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狄更斯要杀爱德蒙·狄更森。”

十八个月来我第二次从深沉的鸦片睡梦中坐起,喊出这句话。

“不对。”我在黑暗中说道。我还在半睡半醒之间,脑子里却充满我那个还没创造出来的卡夫探长那种坚定的判断力。“狄更斯已经杀了爱德蒙·狄更森。”

“威尔基,亲爱的,”卡罗琳也坐起来,抓住我的手臂,“怎么回事?你在说梦话。”

“别管我。”我昏沉沉地说。我甩掉她的手起身下床,披上晨袍走到窗子旁。

“威尔基,亲爱……”

“别出声!”我的心脏扑通扑通。我努力回忆梦中得到的启示。

我拿起五斗柜上的表,看看时间,接近凌晨三点。外面下着冻雨,地面一片光滑。我看看那盏街灯,视线在街灯对角那间废弃屋子的门廊上搜寻,看见蜷缩在那里的暗影。菲尔德探长的信差,是个眼睛异常的男孩,菲尔德叫他醋栗。他还在那里,距离我第一次见到他等在那里已经有一年了。

我走出卧室朝书房走去,却在楼梯间止步。另一个威尔基肯定在里面,想必坐在我的书桌前,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书房门。我只好下楼走到客厅使用那张小写字桌,那里有卡罗琳和凯莉的文具。我戴好眼镜,提笔写道:

菲尔德探长:

我有充分理由相信查尔斯·狄更斯谋杀了某个在斯泰普尔赫斯特火车事故中逃过一劫的年轻人,那人叫爱德蒙·狄更森。早上十点请在滑铁卢桥跟我见面,我们需要讨论相关证据以及如何计诱狄更斯供认他的罪行。

你忠实的仆人

威廉·威尔基·柯林斯

我盯着这封信看了很久,点点头,折好放进晨袍的内侧口袋。我又打开皮包拿出几枚硬币,从大厅衣橱拿出外套,在拖鞋外面套上胶鞋,打开门走出去。

我才走到我这边的街灯,就有个影子从对面门廊屋檐底下暗处出来。不一会儿,那男孩已经越过马路到我面前。他没有穿外套,在雨水和低温下冻得全身发抖。

“你是醋栗?”我问。

“是的,先生。”

我的手碰到那封信,不知为何却没有拿出来。“你姓醋栗吗?”我问。

“不是,先生。菲尔德探长喊我醋栗。是因为我的眼睛,您也看见了。”

我是看见了。那孩子的眼睛很特别,不仅眼球异常凸出,两颗眼珠子更是转个不停,像圆底杯里的弹丸。我的手指紧抓住那封要给他主人的信,却仍旧犹豫不决。

“醋栗,你是扫街童?”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那你现在做什么?”

“我跟着伟大的菲尔德探长受训,将来要做个探员。”醋栗得意的神色里没有一点儿吹嘘。他边发抖边咳嗽,是那种来自肺部深处的咳嗽,小时候我和查理如果发出类似这种声音,我母亲就会惊慌失措。难得醋栗这个流浪儿还懂些礼仪,咳嗽时会掩住口鼻。

“孩子,你本名叫什么?”

“盖伊·塞西尔。”他冷得牙齿咔嗒响。

我放掉那封信,掏出五先令,放进盖伊·塞西尔匆匆举起的手掌。除了在伯明翰暗巷里被雷吉诺探员打倒的那些恶棍,我应该没有见过比此时的醋栗更惊讶的人。

“盖伊·塞西尔少爷,今天晚上或未来三天内我都不会要你送信。”我轻声说,“去吃顿热腾腾的早餐,找个有暖气的房间安顿下来。剩下的钱就拿去买件外套,或任何可以加在你这身衣服上面的英国毛料衣服。万一你冻死在这外面,对菲尔德探长或我就发挥不了作用了。”

那孩子醋栗般的眼睛转呀转地,好像从来都没停留在我脸上。

“去吧,快!”我严肃地说,“下星期二之前别让我看见你出现在这里!”

“是的,先生!”醋栗不可置信地答道。但他还是转身跑回对街,在门廊前放慢脚步,而后继续往前跑,去寻找温暖和食物。

我决定一肩扛起爱德蒙·狄更森谋杀案艰难的侦查工作。我灌下两杯半鸦片酊(如果要以滴计算的话,大约两百滴)提振精神,搭午间班车到查塔姆镇,再租一架运货马车快速送我到盖德山庄,考虑到马匹的年龄和车夫的冷漠,我想我只能用“极慢速”来形容。

随着我跟狄更斯这场重要面谈即将登场,我的新书《灵蛇之眼》(或《蛇眼》)里那个到目前为止尚欠具体的虚构探员卡夫探长慢慢成形。有别于狄更斯《荒凉山庄》里那个唐突、冷淡又粗鲁的贝克特探长(我认为从文学角度来看,那个角色怎么看都了无创意,因为完全是以年轻时的菲尔德探长这个真实人物为基础打造出来的)。我的卡夫探长高大瘦削、有点儿年纪、严肃正直、为人理性。他最重要的特质是理性,仿佛推理成瘾似的。我也想象我这个严肃正直、发色花白、脸形瘦削、酷爱推理、淡色眼眸、眼神犀利的卡夫探长已经接近退休年龄。他很期待退休后专心去养蜂。不,不是养蜂。养蜂太奇怪、太特立独行,对我而言也太难搜集资料。或者,种玫瑰好了,就是这个……种玫瑰。有关玫瑰的栽植和照顾我还懂一点儿。卡夫探长对玫瑰无所不知。

大多数探员调查命案都从案子本身着手,花大把时间追查一些不着边际的线索,卡夫探长和我却要反其道而行,从凶嫌着手,之后再去找尸体。

“亲爱的威尔基,真是意外惊喜!连续两天见到你太开心了!”狄更斯叫道。我走近盖德山庄时他正好走出来,边走边戴毛帽抵御寒风。“你会留下来度周末吧?”

“不,只是顺道过来跟你聊两句。”我说。他脸上的热情笑容充满他那种孩子气的真挚,像个小孩子看见玩伴无预警出现似的。我不得不报以微笑,内心却坚定维持住卡夫探长那深藏不露的冷峻表情。

“太好了!早上我已经把最后几篇序文和圣诞故事完成了,现在正要出门散步。亲爱的朋友,一起去吧。”想到要在这冷风飕飕、大雪欲来的11月天里跟着狄更斯的疯狂脚步走上二三十公里路,我就觉得右眼内侧隐隐抽痛,显然头痛就要发作。“亲爱的狄更斯,真希望我可以陪你去。刚好你提到圣诞节……有件事我想跟你聊一聊。”

“是吗?”他停下脚步,“讲到圣诞节就‘呸,胡说八道’的威尔基·柯林斯,竟然对圣诞节有兴趣?”说着,他头往后仰,笑得无比痛快,“这下子我可以跟人说我活得够久了,什么怪事都见过了。”

我挤出另一个笑容:“我只是好奇今年你是不是跟往年一样邀大家来热闹一下。时间也快到了。”

“是,是,确实快到了。”狄更斯说。突然之间他镇定又冷静地观察我。“不,今年恐怕不庆祝了。你也知道新的巡演12月初就开始了。”

“是啊。”

“圣诞节的时候我会回来一两天。”狄更斯说,“你当然会受邀,不过今年规模会小得多。很抱歉,亲爱的威尔基。”

“没关系,没关系。”我赶紧接腔。边说边构思接下来的对话,而且要能达到尚未成形的卡夫探长的专业水平。“我只是想知道……今年你会邀请麦克雷迪吗?”

“麦克雷迪?应该不会。听说他太太最近身体微恙。何况麦克雷迪愈来愈少出门了,这点你应该记得。”

“当然。那狄更森呢?”

“谁?”

啊哈!我内心一阵得意。查尔斯·狄更斯,天下无双先生,知名小说家,拥有超强记忆力的人,他不会、不可能、绝对忘不掉他在火车意外事故中拯救的那个年轻人的姓名。这是杀人犯——或者不久的将来的杀人犯——的藏头露尾。

“狄更森,”我说,“爱德蒙。查尔斯,你一定还记得去年圣诞节的事,那个梦游症患者呀!”

“哦,当然,当然。”说着,狄更斯挥开那个名字和那段记忆,“不,今年我们不邀请爱德蒙。今年只有家人,还有最好的朋友。”

“是吗?”我假装惊讶,“我以为你跟狄更森走得很近。”

“没那回事。”狄更斯边说边戴上他那双昂贵却薄得挡不了这天的寒气的小羊皮手套,“我只是在他复原那段时间照看他一下。威尔基,你应该记得他是个孤儿。”

“是啊。”我说。仿佛我会忘了他之所以选定狄更森下手的这个重要原因似的。“事实上,我还满希望能继续跟狄更森聊些我们去年聊过的话题。你有没有他的联络地址?”

这下子他用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你想跟狄更森重拾一年前的旧话题?”

“没错。”我用最接近卡夫探长的权威口吻回答。

狄更斯耸耸肩:“就算我知道他的地址,我也很确定我已经记不得了。我记得他经常搬家,居无定所的单身男孩,老是换地方住。”

“嗯。”我应了一声。我眯起眼睛迎向一阵把狄更斯家刚修剪过的树篱吹得沙沙作响的北风,挂在枝头上的最后几片枯叶被冷风刮了下来,落在狄更斯的前院。但我眯着眼其实是因为嗅到了狄更斯话里的疑点。

“事实上,”狄更斯爽朗地说,“我刚想起来,狄更森夏天或秋天时离开了英格兰,到法国南部去闯天下,或南非,或澳洲。那类很有发展潜力的地方。”

他在耍我,我内心有如卡夫探长般笃定。但他不知道我也在耍他。

“太可惜了。”我说,“我真希望能再见到他。不过没戏唱了。”

“的确是。”狄更斯认同。他的声音被刚拉上来包住下半张脸的红色厚围巾给闷住了。“你真的不跟我去散步?这种天气最适合走路了。”

“改天吧,”说着,我跟他握手,“我的车和车夫还在等着。”

我等到狄更斯的身影消失,他手杖的嗒嗒声也完全消失,就转身敲门。我把帽子和围巾交给应门的仆人,快步走进厨房。乔吉娜坐在仆人餐桌旁正在检视菜单。

“威尔基先生,真开心看见你!”

“哈啰,乔吉娜,哈啰。”我亲切地回应。我寻思着是不是应该事先乔装打扮一番。探员通常会伪装。尽管卡夫探长外形异常高瘦严谨,我相信必要时他也会掩饰身份。卡夫探长几乎是乔装高手。话说回来,他不像我有这么多不利于乔装的特征,比如五短身材、大胡子、退缩的发际线、视力模糊离不开眼镜,以及巨大圆凸的前额。

“乔吉娜,”我轻松地说,“我刚刚碰见查尔斯正要去散步。我进来找你,是因为我跟朋友要筹办一场小小的晚宴,只有几个文艺界人士,我觉得狄更森应该会喜欢这样的场合,可惜我们没有他的地址。”

“狄更森?”她表情一片空白。莫非她也是共犯。“哦,”她说,“你说的是去年圣诞节晚上梦游那个很无趣的年轻人?”

“正是。”

“他那人乏味极了。”乔吉娜说,“根本不值得你邀他参加晚宴。”

“也许吧。”我赞同,“只是我们觉得他应该会喜欢跟大家聊聊。”

“嗯,我倒还记得去年圣诞节给他寄过邀请卡。档案收在小客厅的写字桌上,麻烦你跟我来。”

啊哈!卡夫探长出师告捷的灵魂发出胜利的欢呼。

乔吉娜收藏的几封狄更斯写给狄更森的短笺都寄给了葛雷旅店广场一个名叫马修·罗夫的律师,想必由那位律师转交到狄更森手中。那个地区我十分熟悉,因为我个人也攻读过法律。事实上,我曾经形容自己是“一个取得资格十五年,没接过任何讼案,甚至连假发和法袍都没穿戴过的律师”。我是在那附近的林肯律师学院[1]研读法律的,坦白说,那段期间我到餐厅用餐的时间远多过在房间里读书。不过,我确实为了取得资格认真读了六星期左右。之后我突然觉得法律书籍索然无味,对那里的餐点倒还兴趣浓厚。当时我的朋友大多是画家,而我个人则是致力于文学创作。那个年代的律师公会对那些从事律师行业志向不够明确的绅士十分慷慨大方,我尽管专注力不足,还是在1851年获得律师资格。

我没听过马修·罗夫这号人物,从他在葛雷旅店附近那间窄小、杂乱、灰尘遍布又偏僻的三楼办公室看来,应该也没有客户听说过他。他那间天花板低矮,小衣橱似的外间办公室没有职员,也没有门铃可以叫人。我看见有个人穿着二十年前流行的衣裳,坐在桌子后方啃排骨,桌子上堆满活页夹、各种证明文书、书册和其他杂七杂八的物品。我大声清清喉咙引他注意。

他把一副夹鼻眼镜放上弯钩似的鼻子,从他的纸张洞窟往外窥探,一双渗着泪液的小眼睛眨巴个没停。“啊?什么?是谁?进来吧,先生!上前接受指认!”

我上前了,却没被认出来,只好自报姓名。罗夫先生脸上始终挂着笑容,但他听见我的名字时并没有特别反应。

“我是在我朋友查尔斯·狄更斯那里知道了你的姓名和办公地址。”我轻声说道。这不完全是实话,却也称不上是谎言。“小说家查尔斯·狄更斯。”我补了一句。

这个牵线木偶般的干瘪老人顿时浑身抽搐晃动。“哦,我的天,哦,是,我是说……太荣幸了。是,当然……那位查尔斯·狄更斯给我你的,呃,给你我的……哎呀,我真没礼貌!请坐,请坐……呃,先生贵姓?”

“柯林斯。”我答。他示意要我坐的那张椅子上面那些摊开的书册和一卷卷文件看起来年代久远,没有几十年也有几年了。我另选一张高凳坐下。“这张就行了。”我说。接着,我又画蛇添足(卡夫探长想必不屑为之)地补了一句:“对我的背比较好。”

“是啊……嗯,是……你要不要喝杯茶,呃,呃……真糟糕,先生贵姓?”

“柯林斯。好,麻烦来杯茶。”

“史默利!”罗夫对着空荡荡的外间办公室大喊,“史默利!”

“罗夫先生,你的职员不在。”

“哦,是……不,我是说……”老罗夫在背心里掏摸,拿出一块表,皱着眉头瞪着,再拿到耳边摇了摇,说道,“柯林斯先生,现在应该不是早上九点刚过或晚上九点刚过吧?”

“的确不是。”我查看自己的表,“现在是下午四点刚过。”

“啊,难怪史默利不在!”罗夫大叫一声,仿佛解开了旷世谜团,“他通常三点左右回家吃下午茶,五点以后才会回来。”

“你们这个行业上班时间很长。”我冷冷地说。我很想喝他承诺的那杯茶。

“是啊,是啊……为法律服务比较像是……像是……嗯,我脑子里想到的词是‘婚姻’。柯林斯先生,你结婚了吗?”

“没有,先生。幸福家庭生活与我无缘。”

“我也是!”罗夫大声附和,手掌使劲拍击桌上一本书的皮革封面,“我也是。柯林斯先生,你跟我是两个幸福家庭的逃兵。为了法律事务我得成天守在这个办公室,从早上灯亮起之前到深夜熄灯为止。当然,早上点灯的工作由史默利负责。”

我慢慢从外套口袋拿出一本全新的皮封套笔记本,是我专门为这波侦查行动买来的。我又拿出一支削好的铅笔,翻开笔记本的第一个空白页。

罗夫先生仿佛听见木槌声,顿时挺直背脊,双手交握。他那十根躁动不安的手指总算安静下来,展现出以他的高龄、性格和明显退化的感官来说最专注的神态。“是,没错。”他说,“柯林斯先生,现在来谈谈我们的事。请问你今天有什么贵干?”

“是为了爱德蒙·狄更森少爷。”我用坚定的口吻说道。我听见自己说出的字句里隐藏着卡夫探长那强硬又不失灵敏的口气。我心里清楚我构思中的这个人物会如何进行这次访谈。

“啊,是,那是当然……柯林斯先生,你帮爱德蒙少爷带口信来吗?”

“不,罗夫先生。我确实跟爱德蒙少爷熟识,但我是来跟你打听他的事的。”

“跟我?嗯……是,当然……柯林斯先生,我乐意协助你。如果狄更斯先生有任何需要,我也很乐意通过你提供协助。”

“嗯,罗夫先生,我代他谢谢你。不过是我本人想知道狄更森少爷的下落。你能给我他的地址吗?”

罗夫的脸垮下来:“唉,柯林斯先生,我办不到。”

“不方便给吗?”

“不,不是那样。爱德蒙少爷向来很公开、很透明,就像……呃……一场夏季阵雨,请原谅我擅闯狄更斯先生的文学领域使用这个比喻。爱德蒙少爷不会介意我告诉你他目前的地址。”

我舔了一下小心翼翼削好的铅笔,耐心等着。

“可惜,唉,”罗夫先生说,“我办不到。我不知道爱德蒙少爷住在什么地方。过去他在伦敦有一套房子,从葛雷旅店广场这里走过去并不远。但我知道他去年就搬走了,我不知道目前他住哪里。”

“会不会住他监护人家?”我给他提示。卡夫探长没那么容易被老年人退化的记忆难倒。

“他监护人家?”罗夫重复我的话。他好像有点儿受到惊吓。“呃,这……也许,嗯……或许,有此可能。”

我展开这波调查之前曾经仔细回想并翻阅笔记,复习十八个月前我在查令十字旅馆跟狄更森谈话的内容。“那应该是住在北安普敦郡的华森先生,是吗?曾经是自由党国会议员?”

“是,没错。”罗夫显然很为我信息之充足折服,“可惜不是,亲爱的罗讷德·华森先生大约十四年前就过世了。之后爱德蒙少爷频频搬家,就看法院指定哪个人当他的监护人,有时候是肯特郡的姨母,或家在伦敦却四处奔走的叔伯。史拜海德先生担任爱德蒙少爷的名义监护人的期间人在印度,之后大约一年又换成他祖母健康不佳的表亲。爱德蒙等于是仆人带大的。”

尽管我的风湿性痛风不耐烦地用阵阵疼痛催促我,我还是耐心十足地等待着。

“后来爱德蒙少爷长到十八岁,”老罗夫又说,“我被指定为他的监护人,当然,这纯粹只是一个形式。在那之前很久爱德蒙少爷就已经开始在城里租屋独居,因为遗嘱里的规定十分大方又宽松。爱德蒙少爷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可以动用他的遗产,几乎不需要成年人监督。不过因为早些年我曾经经手过那些遗产,很久以前我为他过世的爷爷处理法律事务,而他已故双亲的遗嘱指定我保管遗产的账册,所以……”

“狄更森先生的父母是怎么过世的?”我问。我这句话在纸页上看起来仿佛打断了他的话,事实不然,因为罗夫先生正巧停下来喘气。

“过世?咦,当然是死于火车事故!”他喘过气来了以后回答。

啊哈!我听见卡夫探长在我耳畔大叫。狄更森是在严重的火车事故中引起狄更斯注意的,而他自己的父母也死在类似的情况下。这种巧合当然概率不高,但其中有什么含义呢?

“车祸发生在什么地方?”我边问边审慎地在我的小笔记本里记下相关线索,“应该不是斯泰普尔赫斯特吧?”

“斯泰普尔赫斯特!老天,不是!那是爱德蒙少爷自己碰到的事故,他受了伤,被你的主人查尔斯·狄更斯救了!”

“查尔斯·狄更斯不是我的……”我半途打住。就让这个老头子误以为我在为狄更斯工作好了。这样他口风也许不会那么紧,虽然他口风已经够松了。

“再来谈谈监护权的事,”说着,我举起小笔记本,“所以你是爱德蒙·狄更森现任的监护人兼财务顾问?”

“哦,天哪,不是。”罗夫说,“首先,监护人这个角色大约一年前已经从我这里移转到另一位更合适的人身上。再者,爱德蒙少爷今年成年,9月14日就是他二十一岁生日。每年我都要史默利寄给他一张诚挚的生日贺卡,只有今年除外。”

“为什么今年除外,罗夫先生?”

“我和史默利都不知道怎么跟他联络。”说到这里,老罗夫神情哀戚。我异常哀伤地肯定狄更森一定是这位老先生的唯一客户,是这位从日出以前灯光点亮起到看不见的太阳下山很久以后都在这里案牍劳形的、法律的忠诚丈夫的唯一客户。

“你能告诉我狄更森先生成年前最后那两个月的监护人是谁吗?”我问。

罗夫竟然笑了:“柯林斯先生,你在逗我玩。”

我用卡夫探长最强硬的眼神凝视他:“罗夫先生,我保证我没有。”

老罗夫的面孔闪过一抹疑惑的表情,就像乌云的阴影越过裸露的冬季田野。“柯林斯先生,你一定是在逗我。假使你如你所说代表狄更斯先生来,一定会知道,应爱德蒙少爷的要求,今年1月他的法定监护权和所有财务事项都从我这里转到了狄更斯先生手上。我猜这是你来这里的原因,也因为这样,我才会毫不保留地对你透露前客户的信息……柯林斯先生,你今天来有什么……”

我往多塞特广场的方向走回家,沿途几乎没有留意到路上的车辆或街道的景物,更没有发现走在我身边那个矮胖冷漠的人,直到他开口说话:“柯林斯先生,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除了菲尔德还有谁,这该死的探长!他的脸色比平时更鲜红,不管是因为冷风或年纪大或喝了酒,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他左臂底下夹着一个小包袱,由于风势太强,左手举高拉住他的丝质大礼帽。

我在熙来攘往、紧抓着帽檐的人潮中停下脚步,菲尔德探长暂时松开他的帽子,抓住我的手臂拖着往前走,仿佛我是他巡夜时查获的流浪汉似的。

“跟你有什么关系?”我满脑子还回想着在老律师办公室听来的消息。

“祖德跟我有关系。”菲尔德吼道,“也该跟你有关系!你到底为什么连续两天去见狄更斯,然后又跑回伦敦来见一个八十几岁的老律师?”

我很想一口气全说出来:狄更斯想方设法变成狄更森的监护人,然后杀了他!他必须在9月前下手,因为……但总算忍下来,只是干眼瞪视这个正牌探员。一阵冬风从泰晤士河的方向吹上来,我们俩都死命抓住帽子。

这整件事一点儿道理都没有。无论我是不是从鸦片酊得到的灵感,我原本非常肯定狄更斯杀害狄更森小子只是为了得到杀人经验,而不是为了金钱。狄更斯很缺钱吗?春天那一系列巡演他至少赚进五千英镑,而他刚完成序文的狄更斯特别版旧作想必也让他拿到了为数可观的预付金。

但如果他杀害狄更森不是为了钱,又为什么要当那孩子的监护人启人疑窦。这跟狄更斯在罗切斯特墓园告诉我的那番话自相矛盾。因为我判定他那番话其实是杀人后的自吹自擂,说什么随机杀人没有动机,所以不会被怀疑。

“怎么样?”菲尔德又问。

“什么怎么样?”我气呼呼地回应。那天早上的鸦片酊早已经失效,风湿性痛风折磨着我每一处关节和每一块肌腱。渐渐加深的疼痛和愈来愈强的冷风让我泪液直流。我没有心情接受指责,尤其不想听区区一个……退休警探指责。

“柯林斯先生,你到底在耍什么把戏?今天凌晨为什么叫我的醋栗去享用温暖的床铺和昂贵的早餐?昨天你跟狄更斯和那个叫德多石的家伙在罗切斯特大教堂的地窖里做什么?”

我决定让卡夫探长回答。让老警探拒绝老警探。“探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就连我们这些二十四小时被跟监的人也一样。”

菲尔德原本已经够红润的脸庞这下子涨成猪肝红,变成布满细小扩张血管的古老羊皮纸地图。“去你的‘小秘密’。现在没时间搞什么该死的小秘密!”

我在人行道上停下脚步。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允许别人这么跟我说话。我们的合作关系到此为止。我紧抓手杖握柄,借此缓和手部的颤抖,正准备开口跟他摊牌,他却突然把一个拆过的信封塞给我。“你读!”他粗暴地说。

“我不要……”我说。

“柯林斯先生,读!”这根本是吼出的命令,而非绅士的请求,完全不容商榷。

我从信封里抽出一张厚厚的信纸,信里的字迹线条很粗,几乎像用画笔写的,而且里面的字不像手写,反倒像印出来的。全文如下:

亲爱的探长:

截至到目前,我们在这场漫长又愉快的游戏里各自获得或折损的只是士兵,如今终局来到,准备牺牲更多更重要也更珍贵的棋子吧!

你忠实的对手,D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

“就是上面的意思。”菲尔德咬牙切齿地说。

“你认为那个‘D’代表‘祖德’?”我问。

“不可能是别人!”菲尔德气呼呼地答。

“也可能是‘狄更斯’。”我轻描淡写地说,心里想着,或“狄更森”或“德多石”。

“它代表‘祖德’。”菲尔德说。

“你怎么这么确定?祖德曾经像这样写过信给你吗?”

“从来没有。”菲尔德说。

“那就可能是任何人写的,或者……”

菲尔德左臂一直夹着一个帆布皮革包裹,很像乡下人的行李包,此时他打开那个包裹,从里面拿出破损又脏污的深色布料。他把那堆布递给我,说道:“那封信夹在这里面。”

我小心捏着那堆碎布条,我发现这些布块非但肮脏,而且像是沾满了刚干掉的血液,原本十分破旧的布料仿佛被人用刀片割成了破布条。我正要开口问他这些破布有什么值得看的,却及时打住。

我猛然认出了那件血衣。

我上一次看见这些布块是超过十二小时以前,就穿在那个名叫醋栗的孩子身上。

[1]Lincoln’s Inn:是英国伦敦四所律师学院之一,负责授予英格兰及威尔斯的大律师执业认可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