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老先生病了,家学暂停数日。
昨夜下过雨,地上落了不少花瓣,苏弗和燕思雨正弯腰捡拾鲜嫩未枯萎的,可夹在书本中压平风干,做彩签。
贺嬷嬷从正院过来,看见两个小姑娘一粉一黄,煞是可爱,不由笑道:“我们四娘跟五姑娘真是投缘,亲姐妹一般。”
曹嬷嬷忙道:“四姑娘性子活泼,谁见了都喜欢。”
如此,向来待燕思雨如亲生闺女的贺嬷嬷自然欢喜不已,两个嬷嬷站在树下,说起褚家事来。
多是贺嬷嬷在说,曹嬷嬷仔细听着,虽说褚家是清流,但仍有四房门户,且各房子女繁茂,妯娌间的琐碎,小辈们的关系,曹嬷嬷一一记下,想着回头说给姑娘挺。
末了,贺嬷嬷笑道:“赶明儿让五姑娘打扮打扮再去学堂,她长得俊,也不能总这般素雅。”
“怎么,是有特别的事?”
贺嬷嬷摇头,压低了嗓音说:“褚老先生病的厉害,需得好些日子过不来,便叫他的得意门生前来替课。”
随即看向捡拾花瓣的苏弗,笑眯眯使了个眼色:“便是五姑娘的未来夫婿,褚九郎。”
曹嬷嬷恍然大悟,唇角乐的弯起来。
用膳时,曹嬷嬷将话转告给苏弗,原以为她会高兴,却没想她脸色微微一沉,只点了点头,仿佛对褚九郎的到来没甚特意心思。
她虽淡然,曹嬷嬷却是使了浑身解数,找出一件翠绿缠枝白底软锦襦裙,领口用银线绣着玉兰,下面的裙摆层层叠叠,如繁复秀丽的花瓣,发饰用的是金托嵌白玉珠子翘尾步摇,顶端嵌着红宝石。
苏弗觉得过于奢华,但看见书堂内其余几人的打扮时,又稍微安下心来。
安平今日特意敷了细粉,额间贴花钿,眉画的细长如黛,涂了口脂的唇饱满似樱桃一般,高髻鬓边各簪一枚步摇。
身上则是玫瑰红绣金丝牡丹薄罗襦裙,露出颈部白皙的肌肤,臂间挽着松垮的帔子,腰间佩戴香囊和流苏禁步,裙摆绽开正是牡丹盛放的形状。
她端坐在书案前,涟涟水眸专注地凝视上方执卷人。
燕饮晴偷偷瞥了眼苏弗,见她神色怏怏,也不知怎么了,有种压抑的报复感,虽然恐慌,但看到苏弗难受,她竟也觉得解气。
或许是自己得不到的,也不想叫别人得到,尤其是身世不如自己的苏弗。
换言之,若与褚嘉平订婚的是安平郡主,燕饮晴不会有一丝嫉妒。
因为她跟安平相差太远。
褚嘉平右手执卷,接褚老先生的进度缓缓讲述,他的声音温和儒雅,所授知识很是稳固扎实。
苏弗低头在书卷上做批注,偶尔抬头对上他的视线,便抬手捧着腮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赶忙避开。
褚九郎瞧见她的举动,唇禁不住弯了弯,眼中暖色晕染。
下课后,他本想与苏弗说几句话,却被安平缠住问诗词,便也只好耐心讲述,翻来覆去讲了多遍,刚要起身,安平忽然握住他腰间的荷包。
“郎君,你荷包旧了,我送你个新的吧。”
褚嘉平下意识看向苏弗。
堂中静谧无声,而安平并没有松手的打算,反而将荷包丝线轻轻转动,仰起头,露出自然的笑意。
苏弗抿着唇线,目不转睛望着褚嘉平,她不在乎安平做了什么,她只想看看这个与自己订婚的男人,面对明目张胆的示好,会如何决断。
如若他优柔寡断,那她便没甚可留恋的。
褚嘉平蹙眉,沉声道:“郡主,请自重。”
安平笑,红唇启开:“抱歉,我一时忘了避讳,郎君切莫恼我。”
褚嘉平抽出荷包,退后几步,这才开口:“方才荷包中的珠子,约莫掉到了郡主手中,劳烦郡主找一找,那是我要送给未婚妻的礼物。”
一番话说得从容坦荡,安平脸色霎时变冷。
方才她趁机摸出一枚硕大的珍珠,成色极好,像是东珠,却没想叫他发现,且当着众人面说开,她便是想借珠子与褚嘉平扯上关系,也没法子。
谁叫他不给半分机会,撇的清清楚楚。
安平将那珠子递还过去,褚嘉平越是避嫌,越是君子,她便越想得到,这样好的人,就应该是她的。
下学后,苏弗故意慢吞吞的收拾书袋,见安平仍借口问释义,心里有些发紧。
燕思雨戳她手臂,小声道:“你可要看紧了褚九郎,安平不坏好心。”
苏弗怔愣,少顷褚九郎终于解脱,朝她们快步走来。
“弗妹妹,我...”他有些着急,故而呛了口凉风,咳起来。
苏弗见状,忙将帕子递给他:“你先别说话,我都明白。”
褚九郎摇头,接过帕子擦了擦唇,鼻间尽是女孩的清甜,他脸一热,手心里的帕子竟也像着了火,烧的他心肝脾肺也热燥燥的。
“我不是那等朝三暮四的男子,我既心仪于你,定不会多看旁人一眼,真的,你信我。”
他急于解释的模样真诚迫切,怕苏弗不信,满脸都写着紧张不安。
苏弗心里一软,便觉周身都暖融融的,像被热意包裹,她点头,柔声说道:“我信你。”
晌午李氏留褚嘉平一同用膳,本不在家的燕珏忽然赶回,径直走到褚嘉平身边,瞥了眼他对面的苏弗,一屁股坐下。
“去洗手。”
燕珏像没听到,给自己倒了盏桂花酒。
李氏斥他:“五郎,你满头大汗,先去洗洗!”
他才慢悠悠起身,走到隔断后的铜盆处,随意沾了几滴水,权当洗过。
回来,褚嘉平正给苏弗讲课上的诗词,修长的手指在桌上轻微比划,偶尔碰到苏弗手背,便知礼的挪开,两人耳根子泛红,不知道的还以为偷偷做了什么大事。
燕珏闷了口酒,愤愤地想:安平真是没用,堂堂郡主连褚九都搞不定。
转头看见苏弗,更是气恼,分明面对自己时规矩本分,避之不及,这厢却对褚九眉目传情,温存关切。
索性又闷了一盏。
翌日休息,二房三房还有安平都来到侯府,郑韶敏也在。
正是五月好时节,湖底的莲叶抽出长枝,顶端尖尖的莲叶欲开不开,盛着明润的水珠。
游湖的小船不大,站在上面时晃晃悠悠,风一吹,整个人仿佛要栽进水里。
苏弗从江宁来,深谙水性,便也没有那般紧张,只拉着燕思雨小心翼翼坐下,对面则是安平和燕饮晴。
郑韶敏跟在燕琀燕琴身后,上了第二条小船。
湖面微凉,苏弗拢紧斗篷,燕思雨朝她贴了贴,笑道:“该听你的,穿件外套,还真是冷的厉害。”
苏弗便解开斗篷领子,想给她披上。
燕思雨忙摁住:“我身子骨可比你好太多,放心,我都觉得冷,她们更受不了。”
果然,安平起初还硬撑着,毕竟晨起过来是她主动提及游湖,夫人道天凉,她还不以为意,硬拉着书堂里的姐妹一道儿上船,她若先开口回去,她们定会背地里笑她。
安平忍了好久,嘴唇冻得直打哆嗦。
对面的苏弗握着燕思雨的手暖和,两人凑在一起,随船介绍各处景致,刚到湖心亭,若继续往前去,最后绕一大圈折返,少不得要一个时辰。
安平努力摁下发抖的颤音:“回去,回岸上去。”
及至岸边,还有段距离,安平的丫鬟不禁有些着急,眼下该来的人还没来,怎么船倒提前回来了。
她等的焦躁,回头不时张望,便见几个小厮抬着雕牡丹花圈椅过来,也顾不得什么,当即喊道:“你们几个还不快点,磨磨蹭蹭是要怠慢了郡主不成!”
那几个小厮加快步幅,小跑着将那圈椅抬来。
与此同时,听到一声“扑通”,有人落水了。
因这变故,本要靠岸的船霎时荡的更远。
燕珏从外头回来,西南起乱,益州都督冯坤于三日前起兵动众,杀了刺史通判,自立为王,消息现下应当快要传入宫中,陛下得知会当如何。
他绷紧了弦,深知此时的侯府必当处于水深火热。
益州易守难攻,陛下不会轻易伐贼,故而冯坤才敢贸然称王。
益州率先大乱,那么其余诸地呢,父兄镇守幽州,另有荆州徐州两地都督观风而望,陛下若要坐稳江山,势必会采取动作,既不伐贼,那便会削弱重臣。
他会对侯府动手吗?
燕珏心事重重,陛下一定会动手。
行至桥头,听见嘈杂的求救声,寻声看去,便见湖中有人挣扎,鹅黄色的斗篷从她身边飘开。
燕珏当即调头,急奔冲向湖岸。
看热闹的郑韶敏立时变了脸,周遭除了安平的丫鬟外,竟全都是壮硕的小厮,故而苏弗坠水,那些小厮也顾不得什么,纷纷前去打捞,这样明晃晃的手笔,也只安平做的出。
既要拆散苏弗和褚嘉平的婚约,又不想在褚嘉平那落话柄,留个坏人印象,那么只有从苏弗身上动手。淹死也就罢了,若苏弗被小厮救上来,那春日的薄软面料贴着肌肤,岂不被人看的干干净净,别说褚家,便是任何正经人家也不敢娶这样的女子。
如此,侯府自然也不会要她了。
郑韶敏想,安平这件事办的极好,倒省的她头疼出手了。
住在侯府日子不多,可她却瞧的清楚,燕珏待这位五姑娘,那是别有居心。
她还没高兴多久,便见燕珏跳入水中,将那群小厮斥上岸来,没多时,一群婆子拿着大巾衣裳纷纷赶来。
郑韶敏气的跺了下脚,光天化日,若燕珏将那苏弗抱上岸来,依着侯夫人的脾气,没准会成全两人。
不,决不能如此。
燕珏和苏弗都不见身影,荡在水面的船却猛地晃了下。燕思雨牢牢抓着船沿,安平原本站着,被这一晃瞬间失了平衡,踉跄着想要稳住身形,又是一阵大晃,安平惊叫一声,后仰着栽进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