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不,呃,狄更斯!别提这个,呃,呃,别提那……那无趣的《我们共同的朋友》!不!是,呃,是……《大卫·科波菲尔》,老天!我对天发誓,热情和趣味,呃,啊,难以形容地融合在一起,是真的……不,真的,狄更斯!……是《大卫·科波菲尔》!深深打动我,呃,太令我赞叹!可是从艺术价值,呃,你也知道……我——不,狄更斯!老天!——读过伟大时代的一流作品……那本书我完全无法理解。别人怎么看它……呃……它是怎么写出来的……呃……一个人怎么能……呃……嗯!那本书把我给闷坏了,多说无益。”

我们的神秘嘉宾一面说话,一面用他的印花手帕擦抹他直冒汗的苍白大额头,又抹抹开始冒出泪液的湿润眼睛。

当然,我们的神秘嘉宾正是知名悲剧演员威廉·麦克雷迪和他的新任妻子希西儿。

亲爱的读者,我希望、我祈祷在这本回忆录遥远时空另一端的你此时不会陷入沉默,因为如果你的时代已经遗忘威廉·麦克雷迪,那么渺小的威尔基·柯林斯的姓名和作品又怎么能流传下去呢?

麦克雷迪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受瞩目的悲剧演员,是继传奇演员爱德蒙·金恩之后最伟大的演员。而且根据很多人的看法,他精妙的诠释能力与细腻的敏感度更是超越金恩这个莎翁剧场巨擘。麦克雷迪数十年来称霸英国舞台最脍炙人口的角色就是那出不能直呼其名的戏剧里的麦克白,再者就是李尔王。麦克雷迪出生于1793年,如果我计算正确的话,麦克雷迪在舞台上站稳脚跟、成为家喻户晓的演员和社会上的知名人物的时候,年轻的狄更斯(当时以笔名博兹发表《匹克威克外传》而初次崭露头角)还只是个做演员梦的小伙子。麦克雷迪在舞台上对痛苦与自责等情绪的独到掌控——通常牺牲了当时莎翁戏剧演员散发的那种高尚或不凡特质——强烈引起拥有那方面能力的狄更斯共鸣。

如同狄更斯,麦克雷迪也是个复杂、敏感又自相矛盾的人。尽管他跟狄更斯一样表面上一派笃定,但根据那些最了解他的人的说法,私底下的他经常满腹疑惑。他跟狄更斯一样以自己的职业为荣,却也(狄更斯偶尔也会)有种不安全感,担心这样的职业没办法让他成为真正的绅士。不过,1830年起,前途看好的狄更斯和他的朋友麦克雷迪、福斯特、画家丹尼尔·麦克莱斯、作家哈里森、毕尔德和律师密顿等人组成了精英团体,他们的才华与雄心壮志在我们小小的英格兰岛上可谓前无古人。

在这些人之中,麦克雷迪的知名度最高,直到后来被狄更斯超越。

连续很多年的时间(其实是几十年),年轻的狄更斯一直以局外人的观点撰写赞誉有加的评论。他跟他的共同创作者兼编辑福斯特特别称颂麦克雷迪令人耳目一新的《李尔王》,因为超过一个半世纪以来观众只能忍受内赫姆·泰特改编的糟糕透顶的“圆满结局”版本。麦克雷迪不但恢复了这部莎翁名作真正的悲剧面貌,也让“愚人”这个角色重新回到《李尔王》。这神来之笔的愚人抢救行动触动了狄更斯的心弦,让他仿佛是被锤子击中的钟。我曾经查阅狄更斯对这件事的评论,他除了将“愚人”重新出现誉为李尔王这个盛气凌人的角色面前一个“突出且巧妙的调和剂”,还兴奋异常地盛赞麦克雷迪的版本“无与伦比”。他说:

那被毁坏的完美作品里的精神、灵魂和智慧,以及崩坏过程中的各阶段面貌,都赤裸裸呈现在我们眼前……那份柔情、那种怒气、那股疯狂、那波悔恨与哀伤,都环环相扣,被一条锁链串联起来。

1849年美国当红莎翁名剧演员埃德温·福里斯特——他曾经是麦克雷迪的好友,也曾经受益于麦克雷迪的无私指导——造访英国,公开抨击麦克雷迪演绎的哈姆雷特,甚至批评我们这位伟大的英国演员在舞台上矫揉造作,念起台词像个忸怩作态的纨绔子弟。后来福里斯特在英国仅剩的几场表演里没有受到观众善待。英国人嘲笑他的麦克白用难以入耳的美国腔朗诵莎翁的不朽对白。同一年5月,麦克雷迪走访美国——过去他也曾造访美国,观众的反应还算热情——没想到波士顿和纽约那帮子人,包括死忠的莎士比亚迷、一般观众以及邪恶的不良分子,竟然对在舞台上演出的他丢掷臭鸡蛋、椅子、猫尸以及其他更恶心的物品。有不少美国观众出声为麦克雷迪辩护,却有更多帮派分子组织起来打击麦克雷迪和所有与莎翁相关的英国优势与霸权。结果在1849年5月10日纽约市掀起有史以来最血腥的一场暴动。在整起事件中,约有一万五千人在那家叫艾斯特广场的剧院附近各自投入亲麦克雷迪或反麦克雷迪阵营。市长和州长都慌了手脚,赶紧召集美国人称为“国民警卫队”的民兵部队前往镇压。部队朝暴民开枪,造成二三十名市民横死街头。

那段时间,狄更斯不停发送鼓舞与恭贺的电报给在美国的麦克雷迪,仿佛他是站在拳击场角落手捧毛巾与嗅盐的经理。

多年来狄更斯默默创作了许多小型戏剧和喜剧,并将之怯生生地交给麦克雷迪,尽管狄更斯曾经协助麦克雷迪完成比如1838年的《亨利五世》那样永垂不朽的演出。不知为何狄更斯并未因麦克雷迪的拒绝而与他为敌或疏远他,根据我的经验,狄更斯无法忍受任何人,包括女王的拒绝,却屡屡被麦克雷迪巧妙地婉拒。

就这样,三十年来他们的友谊留存了下来,也趋于成熟。只是,当狄更斯的普通朋友陆续远离(有些不得狄更斯欢心,有些则是行将就木),近年从狄更斯的言谈之中我感觉到,他如今对麦克雷迪最主要的感觉是哀伤。

生命对麦克雷迪并不友善。艾斯特广场剧院那场暴动让他兴起引退念头。可是,就在他的告别巡回演出过程中,他心爱的十九岁长女妮娜过世了。麦克雷迪向来是个勤于自省的虔诚信徒,遭逢丧女打击后,他把自己封闭起来,独自思索他对宇宙和自我的强烈质疑。当时他的妻子凯瑟琳刚生下他们第十个孩子,正在产后休养。狄更斯夫妇和麦克雷迪夫妇的共同点不仅存在表面层次,他们两对夫妻关系匪浅。1840年早期狄更斯带着自己的凯瑟琳第一次访美的时候,就是把孩子托给麦克雷迪夫妇照顾的。差别在于,麦克雷迪对他自己的凯瑟琳的爱坚定不移。

麦克雷迪最后一场演出是1851年2月26日在德鲁巷皇家剧院。当然,他选定的告别剧本是《麦克白》。既是他的拿手戏,也是他两年前在纽约被观众喝倒彩甚至攻击的戏。当时无可避免地举办了一场盛宴,为这场告别演出画下句点。盛宴规模过大,只得选在空间宽敞的旧商业贸易厅举办。利顿阁下口齿不清地发表了一篇动人演说;约翰·福斯特朗诵了丁尼生特别为这个场合撰写的蹩脚至极的诗篇;萨克雷唯一的任务是举杯祝贺在场女士,却紧张得几乎晕厥;筹办这场盛宴的狄更斯穿着装饰闪亮黄铜纽扣的亮蓝色外套搭光滑黑色绸缎背心,一如预期地发表了一篇感人肺腑、既哀伤又幽默、情真意切的演说,确实令人难忘。

凯瑟琳·麦克雷迪跟他们的长女一样患有结核病,长期与病魔艰苦对抗,不幸在1852年过世。狄更斯告诉过我他最后一次去探望她的情景,他说事后他写信给一位朋友,说道:“当小叶片成熟,巨大的镰刀不免深深划进周遭的玉米。”来年麦克雷迪的两个儿子华特和亨利也死了,紧接着是他们的妹妹莉迪亚。麦克雷迪的孩子没有一个活到二十岁。

麦克雷迪在他阴郁的舍伯尔尼住宅隐居,悼亡整整八年,终于在1860年六十七岁时再婚。时年二十三岁的希西儿·史班塞成了第二任麦克雷迪太太。他们迁往距离伦敦只有四个半小时车程的切尔滕纳姆的漂亮新居,不久后他们的儿子就出生了。

狄更斯非常开心。他憎恶、害怕、蔑视老化现象,也不喜欢看见或注意到身边的人衰老或退化的迹象。正因如此,这天晚上他最大的孙女玛丽安杰拉——他儿子查理和媳妇贝西的长女——应他要求喊他“敬爱的”。他不允许“爷爷”这样的称呼在他耳边响起。

可是,1865年这个圣诞夜,跟我们一起坐在餐桌旁的麦克雷迪已经七十二岁高龄,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老迈退化。那些曾经吸引许多人目光的演员特质,比如有棱有角的下巴、宽阔的额头、硕大的鼻子、深陷的眼窝、像嫩芽般噘起的嘴唇,如今却像只曾经睥睨一切猛禽,最后落得崩塌萎缩的下场。

身为演员的麦克雷迪曾经发展出一门独到演技,至今仍是戏剧学校里的教材,那就是所谓的“麦克雷迪停顿”。我自己也在舞台上见识过,基本上那只不过是迟疑,是在原本没有标点符号的对白里临时插入停顿或省略。这么做确实可以让对白更有冲击力或更为突显,有时甚至会改变停顿前后那两个单字的意义。几十年前麦克雷迪就把这种技法融入他的演说中,他担任戏剧指导时那种颐指气使的口气经常被人模仿取笑:“站……呃,呃……直,真该死!”或者:“各位,眼睛……呃,呃……看我这里!”

可是如今麦克雷迪停顿几乎吞噬了绝大多数的麦克雷迪语义。

“狄更斯……呃……我说不上来……呃……呃……怎么……那些可笑又……呃……呃……恐怖的吵闹声从哪儿来……是孩子?查理,是你的孩子吗?那是哪儿来的猫?有……有……有……一……一……一……可恶!希西儿!我刚刚要说什么……柯林斯!不,我说你,另外那个……戴眼镜那个!我读了你的……呃……呃……看了你的……你……你……你不会是说她……美丽的乔吉娜,拜托别用那些……别让那些……厨房里的锅子哐当声吵我们好吗?对!我的天!应该有人提醒舞台经理那些孩子……哦,我要说的是《白色女人》……呃……呃……一流的火鸡,我的天!太肥美了!”

火鸡果然美味。曾经有人写文章指出,过去几十年来让英国家庭圣诞餐桌上的主角从瘦巴巴又油滋滋的烤鹅换成丰满肥腴的火鸡的人非狄更斯莫属。光是他的《圣诞颂歌》就让数千个原本崇尚鹅肉的英国家庭移情别恋,爱上火鸡大餐的白嫩胸肉。

总之,这天晚上的火鸡非常可口,那些搭配的热腾腾菜肴也是。就连佐餐的白酒都比狄更斯平时宴客用的来得香醇。

以狄更斯的标准,这年的圣诞餐会规模不算大,可是盖德山庄的长餐桌仍然比卡罗琳在我家操办过的任何圣诞晚宴来得拥挤。坐在长桌另一端主位上的是狄更斯,两只切光了肉的火鸡残骸之中比较大的那只还像个战利品似的摆在他面前。他右手边是麦克雷迪,麦克雷迪正对面是他的年轻妻子希西儿。我确定有一条社交规则严格规定不可以把夫妻的座位安排在彼此对面,那几乎就跟坐在彼此隔壁一样糟。但狄更斯不是那种在乎社会规范的人,他会说那都是狭隘之见。

麦克雷迪右手边是他的教女凯蒂。凯蒂看起来不太乐意坐在自己的教父旁边,或者该说她根本不乐意跟我们这些人同桌。她恨恨地瞪了她父亲几眼,又为麦克雷迪时停时续、语焉不详的没完没了话语猛皱眉头,然后再朝坐在餐桌另一头的姐姐玛丽翻白眼。玛丽坐在我左手边,因为狄更斯不知何故特别看重我,安排我坐他对面。玛丽比我几星期前看到她的时候又胖了许多,体型愈来愈像她妈妈了。

凯蒂对面是我弟弟查理,今晚他看起来确实病恹恹的。虽然我很不愿意认同狄更斯的说法,但查理苍白的面容的确很像一张死人脸。凯蒂右边坐的是那个年轻孤儿,也就是我们的火车事故生还者狄更森。他整个晚上笑嘻嘻地看着大家,对每个人笑咧了嘴,活脱脱就是个白痴。狄更森对面是另一个年轻单身男子,也就是二十六岁的波希。他表现得跟狄更森一样开心热络,只是少了白痴相。

坐在狄更森和玛丽之间的是狄更斯的长子查理,他似乎是当天晚上最快乐的人,原因应该就坐在他对面。查理的妻子贝西应该是当天晚上最美丽的女性,至少也紧追在希西儿之后。当初查理爱上了贝西·伊凡斯,狄更斯气得暴跳如雷。贝西的父亲费德列克·伊凡斯虽然是狄更斯的多年好友,但狄更斯一直无法原谅他在狄更斯那场丑恶的分居事件里出任凯瑟琳的代理人,之后还受托为她管理财务。其实一开始根本是狄更斯主动要求费德列克扮演这个角色的。

幸好查理不顾父亲的咆哮怒骂和最后通牒,执意娶了贝西,总算保住未来的幸福人生。今晚贝西显得文静又从容。她在公公面前很少说话,但照在她优雅颈子上的烛光已经胜过千言万语。贝西左边是乔吉娜,她尽心尽力地代替缺席的女主人介绍每一道配菜和主菜。

乔吉娜左边、我右手边的是亨利·狄更斯。据我所知这是亨利第一次在圣诞节跟大人一起用餐,他显然很引以为荣。他身上穿着纽扣稍嫌显眼的崭新绸缎背心,相对而言,他在细致脸庞上努力蓄留——却不太成功的鬓角却不够显眼。他频频不自觉地伸手碰触光滑的脸颊和上唇,仿佛想确认他期待中的胡须会不会在吃晚餐的过程中冒出来。

在我左手边,坐在我和玛丽之间的是这天晚上真正的(对我而言)“意外宾客”,身材非常高大、体格非常壮硕、气色非常红润、头顶非常光溜,却拥有可怜的亨利只能望而兴叹的浓密鬓角和胡子。那人名叫乔治·多尔毕。我曾经在《家常话》办公室遇见过他一两次,不过,印象中他从事的行业是剧场或企业管理,跟出版业无关。晚餐前狄更斯为大家介绍时,显然跟他也不熟,只因需要跟他洽谈业务,刚好这年圣诞节多尔毕有空,于是狄更斯当下邀请他到盖德山庄做客。

多尔毕是个生气勃勃又机智灵巧的聊天高手,说话时带点儿口吃,模仿别人时却又口齿伶俐,幸好他经常模仿。他的话题围绕着剧场八卦,很能善用戏剧演出的加重语气和时机掌握,只是在以自己的身份说话时会轻微结巴。此外,他也很擅长聆听,知道什么时候该笑。那天晚上有好几次他爆出震天价响、自然又不造作的欢乐笑声,听得凯蒂和玛丽频频翻白眼,却总能让狄更斯笑逐颜开。多尔毕似乎对麦克雷迪那些晦涩难懂的言语最感兴趣,总是耐心地等待那一连串“……呃……呃……”之后的结语“我的天”再哈哈大笑。

这天晚上的交谈时间接近尾声,孩子们和孙辈都过来向“敬爱的”和他们的父母道晚安,众人的谈话暂时停顿,连多尔毕仿佛也在沉思,甚至有股淡淡的哀伤。凯蒂和玛丽不再翻白眼,也不再表现出对大家的反感。幸好女士们即将撤退到任何她们将撤退的地方,男士们也将要移驾到图书室或撞球房喝杯白兰地或抽根雪茄。狄更森小子却开口了:“抱歉,狄更斯先生。恕我冒昧,能不能请问您目前在写什么?是不是开始新小说了?”

狄更斯听见这个唐突话题非但没皱眉,反倒露出笑容,仿佛他等这个问题已经等一整晚了。

“事实上,”他说,“我暂时搁笔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拿起来。”

“父亲!”玛丽装出紧张表情,“您不写了?您不再每天窝在书房里写作了?接下来是不是有人要说明天太阳不会从东边出来了?”

狄更斯又笑了:“其实未来几个月,或许几年,我打算从事一种更有益的工作。这种创意工作无论在艺术性或财务上都对我更有利。”

凯蒂露出遗传自她父亲的狄更斯式笑容:“父亲,您要改行当画家了吗?要画插画吗?”她的目光望向隔着火鸡骸骨与她相对的沉默丈夫:“查理,你最好当心点,又多一个竞争对手了。”

“不是那样。”狄更斯说。他经常被凯蒂激怒,可是今晚他面对她的奚落却是一派冷静。“我决定创造一种全新的艺术形式,某种世人还没有体验过——想都没想到过的东西。”

“另一种……呃……呃……新的……呃……呃……也就是说……我的天!狄更斯!”麦克雷迪说。

狄更斯上身靠向左边,柔声对希西儿说:“亲爱的,在这张餐桌上,你先生最能了解几星期后我即将从事的这项艺术的力与美。”

“父亲,您打算变成全职演员吗?”亨利尖声问道。亨利从小看着自己的父亲业余演出,自己也在之前我的《冰冻深渊》里被他父亲抛来扔去。

“不是的,孩子。”狄更斯依然面带笑容,“我敢说我对面的威尔基也许知道一点儿我心里的想法。”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坦白回答。

狄更斯把双手搁在桌上,手臂摊开来,让我想起达·芬奇的名画《最后的晚餐》。这个念头才刚浮现,另一个想法紧随而至:如果这是最后的晚餐,那么在座哪个是叛徒犹大?

“我已经授权威尔斯代表我去跟新庞德街的查培尔公司洽谈总共三十场的朗读合约,”狄更斯说,“虽然协商才刚开始,但我很有把握事情会成,这将会开启我的职业生涯与大众娱乐和教育的新篇章。”

“可是父亲,”玛丽无比震惊,“您也知道上一次生病时毕尔德大夫说的话,他说您心脏某些功能衰退,需要多休息。您之前朗读时间太长,害您累过头……”

“没那回事,”狄更斯笑得更灿烂了,“我在考虑聘请这位多尔毕先生……”

多尔毕脸上现出红晕,微微欠身。

“……担任我的经纪人陪我出去表演。查培尔公司负责处理相关业务和行政事宜,支付我个人和多尔毕旅途上的一切费用,也许还要加上威尔斯先生。我什么都不必做,只需要带着书,在排定的时间地点出场朗读。”

“可是朗读您的书根本称不上……父亲,您刚刚是怎么说的?全新的艺术形式。”凯蒂说,“您做过很多次了。”

“的确是,亲爱的。”狄更斯说,“但我这次或未来的做法有所不同。你也知道,虽然我表演时偶尔会假装拿着书念,但我从来不会只是……念我的书。我所有的表演都是凭记忆朗诵,而且我保留大幅度编辑、合并、改编以及重写部分情节的权利,甚至会临场即兴编造,正如在座的麦克雷迪,即使演出莎士比亚,也经常临场改编出更好的作品。”他拍拍麦克雷迪的手臂。

“呃……是……我,当然……可是,如果是利顿的作品,我会随心所欲插科打诨,”麦克雷迪苍白的肤色和皱纹底下泛起红晕,“可是……呃……呃……莎翁。我的天……从来没有!”

狄更斯笑了。“我的文章反正不是莎翁的,也不像摩西十诫刻在哪块石板上。”

“可是,”我弟弟问,“新的艺术形式?朗读算得上吗?”

“从我的这次巡回演出开始就是。”狄更斯厉声回答,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先生,您的朗读在音调与技巧上早已经是新的艺术形式了。”狄更森小子说。

“谢谢你,爱德蒙。感谢你的美言。不过如我所说,在这次巡回演出和未来……也许很多年……的朗读会上,我打算结合对动物磁力学的操控的透彻理解,把朗读带向一个史无前例的表演层次。”

“磁力学,天哪!”多尔毕说,“先生,莫非您打算在娱乐观众的同时催眠他们?”

狄更斯边笑边摸嘴边的胡须:“多尔毕先生,我猜你也常读书,我是指小说。”

“我确实常看书,先生!”多尔毕笑着说,“我很喜欢您所有的作品,还有柯林斯先生的……我指的是我右边桌子尽头那位柯林斯先生。”他转头对我说,“柯林斯先生,狄更斯先生的出版社为您出版的那本书《阿玛达尔》棒极了。里面的女主角,我记得她叫莉迪亚·桂欧。不得了的女人!太棒了!”

“我们没那份荣幸连载柯林斯先生的那本书。”狄更斯正色说道,“将来也没那份荣幸出版那本书。那本书预计明年5月由另一家出版商出版。不过我很开心地宣布我们正在努力说服威尔基在《一年四季》连载他的下一本小说。”

“啊,太好了!太好了!”多尔毕说得欢天喜地,却不知道自己的恭维其实是失言。

确实,我最新的小说《阿玛达尔》顶着《白衣女人》——在狄更斯的《家常话》连载的胜利光环,以更高价码在《康希尔》杂志连载,书本不久后也将由发行《康希尔》杂志的史密斯艾欧德公司出版。

可是多尔毕的失言不止如此。此时狄更斯的脸从刚刚的笑容可掬、轻松又热切变成苦恼且苍老。我相信惹狄更斯心情不好的原因正是多尔毕冒冒失失提到的莉迪亚·桂欧。

我那本书里写了一段莉迪亚的话。她对病痛并不陌生,包括她自己和她身边那些人的。她说:

鸦片酊是谁发明的?不管他是谁,我由衷感谢他。如果那些身心遭受痛苦又拜他所赐得到缓解的可怜人都能聚在一起为他唱颂赞美诗,那会是多么盛大的合唱曲呀!我度过了甜美的六小时,忘怀一切;醒来以后内心无比平静。

我通过很多传话的中间人(包括我弟弟和凯蒂)得知狄更斯不喜欢那段文字,也不喜欢那本小说里对鸦片酊和其他鸦片制剂的接纳语调。

“你刚刚正要告诉我们读小说的过程跟你计划中的这种新艺术形式的朗读之间的关系。”我隔着觥筹交错的长餐桌对狄更斯说。

“没错。”说着,狄更斯对希西儿笑了笑,仿佛为刚刚的谈话中断致歉,“你们都知道阅读的时候那种无可比拟性,甚至可以说,独一无二的体验,也就是我们沉浸在一本好书里那种全神贯注,除了接触文字的眼睛,其他感官全部停止接收信息的感觉吧?”

“当然!”狄更森小子说,“周遭的世界消失了!所有思绪也都消失了!只留下作者为我们创造的影像、声音、人物和世界!对尘世的感觉等于麻痹了。每个读者都有过那种经验。”

“完全正确,”狄更斯的笑容恢复了,双眼绽放光彩,“接受催眠治疗的人也必须进入那种状态,催眠才能成功。所以它是通过语言、词汇、叙述、对白的审慎运用,让读者的心灵进入被催眠的人感受到的那种接收状态。”

“我的天!”麦克雷迪大声说道,“戏院的……呃……观众就会进入这种……呃……呃……恍惚状态。我经常说观众……呃……呃……跟剧作家和演员是组成剧场的三种要素。”

“完全正确,”狄更斯说,“这就是我这种全新表演形式有别于单纯阅读的关键。借由观众这种接纳性的心理状态可以达到的效果,比他们独自在家中、在马车上或在花园里阅读的状态深沉得多,我打算运用初级催眠术,结合我的声音和言语,将他们带到一种比书本或戏剧所能引发的更深度的接收、欣赏与合作的状态。”

“只靠文字?”我弟弟问道。

“加上明智且谨慎设计过的手势,”狄更斯说,“在恰当的背景里。”

“背景就是舞……舞台。”多尔毕说,“没错,天哪!一定不同凡响!”

“不只舞台,”狄更斯微微点头,仿佛准备鞠躬,“还有阴暗的光线;用煤气灯精准而科学地照亮我的脸和双手;仔细安排观众的座位;每个人都要能直接接触我的目光……”

“我们巡演时会带自己的灯具和灯光师,”多尔毕打岔道,“威尔斯把这点列为协商的核心议题。”

麦克雷迪用力拍桌大笑:“观众从来都不知道煤……呃……呃……煤……呃……呃……煤气灯是一种麻醉法。麻醉,我的天!它们会消耗房间、剧院和任何空间里的氧气!”

“确实没错,”狄更斯露出淘气的笑容,“而且我们要善用这点,好让朗读会的——我谦卑地希望——庞大观众群进入适当的接收状态。”

“进入适当的接收状态做什么?”我冷冷问道。

狄更斯用他的催眠眼神紧盯我,话声轻柔:“那就留待这些朗读会——这种新的艺术形式——去决定。”

晚餐结束后,我们男士带着白兰地和雪茄撤退到狄更斯书房后面的撞球室。这个房间十分舒适,灯火通明,有半面墙贴了瓷砖,免得被我们手中挥舞的撞球杆敲破,我在这里面度过许多愉快时光。狄更斯打起撞球十分认真严肃,他总爱说,“撞球运动可以看出男人的毅力”。然后,他经常会瞄我弟弟一眼,补上一句,“或没有毅力”。无论是哪一种情况,我总会看见他上身俯在绿色撞球台上,没穿外套,戴着那种双层大眼镜,给人一种古怪的匹克威克式旧时代老男人印象。

狄更斯喜欢波希的原因之一在于,波希也很认真看待撞球运动,而且技术不差,至少好得可以让我和狄更斯尽情发挥。就像任何喜爱这项运动的单身汉一样,我的撞球技术也算水平不错。可是这天晚上我惊讶地发现,我们的年轻孤儿狄更森打起撞球来竟像是靠赢球的奖金过日子似的。也许真是这样,毕竟我对他所知不多,只听狄更斯说过他手头很阔绰。

麦克雷迪下场咋咋呼呼地敲了几杆后,就被他太太扶回房间喝温牛奶就寝。狄更斯未来的业务经理兼巡演旅伴多尔毕负责炒热今晚的球赛气氛:时而哄堂大笑,偶尔说个趣味十足的小故事,而且一点儿也不结巴。他光秃秃的头皮和冒汗的额头在上方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他轮番收拾了波希、我、狄更斯,最后是那个颇为棘手、球技甚佳的狄更森。狄更森的撞球技巧充分显示他精通弹道学,也善用迂回策略,光看他外表实在难以想象。

狄更斯依照平日习惯,午夜时分先行告退,但他要我们继续玩。通常如果还有风趣的男宾客在场,我会留下来边玩边享用主人提供的白兰地直到破晓。可是狄更斯离开不久后,多尔毕也放下球杆跟大家道晚安——或许初次在盖德山庄做客,不敢造次——球赛就结束了。波希由一名仆人提着灯笼送他前往法斯塔夫旅馆,我跟狄更森上楼回到各自的房间。

虽然我早先已经服用过我的药剂,等我准备上床时,风湿痛却又开始折腾我。我评估了便携型药瓶里剩余的剂量,又喝下两杯这种提神又助眠的药水。亲爱的读者,我之所以说“提神又助眠”,是因为鸦片酊这种东西正如活在医学知识更为充实的未来的你所知,既能安定神经、帮助睡眠,也可以提振感知能力,让人一鼓作气长时间工作,专注力也会随之提升。我不明白,也许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同一种药物可以满足两种完全相反的需求,我却对此深信不疑。今晚我需要它的助眠功效。

我混乱的大脑想要专心思索狄更斯举办“全新艺术形式”朗读会的计划,也想分析他那些有关催眠和磁力学之类的胡言乱语跟他据传屡次去见深居地底那个祖德之间的相关性,幸好鸦片酊让我摆脱了这些虚幻的疑问。

那天晚上我忙碌的大脑入睡前最后一个念头,是菲尔德探长几星期前提供给我的信息。

秋天以来爱伦·特南似乎多次被跟踪到附近地区,甚至造访过盖德山庄。菲尔德说,当然,特南小姐有亲戚住在罗切斯特区,所以她出现在附近地区并不会让人联想到狄更斯。但她确实也数度到盖德山庄做客,9月至今至少已经留宿过五个晚上。

我不禁纳闷儿,玛丽和凯蒂如何看待这个篡夺了她们母亲地位的女人。我不难想象玛丽如何追随乔吉娜的脚步欢迎这个入侵者,因为她们知道狄更斯也跟她们自己一样饱受寂寞之苦,也知道唯有爱情的滋润,才能带给身心日益衰老的狄更斯一点儿永葆青春的假象。可是凯蒂呢?她自己显然也寂寞难耐,因为10月她父亲曾经告诉我,她“如此不满足……如此急于寻找情人,以至于她的性格和健康缓慢地、持续地耗弱”。情感上她似乎还忠于她那位遭罢黜的母亲。我无法想象凯蒂能大方接受她父亲这个年龄与她相仿的情妇人选。

向你女婿的哥哥透露你女儿婚姻生活未获满足而且积极物色情人,想必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猜狄更斯跟我说这些是希望我传话给查理。我当然没这么做。

然而,凯蒂想必没有说过她不欢迎爱伦·特南,否则爱伦不会继续拜访盖德山庄。

我带着这些思绪入眠,睡得香甜无梦。

有人在猛力摇我,还嘶嘶地喊我名字。

我昏沉沉地翻身。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一抹诡异光线,似乎发自床边地板。失火了吗?有个阴暗形体隐约俯在我上方,在摇晃我。

“醒醒,威尔基。”

我定神凝视那个身影。

是狄更斯,穿着睡衣,肩上草草披着毛呢外套,一只手拿着双管猎枪,另一只拿着皱成一团的裹尸布。

时候到了,我心想。

“起来,威尔基。”他再次低声叫唤,“快。把鞋子穿上,我帮你把外套拿来了。”

那个身影把裹尸布扔在我腿上,我发现那是我的大衣。“怎么……”

“嘘,别吵醒其他人。起来,快点儿,免得他跑掉。没时间了,穿上大衣和鞋子就好。这就对了。”

我们从后侧楼梯下楼,狄更斯拿着猎枪和提灯走在前面,我们两个都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那头凶猛的爱尔兰猎犬苏丹被绑在后门玄关,戴着嘴套系着狗链,急切地想冲出门去。

“怎么回事?”我悄声问狄更斯,“出了什么事?”

狄更斯的头发一绺绺披在头顶上,嘴边的长须像刚起床的模样东卷西翘,有些甚至竖直起来。换在别的情境里,这幅画面会相当有趣,今晚却不然。他眼中有一股真正的恐惧,是一种我从来没见过的眼神。

“是祖德,”他悄声说,“我回房后睡不着,一直在想一些该提醒威尔斯的事,所以起床打算下楼到书房写字条,然后我看见……”

“老兄,看见什么?”

“祖德的脸。那张惨白扭曲的脸飘在窗子外,抵着冰冷的窗玻璃。”

“你书房的窗子吗?”我问。

“不,”狄更斯的眼神狂野得像奔逃的马匹,“是我卧室的窗子。”

“可是狄更斯,”我低声回应,“那不可能。你的卧房跟客房一样都在二楼。祖德必须站在二点五到三米的梯子上,才能在你窗外窥探。”

“我确实看见他了,威尔基。”狄更斯厉声说。

他唰的一声打开门,一手拿提灯和狗链,一手抓猎枪,被急躁的苏丹拖着冲进夜色里。

盖德山庄后院漆黑寒冷,天上没有月亮和星星,屋里也没透出任何灯光。冷风一秒内就穿透我匆匆披上的大衣,我扑扑翻飞的睡衣底下的身躯冻得不住颤抖。我的脚踝和小腿在大衣和鞋子之间露出一大截,冷冽的夜风吹在我皮肤上,冰冻的草叶像小小刀片般凌厉挥砍着我的脚。

苏丹一面嗥叫一面往前冲。狄更斯让苏丹带路,仿佛我们是二流奇情小说里追踪杀人犯的愤怒村民。

也许真是这样。

我们在黑暗中快步绕过屋子,来到狄更斯卧室窗子下的花园里。苏丹又扯又吠,急着想往前跑。狄更斯停下脚步,拉开小提灯屏罩,把灯光照向花圃的冰冻泥土。那里没有任何可疑脚印,显然也没有人在这里架过梯子。我们一起抬头仰望他卧房的漆黑窗户。几颗星星从快速移动的云朵之间露脸,马上又被遮蔽。

如果祖德不用长梯就能望进窗子里,那表示他飘浮在离地三米的空中。

苏丹大声吠叫猛扯狗链,我们尾随它往前走。

我们回到屋子后侧,停在1860年狄更斯焚烧信件那块小田地。冷风吹得凋零的枝丫像骸骨般咔嗒乱响。我悄声问狄更斯:“怎么可能是祖德?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又为什么会来这里?”

“有一天早上他从伦敦跟踪我回来。”狄更斯低声回答。他缓缓绕一圈,双管猎枪搁在右手臂弯里。“我敢肯定。我已经很多次在晚上看见一个黑影站在马路对面的小屋旁。狗对着那影子吠,可是等我出来,人影已经不见了。”

比较可能是菲尔德探长的手下,我差点儿说出心里的想法。但我没有,只说:“祖德又为什么要在圣诞节晚上跑来这里,在你的窗外偷窥?”

“嘘……”狄更斯挥手要我噤声,并且伸手合上苏丹的下颚,不让它吠叫。

尽管地上没有一点儿积雪,但我一度以为有雪橇驶过来。而后我意识到那微弱的铃声来自黑黝黝的马厩:纽曼诺格的挪威铃铛挂在马厩的墙壁上。

“来。”狄更斯说完快步跑向马厩。

马厩门开着,里面是一块比周遭近乎漆黑的夜色更黑的矩形。

“你有没有……”我低声问。

“门向来都关着,”狄更斯用气声回答,“傍晚太阳下山时我才检查过。”苏丹突然安静下来,狄更斯把狗链交给我,放下提灯,举起猎枪。

马厩里又传来最后一声细微铃声,而后戛然停止,仿佛被人用手捂住。

“解开苏丹的嘴套,再松开颈链。”狄更斯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手上的长枪依然指着马厩门。

“它会把那人撕成碎片。”我低声回应。

“解开它的嘴套,再松开颈链。”狄更斯用气声说。

我单膝跪地摸索狗嘴套的钩子,心脏狂跳,冷得直打哆嗦。我几乎相信我一旦解开苏丹的嘴套,这条绷紧狗链目露凶光、体重几乎跟我一样的狗,马上会把我的四肢撕扯开来。

但它没有。我把嘴套扔在地上,继续摸索颈链,苏丹停止吠叫和拉扯。

“去!”狄更斯一声令下。

苏丹箭也似的往前冲,仿佛它的身体是金属弹簧组成,而非血肉之躯。但它没有跑进漆黑的谷仓,而是向左转一口气跳过树篱,消失在田野间,往树林和遥远大海的方向奔去。

“该死的狗。”狄更斯骂道。我发现我很少听见狄更斯咒骂。“来吧,威尔基!”他断然喊道,仿佛我是他事先预备好的第二条猎犬。

他把拉下屏罩的提灯交给我,往前跑到马厩门口。我快步跟上去,差点儿在冰冻的草地上滑倒,狄更斯却已经跑到门口冲了进去,没有等我手上的灯。

我进入阴暗的马厩,凭感觉而非视力得知狄更斯就在我左手边大约一米处。我知道(也许靠灵视)他举着猎枪站在那里,瞄准谷仓长廊。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而非看到,厩舍里的马匹和小马在骚动吐气。

“灯光!”狄更斯大喊。

我笨手笨脚地拉开提灯屏罩。

马匹都醒着,却默默待在各自的畜栏,不安地挪来动去,它们吐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像一团团雾气。紧接着,有个白色形体在前方暗处游移,就在铃铛和挽具再过去的地方。

狄更斯把猎枪举高,准备扣下扳机,我看见他的眼珠子在灯光中变成白色。

“等一等!”我大叫一声,马匹都吓得后退,“天哪!别开枪!”

我奔向那团白色形体。即使我大声叫嚷,但如果我不挡在狄更斯跟他的目标之间,我相信他还是会开枪。

站在没有出路的另一端暗处那团白影在我提灯的光线中现出原形,是爱德蒙·狄更森,他双眼圆睁,却茫然无神,没看见我们,也没听见我们。他穿着睡衣,苍白的赤脚踩在马厩冰冷的黑卵石地板上。双掌像小小的白色星辰般挂在无力下垂的手臂末端。

狄更斯走上前来,纵声大笑。马儿听见响亮的笑声更受惊吓,狄更森却无动于衷。“梦游症患者!”狄更斯大声说道,“老天,梦游症患者,这个孤儿半夜到处跑。”

我把提灯举向狄更森的苍白脸庞。他的眼珠子映出明亮火光,但他没有眨眼,也没意识到我的存在。站在我们面前的确实是个梦游者。

“你一定是看见他在你窗子底下的花园里。”我轻声说。

狄更斯气冲冲地瞪着我。我几乎以为他要像咒骂他那条蠢猎犬一样诅咒我,可是等他开口说话,声音却十分轻柔。“亲爱的威尔基,绝对不是。我没看见任何人出现在花园里。我从床上起来,看向窗子,清楚看到祖德的脸……他被削平的鼻子贴在玻璃上,没有眼皮的眼睛盯着我。威尔基,他贴在窗玻璃上,我二楼卧房的窗子外,不是在花园里。”

我点点头,仿佛赞同他的说法,心里却认定狄更斯当时一定是在做梦。也许他也喝了鸦片酊助眠,我知道秋天时狄更斯无法成眠,毕尔德医生曾经劝他服用一点儿鸦片酊。尽管寒气冻得我拿灯的手像中风似的颤动不已,我仍然感觉得到鸦片酊的作用在体内起伏。

“我们拿他怎么办?”说着,我的头朝狄更森的方向一点。

“亲爱的威尔基,就跟照料重症梦游患者的方法一样。我们要慢慢带他回屋里,之后你再送他回到房间床上。”

我望着敞开的马厩门口那块稍微明亮些的矩形。“那么祖德呢?”我问。

狄更斯摇摇头:“每次苏丹晚上跑出去,隔天回来嘴上总是带着血迹,但愿明天早上它一样带着血回来。”

我有点儿想问狄更斯这话什么意思。(菲尔德探长一定会希望我问)难不成他跟他的埃及催眠师父闹翻了?莫非他希望那个幽灵死掉,死在自己的杀人犬利齿下?难道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地底城头头的学徒?(根据前苏格兰场侦缉局头头所说,那人派手下杀害超过三百名男男女女。)

我不发一语。天气冷得不适合聊天。我的痛风又发作了,阵阵抽痛直蹿上我的眼睛和大脑,这往往是剧痛来袭的前兆。

我们拉起狄更森软弱无力的手臂,慢慢领他走出马厩,横越广阔的庭院抵达后门。我发现等会儿我必须用毛巾帮这个白痴梦游患者把双脚擦干净,再送他上床帮他盖好被子。

我们走到门口时,我回头凝视漆黑的后院,有点儿期待苏丹奔进提灯的光线范围里,嘴里咬着苍白的手臂或白化病脚踝或断掉的头颅。可惜除了冷风,四周没有任何动静。

“盖德山庄另一个圣诞节就这么结束了。”我轻声说道。我们一走进温暖的屋子,我的眼镜立刻起了一层薄雾。我松开狄更森的手臂,摘下眼镜用我的大衣袖子擦镜片。

等我把眼镜的金属框镜脚塞到耳后,重新看清楚眼前景物,我发现狄更斯嘴角上扬,露出相识十四年来我见过无数次的那种孩子气笑容。

“上帝祝福我们,祝福大家。”他用幼稚的假声说道。我们一起放声大笑,声音响亮得足以吵醒屋里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