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延宗。”
这是明雪霁生平头一次直呼他的姓名,像从来都不能宣之于口的魔咒,当真说了出来,才发现也不过如此。
“我要与你和离。”
和离。假如早晨他没听见,他没在意,那么现在,她再说一遍。他总会听见,总会认真一些吧。
怒气油然而生,计延宗重重一掌拍在床头:“放肆!”
明雪霁不由自主瑟缩了一下。隔着很近的距离,看见他突然绷紧的轮廓,他乌沉沉的眼睛闪过一丝寒芒,像夏天要下暴雨的时候,突然一阵狂风,突然天就黑下来压下来,让人心里怕得厉害。
可她不能怕。她还得好好跟他说清楚,若是让他看出她在害怕,肯定会像从前那样压给她一堆大道理,或者像方才那样毫不在意,当她什么也不曾说过。明雪霁极力支撑着坐直了,不让自己倒下去。
计延宗猛一下站起身,因为愤怒,失去了一贯的从容。他已经装作若无其事,一个字也没提和离,他已经给足了她面子,甚至还主动找了台阶给她下,可她竟然丝毫不知道感恩,叫他的名字,跟他提和离,她怎么敢!
“女子生而卑弱,当敬顺丈夫,曲从丈夫,你几次三番违逆我,甚至口出恶言,简直罪不容诛!”
字字句句,像刀子一样戳在心上,明雪霁需要用尽全部力气,才能支撑住不向他低头认错。心里涌起习惯性的畏惧羞惭,耳边却突然响起元贞的话:他说的这些大道理,他自己信吗?
他信吗?
“我跟你讲过七出之条,你应当还记得,”计延宗看见她眼中无法掩饰的畏惧,这让他稍稍平复一些,“你犯了其中三条,无子、妒忌、口舌,任何一条,都能休了你。”
无子。她那可怜的孩子。心底最深的伤被重重一戳,明雪霁猝不及防,忍了多时的眼泪滚滚落下。
计延宗看见了,紧追一步:“你若是及时悔悟,我也不是能不原谅你,若是……”
于痛苦中,陡然生出愤怒,明雪霁嘶哑着声音:“不,你休了我吧,休了我!”
休了吧,无非是再多一条罪名。只要能离开。他明知道她失去那个孩子有多痛苦,谁都能指责她生不出孩子,唯独他,不能。
“你!”计延宗怒到了极点,理智的弦几乎绷断,突然冷静下来。
愤怒并不能解决问题,这道理,他三年前就懂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尽快把这件事情解决掉。元贞还在暗中观察着他,若是连后宅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又怎么能得他的重用?
取下架上外袍:“你眼下恶念缠身,需要静下心好好反省一下。”
青色袍甩起来,遮住明雪霁的视线,计延宗边穿边往外走:“去抄十遍《女诫》。”
吱呀一声,他关了门,明雪霁追过去,又在门内停步。
她知道女诫,薄薄的几页纸,成亲后计延宗亲手抄写,用来教她认字写字,后来她每次说错话做错事,计延宗就会命她抄写几遍。
他说这是女子必须明白的至理,多读多写,才能明白做人的道理。
明雪霁从抽屉里取出《女诫》。最上面几页是计延宗写的,一笔俊逸的楷书,她很小心地装订起来,加了封面。后面厚厚一摞散页是她写的,用的是计延宗用过的字纸,在空隙里写的,东倒西歪,丑得很。有些复杂的字她写错了,计延宗会用朱笔圈出来,一个接着一个。
现在看来,像城门口示众的罪犯,脖子上戴着枷,白底红字的封条。
愤懑无从宣泄,明雪霁掉着泪,忽一下,全都扫了出去。
纸张晃荡着落了一地,墨字狼藉,夹杂着那些红圈,明雪霁看见一个个熟悉的字句:卑弱第一,敬顺之道,女人之大德,犹宜顺命。
他说的这些,他自己信吗?
计延宗快步走着。
压下的愤怒一点点滋长回来。现在他看出来了,她并不是跟他闹,她是真心,要跟他和离。她怎么敢?一个无知无识的内宅妇人,竟然敢跟他提和离!
他并不准备抛弃她,他甚至还花费那么多心思为她安排了最好的出路,他原本可以不管她的,连她的亲生父亲都不管她,可她竟丝毫不知感恩,居然吵闹着要跟他和离!
简直,疯了。
暑天的热风兜头兜脸地扑上来,眼前晃过明雪霁泪眼模糊的脸,不是从前的柔和顺从,带着愤怒甚至质疑,让他心里发慌。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从前她听他说话时,都是抬着下巴仰视着他,长长的睫毛卷起柔软的弧度,在眼尾处微微翘起,带着种天真的、不自知的媚。她黑眼珠很大,并不怎么沉重的黑色,专心看他的时候总有一股孩子般的信仰依赖,让他喧嚣的心突然慢下来,觉得在肮脏尘世中,拥有了一方独属于自己的净土。
可她现在,居然敢对他愤怒质疑,简直疯了。明明是他亲手调v教,明明她的喜怒哀乐都是按着他的期望来塑造,为什么,一切还是超出了他的掌控?
计延宗越走越快,袍角带起风,拍着廊下的栏杆,突然听见有人叫他三年前的名字:“计士英。”
计延宗猝然站住。抬眼,蒋氏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你过来。”
她转身离开,计延宗定定神,跟在身后,进了她的房间。
门窗紧闭,内室焚着香,供着父亲计清的牌位。
“跪下。”蒋氏冷冷的。
计延宗二话没说双膝跪倒,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今天当着你父亲的面,你跟我把事情说清楚。”蒋氏神色肃然,“明家背信弃义,在危难时不但不帮,反而坏你名声,害死你的父亲,明家与我们计家是血海深仇,你为什么要跟仇人同流合污,为什么要娶仇人的女儿?”
计延宗抬头,望住眼前的牌位。
黑底白字,冷冷的字体写着:亡夫计公讳清之灵位。
正常应该是子孙来立牌位的,可他不能,甚至连在灵前叫一声父亲都不能,眼前还有他饱受折磨的母亲,可他只能在心里默默叫一声娘,当着人面,只能叫她伯娘。
计延宗垂目:“儿子自有考量。”
“你有什么考量?说吧,”蒋氏拿过牌位抱在怀里,“我想你父亲一定也很想知道。”
计延宗沉默着,看着蒋氏怀里一尺见方的牌位。
他的父亲,他从懂事后便敬仰追随的父亲,百姓送上万民伞、脱靴挽留的青天大老爷,如今变成了一个冷冰冰的牌位,背负着贪赃的罪名,至今不曾昭雪。
“说呀,”蒋氏将他始终不答,有些气恼,“为什么不说话?”
“眼下情势千变万化,许多事儿子不敢说将来会如何,”计延宗斟酌着,“待有了眉目,儿子必定会一五一十,细细禀告爹娘。”
“爹,娘?”蒋氏眼里有了泪光,哽咽起来,“我只道你已经忘了爹娘,忘了咱们家的血海深仇。”
计延宗抬头:“儿子一刻也不敢忘。”
“不敢忘?不敢忘你为什么还要娶明素心?”蒋氏含着眼泪,“那是个什么东西?轻浮浅薄,整天跟一帮不三不四的男人不清不楚,当日你落难她翻脸不认人,如今见你发达,又不顾脸面缠上来,你若是娶了这种女人,让我将来九泉之下,怎么去见你父亲?”
九泉之下,含冤蒙屈的父亲。计延宗眼中闪过一丝寒意:“她素日来往的多有贵家子弟,况且儿子已不是三年前那个认人不清的计士英,这一次,绝不会让她翻出什么大浪。”
“你,你!”蒋氏听他话里的意思,竟是还要娶明素心,失望到了极点,“天底下那么多女人,以你的人物才华,什么样的娶不来,为什么偏偏要娶她?今日你若是不改主意,以后就不要叫我母亲!”
计延宗沉默着,许久,伏地又磕了三个头,起身离去。
身后,蒋氏压抑着哭出了声,计延宗推开门,三伏天的热风立刻裹住,潮湿,黏腻,如他此时的心境。
看来,今天说不定有雨。夏天雨大,若是阻住了,一天的功夫又要浪费。周慕深那边还要再走动走动探探口风,那个新结识的黄新,他舅舅是多年前的传胪,也是从翰林院这条线上来的,若是能从那里探听到内里的关窍门道,说不定比周家这条线还有用。
计延宗慢慢走着,路过明雪霁的院子,不由自主向里看了一眼。
安安静静没有人声,门关着,像他走的时候一样。
她这时候,应该在里头抄《女诫》吧。他一直以为她卑弱没有脾气,没想到这一次,竟如此难缠。这苗头助长不得,须得及时刹住。
计延宗越过院子,找到张氏:“母亲,我有些事要忙,这两天大概回不来,你看好雪娘,别让她到处乱跑。”
张氏一时没听明白,见他低着眼,一字一句说得清楚:“锁了门户,禁足。”
出门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一眼偏院的方向。经过这回,她必定知错,到时候他会原谅她,再把那个决定告诉她,她必定感激涕零,一切都会回到正轨。
两天后。
明雪霁隔着反锁的门,求着张氏:“娘。”
作者有话要说:卑弱第一,敬顺之道,女人之大德,犹宜顺命——摘选自班昭《女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