,我看不见他们,但在这种雨势和低温里,肯定不太舒适。这星期我才得知,原来那二十三个人绝大多数都是这天晚上的临时雇员,因为菲尔德的私人侦探社竟然只有七名全职探员。凯莉和我们的小女仆埃格妮丝早就在我书房升起熊熊炉火,感觉无比温暖。
前一天的事有趣极了。菲尔德要求我用各种借口支开卡罗琳、凯莉和三个仆人,方便他、巴利斯和他们几个手下在我们梅坎比街住家展开地毯式检查。
菲尔德探长执意这么做,我不得已,只得跟在后面看着他们检视所有门窗,听他们大声讨论可不可能从附近的屋顶跳到楼上的窗子。他们也居高临下寻找附近地区的有利地点,以便监看巷道、后院和附近的小路。最后他们近乎狂热地严密检视地下室,甚至大费周章地搬移我储煤地窖里大约半吨重的煤炭。他们在经常堆有一两米高煤炭的内侧石墙上找到一个不到二十五厘米宽的洞。
探员们拿着牛眼提灯照进洞内,可是那内部起伏不平的洞穴直接弯入岩石与土壤之间,不知所终。
“那通到哪儿?”菲尔德问。
“我怎么知道?”我答,“我没见过这个洞。”
菲尔德于是找来巴利斯和他手下,他们竟然令人难以置信地带了砖块、灰泥和用来堵死这么一个无害孔洞的各色工具。由巴利斯亲自叠砖块抹水泥,他们不到十分钟就完成了任务,。我发现巴利斯做起这些事显得技巧纯熟,终于明白他那粗壮的前臂从何而来。即使巴利斯先生有一口标准牛津或剑桥腔,他过去肯定是下层阶级的工匠。
“你们怕我跟狄更斯先生被老鼠咬吗?”我笑着说。
菲尔德用他肥短又带点不祥的指头指着我:“柯林斯先生,记住我的话。明天是斯泰普尔赫斯特这个事故重要的纪念日,要么狄更斯先生会找机会去见祖德,要么祖德会想办法见到狄更斯先生。不管如何,先生,万一他们在这里见面,您会身陷险境。”
我哈哈大笑,伸手指向那个被砖块多此一举地彻底封死的小洞。“你觉得祖德有办法从那里钻出来?”我又用双手比了一下那个洞口有多小,就算是全身涂抹了油脂的幼童也未必钻得过。
菲尔德一脸严肃:“您喊他祖德的那个东西可以挤进比那个更小的缝隙,只要有人邀请他。”
“探长,你说到重点了。”我还在轻声笑着,“我并没有邀请祖德来我家。”
“没错,但或许狄更斯先生邀请了。”菲尔德说。之后他们继续检查我地下室每一个角落。
“我要去美国。”狄更斯说。
我们在书房放松地享用最后一点儿白兰地和雪茄,壁炉的火焰在我们脚边噼里啪啦地燃烧,外头的大雨啪啦啦地打在窗子上。一小时前吃晚餐时狄更斯有多开心、多健谈,此时就有多安静、多肃穆。
“你在开玩笑。”我说。
“我没有。”
“可是……”我连忙打住。原本我想说:可是你的身体状况不允许。幸好谨慎地打住。我从许多不同渠道听说狄更斯的健康出了大问题,消息来源包括毕尔德医师、我弟弟查理和狄更斯的女儿凯蒂(通常通过查理),以及几个我跟他的共同朋友。我知道狄更斯愈来愈容易疲倦,春天时他在苏格兰和英格兰朗读,到了中场休息时间往往浑身瘫软无力。他的左脚和左肾老是出毛病,还有消化不良、胀气与伴随而来的头痛,另外就是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急遽老化。如果狄更斯发现我知道他这些毛病,肯定要勃然大怒。
我大声说:“可是你不喜欢美国和美国人,肯定不会想再次踏上那块土地。你在《美国纪行》和《马丁·瞿述伟》里清楚表达了你对那地方的不屑。”
“哎,”狄更斯伸手一挥,“亲爱的威尔基,我上一次去美国已经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即使这样一个落后的国家,经过二十五年也该进步了。他们在处理英国作家作品连载的版权和付款方面也确实改善很多。这点你一定很清楚,毕竟你受益不小。”
最后这句话说得没错。我的《阿玛达尔》跟美国方面达成非常有利的交易,而我还没动笔的《月亮宝石》也即将完成协商,有望取得比《阿玛达尔》更优惠的条件。
“再者,”狄更斯接着说,“我在美国有不少朋友,其中有些人不是年纪太大,就是胆子太小,不敢渡海过来。我希望能在他们或我作古以前再见他们一面。”
狄更斯谈到死亡让我颇感焦虑。我啜饮杯中仅剩的白兰地,盯着炉火,脑海再次浮现笨蛋菲尔德跟他那些手下在外面雨中某处瑟缩着的画面。如果狄更斯一如菲尔德断言,打算找借口说他必须去某个地方开会,不留下来过夜,那么他最好快点儿,时候不早了。
“总之,”说着,狄更斯深深坐进他沙发椅的皮革坐垫里,“我决定8月初派多尔毕过去——套句美国人的用词——探路。他会带着我的两篇新作品:《乔治·斯尔曼的理由》和《假日罗曼史》。这两篇故事是受美国出版商委托写的,其中《假日罗曼史》会刊登在一本名为“年轻世代”的儿童杂志或其他类似刊物里。”
“嗯,你应该还记得几星期前你在盖德山庄把《假日罗曼史》拿给我看了……当时你说里面的故事和那些怪诞的念头都出自儿童的手笔,而我相信了。”
“亲爱的威尔基,我不太确定你这话是褒是贬。”
“当然都不是。”我说,“只是陈述事实。一如往常,只要你想用文字达到某个目标,成果肯定令人信服。不过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二十五年前美国行的舟车劳顿和密集行程让你暂时失去了对文字的掌控力。福斯特也说过,直到今日那些美国人还是配不上你这样的天才。查尔斯,你当真打算再次考验自己的体力吗?”
狄更斯接受我的提议再抽一根雪茄,此时他正对着我的天花板吞云吐雾。“当年我确实比较年轻,可是当时我才刚完成《韩夫利少爷之钟》,身心俱疲。何况出发前几天我还动了一个挺重大的手术。再者,光是我在美国的演说行程恐怕就足以累垮一个不需要做其他事的国会议员。我也不得不承认,当年的我确实比如今迈入沉稳中年的我更没耐心、更易怒。”
我寻思着狄更斯所谓的“迈入沉稳中年”。菲尔德告诉过我,今年4月到5月爱伦·特南生病,于是身为英国最受瞩目作家的狄更斯屡次一连消失好几天,以便守在情妇病榻旁。狄更斯搞神秘的习惯并不局限于他跟祖德那个怪物之间号称的会面,遮遮掩掩几乎成了他的第二天性。据我所知他寄给我那些投递地址为盖德山庄的信件之中,至少有两封其实写于爱伦的住家或他在她家附近那个秘密住所。
“我必须离开英国其实有别的原因。”狄更斯轻声说,“现在是时候告诉你了。”
我微微挑起眉毛,抽着雪茄静心等候。我以为他又要开始编故事,所以他说出来的话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你还记得我提过的那个叫祖德的人吧?”他说。
“当然,”我说,“我怎么可能忘记你说的有关那个怪物的传说故事,更不会忘记两年前我们一起在地底下那些坑道里探险的过程。”
“的确。”狄更斯冷淡地说,“亲爱的威尔基,我认为我提到祖德这个人的时候,其实你根本不相信……”他挥手制止我急切的反驳,“不,你先听我说,拜托。
“威尔基,很多事我没有告诉你……很多事我不能告诉你……很多事就算我跟你说了,你也不会信。可是祖德千真万确存在,你在伯明翰差点儿就发现了这个真相。”
我再次开口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他这话什么意思?我老早已经说服自己,一年多前我在伯明翰听狄更斯朗读时之所以发生那场清醒中的噩梦,是因为暗巷遭遇恶煞的恐怖经历加上服用鸦片酊双重作用的结果。至于事后我在衣领和领结发现的血迹,当然是那天下午那个暴徒拿刀抵住我脖子时造成的伤口事后裂开渗出的。
但他又怎么会知道我药物作用下的梦境?我没告诉过任何人,连卡罗琳或马莎都没有。
我还没想清楚该怎么问狄更斯,他又说话了。
“亲爱的威尔基,别再伤脑筋思考祖德是不是真的存在。你有没有想过你朋友菲尔德探长这么执著要逮捕或杀死祖德,到底真正动机是什么?”
听见他说“你朋友菲尔德探长”,我涨红了脸。我向来以为狄更斯对我跟菲尔德之间的往来所知不多或完全不知情。他怎么可能会知道?可是我经常诧异地发现狄更斯似乎略知一二,或者不知怎的猜中了某些事。
话说回来,如果真有祖德这个人——这件事我还无法相信——那么狄更斯的信息很可能来自祖德与他的爪牙,正如目前我靠菲尔德和他的手下取得消息。
过去这两年来,我不止一次像这样深深感觉自己是一场暗夜恐怖棋局里的一枚小卒。
“你跟我谈过菲尔德探长那份所谓的‘执著’。”我说,“你说他认为他可以靠这次追捕行动争回退休金。”
“以菲尔德近期以来的雷厉风行……或者说铤而走险……的手段,这样的动机好像不足以说明。你说是吗?”狄更斯问。
我略加思索,或者该说我皱皱眉头、眯起眼睛,装出思考的表情。事实上,那个当下我的全副心思都集中在风湿性痛风在我右眼内侧渐渐聚集、悄悄绕过右耳的那股疼痛。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疼痛的触须更往我头颅深处探索。“嗯,”我终于开口,“看来不行。”
“我了解菲尔德。”狄更斯说。壁炉的火一阵啪啦响,火红的煤炭向下崩塌。书房里热气逼人。“我认识菲尔德快二十年了,他的野心可说登峰造极。”
你在说你自己,我心想,却沉默不语。
“菲尔德探长巴望着重掌侦缉局。”狄更斯说,“他一心一意想夺回侦缉局长的宝座。”
我忍着痛笑出声来:“这怎么可能?菲尔德年纪一大把……都六十几了。”
狄更斯气呼呼地瞪我:“威尔基,我国的皇家海军有些将军已经八十多岁了。不,可笑的不是菲尔德的年纪,也不是他的野心,而是他追求目标的手段。”
“可是,”我发现刚刚提到“老”字得罪了狄更斯,连忙说道,“菲尔德因为担任私家侦探时的不恰当行为冒犯了伦敦警察厅。他们连退休金都不给他,他当然不可能在如今更新颖、规模更大也更现代化的伦敦警界重新掌权!”
“不无可能,亲爱的威尔基,不无可能。只要他将这个据说犯下数百起杀人案的庞大犯罪组织的首脑逮捕归案。多年前菲尔德就学会利用大众媒体,这回他肯定也会好好自我宣传。”
“那么你同意菲尔德的见解,认定祖德是个杀人犯,也是其他杀人犯的头儿?”
“我从来不认同任何菲尔德陈述或想象的事件,”狄更斯说,“我只是在跟你说明一些事。亲爱的威尔基,你说说,你喜欢柏拉图描述的苏格拉底吗?”
他突然改变话题害我听得头晕脑涨,我忍着愈来愈强烈的疼痛猛眨眼。众所周知,狄更斯的满腹学识靠的是苦读自学,尽管他终其一生勤奋求上进,却始终对学历这件事有点儿敏感。过去我从来没听他提起过柏拉图或苏格拉底,所以完全猜不透这些哲学家跟我们此刻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柏拉图?”我说,“苏格拉底?是啊,当然喜欢,太精彩了。”
“那么你应该会同意我在这场你我共同探讨并挖掘某个原始——或许不太明显——真相的过程中向你提出几个苏格拉底式的问题吧?”
我点点头。
“假设我们称为祖德的那个人不只是幻觉或某种乖戾心态下的产物。”狄更斯轻声说。他放下酒杯,双手十指竖成尖塔状。“亲爱的威尔基,你有没有好奇过这两年来我为什么持续跟他见面?”
“查尔斯,我不知道你一直在跟他见面。”我骗他。
狄更斯的双眼在他的十指尖塔后方半信半疑地望着我。
“不过纯粹讨论,如果你真的继续跟他联系,”我说,“那么我猜你是基于早先告诉过我的那个理由。”
“学习更精湛更高深的催眠术。”狄更斯说。
“嗯,”我说,“同时深入了解他的古老信仰。”
“这些都是值得追求的目标。”狄更斯说,“可是你认为这些小小的好奇心值得冒着重大危险去探索吗?还得被菲尔德那些狂热探员追逐?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深入地底城?最后,还得根据我们可敬的菲尔德探长所说,接近一个杀人如麻的狂人?”
我已经一头雾水,不知道狄更斯想问什么。我只觉脑袋瓜经历一阵鸦片酊式眩晕,但愿表面上我看起来像在沉思。之后我说:“不……应该不。”
“当然不,”狄更斯又拿出他的小学老师口气,“亲爱的威尔基,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在保卫伦敦免受那个怪物的怒火荼毒?”
“保卫?”我重复他的话。风湿性痛风已经散布到整个脑袋,我的双眼和整个头盖骨疼痛不已。
“你读过我的书,听过我演讲,更参观过我协助创办并赞助资金的那些穷人和失足女性的收容所。你很清楚我对社会议题的观点。”
“是,”我说,“那是当然。”
“那么你知道地底城酝酿着一股蠢蠢欲动的沸腾怒气吗?”
“怒气?”我不明白,“你是指祖德的怒气?”
“我是指那几千名,或许几万名,被迫潜入那些地底墓室、下水道、地下室和脏乱区域的男女老幼。”狄更斯的音量升高,恐怕连楼下的卡罗琳都听得见,“亲爱的威尔基,我是指那数以千计人民的怒气,那些人就连在伦敦地表最破落的贫民区都挣不到三餐温暖,所以不得不向下发展,像老鼠似的在漆黑恶臭的地域生活。像老鼠一样!”
“老鼠。”我复诵他的话,“查尔斯,你到底在说什么?你不会是在说这个……祖德……代表数万名伦敦最底层的百姓。你自己不是说过,这个祖德容貌诡异,还是个外国人。”
狄更斯咯咯笑,双手十指以一种疯狂的节奏连连碰触:“亲爱的威尔基,如果祖德是个幻觉,那他也是伦敦上流社会最惊悚噩梦中的幻觉。他是灵魂深处的黑暗世界里最黑暗的幽灵。他代表那些在我们这个现代世界与现代城市里连最后一丝微薄希望都失去的人们的愤怒。”
我摇摇头:“我听不懂。”
“我重来一次,时候不早了。像祖德这样的怪物为什么会在斯泰普尔赫斯特死难现场选中我还找上我?”
“查尔斯,我不知道是他找上你。”
狄更斯不耐烦地挥了一下右手,再度拿起雪茄。他在袅袅青烟中说:“当然是他找上我。亲爱的威尔基,你要学习聆听。作为小说家兼好朋友,聆听是你最需要提升的特质。全世界我只对你透露过祖德的存在以及我跟他之间的关系。如果你想弄清楚这起……戏剧性事件……有多么重要,就一定得专心聆听。尽管菲尔德固执己见地把这起重大事件当成游戏或闹剧。”
“我在听呀!”我冷冷地说。狄更斯只不过是个近期销售量不如我的作家,他从出版商那里拿到的价码也从来达不到我的水平,我不喜欢他这样批判我。
“火车事故现场有那么多人,祖德为什么选择我?这个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家伙为什么相中我?”
我一面思考这个问题,一面偷偷按摩我阵阵抽痛的右侧太阳穴。“查尔斯,我不知道。你肯定是当天火车上最有名的人。”还带着情妇和她母亲,我默默补上一句。
狄更斯摇摇头:“祖德之所以找上我,而且至今迟迟没有发动大规模杀戮行动,并不是因为我的名气。”他一面吐出长长的烟雾,一面说道,“是因为我的能力。”
“你的能力?”
“因为我是个作家。”狄更斯口气有点儿不耐烦,“因为……为了探讨问题核心,请容我夸口……我或许是英国最重要的作家。”
“我明白了。”我又说谎。接着,我终于明白了。至少看出了一点儿端倪。“祖德要你帮他写东西。”
狄更斯哈哈大笑。如果他的笑声里有挖苦或嘲笑意味,那么我会当场带着我的头痛回房睡觉去。然而,那只是狄更斯常有的那种小孩子似的前仰后合的真诚大笑。
“是这样没错。”说着,他把烟灰敲进他椅子旁那个玛瑙烟灰缸里,“他非得要我帮他写东西。亲爱的威尔基,至少要写他的传记,少说也得写个五大册,或更多。”
“他的传记。”我说。或许狄更斯已经听烦了我一再重复他的话,但我自己肯定比他更厌烦。这个以一顿美好料理和笑声揭开序幕的夜晚如今已经升高,或沦落到彻底疯狂的境地。
“基于这个原因,祖德才没有把他的满腔怒火发泄在我、我的家庭、该死的菲尔德、你,以及所有伦敦人身上。”狄更斯疲累地说。
“我?”我不明白。
狄更斯仿佛没听见我的话:“我几乎每星期潜入炼狱般的伦敦地底城,”他接着说,“每星期我拿出笔记本聆听,记笔记,点头,提问,记下这些对谈的任何信息,尽我所能拖延不可避免的后果。”
“不可避免的后果?”
“亲爱的威尔基,万一那个怪物发现我根本没有写他那本可憎的‘传记’,他的愤怒就是不可避免的后果。但我听了很多……太多了。我听见许多古老仪式,恶心的程度超出任何理性英国人的想象。我听见催眠的磁力作用被拿来达到无法无天又难以言喻的目的,比如诱惑、强暴、煽动、利用他人进行报复、恐怖与谋杀行动。我听见太多事了。”
“你不可以再到地底城去了。”说着,我脑海中浮现出圣阴森恐怖教堂地底深处拉萨里王幽静又令人愉悦的凹室。
狄更斯又笑了,但这回笑得不那么畅快:“如果我不去,他就会来找我。我的巡回朗读会、火车站、苏格兰、威尔斯和伯明翰的旅馆、盖德山庄,任何夜晚。狄更森梦游那天晚上,在我二楼窗户外面的就是他的脸。”
“那么祖德杀了狄更森吗?”我把握机会出击。
狄更斯瞪着我猛眨眼,之后才缓慢又疲倦、或许带点儿罪恶感地回答:“我不知道。狄更森要我当他名义上的监护人,只有几星期时间。他继承的遗产都通过我的账户和我的支票提领出去了。之后他就……离开了。我只知道这么多。”
“可是,”我乘胜追击,“祖德肯定既想要狄更森的钱,又想写传记,他会不会运用他的邪恶催眠能力教唆某个人杀死狄更森,窃占他的钱,用在自己的……图谋……上?”
狄更斯看我的眼光异常坚定又极端冷峻,我只得缩回自己的椅子里。
“嗯,”他说,“祖德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有可能让我杀死狄更森,再帮他把钱带到地底城神庙,事后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会以为那是一场梦,很久以前某出舞台剧的片段记忆。”
听见他的自白,我心脏狂跳,呼吸几乎停止。
“或者,”他又说,“亲爱的威尔基,他也可能让你去做那些事。祖德当然也知道你,他也安排了任务给你。”
我呼出一口气,干咳几声,努力缓和心跳。“胡扯,”我说,“我没见过那个人,假使他真是人的话。”
“你确定吗?”狄更斯问。那抹邪恶笑容再次从他胡子之间露出来。
我想到刚刚狄更斯莫名其妙提起我在伯明翰的经历。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或许也是唯一的机会,问个清楚。可是在此刻窄小闷热的书房里,我的头抽痛的速率就跟我心脏的狂跳一样又快又急。于是我说:“查尔斯,你说他到你家去?”
“是。”狄更斯拖长了尾音,叹口气往后靠向椅背。他掐熄只剩一小截的雪茄。“我很煎熬。要保守秘密,长期处于恐惧中,在他面前虚与委蛇演戏应付。经常到伦敦去,还有进地底城的恐怖经验的后遗症。总是担心乔吉娜、凯蒂、孩子们……还有爱伦的人身安全,我身心俱疲。”
“当然。”我喃喃应道。我想到菲尔德和他手下在外面的滂沱大雨中,守候着。
“所以我一定得去美国,”狄更斯轻声说,“祖德不会跟着我去。他没办法跟去。”
“为什么不?”
狄更斯猛地挺直上身,瞪大眼睛望着我,打从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全然的恐惧。“他就是办不到!”他大叫。
“对,他办不到。”我连忙附和。
“可是我离开以后,”狄更斯悄声说,“你的处境就很危险。”
“危险?我吗?查尔斯,我为什么会有危险?我跟祖德没有任何关系,跟你、菲尔德和他之间这场恐怖游戏更加没关系。”
狄更斯摇摇头,接下来好一段时间他懒得说话,也没抬头瞧我一眼。最后他说:“威尔基,你会面临极大危险。祖德已经至少一次把你掌控在他的黑色羽翼之下,而且几乎可以确定不止一次。他知道你住什么地方,也知道你的弱点。对你最不利的一点是,他知道你是个作家,目前在英国和美国拥有广大读者群。”
“那又跟那些事有什么关……”我中途打住,狄更斯见状点点头。
“没错,”他低声说,“我是他的传记作者首选,但万一我死了,或者他发现我跟他耍手段,决定要把我处理掉,他很清楚他可以再找一个。我最快11月才会出发去美国,在那之前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还要想尽办法让他相信我去美国是为了洽谈他传记的出版事宜。在我出发以前你跟我要经常碰面讨论很多事,你先答应我你会提高警觉。”
“我答应你。”我说。在那个时候,我确定我朋友狄更斯已经疯了。
我们又聊了些别的事,可是我实在疼痛难忍,狄更斯显然也累了。我们互道晚安各自回房时还不到十一点。
我吩咐女仆熄灭家里所有灯火。
卡罗琳在我床上等我,已经睡熟了。我叫醒她,赶她下楼回自己房间。狄更斯的客房也在二楼,这样的夜晚她不适合留在楼上。
我换上睡袍,一口气喝下三大杯鸦片酊。在这个6月夜晚,平时药效显著的鸦片酊却无法平息我的疼痛或焦虑。我在黑暗中躺了不知多久,感觉我的心脏像某种砰砰重击的无声时钟的钟摆,在我胸腔里剧烈跳动。我起身走到窗边。
雨已经停了,不过,一阵夏季迷雾已然升起,悄悄蔓延过马路对面小公园的树篱与灌木丛。月亮被低挂的乌云遮蔽,匆匆掠过屋顶的云朵周边却似乎镶着一圈近乎液态的灰白光线。地上的处处水洼反射出街角路灯的昏黄灯光。这个夜晚街上空无一人,那个接替醋栗的孩子也不在。我试图猜测菲尔德和他那些探员都躲在哪些地方。在靠近街角那栋空屋里吗?或东边小巷的暗处?
一座真正的时钟——我家楼下大厅那座——缓缓敲了十二下。
我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努力放慢思绪。
从遥远的底下某处传来轻微的窸窣声,透过中空的墙壁与其间几道隔栅传送上来。是奔走声。一扇门打开来?不,听着不像。那么是窗子吗?也不是。或许是黑暗地下室里砖块在缓缓移动,或者在成堆成堆的煤炭之间审慎移动的脚步。但那肯定是奔走声。
我从床上坐起来,把被子拉到胸前。
我这该死的小说家想象力,或许在鸦片酊的助力下,在我眼前构筑出一幕清晰影像,有一只体形大如小狗的老鼠奋力从储煤地窖那个刚封死的墙洞里挤出来。这只巨鼠有张人脸,是祖德的脸。
某扇门嘎吱响。地板发出极轻微的咿呀声。
莫非一如菲尔德自信满满的预测,狄更斯打算摸黑溜出去?
我悄悄下床,披上晨袍,单膝跪地,极度小心地拉开衣柜最底下那个抽屉,尽量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黑彻利探员给我的那把巨大手枪就藏在里面那些收折整齐的夏季被单底下。枪在我手里难以置信地巨大又沉重。我踮脚尖走到门口拉开门,铰链发出叫人头皮发麻的抗议声。
走道上没有人。但我听见说话声,在低声交谈。我猜是男人,却不敢肯定。
我很庆幸脚上穿了袜子。我踏上走道,站在漆黑的楼梯口。楼下除了时钟的钟摆摇晃声和嘀嗒声,没有任何异响。
那阵窃窃私语再次出现,就在走道另一头。
会不会是卡罗琳气我赶她下楼,又上楼来找狄更斯说话?或者是凯莉,狄更斯毕竟是她最喜欢的客人。
不对,那声音不是来自狄更斯的客房。我看见书房半掩的门里有一道垂直柔光,于是蹑手蹑脚走过去,沉重的手枪枪口朝向地板。
书房里有一根点燃的蜡烛。我把脸贴在门上,看见冰冷壁炉旁那三张椅子和坐在上面那三个身影。狄更斯罩着一件红色摩洛哥式长袍,坐在他早先坐过的那张沙发椅上。他上身向前俯在那根蜡烛上方,脸在暗处看不清表情,但他在急切低语的同时,双手在空中不停比画。坐在书桌后方椅子上聆听的是另一个威尔基。他的胡子比我稍短,似乎最近刚修剪过。他戴着我那副备用眼镜,镜片映着烛光,眼睛看起来像魔鬼。
一小时前我坐的那张高背椅此时椅背对着我,我只看到坐在上面那人的黑色衣袖、修长的苍白手指,以及阴暗皮革椅背上方似乎略显童秃的头皮。早在那个身影倾身向前进入烛光中、用他的嘶嘶低语回应狄更斯之前,我已经猜到他是谁。
祖德在我家里。我想起储煤地窖里那只老鼠,然后看见一阵盘卷向上的轻烟或雾气像触须般攀爬在地窖里那些砖块之间,再汇聚成一个男人的影像。
我一阵头昏眼花。连忙往后靠向门柱稳住身子,与此同时又想到我大可以打开门、大步走进去,开两枪收拾祖德,再把枪口指向另一个威尔基。然后,或许……再对准狄更斯。
不……我是可以对祖德开枪,但我杀得死他吗?至于射杀另一个威尔基,那不等于射杀我自己吗?等明天晨光初露,伦敦警察厅的警探被歇斯底里的卡罗琳唤来,会不会发现威尔基·柯林斯的书房地板上躺着三具尸体,其中一具正是威尔基本人?
我上身向前,想听听他们说些什么。但他们的低语声停了,狄更斯最先抬头看我,接着是另一个威尔基。他转过来凝视我,那张圆嘟嘟的苍白脸庞像兔子脸似的往上挤在他的大胡子和无远弗届的额头之间。最后祖德也转过来,很缓慢,很吓人。他那没有眼皮的双眼闪着阴森森的红色余烬。
我忘了自己手里还拿着枪,连忙咚的一声关上门,跑回我的卧室。我背后书房的紧闭门板里的交谈声恢复了,音量让我正好听得见,他们不再窃窃私语。
我关紧锁牢卧房门的时候,是不是听见了笑声?我永远不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