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乍然这么问,窈娘几乎心惊肉跳。
她被孟宴宁雇来照顾周从之,虽非青楼头牌,但也生得标志丰腴,引无数男子折腰。
初初看见这个因坠海昏迷,躺在床榻上的年轻男子,未必没傲气,懒怠伺候他。
后来,她却越发的被他吸引,以至于听到他屡次提及家中爱妻,心底颇不高兴。
她扯谎道:“公子问错人了,我哪知是哪家。”
“无妨,”周从之淡笑,“既是大户,我肯定认得。你便推我进屋,我问问主人家。”
周从之此刻距周宅正门尚远,只觉得耳边嘈杂不堪,想努力听清楚喊唱的宾客名字,可根本听不清。
窈娘却把板车扶手搁下,明白地拒绝。
“怎么,窈娘不相信我?”周从之怪道。
“我当然相信了。”窈娘媚眼微垂,却装模作样伤心道,“可公子未必是想吊唁,只是信不过我吧?天地良心,公子给我的家信,我都送去了,是你家娘子没回音。公子失踪日久,岂不知人心思变,也许你的娘子,未必如你所想那样惦记你!”
周从之蓦然色变,斥道:“休得胡言!”
他为人温柔亲善,鲜少厉色于人。窈娘这句话,却像根刺扎进他心口。以至于他额前青筋勃然,掌中攥着的稻草,也近乎折断。
窈娘媚眼如丝,完全没被这阵仗吓着。他生气,说明他在意。且他之前偷偷给云冉送信,肯定无比期待回音。
窈娘偷偷掩口轻笑,却好像被他惊吓,越发柔弱道:“我是否胡说,公子心里迟早跟明镜似的。公子虽有心进这大户人家的宅邸,给主人家道哀,我却没脸。我也不瞒公子,我和这主人家二房有过节,怕她见着我,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何况我今日什么礼都没带,哪好意思进去?”
若是别的理由,周从之倒想坚持一下。可若让窈娘为难,他便不得不斟酌。客宿渔村,总不好给她添乱。
见周从之态度软和,窈娘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又暗暗窃喜。那张清俊文秀的面孔,带着她少见的赤诚、纯真,真真好骗极了。她高兴,便稍作让步道:“此地距离你说的周宅甚远,我家里并无骡马,公子若真的想回周宅,待我攒够银子雇匹马,再送你回去,可好?”
她竟然愿意送他回去,仿佛太阳打西边出来。周从之心底不免烦乱,自己先前错怪她了吗?
他想了片刻,应允道:“我听姑娘的。”
窈娘便又抓起板车扶手,但动作稍显吃力。见周从之不安,又莞尔道:“周公子,你就不好奇,我长什么样子吗?”
他真的,这么久了,从来没有问,也没有打趣过。可那时候,窈娘也不在意。如今,她格外在意了。
“姑娘救我于微时,肯定是美的。心地善良,远比浮华表象更重要。”周从之淡道。
这回答怪没意思,跟那些个冠冕堂皇逛窑子的爷们大差不差。可窈娘不信,真有不为美色所迷的男人。
她眼珠转动,忽然把推车抵到院墙边,一双柔荑朝他伸过去,眼波妩媚勾人。
“公子,你摸一摸我的脸,不就晓得了?”
云冉在红梅树下缓了会,终于强撑起身子。她实际不该整日放任自己那么难过,即便她情难自控,可伤怀会影响胎儿。
便是她受不得一直在灵堂跪着迎客,也不想什么事都不做。她打算领着两个提前雇来的打手,巡视院内各处,谨防有人,尤其是这周汝成之流趁乱闹事。
不承想,方行过抄手游廊,便见两个陌生小厮在朝外搬一座缂丝紫檀木底屏风。
那是周从之生前爱物,因怕睹物思人,她才命人收进库房。他们怎么倒往外搬?
云冉心跳如鼓:“你们是什么人,光天化日下搬我周家的东西?”
两个小厮放下屏风,顿时嬉皮笑脸:“奴才们也是听吩咐做事,还望二奶奶让让。”
“听谁的吩咐?”云冉呼吸不匀,绞紧帕子。她素日和气,应对这等无赖场面,不免气势不足。
小厮们对视一眼,便又笑道,“周汝成的吩咐。”
果然是周汝成。云冉正为灵棚的事作呕,此刻再听,只觉得心口的火蹭的蹿起来,忙命人拦着他们。
那两人竟直接横撞过来,一边嚷嚷“让让”一边道,“屏风上又没白纸黑字写你们周家的。小的们只拿钱办事,二奶奶何必为难!”
他们用屏风格挡,云冉怕坏东西,又气又急,竟让他们糊弄跑了。她连忙赶去库房,竟看到本该守在库房的打手坐在一处喝酒博戏。
“我花了银钱,雇你们看家护院,你们怎么在这里偷懒呢?”
那打手一个赛她两个壮硕,好似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二奶奶这是什么话?便是拉磨的牲口,也该给人歇息的机会吧!”
云冉耳边嗡嗡作响,彻底明白过来。
他们肯定收了周汝成好处,才故意如此。什么活都不干,竟两头收钱。吊唁的流水席还得开三五日,若真让周汝成差人明目张胆地搬下去,岂不要把周宅搬空?
她越想越憋闷,忙赶到二院。那儿近百张桌子,宾主一堂,正吃得热火朝天,嘈杂非凡。
云冉一眼相中正在和客人叙话的林无霜,将她叫到旁,将方才诸事细道一番。林无霜立时柳眉倒竖,咒骂道:“好个没皮没脸的破落户,妹妹莫怕,我去同他说理!”
“嫂子。”云冉却忧愁地挡在她面前,瞥了眼阿娘和祖母的方向,“嫂子,还是莫把事情闹大,免得我阿娘祖母担心。”
她实是没想到她们会亲自来,纵然自己如今处处不如意,也害怕她们知道。
林无霜忖了片刻,叹口气,便让丫鬟绿枝快去找管事周冬晴。
“泼天的银子撒出去,差他再雇些新人过来。我便不信,周汝成都能给他策反了。”
她平日吃斋念佛,沉默内敛,但面对外敌,倒生发出别样的巾帼气派。这一点,远比喜欢窝里横的潘姨娘,更得云冉的心。云冉得了安抚,稍定心神,便又看向席间。
周汝成竟还和其他客人有说有笑,酒喝得领子里的时鲜红绫都翻出来,哪有半点为侄子丧命的哀容?一旁的潘姨娘更出格,明明穿着身素净衣裳,却抹了张红唇,在男人堆间逗留,时不时和周汝成眉来眼去。
周汝成为什么会知道她们提前雇打手,还刻意买通他们?难不成……云冉陡然冒出个让她心惊肉跳的设想,欲找潘姨娘对峙。
还没近席,周汝成和几个叔伯便朝她投来猥琐目光,笑声细碎刺耳。
“我这侄媳妇虽一身孝服,却难掩倾城容色,等我继承家业,定要再给她寻户人家,风光大嫁……”
云冉如遭雷劈。便是克己复礼的林无霜,也忍不住道:“叔叔,你平日嘴巴不把闩便罢了,今日是什么场合,竟说出这种话?何况冉妹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周家的家业,无论如何轮不到你来当!”
“我不过提个意见,你这妇道人家急什么?”周汝成喝酒喝得脸红,哪经得这刺激,竟是拍案而起,“再说了,侄媳妇肚里的种都没生下来,谁知带不带把?”
一嗓子,引得周遭客人纷纷瞩目。林无霜脸色难看到极点,“叔叔放心,冉妹妹坏的肯定是男孩……”
“肯定?”周汝成瞪她,“你怎么敢肯定?你钻我侄媳妇肚子里看过了?”
林无霜脸色陡然涨红,头一次,被他粗鄙的话噎得语塞。
宾客如刺,云冉站在原地,忽然觉得自己好似没穿衣裳,站在风口中心,被他们用各色目光打量着。她知道,闹成这样,阿娘和祖母肯定都看到了。
她耳边又嗡嗡作响,恍惚间,听到外院有人传唤,客人到。失神抬眸,便见孟宴宁从那花枝扶疏处,不疾不徐地行来,一袭雪衣纯白,灿如神人。
她突然鼻尖发酸,无比的委屈。本以为他不会来了,还暗想着设法去找他,没想到他又兑现了承诺。
她难掩欢喜,却又忍不住埋怨,他为何才来?
“冉冉。”孟宴宁走向她,凤目环视四周,最后定格在周汝成身上。
周汝成忙缩了脖子,半晌不敢吱声。孟宴宁乃赦县举子,县太爷都上赶着巴结,他哪敢得罪?
原是他今日喝高了,全然忘了,云冉是孟宴宁的妹妹。
他忽然便觉得,孟宴宁不经意瞥向他的目光,阴飕飕的,直让他起鸡皮疙瘩。
孟宴宁给阿娘和祖母问安,再到周从之灵前,取了三根香,折腰拜祭。他掀起眼皮,沉静看着周从之的灵位,心底蓦然发笑。
他也不想这样……可他也贪望,云冉能因此,更靠近他一点。
悼完,孟宴宁才看了眼周汝成。他身形比普通男子高挑些,却不突兀,周汝成虽胖,但身高气势上,没来的比他矮一截。周汝成突然便觉得面前之人如石窟里伫立的佛陀,虽眉目慈悲,但威严得叫人畏惧。
孟宴宁平淡道:“我方才在路上,遇到周家管事,他说你今日趁我妹夫出殡,把他生前的东西都搬到宅外去了?”
周汝成背脊发寒,赔笑道,“二爷有所不知,那是小侄原先送我的,我一直没空拿,这不趁今日来吊唁,差人搬走。”
“那是巧了,”孟宴宁漫不经心道,“屏风原是我给冉冉添置的嫁妆,妹夫怎么会将它送给你?”
他仅用眼神,似乎便能将周汝成碾在地上,周汝成嗓子发干,嘴巴也发黏。便是信口胡说又如何,周汝成哪敢反对!
孟宴宁似乎欣慰于他的识相,指尖对准他的心脏,古怪地做了个攫取的动作,便朝席间走去。
看到周汝成狼狈遁走,云冉破涕为笑,感激地看向孟宴宁,过来向他致礼:“谢谢二哥哥。”
历经此事,她越发的肯定,从之去了,她如今能依赖的,唯有孟宴宁。
她正欢喜着,突然便发现旁的林无霜,面色隐有恼意。心不自主一跳,忙想错开半步。可她指尖颤颤,想到自己如今对孟宴宁有所求,决不可冷待他,便更大胆的,挽住孟宴宁胳膊。
“二哥哥,你跟阿娘他们坐一桌吧?”
孟宴宁低垂眼眸,“冉冉。”
云冉却不放手。若外男也就罢了,可他是她的兄长,她可万万不能因为芥蒂,让他再和自己生分。
宴席直到午时才散,因着孟宴宁到来,阿娘和祖母都被他哄得开怀,没有追着云冉问东问西,只可怜她遭遇,让她有困难,千万别藏在心底。若真被欺负了,必要告诉孟宴宁。有兄长罩着,那周汝成必定不敢为难。
云冉唯唯应是,窥伺孟宴宁,愈发地感激。
宴毕宾客,云冉将阿娘和祖母送到东门,便预备回宅继续处理丧事。
走了没几步,突然又想到,自己应该把先前忘带的貂裘交给孟宴宁。忙让春琴翻出,从角门去追云氏马车。
到巷子口,他们竟还没走。
云冉一时欢喜,正要跑过去,突然听孟宴宁道:“娘,祖母,冉冉今日遭遇,你们也亲见了。周宅内人心浮动,她不能再留在此处。”
“可宁哥儿,”阿娘似有为难,“便是能让她离了周家,按律也当为从之守孝三年。若届时带个孩子再行择婿,还能遇到从之这样称心如意的吗?”
孟宴宁张目,深邃的眸里寒光乍涌,又泄露出些狰狞贪婪。
“阿娘当初,又是如何遇到伯父的?”他压低声音,口吻蛊惑,“何况,谁说冉冉不能再觅得良婿?赦县弹丸小地,不及京城子弟心胸宽广。我不日上京赶考,可以将她带在身边,一来让她散心,忘却与妹夫种种,二来……也好给她一个归宿。”
他这话旁人听了没甚,可阿娘却心肝颤动。她不太确定,复又看向自己这养子,越看,越觉得背脊生寒。
他不会……阿娘手颤,几不能攥住帕子。她从前怎么就没料到,这孩子竟有此孽心?
阿娘正不知如何回应,却听旁边有东西落地。云冉双目失焦,泪光抖动,竟把他们方才的对谈,全都听进去了。
“二哥哥。”她面皮涨红,心跳如鼓,也几乎不敢相信。他先前跟她说,阿娘有意让她改嫁,竟是他自己撺掇的。她本还为他帮自己而欢喜,想和他更加亲近,此刻却气得快要失语。
“二哥哥明知道我和从之情深意笃,这样做,到底安的什么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