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昏霭的光里,他的瞳孔因被风雨浸过,摩挲出霰碎的红意。再细看,乌发、脸颊、胳膊,也和她一样,有被灌木草丛和污泥碎石刮擦过的痕迹。云冉抽噎了下,突然便觉得他像条受伤的稚犬,可怜得紧。

她方才只顾着为失去周从之伤感,却忘了,他今夜不辞辛苦一路尾随,为她击退贼人,应也十分劳累。

云冉忙止住泣涕,软声道,“二哥哥,待我也极好的。”

孟宴宁的表情稍有和悦,下一秒,云冉却又识大体道,“我知哥哥这么说,是不想我太伤心,但哥哥没有成过亲,怎么能理解我?待你有了新妇,便知道我和她,有什么不同了。”

她好像是为了解释,为了宽慰他。可他猛然咳嗽,气息再次不匀。

“你想让我娶谁?”

孟宴宁突然靠近,眸色森森冷冷,云冉心脏促跳,觉得他好像变成一张阴沉的渔网,欲将她困在方圆之地。

“我……我怎么知道哥哥喜欢谁?”云冉讷讷,但好心道,“阿娘已经在帮你相看,慢慢挑,哥哥总能找到满意的。”

孟宴宁咳嗽得愈发剧烈,沉沉的寒香与血腥,因他躯体一下一下的震颤,四下氤氲。掌中的麂皮绒布,也几乎要被他攥出窟窿。

云冉被他盯得无措,只觉得他的咳嗽催心折肝,撕扯着她的神经。

她瘦弱的背脊紧紧贴着车壁,半晌,小心翼翼问:“哥哥,你还好吗?”

孟宴宁的咳嗽戛然而止,长睫轻轻抖动,半闭眼眸。那情状,仿佛极压抑。

可他终于还是放过她,坐回自己的位置,只是人突然失去了血色,塌陷在宽大的绒榻上。

“死不了。”

云冉不相信。他的胸膛明明还在起伏,筋肉仿佛随时都要因为喘息,而冲破单薄衣料的束缚。她看得揪心,也直觉自己刚才为周从之争辩,可能惹他不快。虽不知他怎么了,但指尖还是在身下的暗格里窸簌摸索,不时发出咯铛的声响。

孟宴宁本在闭目养神,闻声瞥去。云冉解释道:“哥哥,你有没有药?我见你咳嗽得厉害,想是路上吹风受寒,引发了旧疾。”

都是为了她,她也自责。何况,她还仰仗孟宴宁帮自己。

“我不要紧。”孟宴宁淡道,可见她不依不饶,神色焦急,苍白的面色终于恢复丝暖意。

“你腿右下侧暗格里,有常备药。”

云冉将木匣抽出,果然见里面有几个塞着红绸布塞子的小瓷瓶。但都是些治疗跌打损伤的药油、药膏。

“什么嘛,没有祛风散寒的。”

她正扫兴,又见孟宴宁眸色温润,看着她。她为他找药这会,他的状态竟又渐渐恢复,靴子托住药匣,“冉冉,那是给你用的。”

“我?”

他不提便罢,一提,云冉掌心破皮处立时又辣疼起来。她皱了皱鼻,却是贴心道:“二哥哥,你又耍我。你刚才和那群海寇对打,进了风邪,容易留下隐疾。我却是小磕小碰,并不紧要。还是先给你找药吧。”

“我只问你,你痛不痛?”

云冉想否认,孟宴宁突然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拽到身前。云冉也因他的拽扯,差点摔倒,如果不是她眼捷手快,便扑到他身上了。

说他周到,竟也有如此冒失的时候。

云冉不由羞恼,“二哥哥!”

“不要动。”孟宴宁置若罔闻。虎口力气极大,将她的手腕牢牢锁在面前。

云冉只得跪在他靴子上,抬头看着他。“哥哥,你到底要做什么?”

孟宴宁不语,从匣子里找到清理细碎沙石倒刺的铜镊,替她处理伤口。乌发从他脖颈一侧披拂下来,偶然扫过云冉的胳膊。云冉很是发痒,但见他神色专注,便不敢再动。

云冉少时不算淘气,但也有因为兴奋快跑,踩到裙摆摔跤的时候。自她磕伤过膝盖,孟宴宁似乎便随行预备伤药了。

云冉突然便有点鼻酸,眼眶又热起来。“二哥哥。”

“嗯?”孟宴宁替她缠纱布。

“你对我真好。”

他眸色一抖。

见他高兴,云冉又忙不迭示好,并借机打探他的喜好:“其实那天阿娘问你姻缘的时候,我就在想,二哥哥模样好,学问好,脾气也好,不知谁家的女娘,能有幸成为我嫂嫂……”

孟宴宁蓦然给纱布缠了个死结,稍一拽扯,便把云冉剩下的话完全堵在肚子里。他的呼吸又变得沉闷,把靴子从云冉身下抽出:“冉冉,此事轮不着你操心。”

他今天也太古怪了,脾气时好时坏。云冉握住自己被他勒疼的手,便是包扎得很用心,也忍不住委屈的吸吸鼻子。

“不管便不管。”剩下的路途,云冉终于完全不想招惹他了。

因着回程寂寂无声,她很快便回到找不到周从之的哀伤中,连和孟宴宁说话的心思,都变得懒懒淡淡的。临到周宅前,神思更变得飘忽,如一片薄纸,飘下了马车。

“冉冉。”孟宴宁突然叫住她。

云冉失神回眸,惊觉自己十分失礼,便攒出个笑容,故作关切道:“二哥哥,天儿那么冷,你吹了风,也快些回去吧,喝碗热姜汤发发汗。发了汗也不可吹风,千万把手炉放在被褥里暖足了,再躺进去。”

她想撇开他进宅门,孟宴宁眼底一沉,却将马车里烘得香暖的紫金绒里鹤氅虚虚披在她肩头。虽是半夜,宅前也有人影来往,那沉甸甸的男子外袍加身,云冉心弦一颤。

“二哥哥?”几乎是在云冉开口的同时,她看到了巷子里停下的马车,和从马车里下来的女子。

云冉的指尖不禁蹭下裙褶,好似有人用毛笔划了下她的脏腑,浑身不自在。可她抬头,孟宴宁仍平静地看着她。

她便觉得不应当,却控制不住,语无伦次道,“二哥哥,你进了风邪,寒衣还是给你披着吧。”

她去解鹤氅系带,却突然想起孟宴宁掌心的镂空金球,动作又顿住。

——她在害怕什么,若真叫孟宴宁不高兴了,父亲怎么办呐?

孟宴宁观察她的表情,继而又将幽沉的视线,转到刚从外归来的林无霜身上。林无霜素来深居简出,连做好的女红,都只差女婢去卖。今日却是因云冉在外,不得已和周冬晴到布庄机坊料理生意。

但让孟宴宁奇怪的是,什么事情,必须林无霜出面?周冬晴堪称周从之二把手,对布庄的营运,比宅里女人们熟稔。偏这样的人物,在周从之“死”后,对周家两位奶奶,忠心耿耿。

林无霜亦在打量孟宴宁,继而对他万福:“二爷今日,怎么和冉妹妹一起回来?”

她如长了尸斑的死物,突然能说话般。甫一开口,老气横秋。

云冉没想到她今日根本没回家,忙将她收到周从之来信又扑了个空,幸得孟宴宁所救之事,一五一十说了。复又补充:“若非二哥哥,跟着我那些护院家丁,今日都得因我遭罪。”

那么多人瞧着,即便她有心猜,也能猜到他们一路甚是规矩。

林无霜却仿佛突然心神不定,“竟然如此,二爷辛劳,要不要到寒舍坐坐?妹妹不知规矩,二爷盛情,我们也当知恩图报。”

孟宴宁语气平淡,“宅中有大夫,仆人也已备药汤,今日不便叨扰。”

他无意,林无霜也没有挽留。

送孟宴宁上马车,她方瞥了眼周冬晴,周冬晴半折腰身,只道有事退下,默默进了宅院。林无霜又才盯着云冉,“妹妹,从之果然不在渔村?”

她像是懊恼自己为何现在才回,可得到云冉的肯定,她却又死死盯着孟宴宁远去的方向:“妹妹,先前以同你分辨道理,你怎的还同你二哥如此亲近?”

她总是疑神疑鬼,云冉烦恼道:“路上偶然遇到而已……若非他,我现在可能被那群居心叵测的海寇捉走了。”

“糊涂!那么多家丁都打不过那群贼子,缘何他一人就让人全撤退了?”

林无霜面带忧色,好像遇到什么事一般,总是用这种行将就木般的想法禁锢云冉。

云冉突然便觉得她有点魔怔,“或许,二哥哥功夫好。”

可细细思量,又觉说不出的古怪悚然。孟宴宁赶到渔村的时机,的确凑巧。也是因他,她才没有即刻到渔村找人。她本该对孟宴宁心怀感激的,可林无霜三言两语,又搅得她心烦意乱。

孟氏马车极宽极广,大得让孟宴宁错觉,人少了一个,空气便似冷透。

车内炭火仍燃,熏香袅袅。他借着微芒,清理胳膊处细小的伤患。

若非追踪,也不必摸黑爬山,弄得周身狼狈。可除了些明显的咳嗽,那个人,什么都看不到。

孟宴宁长睫又微微垂下,心脏好似比平日更痛了些。收紧的手掌,也崩出些淡淡血渍。

“二爷,可要回府?”车夫的声音。

他便微阖眼帘,因疼痛而指节震颤,声音都喑哑起来:“不。去云宅。”

云家迤逦的灯彩,因孟宴宁突然的到访,渐次亮起。老祖母不喜云鼎峰家的热闹繁盛,常年独居云昶家宅,此刻早已歇下。

阿娘听闻儿归来,一面安排仆婢到小厨房备膳食姜汤,一面匆匆梳妆披衫,从回廊处迎出。

孟宴宁竟也不进屋,只一袭单薄交领长衫,背手立在堂屋前,抬头看着天上零星暗淡的星子。长长的影子投在阶前,清寒孤孑。

“诶哟宁哥儿,”阿娘愁的心肝儿肉颤,“天头这般冷,你怎么不先进去暖一暖?”

她从前疏于对他的教养,这个孩子,好像也逐渐习惯了,完全不知道,如何去善待自己。

“惦着阿娘,便在此恭候。”孟宴宁对她行礼,抬眸时,眉毛睫毛上冻了一层冰晶。

阿娘正想让他别顾忌些虚的,他便似有不耐:“娘,今日冉妹妹突然收到一封自称是妹夫的来信,不顾一切去找人,差点落入贼人之手妹妹如今伤心过度,浑噩魔怔,让她改嫁之事,娘考虑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