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好的年代 黄金时代

——概论侦探小说最辉煌的长篇黄金时代

没有任何时代可以和黄金时代抗衡。

——朱利安·西蒙斯

短篇黄金时代对于侦探小说的引导作用是不可忽视的。但是,随着读者的“精神需求”日益高涨,短篇侦探小说的种种弊端也渐渐暴露出来,有两点尤其突出。

其一,限于篇幅,故事很难“全方位”展开,精妙的诡计也因为缺少充分的“起承转合”而逊色不少。我们看看这个时期的作品,就会发现,所有故事都停留在“案发——官方给出错误解答——侦探给出正确解答”的模式。这并非创作者水平有限,实在是在短篇小说中,实战的空间非常有限。

其二,小说的现实性受到了质疑。上一节已经说过,短篇黄金时代是一个“神探遍地走,奇事天天有”的时代。这种模式看个新鲜还可以;长此以往,当猎奇感逐渐淡去,读者就会对小说产生反感。

“这简直是胡编乱造,没有一点现实意义!”——当读者发出这样心声后,短篇侦探小说的前景的确令人担忧。这毕竟是在创作小说,不谈什么文学性和光辉价值,至少需要保证情节丰满、语言生动吧?至少里面的人物应该有七情六欲、会哭会笑吧?至少要让读者觉得故事发生在现实中而不是异次元空间里吧?不然,侦探小说和数学应用题就没什么区别了。

当时有一位名叫E.C.本特利的记者兼作家,对于侦探小说脱离现实的状态十分不满。他是“布朗神父之父”G.K.切斯特顿的好朋友,却丝毫没有给这位首任侦探作家俱乐部的主席面子。

本特利不只一次地、公开地、面对面地指责切斯特顿:“你那个什么布朗神父简直就是胡扯。现实生活中根本不会发生那样的案件,更不可能产生那样的逻辑推理。”

“我亲爱的老朋友,”切斯特顿总是不紧不慢地回应,“我只能把你的话理解为对于我的布朗神父的妒忌。”

“完全不是。我可以证明,现在的侦探小说是失败的产物。你们那些神探在现实中寸步难行。”本特利的回答斩钉截铁。

“好吧。我期待你的证明。”切斯特顿拿这个认真的好朋友无计可施。

本特利绝对是个有社会公德心的记者,他真的开始履行自己的承诺。他使用的方法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用侦探小说证明侦探小说的无用。

1913年,他创作了一本名叫《特伦特最后一案》的侦探小说。主人公是一位名叫本特利的记者(很有现实依据),善于推理,喜欢挖掘一切离奇事件。

某日,本特利参与到一桩凶杀案的报道中。他迅速赶到现场,调查取证,问讯相关的人,开始了严密的逻辑推理。几经周折,本特利终于将真相公之于众。他的推演非常缜密,又有必要的物证,一切看上去都毫无破绽,神探又一次大获全胜……

稍等……故事在转瞬间发生了逆转!侦探的“一举一动”完全没有失误,结论却距离事实十万八千里!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本特利“神探无用论”的依据——事实往往由一些随机的、意外的、无逻辑的行为决定的,因此侦探的推理在现实中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小说出版,引起轰动。读者第一次看到敢于向“短篇黄金时代”开炮的作品,而作品又恰恰写出了自己的心声,于是一时洛阳纸贵,《特伦特最后一案》成为了畅销书。

身为主席的G.K.切斯特顿哑口无言!

不过,切斯特顿的失败并不意味着本特利取得了胜利。故事朝着本特利始料不及的方向发展下去。

本特利的本意是让读者明白侦探小说的“欺骗性”,就此远离这类作品;没想到,广大读者的理解力却“跑偏了”。大家惊讶地发现,侦探小说并没有因为短篇黄金时代的过度开采而枯竭。当篇幅由短变长之后(《特伦特最后一案》将近20万字),故事变得更加曲折,人物变得更加丰满,文字变得更加优美……故事里有了环境的描绘,有了气氛的渲染,甚至有了爱情的元素!总之,这本书改变了长久以来侦探小说留给读者“智力问答题”的印象,变得更加具有现实主义色彩,更有“人间”的烟火气息,更像一部真正意义的小说了。

读者终于喊出了心声:“我们仍然需要侦探小说,只不过,我们想要更好看的侦探小说!”

事情出现了这样的局面,这是切斯特顿和本特利都没有想到的。主席固然不会高兴,本特利也不得不修正自己的观点,开始大量创作长篇侦探小说——于是,特伦特先生在处理完“最后一案”后,不得不处理很多之前的“遗留问题”。

两人更没有想到的是,这部近乎开玩笑的作品开启了一个全新的时代。《特伦特最后一案》成为了一个模板,它引导了“长篇黄金时代”的到来。1913年之后的若干年里,尽管短篇侦探小说依然繁荣,但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创作者在尝试长篇作品,试图将侦探小说引入一个新的时代。

1920年,是侦探小说史上不可忽视的分水岭。真正意义的“黄金时代”正式开启了!在这一年,有两部作品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一部是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处女作《斯泰尔斯庄园奇案》。这部作品是女王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完成的,定稿之后被锁在抽屉里好长一段时间。稿子重见天日之后,又被N家出版社无情拒绝。几经周折,作品终于在1920年出版。关于女王的传奇经历和这部作品评论,我们在下一节里会专门提及,这里就不多说了。

我们只需要了解,这部作品秉承了短篇黄金时代的“心证”模式,并运用极强的故事性和巧妙的布局将其发扬光大。这种注重“心理建设”和作品文学性的特色,贯穿于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整个创作生涯,也影响了“黄金时代”几乎所有的作品。

和《斯泰尔斯庄园奇案》遥相呼应的是另一位英国人F.W.克劳夫兹的《桶子》。也许是因为女王克里斯蒂风头太盛,很多读者已经忽略了克劳夫兹和他的《桶子》,但就贡献和历史意义而言,《桶子》是绝对不逊色于《斯泰尔斯庄园奇案》的。

F.W.克劳夫兹(1879—1957)出生于爱尔兰首府都柏林。他自幼聪颖,理科成绩优异。17岁时便在一家铁道公司当见习技师,后很快成为正式的铁道工程师。

1919年,克劳夫兹生病住进医院。在养病期间,他为打发时间,用铅笔在草稿纸上创作了首部侦探小说《桶子》。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部作品居然成为里程碑式的作品。

和《斯泰尔斯庄园奇案》的浪漫主义气息以及“心证”模式完全不同,《桶子》是一部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侦探小说,是典型的“物证”推理。故事的核心内容其实非常简单——侦探如何戳穿一个纵横于英法两国的不在场证明。为了达到这个目的,警方奔波于英吉利海峡两岸,翻阅各种版本的列车、轮渡以及飞机时刻表,以一丝不苟的严谨态度进行侦探,绝对没有“心证”推理那种“真理横空出世”的情景。

克劳夫兹在1929年辞去了工程师的工作,专门从事侦探小说的创作。1939年被选为英国艺术研究院院士。1949年开始对《圣经》中的《福音书》进行翻译工作。1957年逝世,享年78岁。

克劳夫兹的《桶子》和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斯泰尔斯庄园奇案》传承了短篇“黄金时代”的“物证”和“心证”模式,形成了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两种迥然不同的创作风格。后来的“黄金时代”作品,无不受到这两种风格的影响。因此,这两部作品毫无争议地开启了侦探小说的黄金时代。

“黄金时代”一词最早出自希腊神话,是用来形容神话时代世界的美好状态——物质繁盛,精神安逸。在这一时期里,侦探创作领域人才辈出,佳作不断。1926年侦探小说的出版量是1914年的五倍,到1939年则是十倍。

纵观这30年的岁月,涌现出了阿加莎·克里斯蒂、埃勒里·奎因、约翰·狄克森·卡尔、多萝西·赛耶斯、S.S.范达因、奈欧·马许、玛格丽特·艾琳汉姆、安东尼·伯克莱、罗纳德·诺克斯、约瑟芬·铁伊、雷克斯·斯托特等不计其数的天才作家。《无人生还》、《罗杰疑案》、《三口棺材》、《希腊棺材之谜》、《X的悲剧》、《Y的悲剧》、《贵族之死》、《烟中之虎》、《主教杀人事件》、《陆桥谋杀案》、《时间的女儿》、《毒巧克力命案》都成为了绝世经典。

可以这样说,“黄金时代”已经不止是一个时间范畴的概念,它是一种精神,是一种象征,是一种境界。

作为侦探小说最好的时代,黄金时代的特质集中地体现在了几个方面。

其一,解谜至上

“黄金时代”亦被称为“古典解谜时代”。“解谜”是这一时期作品的最高目的。无论是现实主义风格还是浪漫主义风格,这个终极目的是始终不变的。匪夷所思的犯罪手法、无懈可击的误导方式、石破惊天的逆转……凡是与谜团有关的桥段,无不在“黄金时代”大行其道。

人都有着本能的好奇心和探索欲,“解谜”正是抓住了人的这一本性,从而大鸣大放。相比于后来欧美冷硬派和日本社会派对社会黑暗和人性丑陋的深刻揭露,以“解谜”见长的“黄金时代”优势无疑是巨大而明显的。

其二,文学性的进一步植入

这一点前面已经多次提到了。很多读者往往会忽视这一点,但实际上这确实非常重要。

侦探小说作为一种文学类型,首先应该是一部“小说”,其次才是“侦探”的种种元素。既然作为“小说”,就必须满足一些作为小说的基本条件,比如故事的完整性、情节的布局技巧(这里的技巧不是侦探小说特有的误导或逆转技巧,而是指作为文学作品的普遍技巧)、优美的文字、真挚的情感,甚至还要有一些深层次的意义。只有这样,这种类型作品才有存在并发展下去的空间。

这里提到的“文学性”并不是要求创作者以《战争与和平》的标准打造侦探小说,那不是侦探小说存在的价值和意义。但是,一些基本的文学要素,还是必不可少的。毫无疑问,“黄金时代”的创作者们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

其三,登峰造极的诡计设置

既然有了“解谜至上”的终极目的,创作者们自然需要绞尽脑汁,布设各种匪夷所思的诡计,以求让读者在最后一刻跌碎眼镜。在这一时期,大量具有原创精神的诡计应运而生。纵观侦探小说发展的历史,“黄金时代”几乎穷尽了人类可以想到的所有诡计(这也直接导致了后来的创作者们被迫转型),真正做到了“没有想不到”。

其中值得关注的诡计模式有不可能犯罪、暴风雪山庄、死亡留言、无面尸、叙述性诡计等等。天才的创作者们各有所长,在自己的诡计领域里都创造出了伟大的作品。例如,阿加莎·克里斯蒂这一暴风雪山庄和叙述性诡计的创造者;埃勒里·奎因对于死亡留言情有独钟;约翰·狄克森·卡尔则因为在不可能犯罪领域成就斐然而赢得了“密室之王”的称号……

关于这些,后面的章节会有更详尽的论述。

其四,“挑战读者”的设置震烁古今

挑战读者是一种出现并只属于“黄金时代”的设置,它是这个极盛时代最典型的写照,因此,有必要在这里单独讲一下。

“挑战读者”是埃勒里·奎因的发明。在奎因的作品中,每每在谜底揭晓之前,都会有名叫“挑战读者”的一个章节出现。骄傲的奎因会自信地对读者说:“一切线索都已经摆在了您的面前。谁是真凶?又劳您费一下脑筋吧!祝君狩猎愉快!”

面对这样赤裸裸的挑战,试问有哪位读者可以毫不动心?“挑战读者”是奎因个性张扬的体现,也是奎因对自己作品严谨的逻辑结构的自信。只有将每个细节都非常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时,“挑战读者”才有意义。可以这样说,“挑战读者”是“黄金时代”繁荣自信的象征,是绝对实力的体现。

后来也有很多作者使用过“挑战读者”的桥段,可谓屡试不爽。但只有“黄金时代”的作品,才能最好地彰显这个桥段难以言喻的魅力。

其五,绝对的公平

为什么会有“挑战读者”这种反创作规律的设置出现?因为“黄金时代”的作品无不奉行着一条最高准则——公平。公平,是“黄金时代”创造无限辉煌的基础。

侦探小说作为一种特殊的类型小说,是一项智力博弈的游戏。如果作者可以欺骗所有读者,将真相引领到一个未知的角落,那无疑是作品的巨大成功。但是,这一切必须有一个前提——所有的线索必须是公开的,必须让所有读者都准确无误地掌握。创作者可以用种种技巧提出误导,但绝对不可以故意歪曲或隐瞒线索。

试想,如果一部作品读到最后,读者发现一切都是作者的骗局——这种骗局不是“技术性”的,而是“原则性”或“品质性”的,那么,这位读者十有八九会一怒之下再不接近侦探小说。长此以往,侦探小说的结局就不难预料了。

因此,公平是所有创作侦探小说的人必须恪守的,它是侦探小说向前发展的保障。作家的胜利绝对不能建立在信息不对等的基础之上,那样做是卑鄙且没有技术含量的。每一个进入侦探小说创作领域的作家都要发誓——

你可以保证在任何时候,都不对读者隐瞒线索,永远遵守公平的原则吗?

是的!我发誓!

以上是关于侦探小说最美好的时代的概论。

一个伟大的时代,当然不能仅仅停留在理论上和宏观上。在下一节里,我们将认识若干位侦探小说史上最伟大的人物,比如,那被称为“黄金三巨头”的四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