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865年夏季剩余的日子依旧暑气逼人。到了9月初,那种异常闷热兼之暴雨连连的天气渐渐远离,伦敦重新见到晴朗的天空、和畅的白昼与凉爽的夜晚。

接下来那两个月里我几乎没见到狄更斯。他的孩子们放暑假期间也办了自己的一份小报,叫“盖德山庄公报”。8月的时候我弟弟查理给我送来了一沓。里面刊登了描述野餐、罗切斯特郊游与板球游戏的文章,也有来自狄更斯长子奥弗列德的消息,他于5月赴澳洲开农场养绵羊。至于有关狄更斯的动向,除了报道他主导野餐会、罗切斯特郊游与板球比赛,也透露他将大多数时间都投注在《我们共同的朋友》的创作上。

我从我和狄更斯的共同友人波希·费杰拉德口中得知,狄更斯邀集了一大群朋友和家人到布尔沃·利顿在涅伯渥斯的庄园,共同庆祝文学与艺术协会为生活陷困的艺术家与作家设立的第一批收容中心的启用。这次聚会由狄更斯主办,而且根据波希所说,狄更斯“好像又跟以前一样开心”。狄更斯发表了一篇铿锵有力又激励人心的演说,私底下跟人聊天时还把他那位过胖的朋友约翰·福斯特比作莎士比亚剧作《第十二夜》里的抑郁管家马孚利欧。当时在座有几位作家,所以他很清楚这些话会传到福斯特耳中。狄更斯还带了一大群人到附近一家名为“我们共同的朋友”的酒馆小酌,甚至在户外跟大家共舞,之后才带领众人返回伦敦。

我没有受邀。

我也是从我弟弟口中得知狄更斯仍然受火车事故后遗症所苦,所以他尽可能搭慢车,因为过快的车速会害他颤抖,有时甚至连马车也一样。我弟弟还告诉我,狄更斯在9月第一周写成了《我们共同的朋友》,还附了一篇后记——这是狄更斯第一次为自己的小说撰写后记——阐述他在这本书里采用的特殊叙述手法,并且简略提及他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中的经历,当然完全没有提到特南母女和祖德,最后以几句有点儿令人不安的语句总结:“我满怀感恩地想到,在我的生命写下我今天用来终结这本书的三个字之前,我只怕不会再有那种几乎与我的读者永别的经历。那三个字是:全文完。”

亲爱的读者,那是狄更斯生命中最后一次在完成的小说末端写下“全文完”这三个字,只是,生活在未来的你心情想必不会有所起伏。

那是9月初某个晴朗舒适的日子,我在书房里写作,卡罗琳进来找我,递给我一张名片,名片的主人正在楼梯口等着。名片内容如下:

查尔斯·费德列克·菲尔德探长

私人侦探社

卡罗琳想必从我的表情看出我的反应,因为她说:“有什么问题吗?要不要叫他走?”

“不,不必……请他进来。亲爱的,你带他进来以后出去时记得关上门。”

一分钟以后菲尔德已经进了书房。他微微欠身,用力握我的手,我还没开口他就滔滔不绝了。他说话的时候,我想起以前狄更斯在《家常话》里写过的一段描写菲尔德探长的文字:“……肥胖的中年男人,一双湿润的大眼睛仿佛无所不知,沙哑的嗓音,习惯用肥胖的食指加强语气,那根食指总是竖在眼睛或鼻子前。”

如今菲尔德已经迈入老年,我发现他应该有六十岁了。过去那一头狮鬃似的深色鬈发,如今也只剩下稀疏几绺花白头发。可是沙哑的嗓音、无所不知的眼神与肥胖的食指活灵活现一如往昔。

“柯林斯先生,柯林斯先生,再次见到您真是太高兴了。先生,真高兴看到您事业成功、顺心如意。多么雅致的书房呀,先生。这么多书。那边那根象牙旁边那本一定就是您的大作《白衣女人》。啊,果然没错。我听说这本书非常精彩,可惜我还没空细读,不过内人读过了。先生,您应该记得我……”

“当然,你曾经陪我和狄更斯先生……”

“探索我们美丽伦敦城的黑暗区域。没错,柯林斯先生,没错。也许您还记得您第一次跟狄更斯先生见面时我也在场。”

“这我倒是不太确定……”

“不,不,先生。您不可能知道我在场。先生,那是1815年的事了。当时狄更斯雇用我——算是私人保镖——确保他在德文郡公爵的慈善义演活动上演出利顿爵爷的剧作《我们没那么糟》的过程中安全无虞。先生,当时你是前景看好的演员,狄更斯先生听从奥古斯塔斯·埃格先生的建议,邀请您演出剧中的史玛特。‘是个小角色,’我记得狄更斯先生在第一次彩排时对您说,‘戏份不多却很有深度!’您也是,柯林斯先生,您也是,非常有深度。我也算看过几场戏的人,先生。”

“哦,谢谢你,探长。我……”

“是……我可以坐下吗?非常感谢您。柯林斯先生,您桌上这颗蛋形石真好看。是玛瑙吗?嗯,我看没错,美极了。”

“谢谢你,探长。你今天来有何贵……”

“柯林斯先生,我相信您还记得德文郡公爵提供德文郡大厦作为利顿爵爷那出戏第一场演出场地的事。我记得那是为了替文学与艺术协会筹措经费。当时利顿爵士是协会主席,狄更斯先生是副主席。您应该记得我,以及我几位千挑万选的同事,受雇以我们所谓的‘便衣’身份在场维安,因为利顿爵士的分居妻子放话要破坏这场演出。我还记得她的名字叫罗辛娜,我看过她写给利顿爵士的第一张字条,说她要假扮柳橙小贩混进去往舞台上砸柳橙。”菲尔德探长呵呵笑,我勉强陪笑几声。

“在另外一张字条里,”他接着说,“她说要拿臭鸡蛋扔女王。女王不顾她的威胁照样出席。我相信您记得这些事,先生,毕竟您有作家的超强记忆力。首演那天晚上女王陛下跟阿尔伯特亲王一起出席,观赏了您跟狄更斯先生的第一次同台演出。那是1851年5月16日,感觉好像才上星期的事,您说是吗?柯林斯先生,那天您也有自己的贵宾,我记得是令弟查理和令堂……我记得她的芳名是哈丽叶。柯林斯先生,我诚心祝福她身体安康,真的。我还记得她来伦敦时暂住您弟弟和他妻子凯蒂家,他妻子也就是狄更斯先生的次女。我记得是在克莱伦斯街。环境很清幽。您母亲是个很和蔼的女士。哦,我好像记得十五年前那次御前演出您还邀请了别的宾客,爱德华和汉莉雅塔·沃德夫妇……雪茄吗?谢谢您,先生。来一根也无妨。”

递上一根好雪茄才总算截断他滔滔不绝的话语,接下来我们静静地裁剪雪茄头,点燃,吞云吐雾地品尝整整一分钟。我赶在他重新开口之前说道:“菲尔德探长,你的记性为你的职业和你个人增添了光彩。但我还是要请问一声,你今天来有何贵干?”

他用左手拿开嘴上的雪茄,方便右手那根肥嘟嘟的食指去碰碰鼻翼,像要擤出鼻孔里的异物似的,之后又敲敲嘴唇,仿佛那根手指也在帮他组织接下来的语句。“柯林斯先生,您应该知道,如今跟在我姓氏后面这个‘探长’职称纯粹只是名誉头衔,因为我已经离开苏格兰场的侦缉局。更精确地说,从我确保《我们没那么糟》演出顺利的来年就离开了。”

“嗯,我相信你的荣誉头衔实至名归,所有认识你的人都应该也会继续沿用。”我没有多此一举地提醒他“探长”这个职称根本就清楚明白地印在他的名片上。

“谢谢您,柯林斯先生。”说着,红光满面的菲尔德吐出一大圈烟雾。此时我书房门紧闭,窗子只开了一道缝隙,因为我平时工作的时候不喜欢街上的噪声干扰,小小的室内空间很快青烟弥漫。

“探长,有话直说吧,”我说,“今天来有何贵干?你想写回忆录吗?或者你容量惊人又巨细靡遗的记忆宝库里出现了某一道裂缝,需要我帮忙填补?”

“回忆录?”菲尔德探长呵呵笑,“这个点子有意思……可惜不是,先生。已经有其他人,比如您的好友狄更斯先生描写过我的……嗯,‘英勇事迹’这个词应该不会太显摆,是吧?……描写过我的英勇事迹。我猜未来还有更多人会撰写。至于回忆录,我暂时没有这个计划。”

“那么有什么我能为你效劳的,探长?”

菲尔德将雪茄紧紧咬在齿间,上身前倾,手肘搁在我书桌上。他的肥胖食指先指指上面,又指指下面,再戳戳桌面,最后指向我。“柯林斯先生,我无意间得知,但可惜我知道得太晚,您跟狄更斯先生曾经深入猛虎湾和地底城去找某个姓祖德的人。”

“你是在哪里听说的呢,探长?”我的声音很冷淡。这位前苏格兰场探员太好管闲事,已经引起我的反感。

“哦,当然是希比·黑彻利。他是我属下。黑彻利目前是我侦探社的一员,狄更斯先生没跟您说过吗?”

我记得狄更斯说过菲尔德探长已经离开警界,没办法陪同我们出去探险,还说菲尔德举荐了黑彻利,但当时我没仔细听。

“没有,”我说,“应该没提过。”

菲尔德点点头。他的另一只手拿开嘴上的雪茄时,那根食指仿佛有了自我意志,移到他的鹰钩鼻子侧翼。“嗯,先生。黑彻利是个好人,可惜少了点儿想象力,毕竟优秀的探长或探员都需要丰富的想象力。不过他人很好,很可靠。当时狄更斯先生找上我,说他要再找个人陪他去……呃……城里那些复杂的地方,我以为他又想去逛逛贫民窟,就像我陪他跟您或那些美国游客去的时候一样。我刚巧为了侦探社的业务离开伦敦一段时间,最近回来才听说狄更斯先生要追捕的目标是祖德。”

“我觉得那称不上什么追捕。”我说。

“那么是搜寻,”说着,菲尔德探长吐出一口青烟,“打听,或调查。”

“狄更斯先生的行动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我问。我的口气并不尖锐,却有意提醒这位卸任警探谨守分寸,别想干涉绅士们的兴趣与行动。

“哦,是啊,先生。确实有关系。”说着,菲尔德探长往后靠向椅背,椅子发出咿呀声。他端详手上还在燃烧的雪茄,微微蹙额。“柯林斯先生,这个祖德的任何事都跟我有关,我都想知道。所有的一切。”

“这是为什么呢,探长?”

他俯身向前:“柯林斯先生,祖德,或者该说那个自称祖德的怪物,是从我任内开始肆虐,确确实实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撒野的。当时我才刚升上苏格兰场侦缉局局长,从薛克尔探长手上接下的棒子。大约是1846年的事,当时祖德开始掀起腥风血雨。”

“腥风血雨?”我说,“印象中我并没有在报纸上看到什么腥风血雨。”

“哦,很多发生在您跟狄更斯先生7月去探索的那些黑暗区域的恐怖事件都不会出现在报端。柯林斯先生,这点您不必怀疑。”

“这我相信,探长。”我轻声说道。雪茄几乎已经燃尽,等雪茄抽完,我就会说我急于写作,对这个退休老警探下逐客令。

他再次倾身向前,这回那根活跃的食指指向我:“柯林斯先生,我需要知道那天晚上您跟狄更斯先生查到了些什么。我要知道所有的事。”

“探长,我看不出来那些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菲尔德露出笑容,嘴角咧得够开,以至于他老迈脸庞上复杂的纹路、皱褶和平坦区域全都重新组合。那个笑容并不热络。“确实与我有关,柯林斯先生,在很多您很难也永远无法理解的方面都跟我有关。而且我一定会得到那些信息的所有细节。”

我挺直身子,痛风引发的疼痛让我愈来愈不高兴又不耐烦。“探长,你这是在威胁我?”

他的嘴角笑得更开了:“柯林斯先生,查尔斯·费德列克·菲尔德探长不管在侦缉局时代或在他个人的侦探社,都不会威胁别人。不过他一定会得到他对抗势不两立的宿敌所需要的任何信息。”

“探长,如果这个……祖德……如你所说是你二十年来的敌人,那么你根本不需要我们的协助。你对……你的宿敌……的了解肯定比我和狄更斯多得多。”

“哦,这话不假。”菲尔德说,“的确是。说起来一点儿也不光彩,但我对这个你们称为祖德的怪物的了解确实比目前世上所有活人都更深入。可是黑彻利告诉我狄更斯先生近期跟那个东西有接触,而且是在地底城以外。准确来说就是在斯泰普尔赫斯特意外现场。有关那件事以及你们7月在地底城的所见所闻,我都需要更详尽的数据。”

“我以为你们有个协议,你们警界和私家侦探不会去干涉地底城的居民,只要他们也不来打扰我们这些地面上的人的生活,至少黑彻利探员是这么说的。”我冷冷地说。

菲尔德摇摇头。“祖德会打扰我们。”他轻声说,“打从二十年前我跟他交手以来,我明确知道那个怪物光是在伦敦就涉及超过三百件命案。”

“我的天!”我惊呼一声。我真的很震撼,我感觉那股震撼像一整杯鸦片酊流窜我全身。

菲尔德点点头:“柯林斯先生,我需要知道你们那趟业余搜索的一切细节。”

“那你得去问狄更斯先生。”我不为所动地说,“那是他的行动,对祖德感兴趣的是他。我自始至终都认为我们跟黑彻利探员那趟‘行动’,套用你的话,主要目的是狄更斯要搜集未来的小说题材。到现在我还是这么认为。不过你得去找他谈,探长。”

“我回到伦敦听黑彻利说明狄更斯先生雇用他的原因之后,立刻去找他。”菲尔德说。他起身来回踱步,在我书桌前走来走去。那根肥手指先是摸摸嘴,又移到耳朵,再到鼻子旁,再碰碰我桌上的蛋形石或书架上的象牙或壁炉架上的波斯匕首。“当时狄更斯先生人在法国,我没找到他。他刚回来,昨天我已经跟他谈过了。他没有给我任何有用的信息。”

“那么,探长……”我摊开双手。我把雪茄放在桌上的黄铜烟灰缸边缘,站起来。“那你应该明白我也帮不了你什么。那毕竟是狄更斯先生的事,是狄更斯先生的……”

他指着我:“您见过祖德吗?您跟他碰过面吗?”

我眨巴着眼。我记得当时在地底的砖造码头睡着后被人叫醒时,看见狄更斯已经跟那两个高个子沉默男子搭着平底船回来,我的表显示地面上的太阳已经升起二十分钟,也已经过了黑彻利说他要离开的时间。他一去就是三个多小时。尽管当时危险重重,尽管那些野男孩随时可能会突袭,我盘腿坐在那潮湿砖块上竟然还是睡着了,装了子弹拉起保险的手枪还在我腿上。

“我没见到任何符合祖德先生外貌的人。”我板着面孔说,“菲尔德探长,有关这个话题我言尽于此。我说过,也最后一次提醒你,那是狄更斯先生的行动,是他个人的研究,如果他不愿意透露那天晚上的细节,那我身为一名绅士,也应该保持缄默。探长,祝你有美好的一天,也祝你好运……”

我绕过书桌走到门口为这位老警探开门,但他依然寸步不移地站在我书桌旁。他抽一口雪茄,看看雪茄,轻声问道:“您知道狄更斯先生去法国做什么吗?”

“什么?”我觉得我一定是听错了。

“柯林斯先生,我说您知不知道上星期狄更斯先生去法国做什么?”

“我不清楚。”我气得声音都变尖了,“绅士们不会去打探其他绅士的旅游或生活事务。”

“是啊,确实如此。”菲尔德探长露出笑容,“狄更斯先生在布洛涅停留了几天。更精准地说来,他往返于布洛涅和布洛涅南方几公里一个叫孔代特的小村庄之间。狄更斯先生几年前,准确来说是1860年,在孔代特租下某位博尔库密切尔先生的简朴农舍和庭园。有一位现年二十五岁,名叫爱伦·特南的女演员和她母亲经常入住那间农舍。自从1860年查尔斯·狄更斯号称承租——事实上是购买——那间农舍以来,他便常去孔代特拜访她们,有时停留长达一星期,次数前后超过五十次。柯林斯先生,您要不要把门关上?”

我关上门,但继续站在门边,整个人惊呆了。如果算上爱伦·特南、她母亲、狄更斯和我,世界上知道孔代特那间农舍和狄更斯去那里的理由的人总共不到八个。如果不是因为我弟弟娶了狄更斯的女儿,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这些事。

菲尔德探长又开始踱步,手指竖在耳朵旁,仿佛那根食指在低声传递消息给他。“当然,6月的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发生后,特南小姐目前跟她母亲定居在伦敦。我猜狄更斯先生最近的布洛涅之行就是去为她们和他自己,处理孔代特农舍的后续事宜。为了做这件事,狄更斯先生必须回溯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那次走过的路程。柯林斯先生,你我都知道这对狄更斯先生的精神是一大折磨,因为事故后他的精神状况一直不太好。”

“的确。”我说。这个见鬼的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狄更斯先生离开布洛涅以后,”这个不屈不挠的老头子又说,“又到巴黎停留一两天。那些比我更多疑的人应该会猜测他去巴黎只是为了‘掩人耳目’,套句警界常用的词汇。”

“菲尔德探长,我觉得这些跟我没有……”

“先生,请别打断我。您必须知道狄更斯先生在巴黎发生了明显相当严重的脑溢血,这个消息未来几天内您跟他谈话时可以派上用场。”

“天啊!”我叫道,“脑溢血!我一点儿都没听说。这是真的吗?”

“先生,您该知道这种事没人能确定。可是狄更斯先生在巴黎昏倒,被抬回饭店房间,连续几个小时意识不清,没办法回应别人的话,说话口齿不清。法国的医生想送他进医院,可是狄更斯先生避重就轻地说他只是‘中暑’——先生,这是他自己的说辞——只在他巴黎的饭店休息一天,又在布洛涅休息两天,就赶回伦敦了。”

我走回书桌后方,瘫坐在椅子上:“菲尔德探长,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看着我,无辜地睁大双眼:“柯林斯先生,我已经告诉您我非但想要而且一定要得到什么了,也就是您跟狄更斯先生掌握到的有关祖德这个人的任何、所有信息。”

我疲倦地摇摇头:“探长,你找错对象了。如果你想知道这个祖德幽灵的任何最新消息,就得回去找狄更斯。我这里没有任何帮得上你的信息。”

菲尔德探长缓缓点头:“柯林斯先生,我的确会再去找狄更斯先生谈谈。可是我并没有找错对象。我希望未来在打听祖德消息的过程中跟您建立良好的合作关系。我期待您能从狄更斯先生那里取得我需要的信息。”

我苦涩地淡淡一笑:“菲尔德名誉头衔探长,那我又为什么要背叛朋友和朋友的信任,把他的信息转达给你?”

听见这毫不掩饰的羞辱,他只是一笑:“柯林斯先生,刚刚开门带我进来的女仆虽然有些年纪,却还相当美貌。她以前也是演员吗?”

我脸上还挂着笑容,摇摇头:“探长,据我所知,G太太并没有表演经验。就算有,也与我无关,当然也与你无关。”

菲尔德点点头,又开始踱步。他头顶和背后烟雾缭绕,手指又回到他的鹰钩鼻侧边。“完全正确,先生,完全正确。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假设,这位您大约一年以前,也就是1864年8月23日起,登载在您的银行账户里的卡罗琳·G太太每个月都会收到您汇给她的二十英镑?”

我实在烦透了。这个卑劣的小人根本是在勒索我,可惜他找错对象了。“那又怎样,探长?雇主付钱给仆佣是天经地义的事。”

“没错,先生,我也是这么听说的。除了卡罗琳·G太太,她女儿——我记得她叫哈丽叶,跟令堂同名,多么可喜的巧合——也收到您从银行户头汇给她的金钱。先生,小哈丽叶最近才满十四岁,您有时候会喊她凯莉。您给她的钱是用来支出她的私校学费和音乐课费用的。”

“探长,你到底想说什么?”

“只是,多年来卡罗琳·G太太和她女儿哈丽叶·G在人口普查表与家庭所得税记录上都被登录为府上的房客和受雇的女仆。”

我闷不吭声。

菲尔德探长停下脚步看着我:“柯林斯先生,我想说的是,很少有雇主这么大方,先是在前任房客经济陷困时雇用她们,而后又送自己的年轻女仆进优质学校,更别提高薪聘请音乐家为她们授课。”

我疲惫地摇摇头:“菲尔德先生,你大可以放弃这种有欠绅士风范的可悲手段。我的家务事从来没隐瞒过我的朋友,大家都知道我是不婚主义者,不喜欢乏味的中产阶级生活与道德规范。G太太和她女儿已经在我家寄住多年,这点你很清楚,我的朋友们都不介意。卡罗琳多年来一直协助我招待宾客,其中没有任何矫情伪善,没什么不可告人的。”

菲尔德点点头,皱皱眉,掐熄他手上残余的雪茄,说道:“柯林斯先生,您的几位男性朋友当然能接受这一切。不过您应该也知道他们到府上用餐时从来不带另一半。这些事当然没有任何矫饰,只除了您在政府单位登载的某些事项。比如您告诉市府普查官员G太太是你的仆人,而某位‘哈丽叶·蒙塔古’则是府上的侍女,现年十六岁。事实上住在您家里的这位G太太的女儿哈丽叶当时才十岁。有关这两位女士的资料您宣誓为真的不止这些。这正足以说明这么多年来狄更斯先生为什么会称哈丽叶这孩子为‘管家’,而称她母亲为‘房东’。”

这番话吓了我一跳。这个人怎么会知道狄更斯这些戏谑用语,莫非他派人翻查了我不为外人知的私人信函?

“探长,哈丽叶不是我女儿。”我咬牙切齿地说。

“哦,不,当然不是,柯林斯先生。”这老家伙挥动手指笑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即使最蹩脚的警探也能查到有个叫卡罗琳·康普顿——木匠约翰·康普顿和他妻子莎拉的女儿——嫁给了克拉肯威尔的计账员乔治·G,我想那是1850年3月30日的事,当年的卡罗琳刚满二十岁,乔治·G只比她年长一岁。他们的女儿伊丽莎白·哈丽叶1851年2月3日出生在巴斯郊区的索马塞特。不过您喊她哈丽叶,可能跟您母亲有关,而基于某种只有您自己知道的原因,您有时候会喊她凯莉。很可惜她父亲乔治·G来年患了痨病,1852年1月30日在巴斯附近的墨瑞维恩的住家过世,留下未亡人卡罗琳和刚满周岁的女儿伊丽莎白·哈丽叶。几年后可怜的G太太在费茨罗伊广场附近的查尔顿街经营二手商店,先生,这段您应该知情。当时她无力偿还债务吃上了官司。柯林斯先生,原本这可能会是一场悲剧,甚至免不了牢狱之灾,幸好有位绅士伸出援手。这大约是1856年5月的事。”

“菲尔德探长,”我再次起身,“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我又走向门口。

“还没结束,先生。”他轻声说。

我突然转身面对他,我颤抖的声音与紧握的拳头显示了我的怒气。“先生,你放马过来。我不怕你。你用这种卑鄙无耻的勒索手段逼我背叛我的至交好友,最后除了舆论的取笑与非难,你将一无所获,那也是你罪有应得。先生,我无牵无挂,俯仰无愧。”

菲尔德点点头。他那已经被我唾弃的食指敲着他的下巴。“柯林斯先生,您说得没错。诚实的人必然俯仰无愧。”

我打开门,握着门把的手颤抖不已。

“先生,在我离开前请你告诉我。”菲尔德拿起他的大礼帽走过来,“就算只是为了启发我……您有没有听说过一位名叫马莎的女孩?”

“什么?”我的声音勉强从紧缩的喉头挤出来。

“马莎小姐。”他重复一次。

我关门速度太快,弄出砰然巨响。卡罗琳不在玄关,但她一定会在附近守候。我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卑鄙的菲尔德却是辩才无碍。“您不可能认识这位马莎小姐,”他说,“她只是个可怜女佣,在私宅或旅馆打工。您真该听听她父母怎么说,真是可怜的一家人,又穷又凄惨。她父母都不识字,他们住在韦斯顿,近百年来她父亲的祖先们世代都在雅茅斯的鲱鱼渔船工作。不过目前马莎的父亲好像在韦斯顿附近到处打零工。马莎两年前离家时才十六岁,在当地旅馆打工。”

我直瞪着菲尔德,努力压抑一股作呕感。

“先生,您知道韦斯顿这个地方吗?”这可鄙的家伙问道。

“不,”我勉强回应,“应该不知道。”

“但您去年夏天在雅茅斯附近度了个长假,不是吗?”

“不是去度假。”我说。

“您说去做什么呢?我没听清楚,雪茄烟刺激了您的喉咙,是吗?”

“那称不上度假。”说着,我走回书桌,但没有坐下。我十根颤抖的手指张开来,上身往前倾,全身重量都按在墨渍斑斑的桌面上。“我去做研究。”我补了一句。

“做研究?哦……为了写小说。”

“没错,”我答,“我目前的小说《阿玛达尔》需要一些海岸水域与景观之类的数据。”

“啊,是啊……那是当然。”这可恶家伙的手指拍拍他自己的胸膛,又指指我;再拍,又指。“我拜读过您的几本著作,如果我没记错,这本《阿玛达尔》目前正在《康希尔》杂志连载。故事里有个虚构的荷欧湖,听起来很像是真实世界的荷塞湖。你可以从雅茅斯搭船过去,或者从韦斯顿向北走公路过去。先生,我说得对吗?”

我沉默了一分钟,而后说道:“探长,我喜欢航行,坦白说,我算是边做研究边度假。那次我跟我弟弟查理的两个好朋友一起北上……他们也喜欢航行。”

“嗯。”菲尔德点点头。他的双眼湿润,眼神神秘难测。“我的看法是,说实话永远是上上策。如果一开始就开诚布公,就可以省掉许多麻烦。那两位朋友是不是爱德华·皮格特先生和查尔斯·渥德先生?”

我震惊得无以言喻。眼前这个有着湿润双眼与肥胖手指的物种明显比我、狄更斯、乔叟、莎士比亚或任何凡人作家撰写的任何故事里的叙事者更全知全能,也比我们这些人创造的所有坏蛋更邪恶,连《奥赛罗》里的伊阿古也甘拜下风。我继续撑在桌面上专注聆听,我的十根手指用力过度,已经失了血色。

“柯林斯先生,马莎小姐去年夏天满十八岁。她家人知道她去年遇见一个男人,准确来说是去年7月。如果不是在韦斯顿的渔夫返港酒馆,就是在雅茅斯她工作的那家旅馆。”他停下来,食指敲敲烟灰缸里熄灭的雪茄,仿佛光靠那根指头就能让雪茄余烬死灰复燃。雪茄没有燃起,我几乎有点儿意外。

我吸一口气:“探长,你是想告诉我这位……这位马莎小姐失踪了吗?或被杀了?她父母或韦斯顿和雅茅斯的警方认为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吗?”

他笑了:“哦,天哪!不是的,先生,不是那么回事。自从去年夏天她告诉家人她遇见这位‘好心的绅士’之后,他们还见过马莎几次。不过,严格来说她算是失踪了。”

“是吗?”

“嗯。今年夏天,也就是6月,据说那位‘好心的绅士’又到雅茅斯短暂停留,也许又是为了工作。马莎小姐似乎消失了一段时间,不在韦斯顿或雅茅斯。根据传闻,她出现在伦敦。”

“是吗?”我说。我没有使用过黑彻利探员借给我的那把双管手枪。我松开保险之后,带着那把枪一路往上穿过一层层下水道和地下墓室回到地面。尽管时间已经太晚,地窖外已经阳光普照,黑彻利却依然在原地守候,我们松了一大口气。当时我把手枪交还给黑彻利,此刻我多么希望我留着那把枪。

“对。”菲尔德探长答,“据说那个韦斯顿来的十九岁女佣目前住在波索瓦街。年老的女房东也住在那里,不过我听说房客有独立的出入口。如果我说得没错,我们目前所在的梅坎比街靠近多赛特广场这个位置跟波索瓦街只有短短的步行距离。”

“你说得没错。”我说。如果声音也有色彩,我的一定灰暗无色。

“恕我多言,如果我没弄错的话,近十年来您跟卡罗琳·G太太虽然没有社会的认同或上帝的赐福,却过着夫妻般的生活。您也把她女儿哈丽叶小姐当成亲生女儿,慷慨大方地善待她。我相信她们俩都不知道马莎小姐的存在,更不会知道马莎小姐目前在您生命中扮演的角色。”

“是。”我说,“我是说,不是。”

“柯林斯先生,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您或跟您一起生活在这个屋檐下的两位女士都不会喜欢这个消息传到她们或其他人耳里。”

“你说得没错。”

“很好,很好。”菲尔德探长说。他拿起大礼帽,却迟迟不动身。“柯林斯先生,我不喜欢出错。”

我点点头。我突然双脚一软,几乎撑不住身子。

“先生,您近日会去拜访狄更斯先生,”他问,他转着手里的大礼帽,用那根该死的手指敲着帽檐,“并且在您拜访他的过程中跟他谈谈两个月前他跟那个姓祖德的人在地底城坑道里会面的情形吗?”

“会。”我坐下来。

“先生,那么我们是不是有了共识,您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跟我分享从狄更斯先生那里取得的信息?”

我再次点点头。

“很好,先生。有个男孩会等在外面的街上,是个街头流浪儿,一个名叫醋栗的扫街童。您不需要去找他。不论白天或夜晚,只要用手杖或雨伞敲敲街角那个路灯柱,他自然会出现在您面前。他会一直等下去。本地警探已经同意不会‘驱离他’,套句我们这些巡逻警探的行话。把您要传达给我的消息交给醋栗,口头或文字都无妨,我会立刻跟您联系。柯林斯先生,您给我的任何信息对我都是很大的恩惠。您可以去打听打听,看看伦敦的菲尔德探长会不会忘恩负义,您得到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先生,您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等我再抬起头,菲尔德探长已经走了。我听见卡罗琳在楼下关门,又听见她的脚步声走上楼梯。

除了盘旋在书房天花板下方的一缕青烟,菲尔德探长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