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铜雕云纹博山炉的烟雾袅袅,挨在旁侧的水仙抽出花苞。
李氏拨弄了根系,扭头忽然皱眉惊道:“你那脸是怎么回事,被谁打了?”
燕珏不在意的抚了把,想起那日苏弗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由低笑:“猫抓的。”
李氏肃声调侃:“瞧着是野猫吧,爪子这般锋利。”
燕珏心道:家猫,还是个乖顺的家猫。
“有事找我?”李氏坐正,目光审视在燕珏身上。
他今日穿绯色圆领襕衫,腰间系着月白带子,眉若刀裁,眸似墨画,天生深情的眉眼此时沁出薄薄的雾气,更显炽热浓情。
瞧着满头大汗,心急火燎的模样,李氏有些狐疑,却没作声,只上下反复打量。
“爹和大哥何时能归京?”
李氏反问:“你无端端提这个作甚?”
燕珏笑:“嫂嫂不是快要生了吗,我多嘴问一句,怎么着我都是要当小叔的人了。”
看似顺理成章,李氏却不信。
他何曾有过当人长辈的心思,怕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他们没来信,便是没回来的打算。”
李氏啜了口茶,不动声色地瞟过去,果然,话音刚落,燕珏的脸上便闪过一丝急迫。
卫平侯府乃功勋贵族,戍卫边疆,可谓功劳居高。
但因手中兵马强大,自然也为陛下忌惮。
前几日春闱刚过,李氏特意着人盯着燕珏,便是怕他郁闷饮酒,窝火伤身。
燕珏自幼聪明过人,本是读书的苗子,起先他很是刻苦,教书的先生无不赞叹,道他日后必定为天子门生。但随着卫平侯和长子的越发出息,燕珏却日渐放纵自我,成日与韩丘瑾和卢恩混迹浪荡,便也不把读书当做本职。今儿去青楼,明儿去喝酒,打马招摇桥头过,引得小娘子纷纷观摩。
李氏细细扫过燕珏的脸,儿子着实长得俊美无俦。
也难怪旁人惦记。
年前宫宴,皇后和贵妃都打听过五郎,明里暗里的试探,李氏便假借醉酒,糊弄过去。但此事早晚推脱不过,她们两人开口,那便是陛下动了心思。
想到这儿,李氏暗暗叹了口气,五郎若真的尚了公主或是依陛下旨意娶旁的女子,那他以后的日子便更难了。
五郎婚事拖到现在,高不成低不就,她也着急。
但就算急,也不能随意塞人进来。
大郎的媳妇本就是兰陵萧氏,虽说式微,但百年根基犹在,当初娶她进门,京中便有不少人在茶余饭后嘀咕,道卫平侯功高盖主,心怀叵测。
李氏焉能再犯险为五郎寻高门?但若低就,又没合适人家,如此一拖再拖,五郎浪荡的名声倒成了遮掩。
陛下不舍得公主受苦,又找不到愿意牺牲女儿,做其马前卒的老臣。
今日五郎骤然开口,提到卫平侯和他大哥,必定是要掂量什么,会是什么?
李氏有点七上不下,忽然捏紧了杯盏,倏地投去利光。
该不会是心里有喜欢的姑娘了吧。
“娘,儿子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娶亲了。”
李氏后脊贴到圈椅,果然如自己所想,她缓了缓心情,问:“你看中了哪家姑娘?”
燕珏笑:“娘也说过,我的妻子门第不用太高,人品端正便好。”他掀开眼皮悄悄看李氏脸色,见她一脸严肃的样子,不禁也正经起来,“如今咱家里不就有个现成的吗?”
“不成!”
李氏想都没想,径直拒绝。
燕珏皱眉:“为何不成,难道娘嫌弃她出身?”
“你别胡搅蛮缠,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燕珏被泼了冷水,很是不痛快:“横竖她要嫁人,横竖是你来给她挑人,怎么就不能是我?我哪儿不好,哪儿比不上褚九?”
手攥紧,茶盏狠狠搁在案面,震出滚烫的茶水,他也没擦,只不服气地瞪着李氏。
“不是你不好,是你们两个不合适,过不到一块儿去。”李氏见他年轻气盛,知道不好与他用强,便柔了语气解释,“她和褚九郎都是稳重的性子,若能结成夫妻,必定一生平顺安乐,虽不会大富大贵,但也不会大起大落。这样的夫郎,才是阿弗母亲所愿。”
话里话外都在提点他,卫平侯府处于权力的旋涡,不便将阿弗卷进来。
燕珏冷笑:“她自己呢,娘可问过她自己心意。”
“自是问过,若她不喜欢,我又岂会从中撮合。”
门外珠帘响,贺嬷嬷候了小会儿,见屋内静谧,这才前来禀报。
“夫人,五姑娘来了。”
李氏瞥了眼燕珏,见他满脸不服,便朝屏风后指了下:“你去那儿等着。”
苏弗进门后,将雪色斗篷交给春喜,春秀正在拨弄炭火,贺嬷嬷给两人使了个眼色,三人便一同退出屋门,去到院里守着。
“夫人,前两日见您走路不大顺畅,我便缝了一对护膝,面料柔软,也不厚重,就算白日里行走也可佩戴。”她双手捧着送上前。
李氏欢喜,赶忙接过翻来覆去的看。
针脚细密精致,图案是一对雪白的小兔子,毛茸茸的很是可爱。
“四娘竟没阿弗半点贴心。”
“四姐姐只是不擅女红,在旁的事上她都记着夫人您。”苏弗坐在榻沿,看见斜对过冒热气的茶水,便猜方才有人来过。
隔着落地大屏,燕珏能看清她纤细的轮廓,像出岫之云,漫漫温软,连声音都这般酥柔。
他握着拳头,脑子里想起那日雨中,亲她眼角的味道。
如今越是用力去想,越忘了当时的美好,只记得眼泪咸咸的,但仿佛又很甜。
他懊恼没有亲到她的唇,只差一点而已。
“如今春闱已过,褚家长辈给我递了邀帖,说是五日后请我登门赏字画,我是陇西过来的,让我舞刀弄枪还行,若看字画怕是得露怯。
到那日,你陪我同去。”
苏弗明白夫人的意思,便羞涩地点了点头。
李氏往屏风方向看了眼,握过苏弗的手拍了拍:“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迈出这一步,便算开始过明路。
阿弗,在此之前我要问你一句,你得如实答我。”
“夫人您说。”
“褚九郎人品不错,但不大风趣,不会说小姑娘喜欢的话,你需得想明白,自己是真的喜欢,还是因为我的缘故才应下。
若你不喜欢,也不打紧,我再给你慢慢挑,好郎君多的是,咱们不用着急。”
苏弗怕李氏不信,忙不迭的回道:“夫人,我是真的喜欢安稳老成的,不违心。”
李氏看见屏风后的影子如僵硬的松竹,便知他都听到了。
“你接触的郎君少,或许...”
苏弗摇头,态度极其坚决:“不,夫人,您成全我吧。”
她这般表态,李氏便不好再试探。
出了正院,苏弗只觉浑身大汗,风一吹,凉飕飕的寒意直往骨头里钻。
不知怎的,她心跳的厉害,一想到燕珏将她抵在廊柱,俯身亲吻,她便觉得紧张不安。
如四娘所说,他举手投足轻浮肆意,为所欲为。
她已经尽量避开,但他好似猫抓老鼠,总在她活动的地方出没偶遇,她是真的害怕,害怕没嫁出去,便被他毁了名声。
五日后的席面,她一定要让褚家长辈喜欢自己,只消过了明路,再求侯夫人将事情急办,走完三书六礼,她和褚九郎彻底落定,燕珏便不会再打她的主意。
燕珏可以意气用事,苏弗却不能,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她还什么都没做成,她得走好每一步路。
阴霾了数日的天放晴,屋檐上油亮亮的。
几只鸟雀扑棱着翅膀飞来,落在窗棂处,叽叽喳喳啄食。
苏弗将粟米摆在上面,那鸟试探着靠近,起初站在外头,后来便放松了戒备,几乎啄到她的手,苏弗摊开掌心,那鸟迟疑了少顷,便欢快地蹦到上面,低头啄她。
尚未转暖,外面粮食稀少,这鸟才会铤而走险。
鸟如此,人亦如此。
香薇梳好头,正要拿那支素色玉簪。
苏弗指了指匣中的红宝石石榴步摇,“今日换一支。”
曹嬷嬷喜笑颜开,连声说道:“姑娘说的对,就该打扮的鲜亮些。”
细泠泠的流苏撒在她耳畔,菱花镜中的女子明眸皓齿,乌鬓轻挽,饶是看了十几年,曹嬷嬷仍觉得自家姑娘是天底下最好看的。
苏弗裹上雪色斗篷,带着香薇一道儿去了正院。
李氏尚未打点完,贺嬷嬷便想去给她倒茶,苏弗怕麻烦贺嬷嬷,忙说去马车那边等她。
“套好了,车夫方才还来报呢。”贺嬷嬷慈眉善目,又与她说道,“五姑娘先去车上等着吧,里头放了炭盆,热茶,可以暖和身子。”
苏弗道谢,便与香薇去了后院。
果真,两辆黑漆马车前后站着,苏弗找到后头那辆,便爬了上去。
车内宽敞,车壁似乎涂了花椒,有种沁人心脾的香气。榻上铺着柔软的毛毯,桌案搁着茶水果子。
铜炭盆的火苗时隐时现,不多会儿,身上便热络起来。
她把手炉放下,伸手去解斗篷带子。
忽听“窸窸窣窣”的响动,抬头,便觉面前一黑,被人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