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雪霁猛地捂住了脸。
那个深夜,她踏进计延宗的屋子,就再没能出来,第二天早晨醒来时,衣衫不整,在计延宗床上。
父亲打骂,继母哭闹,计延宗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她被赶出家门,没有嫁妆,没有聘礼,也没有婚礼,她就那么嫁给了计延宗。
当一声,外间的帘子重重落下,计延宗回来了。明雪霁连忙起身,刚走到门口,计延宗进来了。
他身上带着浓浓的酒气,脚步有些歪斜,明雪霁本能地上前搀扶:“你喝醉了?”
计延宗嗯了一声,靠在她身上,低头看她。
半明半暗的光线里,他醉后一双眼,格外明亮。明雪霁已经很久不曾见他这样了,苦涩的心里泛起丝丝缕缕的甜蜜。
那个披着春光向她走来的少年,母亲死后唯一一个庇护她的人,她是那样仰视他爱慕他,不管境况坏到什么地步,她总还是盼着能与他长长久久,走完这一生。抓住他一点袖子:“宗郎。”
计延宗嗯了一声,搂住她忽地往床上一倒。
温热的手指抚过肌肤,呼吸扑在颈窝里,低低唤她的小名:“簌簌。”
明雪霁突然有点想哭,她已经很久,不曾听他这么唤她了。忍了多时的疑问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你和素心一起出去的吗?今天在山洞里,我听见你们说话了。”
“你怎么在那里?”指尖抚着锁骨,来来回回,计延宗垂眼看她, “你监视我?你不信我?”
浓重的酒气熏得明雪霁有点晕:“我……”
“你不信我。”计延宗轻笑一声, “可笑,我这般待你,天下人谁不知道计延宗不弃糟糠,而你,却不信我。”
他松开她,温暖消失了,明雪霁觉得害怕,更觉得惭愧,连忙追过去:“宗郎。”
紧紧握住他,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没有,我扎破了脚,在里面收拾,我……”
黑暗中陌生强硬的男人蓦地闪过眼前,明雪霁猛地刹住,羞惭恐惧,眼泪涔涔落下:“是我错了。”
计延宗说过,女子的贞洁比性命还要紧,沾衣裸袖便为失节,她被别的男人抱了,失了清白,她怎么可以再去怀疑他?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计延宗伸臂搂过,声音软下来,“你一向贤惠,不要让我失望。”
衣带开了,绣鞋落在地上,指尖游移,灰暗天光中,白腻丰盈,如玉如脂。
明雪霁昏昏沉沉,听见计延宗含糊的唤:“簌簌。”
当一声,门帘子重重落下。
有人来了。明雪霁一个激灵,推开了他。
“谁?”计延宗嚓一声打着火镰。
火光照出一小片昏黄,门外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计延宗起身关门,放下纱帐。
黑暗重又落下,明雪霁缩在床里,又被他打开,他灼热的呼吸贴在皮肤上:“簌簌。”
当!门帘子又是重重一响。
计延宗惊起,扯过衣服低骂一声,猛地拉开门。
星子寥落,草虫喁喁,偌大的院里半个人影也没有。
明雪霁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山洞中那陌生危险的感觉重又袭来,似有猛兽在暗中窥伺,要将她剥皮拆骨。
“睡吧。”计延宗向床边躺下,带几分焦躁。
他没再碰她,呼吸一点点绵长,睡着了。明雪霁睡不着,今天的一切压得她喘不过气,他到底,是不是还念着明素心?
屋里安静下来,许久,房顶上黑影一晃,元贞无声无息落下。
转身向别院掠去,白天时剧烈的头疼此时转成迟钝,似有重锤在脑中一下一下敲着,眼前不断闪过方才屋里那女人的模样。
红红的唇,薄薄的肩,垂在床沿,雪白光裸的足。
嘴是微微张开的,有压抑的碎吟,那只脚,晃个不停。
咔,元贞落在墙头,重重踩碎了琉璃瓦。
真是,愚蠢。山洞里计延宗嘴上说着拒绝,步子却一直往里走,勾着妻妹往无人处叙旧,这蠢女人,竟一点儿都分辨不出,被他几句话一哄,竟还让他亲近。
跃下高墙,夜色中假山连绵,占据大半个花园。
耳边仿佛响起水声,看见那双赤足,踝骨纤细,足弓柔软,湿漉漉的沾着水,紧贴着他的。
上午从宫里回来时头疾突然发作,想起那山洞黑暗阴冷适合养病,临时进去歇息,没想到那女人,突然闯了进来。
摸摸袖子里的银簪,元贞纵身掠过假山。
鼻尖仿佛闻到淡淡的体香,感觉到陷在手臂中的,柔软的身体。头疾发作原是最暴戾的时候,可那会子,他意外的,平复了下来。
那个女人,计延宗的妻。
元贞放慢速度,穿过花间小径。
那脚,水湿的,摇荡的,小小一瓣一瓣淡粉的指甲。他还记得头一次见她的情形,她低着头躲在计延宗身后,木讷瑟缩,没想到衣衫包裹之下,竟有那样的风光。
“王爷,”王府长史官廖延匆匆找来,“陛下下诏,八月选秀。”
元贞站住,许久:“皇后怎么说?”
廖延顿了顿:“属下不曾接到消息。”
许久,元贞冷笑一声:“蠢。”
快步往前走:“这几天,盯着计延宗。”
新科状元计延宗,高中后主动投靠到他门下。他并不热衷于招揽党羽,但计延宗,他一眼就看出他温雅外表下深藏的野心,这种人并非池中之物,与其留给皇帝,不如收为己用。
果然不是池中之物呢。山洞里冠冕堂皇一番话,既稳住妻子,又勾住妻妹,心机手段,可见一斑:“找点治外伤的药。”
廖延忙问道:“王爷受伤了?”
“不是我。”元贞轻嗤,“要好的,但不要太好的。”
宫里那个女人他管不了,但眼前,不是还有一个,蠢女人么。
···
四更不到,明雪霁轻手轻脚起了床。
计延宗还没醒,他一向睡得浅,万万不能吵到他。
在黑暗中摸索着穿鞋,脚掌刚碰到鞋底,疼得差点叫出声来。
借着窗前的曙光一看,昨天的伤肿起来了,隐约有化脓的模样。疼忘了一大半,心里先慌起来,要么就是还有刺没挑干净,要么就是天太热发了炎,应该去看大夫的,可看病就得抓药,抓药就得掏钱,家里哪有这个闲钱?
忍疼穿好鞋袜,扶着墙慢慢走去厨房,该做早饭了。
熬上稀饭,和面烙饼,拌了黄瓜和茄子,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这才有空兑了盐水,坐下清洗伤口。
这是从前乡下的土法子,皮肉伤用盐水洗净晾干,再切几片蒜贴着包好,运气好的话,慢慢也就好了。手指蘸了盐水刚碰到伤口,钻心的疼,忍不住嘶一声叫。
“你在做什么?”蒋氏的声音突然传来,明雪霁吃了一惊,抬头时,蒋氏站在门口,满脸怒气,“怎么能在厨房里脱了鞋摸脚?你就用这双摸过脚的手再来做饭?你恶不恶心?”
明雪霁连忙起身解释:“不是,饭已经做完了,我没摸了脚再摸饭菜,我脚上扎了刺,有点发炎……”
“谁教你的规矩,我在这里说话,你一句一句跟我驳?”蒋氏大怒。
伤口疼得很,明雪霁不敢再说,可心里委屈,总想把事情解释清楚:“我不是反驳伯娘,我脚上有伤……”
“闭嘴。”计延宗匆匆赶来,皱眉止住她,“长辈教训时不可反驳,不可不逊,我从前怎么教你的?”
她认的字读的书,《女戒》《女训》,每个字每句话,都是计延宗一字一句教的,他教了她许多为人妇者该有的规矩,头一条,便是驯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明雪霁低了头:“是我错了。”
“以后不可再犯。”计延宗转身去扶蒋氏,“伯娘息怒,我扶你回房去。”
蒋氏板着脸,气还没消:“不用你扶!你如今翅膀硬了,我说的话都当耳旁风,我怎么敢让你扶?”
计延宗耐心哄劝着:“伯娘消消气,她不懂事,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你呢,你也不懂吗?”蒋氏被他扶着往外走,“明家都是些什么东西?你为什么非要跟她们来往?”
争执声渐渐听不见了,他们出了院子,忍了多时的眼泪倏地落下,明雪霁胡乱抹了一把,把切好的蒜一片片贴上,用旧帕子裹紧,穿好鞋袜。
仔细洗干净手,再来盛饭菜。
蒋氏不只是伯娘,更是计延宗亲生的母亲。
计延宗的父亲当年到底没能够翻案,贪赃案审到一半便死在狱中,据说是畏罪自杀。
蒋氏知道不妙,当即把唯一的儿子过继给夫死无子的隔房堂弟媳张氏,由计士英改名为计延宗。判决随后下来,计家籍没,蒋氏流放岭南,计延宗因为已经过继他人,逃过一劫。
蒋氏这个决定,不但救了计延宗的性命,更救了他的前程。血亲中有重刑犯的按制终身不得参加科考,不得入朝为官,若不是及时过继,计延宗这辈子,就全完了。
而蒋氏,独自一人在岭南服苦役整整两年,去年新皇登基大赦回来时,一身病痛,身体全垮了。
明雪霁拿托盘装好饭菜,忍着脚疼往前面厅里送。
因为这个缘故,计延宗加倍孝顺蒋氏,不许任何人对蒋氏不敬,可蒋氏,恨透了她。
她很久以后才知道,计家刚出事时计延宗去明家求助,原本的打算是,如果明家肯帮最好,若是不肯帮,就退了亲事要回聘礼,拿那笔钱去救父亲。可阴差阳错,她嫁了计延宗,那笔聘礼,也就没能要回来。
计家没钱,救人的事最终成了泡影,蒋氏因此认定,是她和明家人一道,害死了丈夫。
一瘸一拐走到厅前,蒋氏正在里头跟计延宗说话:“你昨天为什么一直跟明素心混在一起?”
像有大石重重砸下,明雪霁挪不动步子,怔怔听着。他果然,一直跟明素心在一起。
“她跟吏部周侍郎的儿子有交情,”计延宗道,“仅此而已。”
想来是昨天山洞里明素心说的,周慕深。计延宗曾经提过,翰林院只是暂时过渡,出翰林后去哪里任什么官职,才是最要紧的。那周侍郎,大约是管着这件事。
“你堂堂状元,王爷又赏识你,稀罕她来牵线?”蒋氏还在生气,“明家没一个好东西,以后不要见她!”
计延宗没说话,明雪霁屏着呼吸,紧张地等着。
“夫人,”小厮随官匆匆走来,“亲家大公子求见。”
“阿元来了?”明雪霁喜出望外。
明家大公子明孟元,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她已经整整三年不曾见过他了。
还记得当初跟计延宗离开时,全家人唯有明孟元出来送她,她流着泪抓着明孟元的手,怎么也放心不下这个小她两岁的弟弟,明孟元反过来安慰她:“姐,别哭,过阵子我就去看你。”
他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让她心疼到了极点。母亲过世后一直都是她护着弟弟在父亲和继母手底下讨生活,如今她走了,谁来照顾弟弟?
明雪霁急急忙忙走进厅里,还没开口,先带了哀求:“伯娘,相公,阿元来了,能不能,让我见一见他?”
整整三年了,她太想念弟弟了。
离家时明孟元说过去看她,她眼巴巴地等了一天又一天,明孟元始终没有来。信中他解释道,学业太忙,又要跟着父亲学做生意,实在抽不开身。
“不见!”蒋氏刚下去的怒又起来了,“明家人一概不见!”
明雪霁含着眼泪:“伯娘,我只有阿元这么一个弟弟,求您了。”
回京后她求过计延宗,想回娘家看看,计延宗没答应。她也偷偷给明孟元捎过信,约他在外面相见,明孟元却说,计延宗不同意的话,私下见面不合适。
她知道明孟元是为她着想,做妻子的总要以丈夫为天,若是不听话触怒了丈夫,这辈子就完了。只是如今明孟元人都到了门前,必定是为了见她,她又怎么能忍心不见?哀哀地又看向计延宗:“相公……”
“听伯娘的。”计延宗神色淡淡的。
明雪霁知道,今天,是见不到弟弟了。忍着泪正在摆碗筷,随官忽地又道:“亲家二姑娘也来了。”
明素心?明雪霁急急抬头,看见计延宗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让他们进来吧。”
随官出去传话,蒋氏怒冲冲的:“谁许你让他们进门?”
“伯娘息怒,”计延宗极力安抚,“我还有些事情要问她,伯娘先吃着,我去看看。”
他快步出门,明雪霁连忙跟上,心跳如同擂鼓:“相公,你有什么事要见素心?”
她很想相信计延宗,但刚刚那个笑……
“公事,”计延宗瞥她一眼,“你又不懂,别问了。”
“姐夫!”明素心老远便向这边招手,粉衫白裙,清亮得像初春一朵桃花。
明雪霁下意识地扯扯袖口,遮住磨得发白的滚边,看见计延宗带着笑,迎了上去。
“姐。”明素心身后,一个年轻男子走了出来。
明雪霁顿时忘了其他,飞跑着迎了上去。是明孟元,三年不见,他已经,长得这么高了。
比她高了足足大半个头,眉目俊秀,举止从容,当年需要她庇护的弟弟,如今长成了成熟稳重的男人。明雪霁跑到近前,一把攥住他的手:“阿元,我总算见着你了!”
“姐,”相比她的激动,明孟元沉稳得多,“我有些事来找姐夫。”
明雪霁怔了下,有些失落,然而久别重逢的欢喜太强烈,这点失落也就忽略不计,只是紧紧攥着他:“你吃饭了吗?饿不饿?我刚做完饭,有你爱吃的烙饼,你快跟我进去吃点。”
“不用了,我在家吃过饭了。”明孟元笑了下,“姐,我和二妹还有事要跟姐夫商量,你先忙吧。”
他松开她,走去计延宗和明素心跟前,明雪霁孤零零的,被晾在边上。
他们在说话,周慕深如何设宴回请,吏部如何,翰林院又如何,他们说得那样热闹,没有人理会她,就好像她是个多余的人。
明雪霁怔怔地听着,直到计延宗说完了,看她一眼:“我们出去办事,你跟伯娘说一声。”
他迈步往外走,明素心并肩跟着,又回头向她挥手:“姐,我们走了。”
明孟元落在最后:“姐,二妹都是为了姐夫的前程,官场上的事你不懂,别多心。”
明雪霁听出来了,他是怕她猜疑,替明素心向她解释。什么时候,他跟明素心,竟比她这嫡亲的姐姐更亲密了?涩涩地笑了下:“我知道。”
明孟元没再多说,转身离开。
三个人三乘轿子,很快走得远了。明雪霁慢慢往回走。太阳光白得晃眼,影子拖在身后,像她一样孤零零的。她想她真是太没用了,什么都不懂,也就难怪他们,什么都不肯跟她说。
服侍着蒋氏、张氏吃完饭,忙忙碌碌一天下来,到黄昏时,计延宗还没回来。
明雪霁坐在窗前,就着最后的微光,拿盐水擦伤口。
土法子看起来并不管用,伤口化脓了,肿起来一大块。要是明天还不好,就得去看大夫。可钱从哪里来?
“夫人,”小满捧着个竹青缎面的包袱走进来,“王府那边送了消暑的东西过来,这包是给夫人的。”
明雪霁有些意外。这小半年里,除了借出房子,王府那边很少跟他们打交道,送东西更是头一遭。接过来打开时,几把团扇,几束熏香,还有些驱蚊虫的药,另有一个竹盒,装着一卷新纱布,一个小小的碧青色瓷盒。
盒盖上贴着鹅黄签子,两行小字:外用,早晚涂抹于伤处。
是治伤的药。明雪霁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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