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云冉遭劫后,在周宅将养了数日。

她不免,颠来倒地去思索近来发生诸事。

父亲入狱后,她便给周从之去信,周从之也格外关切,回信说不日赶回,并叮嘱她,千万将宅中名贵药材,并着貂裘送于父亲。待他返家,自会设法,为云氏转圜。

可随后周从之便坠海身亡。继而,林无霜养子邦哥儿失踪。直至最近,她吃的药被人掉包,又意外坠下斜坡。

如果林无霜没有说谎,这些事应该和她没关系。嫌疑最大的,还是企图霸占周氏产业的周汝成,以及突然邀她去法华寺拜佛的潘姨娘。

若潘姨娘和周汝成暗通款曲,给自己下堕胎药,哄骗自己上山,企图一尸两命,便实在正常了。

云冉歪在榻上,朱笔在宣纸上点了点,确定自己所虑不假。可头疼的是,潘姨娘为什么把她的安胎药换成甘草包,而不是堕胎药?这不是摆明着提醒,她有意加害自己吗?

想不通这点,云冉少不得派细心的秋蕊去打探。若那日潘姨娘为失踪女童找娘亲是演戏,基本便可以确定,潘姨娘心底有鬼。

另外,她也差春琴多盯紧潘姨娘的院子,一旦查出潘姨娘和周汝成私通,即刻来报。

理毕琐事,云冉终于搁下朱笔,端起香茶细品。

说起来,这冻顶乌龙还是孟宴宁所赠。

父亲身陷囹圄,周氏人心诡谲,这些日子,若非孟宴宁一力帮扶,她现在还不知是什么境地。

云冉闻着那熟茶浓郁香气,耳畔蓦然响起一句。

“冉冉,你可知,交吻是何滋味?”

她颤颤张目,似又看到那妙妙薄唇,一时心悸得厉害。

佛偈有云,寂寞徒增,不应当、不可结缘。

他到底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

云冉忙大口喝下茶,压下烦躁心思,正被那热茶烫得吐舌尖,忽听春琴来报,潘姨娘要来。

“冉姐儿,你卧床这么久,可好些?”

她也不等通报,径直闯入,见云冉面颊薄红,呼吸不定,一副懒怠理睬她的模样,又暗自心惊。

可她很快定神,进屋和云冉热络。她也是今日才回味过来,先前邀云冉到法华寺上香,肯定打草惊蛇。

但她记得真真的,云冉从斜坡上摔下,虽说坡不高,但她当时怀着胎儿,最是凶险,只要个把时辰内没人来救,肯定一尸两命。偏生她回来后像个没事人,除了脚脖子扭了,生龙活虎。但她前日和林无霜曾在周宅祠堂密语,搞不好,便和腹中胎儿秘辛有关。

潘姨娘虚与委蛇片刻,道明来意:“冉姐儿,你那日坠坡,身下可见红?我惶恐你嫂子找的大夫不得力,这不,今日把林杏堂的小春大夫请过来,再给你看看。到底是因我才伤的,不治好你,我,我这做姨娘的心里也难安……”

她说着,假意拭泪,又透过帕缝,偷窥云冉。

倘若大夫诊云冉落胎,她可就要马上联合周汝成、周氏族老,把云冉和林无霜赶出周家。

云冉哪还没踅摸出潘姨娘此刻狗急跳墙的恶毒想法,便将茶盏掷在案上,也有了恼意:“姨娘,我果然无事。倒是姨娘,那日随我到法华寺上香,回来可曾睡得安稳觉?银子黑了,可以用醋洗洗。这人心若是黑了,该怎么办呢?”

潘姨娘闻言,难掩尴尬忐忑。她本以为云冉最是好捏的软柿子,原来也挺有主意。

现下好了,偷鸡不成蚀把米。她可比云冉胆小,怂得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再也说不下去:“冉姐儿哪里的话,那,那当真是意外,当时我都快急死了!说起来,若我有嫌疑,你那二哥不也有嫌疑?他可是第一时间,便在你身边出现……”

“姨娘!”她竟然拿孟宴宁挡刀,云冉气急,呵斥她。

潘姨娘何曾见云冉动过怒,再不敢呆下去,讪讪赔笑,“哎哟,我就这么一说,冉姐儿别生气……”

但云冉绞紧帕子,还是怒火中烧,气得把茶盏都泼在地上。她也太不要脸了,若非孟宴宁,自己早就身首异处,被狼叼走。

潘姨娘吓得半死,忙不迭遁走。

云冉兀自闷闷呆了会,不知怎么,还是思及孟宴宁在渔村杀退海寇诸事。

的确有一点点蹊跷,但也能自圆其说。但那双从背后推她下坡的手,可能是手脚粗壮出身贫寒的妇人的手,也不是没有可能,是双沉稳有力的,成年男子的手……

她几乎为这个设想吓一跳。

但怎么可能?孟宴宁,她几乎找不到理由,他平日连哭都不舍得叫她哭,怎么可能把她推下坡?

荒诞、荒谬。

云冉觉得惊愕,又不知从哪,漫上来些难受与浮躁。打算喝口茶定定神,捧起茶盏才发现,方才茶汤已被她全数泼了。

翻来覆去,云冉实在睡不安稳,索性安排马车,去茶楼碰碰运气。

她记得苏小莹近来给骆青岚做菜,也说常能在茶楼偶遇孟宴宁。

骆青岚近来倒是没再倒苏小莹的菜,但好一阵不出现。苏小莹更是突然神出鬼没,行为鬼祟。云冉心力有限,懒怠管她。

她到茶楼外,还没见着孟宴宁,却意外看到林无霜的马车。

茶楼二层雅间,孟宴宁和林无霜刚点上一盘细香。

面对林无霜主动来寻,孟宴宁似乎并无意外。

林无霜跽坐,抱歉自己仅备薄礼前来相扰,但不得不来,只为云冉近来不成体统,屡次搅扰他。

孟宴宁听了会,却只起身,从錾金黄梨木匣里取出张泛黄旧纸。

林无霜最是心细如发,此刻可能是乱了阵脚,没怎么审视孟宴宁,只继续道:“二爷,冉妹妹从前与你亲厚,这是好事。我周家也多劳您照顾,我这做嫂子的,当真感恩不尽。只是冉妹妹年轻天真,我惶恐她不懂事,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周氏体面,败坏门风……”

“林嫂子。”孟宴宁打断她。

林无霜愕然,抬眸,却见孟宴宁单薄眼皮微掀,罕见的翻涌寒意。

“不是冉冉不懂事。”孟宴宁将那张泛黄旧纸摁在案几上,推到林无霜面前,笑意有些阴寒,“她实在太懂事了,若她不懂事,我这做兄长的,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那旧纸原是张通缉令。数年前曾有一批海寇潜入赦县,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这些人如今逃的逃,死的死,不过,还是让孟宴宁找到了些线索。譬如这周冬晴,原不姓周,而复姓岛本,是那群海寇奸污渔村妇女后,留下的遗腹子。他的生父岛本彦和,恰在这张泛黄的通缉令上。

林无霜眼前发黑,不禁颤颤地拿起通缉令。

“二爷……这是要做什么?”

他怎么会暗中调查周冬晴身世?又是否知道,她的腹中,已怀有周冬晴骨肉?

她尖利的指甲几乎要陷进纸张,突然便觉得无比懊丧。说她父亲原也是秀才出身,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偏偏在进香回来的路上,捡到个受伤的海寇之后,还跟他私相授受。她原也不想的,是那岛本明知她嫁人,还要化名周冬晴,追到周家来,纠缠他,蛊惑她。逼她和他离开赦县,去海外谋生。

她不愿,他便要她,让她怀他的孩子。她哪乐意跟个倭子后人私奔,只得借周家庇护,立个贞节牌坊,好不叫他得逞,抑或被舅父舅母逼迫改嫁。可每日在阁楼上和天井下的他对望,依然觉得心惊肉跳,面红耳赤。

倘若孟宴宁把这一切翻到众人面前去,她肯定是没脸活了。出了这茶舍,便从二楼跳下去。

孟宴宁却又把通缉令收回,指腹在案上轻叩:“祸不及子孙,林嫂子与周管事种种,我并无兴趣探究。我只有一个要求——”

孟宴宁狭长凤眸掀起,直视心魂出窍的林无霜,脸上终于流露出堪称快活的,叫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劳烦嫂子,以七出之条休弃冉冉,将她,送还给我。”

他原也不想走这一步。只待周从之身死,能撬动云氏,说服云冉改嫁。但云冉眷恋周氏,根本不听他安排。

他的手段,只能更激进些。

他也曾为她备十里长街的嫁妆,筹谋娶他呵护半生的珍宝。偏生她趁他进京赶考时,背弃他另嫁他人。

求不得,便不能设法抢么?

图穷匕见,见血封喉。

林无霜悚然一顿,再看孟宴宁,那端和俊美的容色,竟没来的,皴裂出一丝叫人畏惧,臣服的怖意。

云冉怪诞林无霜的马车怎在此处,却在她准备上楼时,见林无霜和孟宴宁相继下楼。

孟宴宁定在楼梯转角,妙妙美目扫来,云冉蓦地心虚,定定站住。

她怎么来时满腹忧虑,一见到他,突然不敢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