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冉气得跳脚,指尖勾扯锦帕上的彩线。
“二哥哥,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打趣我?夫君是夫君,哥哥是哥哥。假使从之还在,为父亲尽心,不也是你分内事?何况从之他……”她突然说不下去,难过地吸了吸鼻子,“倒是你,自我成亲后,便不常回家走动了,是想与我生分吗?”
原是她自己嫁人,也不太回娘家,这会却先发制人,好站在高处指摘他。
“哥哥,是哥哥?”孟宴宁看着她,却重复这句,苍黑如潭的眸,泛出丝古怪冷意,“冉冉,今时不同往日。”
云冉惊讶。
他不是父亲亲子,即便曾宿在云宅一阵子,待父亲也如对待主君,尊敬有余,亲近不足。这样回答,莫非是不想惹官司,不愿帮衬?
她仓皇压下情绪,语气不禁小心翼翼:“哥哥从前那般照顾我,不过月余不见,便不认我这妹妹了?”
孟宴宁不紧不慢行到炉边,烘起掌心,泛紫十指在暖意的刺激下,渐渐回拢血色,答非所问。
“你与我攀扯关系,是不是想让我帮伯父?”
“哥哥怎么知道?”
“你从来如此,”孟宴宁指节掠过火星,忽地有些难耐,咳嗽了下,“每每惹麻烦,才会讨好我。”
云冉一时心虚,眼波流转,走到他面前。知晓他耳根子软,不免像从前那般,刻意地、讨好地用自己的小指,勾了勾他的手指。
他竟不为所动,云冉寸进尺,倾身靠近他,晃他的胳膊,
“二哥哥,我真的不想叨扰你,实是无人可以帮我了。父亲虽平日教养严苛,但心地极善,怎么可能谋害大伯?可我听狱卒说,县太爷马上要定他个秋后问斩,哥哥若有办法,千万救救他,救救云家。”
她越说,心底越是酸涩。到了动情处,禁不住潸然落泪。
香柔的气息徐徐拂来,拽着他袖口的指尖,仿佛不经意地,隔着衣料,刮蹭孟宴宁的臂弯。
“冉冉。”孟宴宁喉结微动,兀地避开,“伯父亦是我继父,我怎会放任不管?倒是我的不是,镇日里病得颠三倒四,又忙着温习旧书,这件事,我也是近日才知。”
云冉这才发觉,他的锦缎长袖湿冷,唇吻惨淡,的确是久病不愈的模样。
她终于有点自责,刚才还以为他只是吹了冷风,偶然咳嗽。想想也是,他在她订亲后病了阵,耽误了科举。赦县缠绵多雨,不利于养病。
她在他病后,除却送了些补品,再没探望过。
“哥哥的病要紧吗?”
“偶感风寒,不妨事。只是我不喜喝药,到现在也未痊愈。”他说着,又咳嗽了阵。
“风寒也不是小事。”
云冉本就想献殷勤,忙将他摁坐在麂皮春凳上。捧起他的手,往他手心哈了口热气,仔细揉搓。
绵软无骨的手掌如同滑腻的流水,滚过他骨节分明、冰冷凉薄的指节。
孟宴宁眸光抖动,仿佛被什么炙烫,猛地推开她:“冉冉,你怎么……这般没规矩。”
“从前天儿冷,哥哥不也这样给我取暖?”云冉差点被他推摔,扶着旁边的高凳将将站稳,不由委屈。
她满以为,自己这般关切他,他会高兴。
孟宴宁坐在那,眼底突然如怀了抔绝望的余烬,声音微微颤抖。
“别忘了,你现在已是周家妇。”
原是这个缘故,云冉还以为,他也拜高踩低,想刻意和云家疏远。
“从之若在,也晓得你是我二哥哥,不会责怪的。”
她又高兴了,想继续给他暖手,孟宴宁不依,只让她帮自己往炉子里添些炭火。
吃人嘴短,求人腿软。云冉还怕他不让自己做事,忙不迭认认真真,从框里钳出些大块的炭:“哥哥,不是我有心怪你,你从前便是如此,为了课业功名,不好好用饭,更不惜福养身。隆冬天气,怎么能穿件夹棉的长衫便出门了?到底是哪几个婢子在伺候你,这样惫懒粗心。”
暖意融融的火星,染得她面颊酡红,如胭脂晕开。连鬓角素白的芙蓉簪花,都灵动起来。
云冉在赦县以美闻名,求亲者也曾踏破门槛。
孟宴宁捧起身旁的香茗,温着掌心,漆黑如墨的眸子,却似淬炼生铁的焰火,一寸一寸漫过她。
没得到回应,云冉有点不满。
“哥哥今日去哪了,怎么到东街了?”
孟宴宁的脸色稍稍恢复和悦,挑起唇角,“县里兴办书院,陪些个朋友择胜选址了。还记得铜锣巷后的双驼峰吗?就选的那儿。”
云冉立时想起件糗事。她曾随祖母宿在双驼峰附近的庙宇中,和几个同龄人玩捉迷藏,因好胜心强,偏躲到山中僻静处,没想到迷了路。在半山腰的山洞里哭了许久,还是孟宴宁提着灯笼,寻了一晚才寻到她。
云冉暗恼,他又拿自己寻开心。可惦着如今有所求,添完炭火,还是乖觉地,坐回他对面。
这主动讨好的行径,似乎取悦了孟宴宁。他便给云冉推来一个梅花小盏:“此处平时接待外人颇多,只备了些陈年的雨前龙井。但冷天里,你最喜烫得极香的熟茶,恰好有人送了我两袋上乘的红袍,要不要我差人给你拿来?”
云冉心底一暖:“二哥哥,你还惦着我的喜好呢?”
她惊讶时,杏眼上浓密的羽睫也会突然翘起,眼底亮晶晶的,甚是可爱。孟宴宁看了会,那阴戾眉骨,稍有舒展:“吃食上你最挑剔,我自然惦着。”
他拍拍手,有两名丫鬟入梢间,领了任务下去。
云冉见他待自己也挺好,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挑了小盏里比较称心的板栗糕吃。
“二哥哥,父亲的案子,你打算怎么办?”
她为了避免嘴角落渣滓,吃得小心翼翼,声音也柔软。孟宴宁抿了口茶,茶水里,倒映出一双讳莫如深的眸。
半晌,他仿佛才想出主意:“兹事体大,可否等到天晴,再帮你去县衙探探消息?”
“当然可以了。”他愿意帮忙,云冉高兴的不得了。不想一阵干呕,便在他关切时,慌乱用帕子掩住,“我差点忘了,自己如今有了身子,吃不惯这些,绝不是故意拂二哥哥的面子。”
孟宴宁笑容收敛。
“果然是洞中才数月,世上已千年……妹妹,你何时怀上小侄的?”
“也便半个月前,怕事不机密,不曾对外声张。”云冉摸了摸肚子,喜悦道,“其实二哥哥,我有点害怕,曾想让你给孩子起个名字。用你的鸿运镇镇他,保佑他平安出生。”
“让我起名字?”孟宴宁蓦然抵住前额,低低发笑。
宽阔的肩膀,因这突如其来的笑一耸一耸,咳嗽声也渐剧烈。
云冉真怕他再笑下去,把肺咳出来,可她又实在不觉得,他是因喜悦才笑。一时臊得脸热,绣鞋乱点地砖。
“哥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他渐渐止住,眼眶一圈却变得猩红而润泽,“天色晚了。冉冉,过阵子,你再到春风楼找我,我在那宴客。”
他语气似有倦怠,对她下逐客令。
可云冉不知道自己哪招惹了他,春风楼是个戏楼,她未出阁前,常和孟宴宁在那里听曲儿。
原也想在婚后和周从之去,没想到周从之出海行商,意外遇到海寇,坠海至今,尸骨无存。
如今尚在孝期,便去那么声色犬马的场所,怕是惹人闲话。
“我到这里,不可以吗?”云冉斟酌,怯怯求他。
“你如今新寡,找我并不便。”孟宴宁冷语提醒。
但见云冉红唇微启,仿佛又要招他厌烦,他摩挲茶盏,语气微沉:“冉冉,你要听话。”
他突然摆出兄长的架子。
其实他素日并不严厉,甚至可谓温柔。不知为何,突然如此。
云冉委屈:“好吧,二哥哥到时千万别失约。”
她酸得鼻尖泛红,泪凝于睫,嫌他语气太重。下一秒,却见孟宴宁的手掌突然在面前放大,如雕塑般的指节,悬在她眼前。
那距离逼仄,像是要为她揩拭泪水。以至云冉的泪都抖了抖,不留神落在他指尖。
“二哥哥?”她疑惑,他却又蜷了蜷指节,背回身后。语气平静,甚至有些出离般的飘渺。
“冉冉,一切都会好起来。”
安慰也没起多大作用,云冉郁闷出门,小厮突然带了包金子出来,说那是孟宴宁的意思。
孟宴宁平日赋闲,会赚些润笔费。他知云冉近来破费,这钱让云冉拿去周转,云冉再三推辞不过,不得不接下,心底总算感激。
她这个哥哥,最是面冷心热,细致周到。方才谈吐间的不快,因这银钱,也可消弭了。
她往后应该再设法亲近讨好他,好让父亲顺利沉冤得雪。
孟宅内院有座高阁,三层华盖,登临阁顶,可以俯瞰荷花街街景。
刚才还咳嗽不止,仿若久病不愈的孟宴宁,此刻却面色如水,立于高阁之上,目送云冉。他面前是一个鎏金樊笼,羽毛华美的红尾金丝雀儿,正低头啄饮。
雀儿立于横棍上,足部细闪的银链子,和笼子铁杆勾连。
他狭长的眼皮低垂,面上露出丝魇足的潮色。但很快,他又觉得贪渴,双指夹一根细细的画笔,替雀儿梳毛。
“错了,哥哥,不是哥哥。”
云母和嬷嬷一次偶然谈话,叫他偷听到。他不是孟舶干之子,不过是她抱来和姨娘争宠的存在。到底也没斗过姨娘,落得夫妻和离的下场。
只是……孟宴宁蓦然折断笔杆,眼底露出些微的怅惘。
她说得太晚了。
小厮关上院门,匆匆回来向他复命。他也实在不懂,这位爷根本不喜欢盆景茶饮,最近宅院堂屋的一切陈设用具,却为何突然都按照云娘子喜好布置。
“二爷,明日可还去县衙大狱?”
孟宴宁半闭眼,平复了会呼吸,摆摆手。
“不必,只找张仵作。”
顿了顿,又道,“给我备一副水晶千里镜,只送到素日常在的茶楼来。”
作者有话要说:双C!双C!说是双C就是双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