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三星期过去了,根据我弟弟查理(他跟妻子凯特目前在盖德山庄)的说法,狄更斯已经慢慢从那场恐怖经历中恢复。目前他每天除了写《我们共同的朋友》,就是跟朋友共进晚餐,经常行踪不明(几乎可以确定是去探访爱伦·特南),甚至为特定族群表演朗读。查尔斯·狄更斯的朗读可以说是我所见过最累人的演出。他竟然还有体力去做——虽然查理说表演结束后他经常瘫倒——这显示他体内还存有充沛的能量。他还是害怕搭火车,但狄更斯毕竟是狄更斯,他几乎每天强迫自己搭火车进城,就是为了克服恐惧。查理告诉我,只要火车出现任何轻微震动,狄更斯的脸色就会灰得像棉绒布,豆大的汗珠从他额头和深陷的脸颊冒出来,这时他会猛力抓住前座的椅背,啜一口白兰地,顽强地撑下去,绝不流露出其他恐慌迹象。当时我相信狄更斯已经把祖德给忘了。

可是到了7月,搜寻祖德的行动如火如荼地展开了。

这是酷热难当的夏季里最酷热难当的时节。伦敦三百万市民的排泄物在没加盖的阴沟里飘散恶臭,包括我们那条最长最大的开放式阴沟泰晤士河(尽管今年工程部门计划启用一条精密的污水排放管道)。数万名伦敦市民睡在门廊前或阳台上,期待天降甘霖。可是等雨真的下了,根本就像洗热水澡,只是在漫天热气里添加一层湿气。这年夏天的7月像一大块沉重潮湿的腐肉,笼罩在伦敦上方。

每天都有两万吨的马粪从发臭的街道上被人扫起,扔在我们委婉客气地称为“垃圾堆”的地方。那其实是堆放在泰晤士河口附近规模惊人的粪堆,俨然就是英格兰的喜马拉雅山。

伦敦周遭尸满为患的墓园同样臭气熏上九重天。掘墓工人踩在新尸体上跳来跳去,不时陷入高度及腰的腐尸烂肉里,就为了把不情愿的新来住户塞进他们的浅坟,让这些新遗体加入底下那无数层脓疡溃烂拥挤不堪的腐尸行列。在任何7月天,只要走到距离任何墓园不到六个街区外,你马上就能察觉。那浓烈的臭气往往逼得附近居民有家归不得。而且,无论你走到哪里,附近几乎总是有座墓园。亡者永远在我们脚底下,也在我们鼻孔里。

在这个大烤炉最贫穷的区域,街道上永远看得见没人收拾的死尸,就躺在同样永远没人收拾的腐败废弃物旁。流经这些街道和那些废弃物与死尸的恶臭污水不是涓滴细流或潺潺小河,根本是真正的河流。偶尔水流会找到未加盖的阴沟,更多时候却是直接积成小水洼或小池塘,星罗棋布地散置在鹅卵石路面上。这些褐色污水会流进地下室,蓄积在地窖里,污染水井,最后总是——或早或晚——汇入泰晤士河。

商店与工厂每天扔出数以吨计的皮革、肉品、烹煮过的骨头、马肉、内脏、母牛的脚蹄头颅和其他器官组织的碎屑。这些都会进入泰晤士河,或沿着泰晤士河岸堆积如山,等着被送进河里。河岸沿线的店铺或住宅都把窗户封死,窗帘浸泡过氯化物,政府官员往泰晤士河投入成吨成吨的石灰。走在路上的行人用泡过香水的手帕掩住口鼻,可惜效果有限。就连拉车的马匹也被臭味熏得作呕。这些马匹多半也会热死,制造更多有机垃圾。

在这个溽暑7月天的夜里,三百万人的粪便与我们这个时代著名的都会区屠宰业释出的热气与恶臭几乎让空气变成绿色。亲爱的读者,也许到了你们的时代情况会更趋恶化,但坦白说我觉得不太可能。

狄更斯派人送信,要我晚上八点到库克街的蓝桩酒馆跟他碰面,他要请我吃晚餐。信里还提醒我要穿上坚固耐用的靴子,因为我们要展开一场“暗夜寻访祖德先生的探险”。

那天我其实身体很不舒服,因为炎热的天气往往会让我的痛风加剧,但我还是准时抵达蓝桩酒馆。狄更斯在酒馆入口处热情拥抱我,大声叫道:“亲爱的威尔基,见到你实在太高兴了!这几个星期我在盖德山庄实在太忙,太久没跟你好好聊聊了!”这餐吃得繁复多样、悠闲缓慢、滋味无穷,佐餐的麦酒和葡萄酒也毫不逊色。当然,大多数时间都是狄更斯在说话,但也跟狄更斯一向的谈话一样,生动有趣、东拉西扯。他说他预计9月初完成《我们共同的朋友》,而且他有十足信心,这本书的最后几章将会刺激我们杂志《一年四季》的销售量。

晚餐后我们搭出租马车到雷曼街的警局。

“你还记得查尔斯·菲尔德探长吗?”我们的马车轰隆隆地朝警局驶去时,狄更斯问道。

“当然记得,”我答,“菲尔德原本在苏格兰场[1]的侦缉局。几年前你搜集《家常话》的写作资料时跟他往来一段时间,那时候他还陪我们探索过白教堂区那些……呃,比较不讨喜的地方。”我没有告诉狄更斯我很肯定菲尔德探长就是他《荒凉山庄》里那个“贝克特探长”的原型。那种过度自信的语气;在白教堂区那个漫漫长夜里,他对待我们沿途遇见的不法之徒、盗匪和站街女郎时那种高高在上的气势;任何人一旦被他扣住手肘,就别想挣脱,还得被他拉着往自己不想去的方向走……贝克特探长耍起那些蛮横招数时,活脱脱就是另一个菲尔德探长。

我说:“那回我们夜探冥府,菲尔德探长就是我们的守护天使。”

“正是,亲爱的威尔基。”狄更斯说。我们在雷曼街警局前走下马车。“如今菲尔德探长已经退休,也投入了新的工作,所以我要郑重为你引见我们新的守护天使。”

等在警局外街灯下那个身影与其说是个男人,不如说是一堵墙。尽管暑气逼人,他还是穿着长大衣,很像廉价恐怖小说里的插图描绘的那些澳洲或美国牛仔穿的那种宽松长版外套。他那颗巨大无比的脑袋上戴着圆顶硬呢帽,紧紧扣在蓬乱的鬈发上。他的身体宽得出奇,长得正正方方,像是他石头般的头脸底下的花岗岩基座。他的眼睛不大,鼻子也是呆板的正方形,像是用跟他的脸同一块石材雕刻而成,嘴巴却像一条刻出来的细线,脖子跟帽檐一样粗,手掌至少有我的三倍大。

狄更斯身高一百七十五厘米,我比他少几厘米。这个穿着灰色牛仔长外套的正方形大块头男人看上去至少比狄更斯高二十厘米。

“威尔基,这位是前警督希伯特·黑彻利。”狄更斯的笑容从胡子底下露出来。“黑彻利警督,很荣幸为你介绍我最重要的同事、才华洋溢的作家同行兼今晚探访祖德的同伴,威尔基·柯林斯绅士。”

“很荣幸认识您,先生。”杵在我们上方那堵墙说,“柯林斯先生,您可以叫我希比。”

“希比。”我愚蠢地复诵一次。幸好,眼前这位巨人只是轻触帽檐致意。光想到他的巨掌包覆我的手,捏碎我手上所有骨头,我就觉得两膝无力。

“我父亲虽然很有智慧,却没什么学识。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先生。”黑彻利探员说,“他以为希伯特这个名字出自《圣经》。可惜不是,它甚至不是希伯来人深入旷野时的歇脚地。”

“黑彻利警督在伦敦警察厅服务很多年,目前他……呃……请假中,暂时受雇为私家侦探。”狄更斯说,“再过个一年他可能会回苏格兰场的警察厅任职,不过当私家侦探薪资好像比较优渥。”

“受雇的私家侦探?”我喃喃说道。这个点子有无限可能,当时我将它建档收藏,后来的结果——亲爱的未来读者,容我厚颜地补充一句:你可能会知道这本书——就是我的小说《月亮宝石》。我问道:“黑彻利探员,你在休假中吗?像是警界的休假年之类的?”

“您也可以这么说,先生。”黑彻利话声隆隆,“我执行勤务时处置某个令人发指的恶徒手法过当,奉命停职一年。媒体议论纷纷,我的长官建议我去私人单位服务,他觉得这样对警察厅和我个人都比较好。算是留职停薪一段时间。”

“手法过当?”我说。

狄更斯拍拍我的背:“黑彻利探员逮捕那个坏蛋的时候,一不小心扭了那恶人的脖子,那个坏蛋是个目无法纪的盗贼,在白教堂地区专门锁定年长女性下手。离奇的是,那人竟然没死,只是现在出入都得靠家人抬。反正我们国家也没什么损失。菲尔德探长和警界很多人都告诉我,黑彻利探员的做法并没有失当。可是《笨拙》杂志里有几个人神经太敏感,当然还有其他不入流的报纸,他们把这事拿来大肆炒作。所以今晚我们无比幸运,黑彻利探员有空护送我们进大烤炉。”

黑彻利从大衣里掏出一具牛眼提灯,提灯在他的巨掌里看起来就像一块怀表。“先生们,我跟在你们后面。我会尽量保持安静,除非你们叫我或需要我,否则我就是个隐形人。”

我跟狄更斯吃晚餐的时候下了一场雨,结果只是让周遭的闷热空气更加厚重。狄更斯带路,以他平时走路那种荒谬速度往前走去,我从痛苦的经验得知,时速至少六点五公里,而且可以持续无数小时;我又得在后面辛苦追赶。黑彻利探员沉默地跟在后面,像一面固体化的浓雾墙,距离我们大约十步之遥。

我们离开宽敞的公路和街道,在狄更斯带领下走进愈来愈黑暗狭窄、迷宫似的小径和巷弄。狄更斯的脚步从不迟疑,他屡次午夜巡游,对这些黑街暗巷再熟悉不过。我只知道我们在猎鹰广场东侧某处。上一次跟狄更斯一起深入伦敦治安红灯区——白教堂、沙德韦尔、沃平,一些绅士们除非要找最低等的女人、否则都会避开的区域——的时候,对这个地区还有模糊印象。我还知道我们好像朝码头的方向前进。我们在这个鼠洞迷宫里每多走一段阴暗狭窄的街区,泰晤士河的难闻气味就愈刺鼻。这里的建筑物仿佛回到中世纪时期,回到伦敦臃肿黑暗又疾病丛生地蹲坐在高墙内的时代。没有骑楼的古老建筑结构高悬在我们两侧,几乎遮蔽了夜空。

“我们上哪儿去?”我低声问狄更斯。这条街上没有半个人影,但我感觉得到有很多眼睛在两侧的百叶窗和脏乱暗巷里窥伺我们。我不想说话声被人听见,但我知道即使压低嗓子,我的声音仍然会像喊叫声似的穿透浓厚静默的空气飘出去。

“蓝门绿地。”狄更斯说。他每走三步,沉重手杖的黄铜尖端就会喀的一声敲在路面的破裂石板上。我观察到他只有在夜探他的巴比伦时才会带这根手杖。

“先生,有时候我们称那地方为猛虎湾。”声音从我们后方的黑暗中传来。

坦白说我吓了一跳。我差点儿忘了黑彻利探员跟在我们后面。

我们跨越一条比较宽敞的马路,应该是布伦威克街。比起两侧破败的贫民窟,街道本身并没有比较干净明亮。而后我们再度进入那些两侧高楼林立的狭窄迷宫。这里拥挤的廉价住宅往高处发展,紧密相连,只有少数那些早已崩塌成一堆堆石块与木料的废弃建筑例外。即使在那里面,在那些倾圮焦黑的空屋里,我还是感觉得到有黑影在游移晃动,在凝视我们。狄更斯领着我们走过一条窄小残破的人行桥,底下是发臭的泰晤士河支流。亲爱的读者,让我来补充说明,就在这一年,威尔士王子转动了开启克罗斯内斯的排污管道主线的轮子,这是伦敦大都会工程局总工程师约瑟夫·巴泽尔杰特为伦敦建设现代下水道系统重要的第一步。英格兰的达官显贵和教会高层大佬都出席了那次典礼。不过,说句难听话,我也得提醒你,这个排污管道主线,以及未来所有污水下水道和旧有无数支流与水沟,仍然会把未经过滤的粪便排进泰晤士河。

街道和住宅愈是破旧,幢幢暗影就愈密集。此刻明显可见一群群男人(其实只是一团团黑影)聚在街角、玄关或空地上。狄更斯抬头挺胸往前走,始终走在街道中央,以便看清楚并避开路面的破洞和那些蓄着秽水的小坑。他的绅士手杖嗒嗒嗒敲在鹅卵石上。他好像对我们经过的那些男人发出的喃喃低语和愤怒诅咒无动于衷。

最后,有一群衣衫褴褛的黑影从一栋没有灯光的建筑物暗处挪移出来,走到街道中央堵住我们的去路。狄更斯没有迟疑,继续朝他们大步前进,仿佛那些人只是来向他索讨签名的孩童。可是我注意到他握手杖的方式改变了,手杖沉重的黄铜握把(印象中是鸟嘴造型)尖端朝外。

我的心脏怦怦狂跳。我尾随狄更斯的脚步走向前方黑墙似的暴徒时,几乎腿软。然后另一堵墙——顶端有硬呢帽的灰墙——从我身边一闪而过,赶上狄更斯,接着是黑彻利探员不温不火的声音:“小子们,让个路。回你们的洞窟去,让这两位绅士过去。别捣乱,滚!”

黑彻利加了灯罩的牛眼提灯光线太暗,我勉强只能看见他右手藏在宽松大衣里。他手里握着什么东西?手枪吗?我猜不是。想必是灌铅的木棒,或者是手铐。我们前面、后面和四周那些恶徒应该比我更清楚。

那群人逃散的速度几乎跟聚集时一样快。我以为我们经过时会有大石头或者至少一坨坨脏东西扔向我们,可是我们走过的时候,向我们投掷而来的顶多就是隐约几声咒骂。黑彻利消失在我们背后的黑暗里,狄更斯继续快步向前走,手杖依旧敲得叮咚响,方向据我推测应该是朝南。

然后我们进入专属娼妓与老鸨的领地,我依稀记得学生时代来过这里。这里的街道其实要比过去半小时里我们经过的那些来得体面。微弱灯光从高楼层的窗帘里射出来,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些屋子里住的都是勤奋的工厂作业员或技工,但那份寂静太有压迫感。阶梯、阳台和勉强算得上是人行道的残破石板上聚集着三五成群的年轻女人,低楼层那些没遮窗帘的窗子透出来的光线照亮了她们的身影,其中多数人看起来未满十八岁,有些顶多十四岁或更年幼。

她们见到黑彻利探员非但没有四散逃逸,反倒用轻柔的少女语调戏谑地叫嚷着:“嘿,希伯特,给我们带客人来了吗?”或:“希比老家伙,进来舒坦一下吧!”或:“不,不,那个门没关。希比探长,我们的房门也没关。”

黑彻利轻松笑道:“玛莉,你们的房门从来没关过,我看最好还是关起来。小妞儿们,别乱来。这么热的天,今晚这两位绅士不想光顾你们的生意。”

这话未必正确。我和狄更斯走到一名年轻女孩附近停住脚步,那女孩倚着栏杆上身前倾,在昏暗光线下打量我们。我看见她丰满的身材,深色迷你裙和开得很低的领口。

她发现狄更斯在注意她,便咧开嘴笑,露出太多缺牙。“小亲亲,想哈草吗?”她问狄更斯。

“哈草?”狄更斯乐不可支地用眼尾余光瞟了我一眼,“哦,不,亲爱的。你为什么觉得我想抽烟?”

“因为如果你想哈一口,我有烟草。”女孩说,“要多少有多少。我还有雪茄和其他东西,应有尽有。如果你要我也行,只要走进来就可以。”

狄更斯的笑容收敛了些,戴着手套的双手握住手杖。“小姐,”他轻声说,“你有没有认真考虑过改变你的生活?考虑放弃……”他伸手指向周遭的沉默建筑物、一群群女孩、残破的街道,甚至指向等在暗淡光线外围那些野狼般的暴徒,白手套在黑暗中清晰可见,“考虑放弃这种生活?”

女孩的笑声从她断裂或蛀光的牙齿间迸出来,那凄苦的笑声让人想到病痛缠身的老太婆干枯的咯咯声。“放弃我的生活吗,甜心?那你为什么不放弃你的生活?你只要向后转,走向罗尼他们等着的地方就行。”

“你的人生没有未来,没有希望。”狄更斯说,“有些机构专门收容沦落的女子,我自己就帮忙设立并管理一家在布罗德斯泰斯的……”

“我可不打算沦落,”女孩说,“除非有人出合适的价码让我躺下。”她转过来盯着我,“小个子你有兴趣吗?你好像还有一点儿生命力。趁老希比还没发脾气,你要不要进来哈根草?”

我清了清喉咙。亲爱的读者,说老实话,尽管天气很热,空气里臭味弥漫,又有狄更斯和黑彻利在一旁盯着;尽管这个卖淫女满口缺牙言语粗俗,我却被她逗得心痒痒。

“走吧!”狄更斯转身大步走开,“威尔基,我们在浪费时间。”

“狄更斯。”我唤了一声。这时我们又走过另一条咿呀乱响的窄桥,跨越另一条恶臭扑鼻的小河。我们前方的小路勉强只算得上是狭窄通道,两旁的阴暗屋舍看起来比早先我们经过的那些更古老。“我不得不问一声,这趟……远足……当真跟你那位神秘的祖德先生有关系吗?”

他停下来,倚着手杖站定:“那是当然,我亲爱的威尔基,吃晚餐的时候我就该告诉你了。这次黑彻利先生除了护送我们走一趟这个……不太体面……的区域,他还做了很多事。我雇用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他也发挥了他的侦查专长。”他转身对后面朝我们走过来的大块头说:“黑彻利探员,能不能麻烦你跟柯林斯先生说明一下你到目前为止的调查结果。”

“没问题,先生。”黑彻利说。他摘下硬呢帽,搔搔他那乍然爆开的紧密鬈发底下的头皮,再把帽子戴回头上。“先生,”他对我说,“过去十天里我询问了福克斯通和铁路沿线其他可能的车站的收票员,虽然那列特快车沿途并没有停靠那些站,也私下向当天下午那班列车的其他乘客、列车长和司机员打听过。结果没有任何姓祖德的人或任何符合狄更斯先生描述、长相怪异的人购票上车或在事故发生时坐在列车上。”

我看看幽暗灯光里的狄更斯。“那么你的祖德要么是斯泰普尔赫斯特附近的居民,”我说,“要么根本不存在。”

狄更斯只是摇头,示意黑彻利继续说下去。

“但是在二等邮车里,”黑彻利说,“有三口运往伦敦的棺木。其中两口在福克斯通上车,第三口则是跟狄更斯先生和……他的同行友人一起搭渡轮过来。铁路局的文件显示这第三口棺木是同一天从法国运过来的,没有登记从法国什么地方,伦敦的收货人是祖德,只有姓氏没有名字。”

我听完不得不寻思片刻。从我们后方远处那些妓女户的方向隐约传来几声叫喊。最后我说:“你认为祖德躺在棺材里?”我盯着狄更斯。

狄更斯笑了,我觉得他好像很开心。“当然是,亲爱的威尔基。后来二等邮车脱轨,所有的包裹和袋子和……没错,还有棺材……散落一地。但棺材并没有摔落底下的河谷,所以几分钟后祖德先生才会跟我一起爬下边坡。”

我摇摇头:“他为什么要选择躺在……天哪……棺材里?费用肯定比头等车厢贵。”

“便宜一点儿,先生,便宜一点儿。”黑彻利插话,“这个问题我查过了。运送遗体的费用比头等车厢的车票便宜,不过只差几先令。”

我还是无法理解。“可是查尔斯,”我轻声说道,“你该不会是在说,你那位长相怪异的祖德先生是个……呃,鬼吗?某种妖怪吗?或活死人?”

狄更斯又笑了,这回更加孩子气:“亲爱的威尔基,真是的。如果你是个通缉犯,而码头警探和伦敦警界都认识你,那么你要从法国回到伦敦最简单最有效率的方法是什么?”

这回换我发笑了,但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一点儿都不开心。“绝不会用棺材。”我说,“一路从法国到这里?实在是……难以想象。”

“一点儿也不,亲爱的威尔基,”狄更斯说,“只需要忍受几小时的不舒适。说实在话,几乎不会比正常搭渡轮或火车来得不舒服。更何况,有谁会想去检查一口装着死亡一星期的尸体的棺材?”

“那么他死一星期了吗?”我问。

狄更斯只是朝我挥一下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仿佛我开了个玩笑似的。

“那么我们今晚为什么往码头的方向去?”我问,“黑彻利探员知道祖德先生的棺材浮在什么地方吗?”

“事实上,先生,”黑彻利说,“根据我在附近地区打听的结果,有人认识这个祖德,至少以前认识他,或者跟他做过交易。那就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那么我们加快脚步吧。”狄更斯说。

黑彻利举起一只巨掌,仿佛在河岸街上拦阻往来的马车。“先生们,我有义务提醒二位,我们现在即将进入蓝门绿地的范围了,虽然这地方小得谈不上什么范围,很多市区地图甚至没有标示出来,我们要去的新庭区也没有。先生们,对绅士而言那是非常危险的地方,那里有些人可以在一分钟内取你们性命。”

狄更斯笑了。“我猜我们刚刚碰到的那些流氓也会,”他说,“亲爱的黑彻利,和蓝门绿地相比,这里又有什么不同呢?”

“先生,差别在于,我们刚刚碰见的那些人会为了抢你的钱把你打个半死扔在路边,也许甚至会要了你的命。可是前面那些人……先生,他们割你的喉咙只是为了试试刀刃锋不锋利。”

我看着狄更斯。

“尤其是东印度水手、印度人和孟加拉国人,还有占大多数的中国人,”黑彻利又说,“爱尔兰人、德国人和其他类似的流浪汉,更别提那些败类,比如上岸找女人和鸦片的水手。可是在蓝门绿地这里,你最该害怕的却是英国人。那些外国人不吃不睡,通常也不说话,只为鸦片活着……可是附近的英国人,他们都不是普通的凶残。狄更斯先生,不是普通的凶残。”

狄更斯又笑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喝得烂醉,但我知道晚餐时他只喝了一点儿葡萄酒和波特酒。那比较像是孩童毫无顾忌的笑声。“那么黑彻利探长,我们只好再一次把生命安全交到你手上了。”

我发现狄更斯刚刚把黑彻利的官阶升了一级,从黑彻利审慎挪移的脚步,我知道他也领会了。

“好的,先生,”黑彻利说,“先生,恕我无礼,从现在开始由我带路,请你们暂时跟紧一点儿。”

我们刚刚走过的街道多半没有路标,蓝门绿地的迷宫更是错综复杂。黑彻利却好像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就连大步走在他身边的狄更斯好像也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我询问黑彻利,他只是用正常音量列举我们刚刚走过以及我们即将到达的地名:东伦敦圣乔治教堂(我没印象经过那座教堂)、乔治街、罗斯玛丽巷、电缆街、纳克佛格街,然后是雷克巷、新建路、皇家铸币厂街。我没看见任何标示这些路名的路牌。

到了新庭区,我们离开臭烘烘的街道,走进一处漆黑的院子。此时唯一的光源就是黑彻利的牛眼提灯。我们穿越过一处缺口,那应该是通往一系列黑暗庭院的正式信道,却像墙壁上的一个洞。那些建筑物似乎都废弃已久,不过我猜那些窗子只是遮了厚实窗帘。我们离开人行道,溢流的河水或渗漏的污水在我们脚底下汩汩作响。

狄更斯停在一扇大窗子旁,窗子的玻璃全都不见了,看上去只是那栋黑暗建筑物漆黑墙面上的壁架和黑洞。

“黑彻利,”狄更斯大喊一声,“灯照过来。”

牛眼提灯的圆锥形光线照亮残破窗台上三个苍白模糊的团块。一时之间我认为那是被人丢在那里的三只剥了皮的兔子。我上前一步,连忙又后退,拿起手帕掩住口鼻。

“新生婴儿。”黑彻利说,“我猜中间那个是死胎。另外两个出生后不久就夭折了。不是三胞胎。从那些蛆和老鼠咬痕等种种迹象判断,出生又死掉的时间不一样。”

“老天!”我隔着手帕说道,胃里的酸液冲到喉头,“为什么……扔在这里?”

“扔在哪里都没有差别。”黑彻利说,“有些妈妈会想办法埋葬,帮他们穿上手边找得到的破衣裳,戴上小帽子,再把这些小东西投进泰晤士河或埋在附近的院子里。大部分的人不会多此一举,她们还得继续工作。”

狄更斯转头看我:“威尔基,你还有兴致跟那个小妞儿进屋哈草吗?”

我没有搭腔,又后退了一步,努力忍住不吐出来。

“黑彻利,这种画面我以前看过。”狄更斯的口气出奇地平淡、冷静,像在聊天,“不只是在大烤炉这里散步时看见过,我小时候就看过。”

“是吗,先生?”黑彻利回应。

“嗯,很多次。我年纪很小的时候,那时我们还没从罗切斯特搬来伦敦。我们家有个女佣叫玛丽·韦勒,她经常用她那结满老茧的大手拉着我颤抖的小手,带我去探视生产的妇人,次数多到我经常纳闷儿自己长大后怎么没变成助产士。那些新生儿死掉的比活下来的多。我记得有一次碰到非常凄惨的多胞胎,那个妈妈也没活下来,总共有五个死婴。虽然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我相信确实有五个。不过,当时我年纪还很小,也许是四胞胎。那些婴尸一字排开躺在柜子上的干净布匹上。黑彻利,你要不要猜猜当时才四五岁的我心里在想什么?”

“想什么,先生?”

“我想到展示在干净肉铺里的猪腿。”狄更斯说,“看到这种画面,我很难不联想到梯厄斯忒斯[2]享用的宴席。”

“说得没错,先生。”黑彻利说。我相信黑彻利听不懂狄更斯刚刚引用的神话典故,但我懂。我的胃液再次冲到喉头,几乎压抑不住。

“威尔基,”狄更斯严肃地说,“请把你的手帕给我。”

迟疑片刻之后,我交出手帕。

狄更斯也拿出他自己那块更大、价格更昂贵的丝质手帕,将两块手帕盖在那三具被啮咬得残缺不全的腐烂婴尸上,再拿破窗台上的松动砖块压住边缘。

“黑彻利探员,”说着,狄更斯已经转身走开,手杖继续敲着地上的石板,“你会负责处理后续吧?”

“天亮前办妥,先生。包在我身上。”

“我相信你。”狄更斯说。他弯低了头,手扶高礼帽,我们一起钻进另一道缺口,来到一处更黑暗、更窄小、更令人毛骨悚然的庭院。“威尔基,快点,快点,别离光线太远。”

等我们终于到达目的地,眼前的玄关并不比我们一路经过的那几十处阴暗玄关明亮。玄关内侧有一盏小小的蓝色提灯,安放在深深内凹的壁龛里,从外面看不见。黑彻利闷哼一声,带着我们走上狭窄阴暗的楼梯。

二楼的楼梯间没有光线,接下来这段楼梯比刚才那段更窄,光线倒是明亮些,因为我们头顶上方的楼梯间点着一根火光摇曳的蜡烛。这里空气异常潮湿闷热,臭气几乎令人难以招架,我想不通那根蜡烛怎么还能继续燃烧。

黑彻利没有敲门,直接打开一扇门。我们走了进去。

我们置身许多房间之中的第一间,也是最大的一间。其他房间都可以从敞开的玄关一览无遗。在这个房间里,两个东印度水手和一个老妇人躺在弹簧床上,床上似乎堆满了灰扑扑的破布。其中有些破布蠕动起来,我这才发现床上还有更多人。眼前这一幕只靠几根烧得接近底部的蜡烛和一盏红色提灯照明。那盏提灯把房里的一切照得血淋淋。有许多眼睛从邻近房间的破布堆里鬼鬼祟祟往外窥探,我还发现地板上和角落里躺或窝着更多躯体:中国人、西方人、东印度水手。有些人蠕动爬走,就像突然暴露在灯光下的蟑螂。我们面前那张床上那个老太婆正抽着某种用老式廉价墨水瓶做的烟管。那张床的四根帷柱上有着经年累月有意无意留下的刀痕,床幔活像破烂的裹尸布。房里的烟味和强烈的香料气味跟从百叶窗缝隙钻进来的泰晤士大阴沟臭气混杂交融,让我受痛风所苦的胃部又开始翻搅。当时我多么希望我今晚跟狄更斯出门以前多喝一杯我的药用鸦片酊。

黑彻利利落地从腰带中抽出木制警棍,戳向那个老妇人。“喂,喂,老萨尔。”他厉声说道,“醒醒,起来跟我们说说话。这两位绅士有话问你,你最好乖乖回答,别惹我生气。”

萨尔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婆,牙齿缺损、脸颊和嘴唇灰白,除了她那虚弱、湿润的双眼里的放肆,全身上下找不到一丝生气。她乜斜着眼看黑彻利,又看看我们。“希比,”她恍惚的眼神认出了黑彻利,“你复职了吗?我需要给你钱吗?”

“我是来问你问题的。”说着,黑彻利又戳戳她破衣裳底下的凹陷胸口,“我们没得到答案不会离开。”

“问吧。”那女人说,“不过先让我去填满老阿喜的烟管。这才是好警探。”

到这时我才注意到大床后面的墙角里那个斜躺在枕头上的古老木乃伊。

房间正中央有个日式托盘,上面放着一只平底杯,里面有大约半杯某种类似糖蜜的物质。老萨尔用一根大头针从杯里取出些许浓稠糖蜜,送到墙角给那个干瘪老人。老阿喜转身面向灯光时,我看见他嘴里含着鸦片烟管,显然从我们进门前吸到现在了。阿喜眼睛半睁,用他黄皮肤长指甲的手指接过那团糖蜜物质,在手里搓了又搓,直到它变成豌豆般的小圆球,再放进他正在吸食的烟管钵中,然后闭上双眼,头脸转回暗处,光脚丫蜷缩起来。

“我微薄的财产又多了四便士。”说着,萨尔转身走回提灯旁我们这一圈小小的红色灯光里,“希比,你应该知道阿喜已经八十好几了,吸鸦片也超过六十年了。他的确不睡觉,可是他非常健康又干净。他吸一整晚鸦片以后,第二天一早就会去买米、鱼和蔬菜,在此之前还会先把屋子和自己的身体刷洗干净。抽了六十年鸦片,没生过一天病。过去那四次伦敦热病大流行,老阿喜靠鸦片健健康康活了下来,他身边的人却一个个病倒,而且……”

“够了,”黑彻利呵斥一声叫老太婆闭嘴,“萨尔,这位先生要问你几个问题……如果你还珍惜你这个老鼠洞似的家和烟馆,不希望它一眨眼工夫就没了,那你最好老老实实答话。”

她斜睨我们。

“女士。”狄更斯的口气轻松又和善,仿佛在自家客厅对来访的仕女说话似的,“我们在找一个姓祖德的人。我们知道他曾经光顾你的……呃……店。能不能请你告诉我们哪里可以找到他?”

我目睹那个烟鬼老妇震撼而后惊醒,几乎像是狄更斯朝她脸上泼了一桶冰水。她的双眼瞪大了几秒,又眯成更细窄、更多疑的细缝斜瞟我们。“祖德?我不认识什么祖德……”

黑彻利笑了笑,手上的警棍戳得更用力了:“萨尔,这话没人相信。我们知道他曾经是你的顾客。”

“谁说的?”老妇人嘶嘶地问。地板上一根行将燃尽的蜡烛接续她的嘶嘶声。

黑彻利又笑了,同时继续戳她。警棍按住她干柴似的手臂,这回更使劲了。

“阿卜杜拉大妈和布布都说他们很多年前在这里看见过一个你喊他祖德的人……是个白人,缺了根手指头,口音古怪。说他曾经是你的常客。阿卜杜拉说那人身上臭得像烂肉。”

萨尔干笑几声,那声音更像气喘病人的咯咯哮喘。“阿卜杜拉大妈根本就是个疯婆子,布布是个说谎佬。”

“也许吧。不过我亲爱的大烟公主,你也一样疯癫,一样鬼话连篇。有个姓祖德的人曾经来过这里,你心里明白,你也要一五一十说清楚。”黑彻利笑着把他的灌铅木棍往下移到老妇人关节肿胀的手指。

萨尔高声咆哮。墙角两堆破布开始带着烟管转移到隔壁房间,以免万一这里有人被杀,吵闹声会惊扰他们的迷梦。

狄更斯从钱包里掏出几先令,拿在掌心里晃得叮当响。“女士,跟我们说说祖德的事对你有好处的。”

“如果你不说,只怕要在牢里待个几天,也许几星期。我说的可不是一般的牢房,是纽盖特监狱最潮湿的囚室。”黑彻利补了一句。

黑彻利这番话对狄更斯毫无作用,却对我产生了严重冲击。我试着想象几个晚上——更别提几星期——没有鸦片酊可用,光是想想就全身发疼。这个老妇人吸食的纯鸦片明显比我多得多。

大烟公主湿润的眼眶里噙着如假包换的泪水:“好吧,好吧。希比,别再拿棍子戳我,也不必威胁我。我没亏待过你,不是吗?该付钱的时候我就付,对吧?我不是一直……”

“只要跟这位绅士说说祖德的事,别那么多废话。”黑彻利以最沉稳的恫吓语气说道。他把警棍按在她不住抖动的前臂上。

“你认识这个祖德是多久以前的事?”

“一直到一年以前,”大烟公主喘口气说,“他很久没出现了。”

“他住哪里?”

“我不知道,我发誓我不知道。八年或九年前,曹吉约翰·波特第一次带这个祖德来。他们抽的量很大,真的。祖德用金币付账,所以他的信用也像纯金一样可靠,而且都提前支付。他抽烟的时候不像其他人会唱歌或大叫……你听,隔壁就有人在叫……他只是静静抽大烟,然后坐在那里盯着我看,也盯着其他人看。有时候他会先离开,比别人早很多;有时候他最后走。”

“这个曹吉约翰·波特是什么人?”狄更斯问。

“他死了。”她说,“他以前在中国船上当厨子,他有教名,是因为他受过洗,可是他脑袋不太正常。像个可爱的小孩子,真的……可惜如果他喝了酒,就会变成阴险恶毒的小孩。如果只是抽大烟,他心地不会变坏。不会。”

“这个曹吉约翰·波特是祖德的朋友吗?”狄更斯问。

老萨尔又咯咯笑。听起来她的肺脏几乎全坏光了,如果不是因为抽鸦片,就是肺痨,或二者都有。

“先生,祖德——如果那真是他的姓氏——没有朋友。所有人都怕他,连曹吉都怕他。”

“可是他第一次来这里就是跟曹吉一起不是吗?”

“嗳,先生。他是跟他一起来,可是我猜他只是碰巧遇见约翰这个天真的老傻子,要他带他到最近的鸦片烟馆。只要说句好听话,约翰就肯带路,更别提再给他一先令。”

“祖德住这附近吗?”狄更斯问。

她又笑了,却马上咳了起来,那种难听的声音仿佛持续了无限长。最后她倒抽一口气说:“住这附近?在新庭区或蓝门绿地或码头或白教堂区附近?不是,先生,那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不可能?”狄更斯问。

“我们一定会听说,”老妇人粗嘎地说,“像祖德那样的人会吓坏白教堂区、伦敦和沙德韦尔所有男男女女和小孩。我们都会吓得搬走。”

“为什么?”狄更斯问。

“因为他的过去,”老太婆用气声答道,“他那些吓死人的亲身经历。”

“说来听听。”狄更斯说。

她迟疑了。

黑彻利把警棍末端滑到她手臂外侧,轻敲她瘦骨嶙峋的手肘。

她哀叫几声后,开始转述她从已故的曹吉约翰·波特、鸦片贩子阿喜和另一个烟鬼东印度水手埃玛那里听来的故事。

“祖德在这附近不算新面孔,知道他的人说他在这个地区出没四十年以上了……”

我打断她的话:“这个祖德的教名是什么?”

黑彻利和狄更斯同时转头瞪我。我眨巴着眼后退一步。之后没再向大烟公主提出任何问题。

萨尔也气呼呼瞪着我:“教名?祖德没有教名。他不是基督徒,从来都不是。他就叫祖德。那是他故事的一部分。你到底要不要我再讲下去?”

我点点头,只觉眼镜下缘和胡子上缘之间的皮肤羞得热辣辣的。

“祖德就是祖德。”老萨尔重复一次,“东印度水手埃玛说祖德曾经当过水手。年纪比阿卜杜拉大妈加上尘土来得更老的阿喜却说祖德不是水手,只是很久以前来这里的一艘船上的乘客,也许有六十年了,也许一百年了。不过他们都说祖德是从埃及来的……”

我看见狄更斯和黑彻利交换一个眼神,仿佛那老太婆说的话跟他们打听到或自行猜测的情节相吻合。

“他是埃及人,跟他那些该下地狱的教徒一样都是黑皮肤。”萨尔接着说,“听说他以前也有头发,黑得像沥青。有人说他以前很英俊,不过他一直都是个烟鬼。他们说他一踏上英国土地,就已经抽着他的蓝瓷瓶烟管。”

“一开始他把钱都花在鸦片上。如果传闻正确,那可是好几千英镑。他八成是哪个埃及的皇室成员。至少是有钱人家,或者赚了来路不明的钱。有个叫秦清的中国人是西伦敦的老鸦片贩子,明摆着敲祖德竹杠,跟他收的费用是一般顾客的十倍、二十倍,甚至五十倍。祖德的钱花光后就去工作,扫马路或在猎鹰广场为那里的绅士女士们表演魔术。可是那些辛苦钱根本不够他买鸦片,永远都不够。所以他开始抢钱,先是割人家的钱包,后来割人家的喉咙,在码头附近抢劫或杀害水手。这么一来他就能继续光顾秦清的生意,保证有最上等的大烟抽。秦清的货都是在伦敦钱宁·张的鸦片馆和瑞特克里夫公路的圣凯瑟琳咖啡馆买的。”

“祖德也集结了一些同党,多半是埃及人,也有马来人、东印度水手和刚下船的自由黑人,以及卑劣的爱尔兰人和坏心肠的德国人。不过,就像我说的,大多数是埃及人。他们有自己的宗教,住在地底城,也在那里拜神……”

我听不懂,却不敢再插话,只得看看狄更斯,再看看黑彻利。他们俩都摇摇头又耸耸肩。

“大约二十年前有一天,或者晚上,”萨尔接着说,“祖德计划伏击某个水手,有人说那水手的名字叫芬恩。可惜当时这个芬恩显然喝得不够醉,也不是祖德想象中那种软脚虾。祖德通常用剥皮刀干坏事,或者可能是那种弯弯的去骨刀,就像白教堂区那些叫卖着‘明天晚餐的上等肉块便宜卖,去了骨的噢’的屠户用的那种……两位先生和希比警官,每次祖德在码头收拾了某个水手,他口袋里就多了抽大烟的钱,那些可怜的水手也就没了骨头,他们被挖空的尸体就像鱼内脏一样被扔进泰晤士河……”

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呻吟。我感觉后颈的寒毛竖起,可是阴森森的呻吟声并不是在回应老萨尔的故事,只是表示某个顾客的烟管需要补充。老萨尔不予理会,我们这三个听得入神的听众也置若罔闻。

“二十年前这个晚上可不一样,”她说,“芬恩——如果那人当真叫这名字——可不像祖德刀下那些冤死鬼。他抢先抓住祖德的手臂,夺下那把去骨刀或剥皮刀,无所谓,割掉祖德的鼻子。接着他又把企图宰了他的祖德从鼠蹊到颈骨一刀划开。东印度水手埃玛说了,芬恩当水手那么多年,很懂得使刀子。被开膛破肚的祖德还有一口气在,直嚷嚷着‘别,别,求求你,别’。所以芬恩把他的舌头也割下来,接着又切掉祖德的命根子,还说要把它塞进他少了舌头的地方,而且真的那么做了。”

我发现自己眼皮眨个没停,呼吸又急又浅。我没听过女人这么说话。我偷瞄狄更斯一眼,看来他也对这老太婆和她说的那些话深深着迷。

“所以最后,”萨尔又说,“这个芬恩,就是那个不确定是不是叫这个名字但很会使刀的水手,把祖德的心脏从他胸口挖出来,再把他的尸体从离这栋房子不到两公里的码头扔进河里。先生们,这些都是真的。”

“等等,”狄更斯说,“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但你先前又说祖德光顾你的生意有七八年,到一年前才停止。你吸太多鸦片糊涂了,忘了自己说过的谎话吗?”

大烟公主恶狠狠地斜眼瞪视狄更斯,与此同时伸出爪子般的手指,拱起弯曲的背部,狂乱的发丝好像在往前蹿。一时之间我几乎相信她就要变身成一只猫,而且一两秒之内就会疯狂骂人抓人。

但她没有,她只是嘶嘶地说:“我只是跟你说祖德死了,大约二十年前被那个水手宰了扔进泰晤士河。可是他那伙人,他那些徒众,那些同教的人,也就是其他埃及人、马来人、东印度水手、爱尔兰人、德国人和印度人在他死后几天把他腐烂发胀的尸体从河里捞出来,用他们的异教祭典把他救活了。东印度水手埃玛说,那次以后他就一直住在地底城。老阿喜认识生前的祖德,他说祖德在河那边那些马粪和人粪堆里起死回生,也就是你们这些绅士很客气地称为‘土堆’的地方。不管他们在哪里作法,不管他们怎么作,他们反正把祖德救活了。”

我瞥向狄更斯,他眼中有种既惊骇又淘气的神色。早先我应该说过,参加葬礼的时候你不会想站在狄更斯身边。即使是在最不恰当的场合,他内心那个男孩总是憋不住笑,总会投给你一个意有所指的眼色,或对你眨眼睛。有时候我觉得任何事都能逗狄更斯发笑,管它神圣或亵渎。我很害怕这时候他会笑出来。我说我害怕他会笑,不只是因为眼下的尴尬气氛,还因为我有一个古怪念头,觉得这整间鸦片馆里那些埋在破布堆里、窝在墙角里或躺在毯子底下或枕头上的可怜废人,个个都用他们被鸦片侵蚀的心灵里残存的知觉专注聆听着。

我很怕狄更斯会笑出声来,然后这个鸦片窟里三间脏臭幽暗房间里的怪人会为彻底变身成巨猫的老萨尔打前锋,同时朝我们扑过来,把我们五马分尸。当时吓得不知所措的我十分肯定,如果情况真的变成那样,即使大块头黑彻利也救不了我们。

可是狄更斯没笑,反倒往老太婆手中塞了三枚金币,他把金币放进她肮脏的泛黄掌心,再合起她扭曲的手指,轻声说道:“我的好妇人,我们要上哪儿去找这个祖德?”

“在地底城。”她悄声说,用双手握住金币,“在地底城最深的地方。在那个叫拉萨里王的中国人供应祖德和其他人世界上最高纯度鸦片的地方,在地底城跟其他死掉的东西在一起。”

狄更斯打了个手势,我们跟着他走出烟雾弥漫的房间,来到狭窄漆黑的楼梯间。

“黑彻利探员,”狄更斯说,“你听说过这个地底城鸦片贩子拉萨里王吗?”

“听过,先生。”

“那么你知道这个让萨尔胆战心惊的地底城吗?”

“听过,先生。”

“我们走路到得了吗?”

“到得了入口,先生。”

“你愿意带我们去吗?”

“可以到入口,先生。”

“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进入这个……地底城,继续当我们两个但丁的维吉尔[3]吗?”

“狄更斯先生,您是在问我要不要带你们进地底城吗?”

“是这个意思,探长。”狄更斯欢欣雀跃地说道,“就是这个意思。当然,我愿意付你当初议定的价钱的双倍,因为这趟旅程加倍危险。”

“不,先生,我不愿意。”

我看见狄更斯惊讶得眼皮眨呀眨的。他举起手杖,用握把的黄铜鸟嘴轻敲黑彻利胸口:“黑彻利,行了,行了,别说笑了,那就三倍酬劳。你愿意陪我和柯林斯先生进入这个很吸引人的地底城吗?带我们去找拉萨里和祖德?”

“不,先生,我不愿意。”黑彻利说。他的声音有点儿粗哑,仿佛鸦片烟刺激了他的喉咙。“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进地底城。先生,我不可能改变心意。同时我也要请求您,如果您珍惜自己的灵魂和理智,最好也别下去。”

狄更斯点点头,像在考虑黑彻利的忠告:“那么你愿意带我们到……你说那叫什么……地底城的入口吗?”

“是的,先生。”黑彻利说。他低沉的嗓音听起来像有人撕开了厚纸。“我可以带您去……只是我很遗憾。”

“这就够了。”说完,狄更斯转身带头走下黑暗楼梯,“没问题,这就够了。午夜已经过了,可是时间还早。我跟威尔基会继续前进,往下走。”

黑彻利尾随狄更斯笨重地走下楼梯。我花了一分钟才跟上。刚刚密闭空间里的鸦片烟影响了我腰部以下的神经和肌肉,我的双腿很沉重,抬不起来,也没有反应。具体来说,我没办法强迫我的腿和脚踩下楼梯。

接着,我感到一阵麻痒刺痛,就像不知不觉中陷入沉睡又醒来的肢体一般,我总算能够笨拙地踏出下楼的第一步。我必须靠手杖稳住身子。

“威尔基,你要来吗?”狄更斯那讨人厌的兴奋嗓音从底下黑漆漆的阶梯传上来。

“要!”我往下喊了一声,又补上一句无声的“你这该死的家伙”,“我来了。”

[1]Scotland Yard:伦敦警察厅所在地,经常用来指称伦敦警察厅。

[2]Thyestes:希腊神话里的人物,因为诱奸兄嫂篡夺王位,其兄复位后杀了他的孩子煮成料理宴请他,等他吃完才告知真相。

[3]Virgil:古罗马诗人,也是意大利诗人但丁最崇拜的文学家。在但丁的《神曲》里,维吉尔带领但丁游历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