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得杀个人。”狄更斯说。
我点点头,没有搭腔。这班往罗切斯特的火车刚经过盖德山庄。
“我很确定我需要杀个人,”狄更斯说,“这就是我的朗读会缺少的题材。其他各种情感反应都包括在我为接下来的巡演拟好的那一大张段落清单里了。只缺了……谋杀。”他上身重心按在手杖上,转头看我,“亲爱的威尔基,你觉得呢?把《雾都孤儿》里比尔·塞克斯杀死南希那一幕改编得更惊悚如何?”
“有何不可?”我答。
“说得对,”狄更斯边笑边拍他的外套,“反正只是一条人命。”
他唠叨个没停,主要是因为他搭这班车的过程中喝了三次白兰地。每回车厢摇晃或震动,他不是死命抓住前座椅背,就是伸手到口袋里拿随身酒瓶。
我问狄更斯为什么帮卡罗琳催眠,他笑着告诉我卡罗琳心情不好,说她告诉他我的风湿性痛风愈来愈剧烈,夜里愈来愈难入睡,而且据她观察我愈来愈依赖鸦片酊。狄更斯告诉她磁流作用可以让我陷入沉睡,而且没有鸦片酊的副作用。我进门时他正在教她催眠技法。
“她是个一点就通的学生。”他说。火车轰隆隆地驶向罗切斯特,窗外正是我跟狄更斯散步过许多次的那片湿地。“今晚你一定得让她帮你催眠,我保证你不需要鸦片制剂就能入睡,而且隔天起床不会倦怠。”
我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事实上,摇摇晃晃的火车车厢和车轮在铁轨上滚动的单调节奏已经让我昏昏欲睡。我在拉萨里王的烟馆度过漫长的一夜,其间并没有真正睡着。庆幸的是,这个11月虽然天气异常舒爽,却刮着阵阵强风,在我们快步走向车站的路上吹走了我身上那些泄露我秘密的鸦片味。
“你说我们要在罗切斯特跟人碰面?”我问。
“正是。”狄更斯双手紧握手杖柄,“是两位女士。其中一位是我的老朋友,另一位女士可以陪你说说话。我们要在一个绝佳地点吃午餐,据我所知那里提供一流服务。”
结果,那个提供一流服务的绝佳地点是罗切斯特大教堂那一大堆古老灰色石材后侧的墓园。那两位女士是狄更斯不算隐秘的情人爱伦和她母亲。合理推论特南太太是我这次出游的“女伴”。
在那个11月昏暗的午后阳光中,我站在无数墓碑之间跟两位女士寒暄时,心里真的怀疑狄更斯是不是疯了。
不,狄更斯的行为背后永远隐藏着更复杂的动机。特南太太说她们来罗切斯特探望爱伦的叔叔,只能短暂停留。我们四个人缓步走进墓园时,我想到这次聚会完全符合狄更斯看待外界那种饱受折磨、疯狂扭曲、自我开脱的心态。他几乎对全世界的人隐瞒他跟爱伦之间的关系。我弟弟查理曾经告诉我,某个星期天玛丽在伦敦街头撞见她父亲跟爱伦走在一起,之后狄更斯才对他女儿和乔吉娜透露了一点儿真相。菲尔德探长也告诉过我,爱伦曾经数度造访盖德山庄。不过,显然狄更斯一点儿都不担心我会泄露他的私情。我又能对谁说?狄更斯不但从过去的经验得知我会保守秘密,也知道基于自己的家务事(马莎已经返回伦敦,所以过去这星期以来变得更为复杂),我几乎是伦敦社交圈的弃儿,根本没资格公开唾弃狄更斯的私生活,不管是通过文字还是耳语。
特南太太或许知道我跟卡罗琳的关系,因为野餐过程中她显得有点儿冷淡。据我所知她们母女目前住在斯劳镇由狄更斯付费承租的房子里,两个人都在家里开班教授演说术。我跟她们初相识是在《冰冻深渊》演出期间和演出后那段时间。这回再次见面,特南太太似乎更装腔作势地假清高,她故作高尚的模样像极了一艘爬满藤壶的老旧帆船。
我们漫步穿过墓园,直到狄更斯找到一块属意的墓碑。这块长方形大理石板两端各有更低矮的平板石块。狄更斯走到附近一堵石墙后方,消失不见。那堵墙高约一点五米,我们的马车就停在墙后面,车厢里坐着穿制服的侍者。狄更斯去跟车夫谈话时,我们只能看见他的头,再看着他们一起走到马车后面的行李厢。之后狄更斯带着四块坐垫回来,铺在长石板两端的平面墓碑上,然后招呼我们就座。
我们依序坐下来。铺着软垫坐在这种古怪——更别提阴森——的地方,爱伦母女明显有点儿慌乱。我们西边有棵树,那墨色描画般的枯枝阴影投在我们身上和我们特选的墓碑上。狄更斯又匆匆走出墓园大门,去到石墙后面跟他的仆人商谈。我们三个人找不到话说。
片刻后狄更斯带着一块方格图案的桌布回来,铺在长形墓碑上,墓碑顿时变成荒腔走板的家用餐桌。他另一只手臂上挂着一块白色餐巾,摆出自古以来所有自命不凡侍者都有的神态。几秒后他又不见了,而且几乎独力把好几只餐盘放在墙头上。我不得不说这一幕非常熟悉,感觉很像坐在巴黎餐馆的人行道座位上。狄更斯忙碌的身影又出现了,餐巾还挂在手臂上,俨然一个一流领班,逐一为我们大家服务,当然是女士优先。
墙头上摆着一只大食篮,狄更斯神奇地从中变出煎比目鱼与牙鳕佐虾酱、脆饼与馅儿饼,还有一对烤得香嫩的禽鸟。原本我以为是乳鸽,后来才发现是美味的小雉鸡。狄更斯花哨地在上面淋了酱汁。另外还有分量十足的烤羊臀佐炖洋葱和焦香马铃薯,最后再来一道布丁。佐餐的是一瓶冰镇白酒。狄更斯及时变身侍酒师,拔出软木塞,忙乱地为大家各斟一杯,然后嘟起嘴唇眨巴着眼睛等我们给他评价。此外,冰桶里还躺着一大瓶香槟。
狄更斯扮演侍者和酒侍,玩得乐不可支,几乎没时间吃东西。等他端出布丁和香浓淋酱(女士们婉谢淋酱,我则是毫不犹豫要了些),11月的午后暖阳已经慢慢添了黄昏的凉意,他却是忙得一张脸红通通兼汗涔涔。
亲爱的读者,即使是最温和的人,一生中偶尔也会意外得到某种工具——事实上是武器——有时候甚至是被人硬塞到手里。有了那件武器,他可以用一个简单的句子击垮一栋雄伟建筑。这就是我在罗切斯特墓园这场诡异野餐面临的处境,因为我已经发现这天的菜肴大多出自十五年前相当热门的一本食谱。那本书叫“今晚吃点什么”,根据出版商所说,里面的食谱是由一位笔名玛莉亚·克劳特的女士集结成册。
我眼前的特南太太和特南小姐愉悦地享用着白酒和香槟,如果她们知道这场愉快(虽然有点儿阴森)的墓园野餐的菜单都是狄更斯那个下堂妻凯瑟琳的杰作,恐怕会笑不出来。尽管凯瑟琳彻底被抛弃了(我弟弟查理告诉我,一个月前凯瑟琳为了他们儿子普洛恩的问题写信求狄更斯,她要求跟狄更斯面对面谈一谈,狄更斯连回信都不肯,只叫乔吉娜代他回了一封冷漠的短笺),但显然她的分身克劳特女士(1851年凯瑟琳收集出版那本食谱时体态还不算臃肿)在盖德山庄仍然很受欢迎,至少她的食谱是如此。
用餐与闲聊过程中,爱伦始终无视我的存在,但我还是冷眼观察她。我上一次见到她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这些年来她的美貌并没有随着年岁增长。当年那个十八岁的天真少女还算有些青春魅力,如今勉强只称得上健美。她有着一双哀伤深情的大眼睛(这点对我毫无吸引力,因为哀伤眼神通常代表想象力丰富,性格忧郁不解风情)、下斜眉毛、细长鼻子、薄唇阔嘴。我喜欢的年轻女性恰恰相反:小鼻子、丰满双唇,嘴角最好往上形成勾人的微笑。爱伦的下巴线条很强烈,年轻时这个下巴给人一种充满活力朝气的印象,如今却只剩下二十多岁仍然待字闺中那份高傲的倔强。她的头发很迷人,不会过长,精心雕塑的波浪从净白的额头往下流淌,可惜这种发型露出一对在我看来过大的耳朵。她的耳环像三盏牛眼提灯似的往下坠,是她过去从事的演员行业残留的俗丽。她的谈吐字正腔圆却空洞乏味、她的矫揉造作暴露出腹笥甚窘,她甜美的发音和在舞台上磨炼出来的精准节奏掩饰不了内在的无知。光凭这点,这个青春已逝的纯真少女就不够格当英格兰最受推崇的作家的另一半。我在她身上也找不到一丝一毫足以弥补这些外显缺失的潜在热情天性……在这方面,我的威尔基触须可谓高度灵敏,可以在最正派、最端庄的女士身上找到这种微妙且私密的情色讯号。
爱伦·特南根本令人生厌。她就是那种乏味透顶的人,假以时日就会变成无趣的老女人。
午后的阴影斜斜落在我们身上,墓碑座椅的寒气也慢慢穿透椅垫爬上我们后臀。狄更斯侍者演腻了,狼吞虎咽地解决掉他的布丁和最后一口香槟,召唤他的侍者来收拾残局。餐盘、杯子、餐具、碟子以及桌布、餐巾和椅垫全都效率十足地收进食篮,送到马车后面。只剩下少许渣屑为我们的墓园飨宴做见证。
我们陪爱伦母女走到马车。
“谢谢您安排这么美好——虽然有点儿特别——的午后时光。”说着,爱伦戴手套的手拉了一下狄更斯冰冷的手,“柯林斯先生,很高兴再见到您。”她用冷淡的口气说,又草草点了一下头,充分显示她的言不由衷。特南太太粗着嗓子表达了类似意思,神态却更加冷漠。之后仆人重新爬上驾驶座,挥动马鞭,马车嗒嗒嗒地驶向罗切斯特,想必朝向等着她们的爱伦叔父而去。
从狄更斯色眯眯的眼神我看得出来,晚上他还会跟爱伦见面,最有可能是在斯劳镇他或她的房子单独相处。
“亲爱的威尔基,”狄更斯显得心满意足,边说边戴上手套,“你觉得我们的午餐如何?”
“我觉得很愉快,极端病态地愉快。”我答。
“只是序曲,”狄更斯笑着说,“只是序曲。为我们今天……应该说今晚……的严肃主题做好心理准备。啊,来了!”
有个人手拿软帽在渐趋昏暗的暮色中朝我们走来,他衣衫褴褛、身材矮小、浑身肮脏外加酒气熏天。他全身上下裹着几层灰色法兰绒衣物,上面仿佛撒了大量的碎石片和石灰浆。他把一个用肮脏帆布包裹的沉重包袱扔在脚边。我嗅得到他浑身上下蹿出的朗姆酒味,那种味道发自他的毛细孔、他的衣服,甚或他的骨头。我在嗅闻他的同时,他好像也在嗅闻我。或许他可以从自己满身酒气之外闻到我身上的鸦片味。我们像巷弄里的两条狗,站在那里盯着、嗅着对方。
“威尔基,”狄更斯说,“我来跟你介绍德多石先生,大家都喊他德多石。我在罗切斯特曾经听说过他名字叫花岗岩,我猜那是绰号。德多石是个石匠,主要是打造墓碑、墓穴和纪念碑之类的。他也受雇于大教堂做些基本的修缮工作,所以他持有大教堂塔楼、地窖、侧门和其他明显却被人遗忘的入口的钥匙。德多石先生,很荣幸为你介绍威尔基·柯林斯先生。”
这个粗糙法兰绒衣裳上有着残缺牛角纽扣、蓄着胡子的佝偻身影闷哼了一声,像是在打招呼。我欠身鞠躬,给他一个礼数更周到的回应。
“德多石。”我开朗地说道,“多么特别的姓氏!你当真姓德多石?或者基于某种原因伴随你的职业而来?”
“德多石就是德多石的姓名,”那矮个子咆哮道,“德多石也很纳闷儿,柯林斯真是你的姓,或者是基于某种原因捏造出来的?而且德多石没听过哪个基督徒叫威尔基的。”
我听得猛眨眼,挺直上身,这人话中带刺,我雄赳赳气昂昂的男子气概受到刺激,不自觉地握紧手杖。“我的名字来自知名的苏格兰画家大卫·威尔基。”我口气很僵硬。
“随你怎么说,大爷。”德多石咕哝着说,“只不过我还没听说过哪个苏格兰人能画得好马厩,教堂或房子就更不用说了。”
“威尔基的名字其实是威廉。”狄更斯说。他笑得倒挺开心。
“威廉·柯林斯。”德多石嘟囔着,“德多石小时候也认识一个威廉·柯林斯,是个讨人厌的爱尔兰小子,比一头羊更没大脑没常识。”
我把手杖抓得更紧,望着狄更斯,用眼神清楚明白告诉他:我非得要留在这里忍受这个乡巴佬酒鬼吗?
依然笑得合不拢嘴的狄更斯还来不及回答,突然有颗石子从我们之间飞过,几乎打中狄更斯的肩膀和我的耳朵,最后从德多石脏污右手抓着的那顶土黄色帽子上弹开来。第二颗小石子咻地飞过我左肩,不偏不倚打在德多石胸口。
德多石又咕哝一声,好像既不惊讶,也没受伤。
狄更斯跟我回过头,正巧看见一个小男孩,顶多七八岁,一头乱发、一身破衣裳、穿着没绑鞋带的靴子,躲在墓园与马路之间那道墙附近一块墓碑后面。
“时间还没到!时间还没到!”德多石说。
“骗子!”那个男孩大吼,又对德多石扔了另一块石子。我跟狄更斯连忙退开,免遭池鱼之殃。
“你这该死的臭小鬼!”德多石骂道,“德多石说时间还没到,时间就还没到。今天不喝茶!你自己滚到茅草屋与两便士去。别再扔石头了,不然今天别想拿德多石半毛钱!”
“骗子!”那小恶魔大声叫,又投了一颗石子,这回大了些。石块落在德多石膝盖上方,泥土、碎石、一团团陈年灰泥和石灰从他的长裤上飞散开来。小男孩尖叫道:“咿哟哎喂呀!我逮到他喝茶时间不回家!”
德多石叹口气说道:“德多石有时候花一分钱要那男孩拿石头扔他,免得他忘了回家喝下午茶或超过十点还没回家。我喝茶的时间到了,我忘了解除那个提醒装置。”
狄更斯听得哈哈大笑,开心得连连拍击大腿。又一颗小石子飞过来,差点儿打中德多石脸颊。
“别扔了!”德多石对那个在墓碑之间窜来窜去的小小暗影喊道,“否则接下来至少半个月你半毛钱都拿不到!德多石跟这两位绅士有事要办,他们不喜欢被人扔石头。”
“骗子!”男孩的吼叫声从灌木丛后方的古老墓碑之间的暗处传来。
“他不会再来吵我们了。”德多石说。他瞟了我一眼,而后用比较友善的眼神斜睨狄更斯一眼,“狄先生,今天你要德多石带你看些什么?”
“我跟柯林斯先生想看看底下你工作的地方有什么新玩意儿。”狄更斯说。
德多石对我们吐一大口朗姆酒气。“你的意思应该是老玩意儿。”他大声说,“地窖里没什么新鲜事。至少最近这些日子以来没有。”
“那我们看点旧玩意儿也行,”狄更斯说,“请带路。我跟柯林斯先生很乐意提供我们不算宽阔的背部,充当你跟你那位魔臂敌人之间的盾牌。”
“没这必要。”德多石含糊地说,“除了酒,石头是德多石的工作、生命和唯一的爱,几颗小石头他不会在乎的。”
就这样,德多石大步走在前面,我跟狄更斯肩并肩糊里糊涂跟在他后面,往大教堂走去,此时大教堂的阴影已经完全笼罩墓园。
墓园边缘有个高出地面的大坑,里面冒着烟气。德多石把他沉重的包袱捧在胸前,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狄更斯停下脚步,说道:“这是石灰,是吗?”
“嗯。”德多石答。
“就是你们所谓的生石灰?”我问。
德多石回头瞅了我一眼:“是啊,可以把你的西装、纽扣和靴子活生生给吞了,谁也救不了。威廉·威尔基·柯林斯先生。只要稍稍搅拌一下,还可以生吞掉你的眼镜、怀表、牙齿和骨头。”
狄更斯指着那个冒气的坑,露出难以捉摸的笑容。我摘下眼镜,揉揉流着泪液的眼睛,再跟上去。
原本我以为我们要爬上塔楼。狄更斯经常带朋友到罗切斯特来,这里离盖德山庄只有短短车程。几乎每次他都会安排让大家登上塔楼,观赏周遭旧城区灰扑扑的建筑物和暗影幢幢的街道,或眺望更远处的海洋,以及另一边的树林和蜿蜒向盖德山庄而去的马路和地平线。
今天不是。
德多石身上的法兰绒长裤、外套和背心每个超大口袋里似乎都藏着钥匙,他哐哐当当地翻出钥匙后,打开一道厚重的侧门,我们尾随他走进通往地窖的狭窄阶梯。
亲爱的读者,我可以告诉你,我实在非常害怕地窖。如果你也一样,我完全可以理解。前一天晚上我在一个充满鸦片烟味、跟地窖相去不远的地方过了一夜,而过去一年甚至更久以来,我跟着狄更斯到过太多这种潮湿的地方。
德多石没有带提灯,我们也不需要:午后的微光从上方老早没了玻璃的拱顶窗射下一道道幽暗光束。我们走在硕大的柱子之间,这些柱子像石造树根或树干,往上伸展到大教堂主体。柱子的阴影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始终走在昏暗光线照明的窄小通道上。
德多石把他那个大包袱放在一处石壁架上,解开上面的系绳,伸手进去掏摸。我以为他会拿出一瓶酒,因为我听见液体晃动声,不过他拿出了一把小锤子。
“威尔基,仔细看!”狄更斯悄声说,“仔细听!学起来。”
我觉得这一天下来我学得够多了。不过,等德多石重新绑好包袱,走向更粗的石柱和更漆黑的暗影之间一条更窄小的通道时,我跟了上去。他突然开始敲内侧墙壁。
“听见了吗?”他边敲边问。我觉得简直荒谬,因为那声音几乎在整个地窖回响弹跳。“我敲,这里实心。”他低声说。“我继续敲……还是实心。再敲,还是实心。再敲……有了!空心!我们往前拐过这个弯,小心脚步,这里有几级阶梯。我们继续往前走,继续敲。德多石的耳朵一直能听到你们和其他人听不到也没办法听到的声音……啊哈!空心里还有实心!而且实心里还有空心!”
我们都停下脚步。拐弯过来以后四周变暗,这里应该有更多阶梯通往更深处的地窖。
“实心里还有空心?”我问,“这话什么意思?”
“当然是那里面有个老东西躺在那里烂掉,威廉·威尔基·柯林斯先生!”德多石吼道,“有个老东西躺在石棺里,石棺藏在墓穴里!”
我意识到狄更斯注视着我,仿佛这个叫德多石的家伙刚刚那番推论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似的,但我保留不大惊小怪的权利。这又不是那种我很感兴趣的法国奇观,也就是所谓的“天眼通”。我是说,这里毕竟是个教堂地下室,墙壁里面有骨骸再正常不过,不需要拿着锤子玩耍、醉醺醺的粗鲁石匠来告诉我们。德多石带着我们更深入地下室。现在我们需要提灯了,手边却没有。我用手杖敲着脚底下凸凹不平的石阶。这道石阶紧贴一个构筑地下室并支撑大教堂的桁架盘旋而下。我出门前换了适合这个格外晴朗暖和午后的衣裳,此时这地底的寒气冻得我直发抖,我好想回家烤烤火。
“对了,”德多石仿佛听见了我的心声,“这里的寒气比外面的冷天更糟,因为湿气的关系,渐渐增加的湿气,是在我们两边和底下、待会儿就会在我们上面那些老东西的冰冷气息。那些死尸的气息直蹿到上面的大教堂,熏染了上面的石材,漂亮的壁画褪色了,木头腐朽了,唱诗班的人个个冻得直打哆嗦。德多石听得见那一股股湿气从那些古老棺木的裂缝和破洞渗出来的声音,清楚得就像德多石听见那些死东西回应他的咚咚声。”
我正打算反唇相讥,可惜还没来得及开口,他的锤子已经又传来惊悚的咚、咚、咚。这回我想象自己也能听见那些复杂的回声。在这迂回曲折的地下室里,德多石的说话声显得特别响亮。
“往里面大约两米的地方有两个,两个都是老东西了,都是弓着背。我猜他们稀里糊涂撞在一起的时候应该刚好勾在一起。在那种只有蜡烛的年代,八成都是这么回事。他们被葬在很久以前在这里的地下礼拜堂,差不多就在打仗死了很多人,大家举杯祝贺帅气王子查理[1]的年代。”
德多石继续往下走了十多级,我跟狄更斯停在原地。上升的湿气拂过我的脚踝和颈子,冻得我寒毛直竖。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有了!”德多石大叫,四周回荡着恐怖的回音,“听见没?”
“德多石先生,听见什么?”
我们听见刮擦声和滑行声。
“是我的卷尺,”德多石说,“德多石在黑暗中丈量。在黑暗中丈量就是德多石正在做的事。这里的墙比较厚……六十厘米的石块,再过去有一百二十厘米的空间。德多石听见一些碎石和垃圾的回音,是埋这个老东西那个人粗心大意留在石棺和石墙之间的。再往里面一百八十厘米有个老东西等在那些掉下来和没清理掉的东西之间,躺在那里等着,石棺没有盖子。如果我用大一点儿的锤子和十字镐破墙进去,这具老东西,不管是不是戴着主教帽子驼着背,肯定会坐起来睁开眼说:‘哎呀,德多石老兄,我等你很久了!’之后他就会化成粉末。”
“我们离开这鬼地方吧。”我说。我压低了嗓门儿,可是在这黑暗的迂回通道和不停上升的湿气当中,我的声音显得异常洪亮。
走到这个11月天最后一抹夕阳光底下后,狄更斯给了那个无礼家伙几枚硬币道了谢,又跟他心照不宣地窃笑几声之后,将他打发走。德多石抓起包袱步履沉重地走开。他走不到六米,就传来一阵:“咿哟哎喂呀!我逮到他五点没回家……咿哟哎喂哼!他不回家我就扔!”之后大批小石子像冰雹似的落在那个灰色法兰绒身影的周遭或身上。
“真是个活宝!”狄更斯叫道,此时德多石和那个疯小孩已经走出我们的视线,“多棒的人物啊!亲爱的威尔基,你知道吗,我第一次遇见德多石先生的时候,他正忙着在一块即将派上用场的墓碑上敲呀敲地刻着碑文。我记得死者是个做马芬蛋糕的糕饼师傅。我跟他自我介绍,他马上说:‘狄更斯先生,在我的世界里我跟你很类似。’然后他挥手指向四周的坟墓、墓碑和他身边那些墓碑半成品,补了一句:‘我是说我跟畅销书作者一样,被我的作品和文字围绕。’”
狄更斯又笑了。但我保持不感兴趣、不为所动的表情。已经点起灯的大教堂此时传出唱诗班合唱:“羊群牧人望你说出,望你说出……”
“威尔基。”狄更斯说。虽然时间很晚了,气温也愈来愈低,他看起来心情还很愉快。阵阵冷风袭来,把枯干的叶片吹送过短短几小时前我们用餐的那块平坦墓碑。“我知道那个唱诗班指挥的名字。”
“是吗?”我的口气充分显示我一点儿都不感兴趣。
“没错。我记得他的姓贾士柏。好像是雅各布·贾士柏。不对,是约翰·贾士柏。没错。跟他感情最好的侄子喊他杰克。”
这样说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实在不像狄更斯的个性,至少他平时不会聊这么庸俗的话题。“不会吧?”我应了一声,口气就像对拿无聊话题打扰我读报的卡罗琳一样。
“就是这样,”狄更斯说,“亲爱的威尔基,你知道贾士柏先生的秘密吗?”
“我怎么会知道?”我有点儿不耐烦,“我一秒前才知道有这个人存在。”
“也对。”说着,狄更斯双掌互搓,“贾士柏先生的秘密是:他是个鸦片烟鬼。”
我脸上的皮肤一阵刺痛,我发现自己挺直了身上,而且暂停呼吸大约半分钟。
“最糟糕的那种,”狄更斯接着说,“有教养的白种人用来当药剂的鸦片酊或鸦片制剂已经不敷贾士柏先生的需求。贾士柏先生深入伦敦最脏乱的区域,找到那些最低劣地区里最险恶的贫民窟,寻求最下等,对他而言却是最上等的鸦片馆。”
“是吗?”我好不容易回应一句。我意识到渐浓的湿气悄悄沿着我的骨骼蹿上我的大脑和舌头。
“我们这位唱诗班指挥贾士柏先生也是个杀人犯。”狄更斯说,“一个冷酷无情、阴险狡诈的杀人犯。即使在鸦片幻梦里,都想着要杀害某个爱他又信任他的人。”
“狄更斯,”我终于说话了,“你到底在胡扯什么?”
他拍拍我的背,我们一起横越墓园,朝刚回来的马车走去。“当然是在编小说呀。”他笑着说,“一个酝酿中的点子隐约模糊影影绰绰的轮廓,一个人物,一个故事的发端。亲爱的威尔基,故事不都是这么来的?”
我努力咽下一口气:“当然,亲爱的狄更斯,所以这就是今天下午和晚上的目的?为你的新书做准备?打算要在《一年四季》发表的吗?”
“不是为了我的书呀!”狄更斯叫道,“亲爱的威尔基,是为了你的书!为了你的《蛇牙》!”
“是《灵蛇之眼》,”我纠正他,“或者《蛇眼》。”
狄更斯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天色愈来愈暗,我几乎看不清楚他的表情。马车上的灯已经点亮了。
“无所谓,”他说,“重点是故事本身。你那个卡夫探长妙极了。只是,即使最优秀的警探,如果要有所作为,要吸引读者,就需要有个谜团供他破解。那才是我希望从今天的午餐和跟德多石的探险中得到的成果。”
“谜团?”我愚蠢地复诵,“今天有什么谜团?”
狄更斯摊开双臂和双掌,指向漆黑的大教堂、更漆黑的墓园和里面的无数坟堆与墓碑。“亲爱的威尔基,你想象一下,有这么一个坏蛋,生性邪恶又精明,他为了拥有杀人经验而杀害某个人。不是像你我非常感兴趣的罗德杀人案[2]那样杀害家庭成员。不是那样,这回是杀害陌生人,或者几乎不认识的人。一桩完全没有杀人动机的凶杀案。”
“怎么会有人做出那种事?”我问。狄更斯说的话一点儿道理都没有。
“我刚刚说了,”他语气似乎带点恼怒,“只是为了获得杀人经验。想想看,这对身为作家的你,或我,是多么好的点子呀。对所有撰写虚构文章的作家都是,更别提像你这样以奇情小说闻名的作家。”
“所以你是在为将来在巡回朗读会上读谋杀案做准备吗?”我问。
“天哪,不是!我已经有可怜的南希等着要被终极恶徒比尔·塞克斯杀死。那是以后的事,不是现在。我已经针对杀人手法和血腥现场的描述做了一些修改。我现在谈的是你的小说。”
“可是我的小说主题是一颗为家族带来厄运的钻石……”
“哦,别管什么钻石了!”狄更斯叫道,“那只是初期的草案。所有专程去万国博览会观赏‘光之山’的人都很失望,因为它是病恹恹的尿黄色,不是英国人心目中真正的钻石。威尔基,丢开你那颗没用的宝石,改采这条新线索!”
“什么线索?”
狄更斯叹了口气。他用戴手套的手扳着手指数了起来:“元素一:有个人只为了得到杀人经验谋杀某个几乎不认识的人。元素二:天衣无缝的毁尸灭迹方法。保证让你的卡夫探长查到地老天荒!”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说,“今天这场诡异的午餐和之后跟着酒鬼德多石那趟更诡异的探险,根本没看到什么妥当的抛尸方法呀。”
“当然有呀!”狄更斯提高音量,“首先是那个生石灰坑,你应该还没忘记那个坑吧!”
“我的眼睛鼻子还没忘。”
“也不该忘。我可以想象你的读者发现你的杀人犯——你那个跟《奥赛罗》里的伊阿古一样,仅凭一股没有动机的恶意就随机杀人的凶手——把某个可怜小子的尸体丢进生石灰坑里溶掉,会有多么毛骨悚然。整个尸体都溶化了,只剩最后几根骨头和珍珠纽扣,也许还有怀表,或头骨。”
“那也还剩下最后几根骨头。还有怀表和头骨。”我绷着脸说,“何况那个坑就在那里,卡夫探长或警探很难看不到。”
“绝不可能!”狄更斯说,“你没发现我为什么介绍德多石这么棒的角色给你?你的坏蛋需要征召德多石这样的人物,帮他把被害人可怜的残骸遗物埋葬在今晚我们见到或听到的那种墓穴或地窖里。当然,德多石知不知情,就由你根据小说家的专业能力去决定。那个被杀的男人,或女人,如果你想要更惊悚一点儿,仅剩的遗骸就得跟那些老东西葬在一起,直到你的卡夫探长循着一系列只有威尔基·柯林斯能提供的线索找到。”
我们站在原地,周遭一片静谧,只有马匹移动脚步和仆人坐在驾驶座上冻得发抖的声音打破寂静。最后我说:“非常棒……非常有狄更斯风格……不过我比较喜欢我原来的点子,也就是一颗传说中的宝石,既是印度或某个异教社会的圣物,也为某些英国显赫家族带来厄运。”
狄更斯叹息道:“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枉费我一番苦心。”接着我听到他压低声音说,“虽然宝石和印度人是我提供的点子,可是现在我觉得那些东西太单薄,撑不起一本小说。”
他又抬高音量问:“要不要顺道送你去车站?”
狄更斯一反常态地没有邀请我到盖德山庄吃晚餐,这点进一步证实了我先前的猜测:今晚他要跟爱伦共进晚餐,晚上根本不想回盖德山庄。
“好啊,”我说,“卡罗琳在等我吃晚餐。”
狄更斯帮我拉开马车门时,悄声对我说话,可能不想让仆人听见:“亲爱的威尔基,你跟美丽的女房东或可爱的管家吃晚餐之前,最好换套衣裳,甚至洗个热水澡。”
我踩上马车的脚停顿在空中,但我还来不及说出任何有关鸦片或别的东西的话,狄更斯又无辜地说:“那些地窖会把湿气留在人身上……我们的朋友德多石今晚说得够清楚明白了。”
[1]Bonnie Prince Charlie:指查尔斯·爱德华·司图亚特(1720—1788),英格兰国王詹姆斯二世之孙,企图起事争夺大不列颠王位失败,后世赋予浪漫英雄形象。
[2]Road Case:1860年6月底,住在英国威尔特郡罗德镇罗德山庄一名四岁小男孩遭残忍杀害,警方逮捕了男孩的保姆,后来无罪开释。五年后男孩的同父异母姐姐坦承犯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