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狄更斯在斯泰普尔赫斯特发生事故时,我正巧出城去,所以一直到三天后我接到娶了狄更斯的长女凯特[1]的弟弟查理来信,才得知狄更斯到鬼门关前走了一趟。我马上赶到盖德山庄。

各位生活在我死后遥不可及的未来的读者,我猜你一定记得莎士比亚剧本《亨利四世》里的盖德山庄。就算我们其他这些摇笔杆的都消失在历史迷雾里,你至少会记得莎士比亚这号人物,不是吗?盖德山庄正是福斯塔夫计划行抢的地点,这个诡计被哈尔亲王和一名友人打扮成匪徒反行抢而宣告失败。大胖子约翰爵士吓得落荒而逃,事后描述抢案经过时,把抢匪人数先是说成四个,又变八个,再来十六个,以此类推。距离狄更斯家不远处有一家福斯塔夫旅店,狄更斯当然喜欢自己的家跟莎士比亚有所关联,但他也爱在漫长的散步之后到旅店享用一杯麦芽酒。

搭乘马车赶往盖德山庄途中,我又想起狄更斯对盖德山庄另有一份特殊情感。那是十年前他买下这片产业之前更久的事了。盖德山庄位于查塔姆镇,毗邻大教堂所在的罗切斯特镇,距离伦敦市区大约四十公里。狄更斯在那里度过最愉快的童年,长大成人后还经常回去旧地重游,宛如不得安息的鬼魂在生前最后居所徘徊不去。狄更斯年幼时经常跟父亲一起散步,老狄更斯曾经指着那栋房子,对当时七八岁的狄更斯说出类似这样的话语:“孩子,只要你认真奋斗,勤勉不懈,总有一天你也有机会拥有那样的大房子。”之后,1855年2月那孩子四十三岁生日那天,他又带几个朋友前往查塔姆怀旧忆往,无比震惊地发现童年时那栋不可企及的豪宅竟然在挂牌出售。

狄更斯很清楚盖德山庄并非什么深宅大院,虽说他买下来以后确实花了一笔小钱整修,更新内部设施、装潢、庭园造景,还加以扩建,但它充其量只能算是舒适的乡间住宅。事实上,他原先的住家塔维斯多克寓所豪华气派得多。起初他只打算把这栋他父亲梦想中的富裕住宅出租,后来又觉得不妨当作自己的乡间住处。直到跟凯瑟琳的婚姻不愉快地收场,干脆搬到盖德山庄定居。他先是把塔维斯多克寓所出租,最后索性卖掉。不过,他习惯在伦敦购置几处产业,偶尔小住几日(有时秘而不宣),包括我们的杂志《一年四季》办公室楼上的住所。

狄更斯买下盖德山庄时,对他朋友威尔斯说:“我还是个古怪的小毛头的时候,这房子在我眼中是美轮美奂的豪宅(其实它真的不是),当时我脑子里已经有了我那些小说的模糊雏形。”

我的马车离开格雷夫森德路,转进通往那栋三层红砖建筑的弯曲车道,我心想,当年那些模糊雏形如今已经具体呈现在数十万名读者眼前,而狄更斯也已经住进那些实体砖墙里,那是他那个不可救药的父亲心目中功成名就飞黄腾达的象征,而他自己家庭事业竟然两头失败。

有个女仆来应门,而后狄更斯的小姨子兼房子的现任女主人乔吉娜·贺加斯迎我入门。

“我们的天下无双先生还好吗?”“天下无双”是狄更斯最喜欢的绰号。

“吓坏了。柯林斯先生,他吓坏了。”乔吉娜把一根手指竖在嘴唇前,悄声说道。狄更斯的书房就在玄关右侧,此时房门紧闭。我经常来这里拜访或留宿,所以知道无论狄更斯是不是在里面工作,他的书房门永远关着。“火车事故让他心神不宁,当天晚上他留在伦敦的公寓,要威尔斯先生睡在他房门外。”她继续低声说,“他担心半夜起来叫不到人。”

我点点头。威廉·威尔斯最初应聘在狄更斯的杂志《家常话》担任助理,个性极度务实又毫无想象力,各方面都跟机灵善变的狄更斯相左,后来却变成狄更斯的知交密友,取代了像约翰·福斯特这类好朋友的地位。

“他今天没有工作,”乔吉娜低声说,“我去问问他要不要见客。”她战战兢兢地走向书房门。

“谁?”有个声音回应乔吉娜轻轻的敲门声。

我说“有个声音”,是因为那不是狄更斯的说话声。所有跟他认识很久的人都记得,狄更斯的嗓音低沉明快,却有点儿浊重,因此很多人误以为他咬字不清。他为了把话说清楚,又过度强调元音与子音的清晰度,于是,他那快速中带着谨慎的演说法,在那些不认识他的人耳中稍嫌浮夸。

这个声音完全不是那样。它是老头子有如芦苇秆般的尖细颤抖嗓音。

“是柯林斯先生。”乔吉娜对书房的橡木门板说道。

“叫他回房养病去。”里面那个老头子声音粗哑应道。

我听得猛眨眼。自从五年前我弟弟跟凯特·狄更斯结婚以来,确实经常消化不良或偶有不适,可是(当时我很确定)那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但狄更斯可不这么想。我弟弟查理是个插画家,偶尔帮狄更斯的小说画插图。狄更斯一开始就反对这桩婚事,他觉得他最心爱的凯特结这个婚只是为了气他,他也认定我弟弟不久于人世。根据我最近听到的可靠消息,狄更斯曾经在威尔斯面前批评我心爱的弟弟,说我弟弟健康欠佳,所以只是“毫无用处的废人”。就算事实如此(根本不可能),说这种话也未免太冷漠无情。

“不,是威尔基先生。”乔吉娜隔着门板说道,还忧心地回头瞄了一眼,像是希望我没听见。

“哦,”那个老头子用颤抖的嗓音说,“你怎么不早说?”

门里传来东翻西找的窸窣声,然后是钥匙转动的咔嗒声。这也很不寻常,因为狄更斯有个怪癖,一离开书房就会上锁,但人在书房里时却从来不上锁。书房门被使劲拉开。

“亲爱的威尔基,亲爱的威尔基!”狄更斯用那种粗嘎的嗓音说道。他张开双臂,左手快速地紧抱一下我右肩,之后就去跟正在和我热情握手的右手会合。我发现他瞄了一眼垂在表链上的手表。“谢谢你,乔吉娜。”他心不在焉地补了一句,而后关上门,这回没再上锁。他带我走进漆黑的书房。

这是另一个怪现象。多年来我踏进他这个神圣殿堂无数次,白天里那扇凸形窗的窗帘永远敞开。此时却拉上了。房里唯一的光线来自房间正中央那张桌子上的台灯。他的书桌摆在由三扇窗子组成的小空间里,面对窗外,桌上没有灯具。只有少数几个人有幸亲眼目睹狄更斯在这间书房里创作的模样,可是这些人想必都注意到一个稍嫌矛盾的现象,那就是狄更斯写作时偶尔抬头,视线总是望出那扇面向花园和格雷夫森德路的窗子,却永远看不见眼前的景物,因为他写作时总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天地里,对周遭的一切视而不见。除非他转头去看身旁的镜子,观察自己脸上模拟的各种怪相、笑脸、蹙眉、震惊或他笔下人物的各种滑稽表情。

狄更斯拉着我走进书房深处,挥手要我坐他书桌旁的椅子,自己也坐进他那张铺了椅垫的工作椅。除了拉上的窗帘,书房跟平时没有两样,所有摆设井然有序,几乎像得了强迫症似的。尽管他从来不允许仆人进来掸灰尘或清扫,里面却一尘不染。他的书桌桌面倾斜方便书写,书写工具像一件件法宝似的细心摆放在桌面的平坦区域,永远不显凌乱,包括台历、墨水瓶、羽毛笔、铅笔和一块仿佛从来没使用过的橡皮擦、针插、两只蟾蜍决斗的青铜小雕像、整齐摆放的裁纸刀,上面有只小兔造型的镀金叶片。这些是他的幸运符,他称之为他的“配件”。他告诉过我,这些小东西“让我在写作空当有东西可观赏”。如今他在盖德山庄写作时,这些东西的重要程度丝毫不亚于他的羽毛笔。

书房绝大多数墙面都排满书籍,包括几个他为塔维斯多克寓所的书房打造、如今安装在门后的装饰书柜,那些假书上多半是狄更斯捏造的讽刺性书名。而那些嵌入式正牌书柜围绕整间书房,只被窗子和那座装饰了二十片代尔夫特瓷砖的美观大方的蓝白色壁炉打断。

在这个6月天午后,狄更斯衰老得惊人,发际线向后撤退、眼窝深陷,脸上的皱褶和纹路在我们背后桌上的煤气灯照耀下一览无遗。他的视线不停飘向他那只没有打开的怀表。

“亲爱的威尔基,你能来真是太好了。”狄更斯粗声说道。

“哪里的话,”我说,“我出城去了,否则我早就来看你了。我弟弟应该跟你说了。查尔斯,你的嗓音听起来有点儿紧绷。”

“奇怪吗?”狄更斯脸上闪过一抹微笑。

“是紧绷。”

他呵呵笑了。跟狄更斯谈话总少不了他的笑声。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爱笑的男人,他几乎可以在任何场合或情境里找到笑点,有时候在葬礼上搞得我们这些朋友很尴尬。

“我倒觉得用奇怪来形容更贴切。”狄更斯用那种老头子的刺耳嗓音说道,“我莫名其妙地从斯泰普尔赫斯特惨绝人寰的事故现场带了别人的声音回来。我很希望那个人能把我的声音还给我,把他的拿回去……我发现自己一点儿都不喜欢这个衰老版的米考伯[2]的嗓音。听起来像是有人拿着砂纸同时摩擦声带和元音。”

“除此之外,你没受伤吧?”我上身前倾探进灯光里。

狄更斯挥手不答,注意力又回到手上的怀表:“亲爱的威尔基,昨天晚上我做了很离奇的梦。”

“是吗?”我深表同情。我猜他要告诉我有关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的噩梦。

“感觉像是在读一本我自己未来写的小说。”他轻声说道,边说边转动手里的怀表,金色表壳在台灯光线下熠熠生辉,“这个梦感觉很不好……全是关于有个人把自己催眠,好让自己,或那个催眠暗示下的另一个自己,做出恐怖行为,做些见不得光的坏事。是那个人意识清醒的时候不会做的事,比如自私、贪婪或破坏行为。不知怎的,梦里的我想叫他贾斯珀。其中还牵涉另一个……怪物。”

“把自己催眠,”我喃喃说道,“这根本不可能,不是吗?亲爱的查尔斯,你接触催眠术比较久,也受过训练,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我也不清楚。我没听说过有谁做过,但这不代表不可能。”他抬起头,“威尔基,你被催眠过吗?”

“没有,”我轻声一笑,“是有几个人尝试过,但没成功。”我觉得没有必要强调狄更斯的催眠术指导老师、前大学学院附设医院教授约翰·艾略森发现催眠对我发挥不了作用。我的意志力太强了。

“我们来试试。”狄更斯说。他拉起表链,让末端的怀表开始像钟摆般晃动。

“查尔斯,”我呵呵笑,却不感兴趣,“这是为什么呢?我只是来听你谈火车事故,不是为了玩这种怀表游戏……”

“亲爱的威尔基,给个面子,”狄更斯柔声说,“你知道我成功催眠过几个人。我应该跟你说过我在欧洲大陆花了很长时间为德莱露夫人做催眠治疗,成效相当显著。”

我只能不置可否地咕哝一声。狄更斯跟他所有的朋友和熟人说过他对“可怜的”德莱露夫人所做的那一系列漫长又执著的疗程。有件事他虽然没有说出来,却是他朋友圈里人尽皆知的事实,那就是他跟那位明显精神错乱的女士之间那些不分昼夜的疗程让他太太凯瑟琳醋劲大发,以至于开口要求狄更斯终止。那恐怕是她婚后第一次提出这种要求。

“麻烦你盯着这块表。”狄更斯在昏暗的光线下一面甩动那个金色圆盘,一面说道。

“亲爱的查尔斯,没有用的。”

“威尔基,你现在很困……很想睡……眼睛几乎睁不开了。你很想睡觉,就像你刚刚服用了几滴鸦片酊一样。”

我几乎大声笑出来。我来盖德山庄之前服用了好几十滴鸦片酊,这是我每天早晨的例行公事,而且我早该拿出随身瓶再多喝几口了。

“你现在……非常……困倦……”狄更斯用低沉的嗓音说道。

有那么几秒的时间我努力配合他,纯粹是为了给这位天下无双先生一个面子,显然他想用这件事转移注意力,不让自己回想刚经历过的恐怖灾难。我集中精神凝视那只晃动的怀表,专心听狄更斯单调的说话声。事实上,密闭书房里沉闷暖和,灯光昏暗,加上那道金光来往摆动,最主要是当天早上我服用的高剂量鸦片酊,有那么极短暂的片刻确实引我进入昏沉状态。

如果当时我允许自己入睡,也许真的会睡着,却不是进入那种狄更斯乐见的催眠状态。

相反地,我在那股昏沉征服我之前甩开它,唐突地说道:“很抱歉,查尔斯。这玩意儿就是奈何不了我,我的意志力太强大。”

狄更斯叹口气收起怀表。之后他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一道缝。强烈的阳光照得我们俩猛眨眼。“的确是,”狄更斯说,“真正的作家意志力太强,催眠对他们起不了作用。”

我笑了:“那么就让你那个贾斯珀做点别的行业,如果哪天你真的写出梦里那本书。”

狄更斯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亲爱的威尔基,我会的。”他走回座位上。

“特南小姐和她母亲还好吗?”我问。

狄更斯没有掩饰不悦之色。即使跟我私下聊天,狄更斯谈到他生活最私人、最隐秘的那一面时,无论措辞如何客观,无论多么需要跟人聊起她,他始终会觉得不自在。“特南小姐的母亲没有大碍,只是年纪大了,受不起惊吓。”狄更斯粗嘎地说,“倒是特南小姐有些严重瘀伤,医生还说她颈部可能有轻微骨折或错位。她转头的时候会剧烈疼痛。”

“我很遗憾。”我说。

狄更斯没再多说。他轻声问道:“亲爱的威尔基,你想听听那场事故的经过和后续吗?”

“当然,亲爱的狄更斯,当然。”

“这起事故的所有细节我只对你一个人说,你明白吗?”

“那是我的荣幸,”我说,“你放心,我会把这些事带进坟墓。”

这回狄更斯真的笑了。露出一抹突如其来、信心满满、调皮捣蛋中带点孩子气的笑容,从他八年前为演出我的剧本《冰冻深渊》蓄留的大胡子里露出两排黄板牙。“你的坟墓或我的坟墓?”他问我。

有那么一秒我困惑又尴尬地眨巴着眼。“我们俩的,我保证。”我终于回答。

狄更斯点点头,开始用他沙哑的嗓音说出斯泰普尔赫斯特灾难事件始末。

“老天!”四十分钟后狄更斯总算说完,我轻呼一声。而后又一声,“老天!”

“是啊。”狄更斯说。

“那些人真可怜,”我的声音几乎跟狄更斯的一样紧绷,“那些人真可怜。”

“难以想象。”狄更斯又说一次。我从没听过他用这个词,可是他描述这次事件时至少说了十几次。“我有没有说到我们从一堆非常触目惊心的阴暗残骸里救出的那个可怜男士,他四脚朝天地卡在里面,眼睛、鼻子、耳朵跟嘴巴都在流血,我们心急如焚地搜寻他妻子。后来发现就在事故发生前几分钟他跟一个法国人换位子,因为那个法国人不喜欢紧闭的车窗。结果那个法国人死了,那位男士的妻子也死了。”

“老天!”我又惊呼一声。

狄更斯把手举到眼前,像在遮挡光线。等他抬起视线,眼神里有一股我从来没在任何人身上看见过的强烈情感。亲爱的读者,在这篇真实故事里你将会慢慢发现,狄更斯的意志不容违抗。

“对于那个自称祖德的形体,你有什么看法?”狄更斯粗哑的话声相当轻柔,却也十分坚决。

“很不可思议。”我说。

“亲爱的威尔基,你的意思是你不相信他的存在,或者不相信我的描述吗?”

“不不不,”我连忙澄清,“查尔斯,我相信他的外貌和行为就跟你描述的一样……不管是还在人世的活人,或带着文学光环埋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那些大文豪,没有人比你更擅长观察人类的特征或癖性,可是这位祖德先生实在是……太不可思议。”

“一点儿也没错,”狄更斯说,“亲爱的威尔基,现在我们——你跟我——有责任把他找出来。”

“把他找出来?”我呆头呆脑地复诵,“我们为什么非得这么做?”

“祖德先生身上有个故事,一定得挖掘出来,”狄更斯悄声说,“原谅我用了涉及坟墓的词语。那个人,如果他真是人类,那个时间在火车上做什么?我问他上哪儿去的时候,他为什么说他要去白教堂区和东区那些巢穴?他穿梭在那些死者和垂死伤员之间究竟有什么企图?”

我摸不着头脑。“查尔斯,他能有什么企图?”我问,“难道不是跟你一样,想帮助或安慰伤员,搜寻罹难者的尸体?”

狄更斯又笑了,但这次的笑容没有温暖,也没有孩子气。“亲爱的威尔基,这里面很有一些邪恶本质,毋庸置疑。我也跟你说了,我数度看见这个祖德……如果那真是这个怪物的名字……徘徊在伤员附近,等我去到那些患者身边,他们都死了。”

“可是查尔斯,你刚刚也说了,在你照顾的伤者之中,有几个后来你再回去看他们的时候也死了。”

“话是没错,”狄更斯用那个陌生嗓音粗声说着,还把下巴缩到衣领里,“可是我没有送他们归天。”

我震惊地靠向椅背:“老天。你是说这个穿歌剧斗篷、长得像麻风病人的形体……谋杀了……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里的某些可怜受难者?”

“亲爱的威尔基,我的意思是那里发生了人吃人事件。”

“人吃人!”我开始怀疑火车事故害狄更斯精神失常。坦白说,听他叙述事故经过时,我确实高度怀疑这个“祖德”是不是真的长成那样,或者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存在。那个人似乎更像奇情小说里的人物,不像会出现在福克斯通开往伦敦的火车上的真实人类。可是当时我认为狄更斯是因为受到惊吓一时迷惘,所以产生幻觉,就跟他声音变调一样。可是如果狄更斯竟然幻想“人吃人”,那么很有可能他在事故中失去的不只声音,还有理性。

他又笑了。他眼里有一股专注,正是那种会让那些第一次跟他交谈的人误以为他能看穿他们心思的神情。“不,亲爱的威尔基,我真的没有疯。”他轻声说道,“祖德先生跟你我一样都是血肉之躯,而且他甚至比我刚刚描述的更诡异,是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如果他是我为了写小说构想出来的人物,我不会把他描述成我在真实世界遇见的人,因为他太怪异、太有威胁性、外表太异于常人,不像虚构的人物。可是你也很清楚,现实生活中确实有这类幽灵般的形体存在,任何人都可能在街上跟他们擦身而过,夜晚走在白教堂区或伦敦其他地区,也有可能看见他们。而且他们的故事通常比区区小说家所能构思的更为离奇。”

这回换我忍俊不禁。几乎没有人听过这位天下无双先生把自己说成“区区小说家”,而且我很确定他刚刚指的不是他自己。他说的是别的“区区小说家”。也许是我。我问他:“那么,查尔斯,你觉得我们该从哪里着手找他?还有,等我们找到他,又要怎么做?”

“你记得我们一起去调查鬼屋那件事吗?”狄更斯问。

我记得。几年前狄更斯办《家常话》杂志时跟出版商吵了一架,于是改办新杂志《一年四季》,还跟几个灵魂论者展开激烈论战。19世纪50年代人们狂热地追逐招魂术、降神会、催眠术以及其他各种对无形能量的迷恋,其中有一些狄更斯不但坚信不已,而且积极实践。尽管狄更斯如此相信并依赖催眠术(又称动物磁力说),尽管我知道他其实很迷信(比如他真的相信星期五是他的幸运日),然而,身为他那份新杂志的总编辑,他竟然跟好几个灵魂论者争辩。其中有个跟他不对盘的灵魂学家威廉·豪伊特以伦敦郊区切森特的鬼屋为例证明自己的论点,狄更斯马上决定我们大家,也就是《一年四季》的编辑群和主任们,应该组织探险队前去查个水落石出。

我跟威尔斯搭篷车先出发,狄更斯和杂志撰稿人约翰·霍林斯黑德一起步行二十五公里到那个村庄。寻找过程并不顺利,幸好狄更斯让我和威尔斯带了鲜鱼大餐(他不信任当地料理)。最后我们在传说中的闹鬼庄园上找到一栋房子,花了大半天时间向邻居、附近商店店主打听,连路人都没放过。最后我们判定,豪伊特所谓的“鬼魂”只是几只老鼠和一个喜欢在三更半夜烹煮兔肉、名叫法兰克的仆人。

那次行动里狄更斯表现得还算英勇,毕竟那是在大白天,还有三个大男人给他壮胆。我听说他在另一次寻鬼行动里带了几个男仆和一把填装了弹药的猎枪。那次是在黑夜,他们在盖德山庄附近探索一处闹鬼传闻甚嚣尘上的古迹。狄更斯的幺子普洛恩说当时他爸爸胆战心惊,还警告大家:“……如果哪个脖子上有颗脑袋的人敢恶作剧,我会把那颗脑袋轰掉。”后来他们果真听见恐怖的啼哭声和呜咽声,“很吓人的声音,是人声,却又不是一般人的声音”。

结果那是一只患了气喘的绵羊。狄更斯很自制,没轰掉它的头。回家以后他招待大家喝兑水朗姆酒,仆人和小孩都有份。

“当时我们知道鬼屋在哪里,”这个6月天我在狄更斯的阴暗书房里提醒他,“我们要怎么找祖德先生?查尔斯,我们上哪儿找去?”

狄更斯的表情和坐姿突然变了。他的脸似乎拉长了,也变皱了,而且更加苍白。他瞪大眼睛,看起来像没有眼皮,眼白在灯光里烨烨闪烁。他的身体变成驼背老人,变成形迹诡异的掘墓工人,或秃鹫。他的嗓音仍然沙哑,却变得高亢尖细,而且带着嘶嘶声。他那修长的苍白手指像个黑暗魔法师似的往空中一戳。

“去莱姆豪斯……”他嘶嘶地说道,模仿他刚刚描述的祖德,“白教堂区、瑞特克里夫路口、琴酒巷、三狐街、肉贩街和商业路、铸币厂等巢穴。”

我必须承认我后颈寒毛直竖。狄更斯小时候还不会写字以前就很擅长模仿,所以他爸爸经常带他到酒馆去模仿他们散步时遇见的本地人。此时我开始相信确实有祖德这一号人物。

“什么时候?”我问。

“很快。”狄更斯用气声说,不过他又露出笑容,变回他自己,“亲爱的威尔基,以前我们也探索过巴比伦,我们见识过暗夜里的大烤炉。”

的确。他向来对伦敦的底层社会很感兴趣,所谓的“巴比伦”和“大烤炉”都是他为伦敦最黑暗的贫民窟起的昵称。早年我多次跟狄更斯一起夜探那些暗巷和廉价屋舍,有些经历到现在还害我做噩梦。

“亲爱的查尔斯,我随时奉陪,”我热情地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明晚我就来报到。”

他摇摇头:“亲爱的威尔基,我得等声音恢复正常。而且《我们共同的朋友》最后几章的进度已经落后。最近几天还有事需要处理,比如等病人复原。你今晚要住下来吗?你的房间随时可以用。”

“唉,今天不行,”我说,“我下午就得回市区,要处理一点儿公事。”我没有告诉狄更斯我所谓的“公事”主要是采买鸦片酊。即使在1865年的当时,我已经一天都少不了这东西。

“太好了,”他站起来,“亲爱的威尔基,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尽管说,亲爱的查尔斯,”我说,“任君差遣。”

狄更斯看了看怀表:“时间太晚了,你赶不上下一班从格雷夫森德开来的火车。不过如果让查理驾那辆小马车,我们可以及时送你到海厄姆去搭那班往查令十字站的特快车。”

“我要去查令十字站?”

“没错,亲爱的威尔基。”说着,他的手牢牢揽住我肩膀。我们离开他的阴暗书房,走到光线更为明亮的玄关。“我送你到车站的路上会仔细告诉你。”

乔吉娜没有送我们出门,不过天下无双先生的儿子查理这几天刚好过来陪爸爸,这会儿他已经先去套马车了。盖德山庄的前院跟狄更斯治理下的一切事物一样有条不紊:他最喜欢的艳红天竺葵笔直地排排站,那两棵高大的黎巴嫩雪松就种在修剪平整的草坪另一头,此时枝叶阴影投在东边马路上。

我们走向查理和小马车时,两旁那几排红色天竺葵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事实上,我觉得它们害我心跳加速,皮肤发冷。我忽然意识到狄更斯在跟我说话。

“……事故发生后,我立刻搭紧急列车送他到查令十字饭店,”他说着,“我雇了两个护士照顾他,不论白天或晚上他都不会孤单。亲爱的威尔基,我很希望傍晚你能去看他一下,代我问候他,告诉他只要我能拨出时间进城去,可能会在明天,一定会亲自去探视他。如果护士告诉你他的伤势恶化,拜托你尽快派人来盖德山庄通知我。”

“没问题,查尔斯。”我答。我隐约猜到他一定是在谈那个他在斯泰普尔赫斯特事故现场从车厢残骸里救出、再亲自送到查令十字饭店安置的年轻人。那人姓狄更森,我记得好像叫爱德蒙或爱德华之类的。仔细一想,这个姓氏也太巧合了。

我们走上车道,远离那些鲜红天竺葵,那股不适感又神奇地迅速消失,就跟它出现时一样。

小马车的车厢很窄,狄更斯却硬要上车跟我和查理挤在一起。查理驱策小马奔上格雷夫森德路,再转上罗切斯特路,朝海厄姆车站驶去。时间还够。

起初狄更斯还算自在,跟我闲聊些《一年四季》的出刊事宜。等小马车加快速度、跟路上其他马车一起往前奔驰,海厄姆车站遥遥在望时,我看见他那张在法国晒黑的脸先是转为苍白,之后变成铁灰色,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和脸颊冒出来。

“查理,麻烦你慢一点儿,也别让车子左右晃动,感觉很不舒服。”

“是的,父亲。”查理拉紧缰绳,直到小马停止奔跑。

我看见狄更斯的嘴唇愈来愈薄,到最后变成一道没有血色的缝隙。“查理,再慢点。拜托,别跑那么快。”

“好的,父亲。”二十多岁的查理像小男孩似的瞥了他父亲一眼,脸上的表情忧心忡忡。此时的狄更斯双手紧抓马车侧板,身体毫无必要地向右倾斜。

“再慢点,拜托!”狄更斯大叫一声。马车此时已经减慢到步行速度,肯定比不上狄更斯每天健走二十、二十五或三十公里时,能够轻易达到也确实做到过的时速六公里稳定步伐。

“我们会赶不上火车……”说着,查理先是往前瞄一眼远处的尖塔和火车站塔楼,再转回来看他的表。

“停车,让我下去。”狄更斯下令。他的脸色灰得像小马的尾巴。他踉踉跄跄跨下马车,回头跟我握手。“我要走路回去,这天气很适合走路。祝你旅途平安,如果狄更森先生有任何需要,今晚就派人给我送个信。”

“我会的,查尔斯。我们很快会再见面。”

狄更斯的背影看上去老了许多,不像他平时那样自信满满地昂首阔步往前走,几乎是摸索着走在马路边,佝偻着身子,拄着手杖朝盖德山庄的方向前进。

[1]此处原文写长女,据查狄更斯的长女是玛丽,出生于1838年,此处的凯特是次女,出生于1839年。——译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注)

[2]Micawber:狄更斯1850年的作品《大卫·科波菲尔》里的角色,是狄更斯以自己父亲为原型创作出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