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道歉,语气却没有丁点不好意思。
反而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
苏弗咬着唇,低头看手里黑乎乎的的灯架,只一瞬涌起的欢喜悉数不见,她觉得自己就像这只兔子灯,轻而易举就能被摧毁。
燕思雨看不过去:“哥,你怎么回事?”
燕珏弯唇看着苏弗,不以为意道:“不就是一只兔子灯吗,我赔她便是。”
说完,脚步轻快地走到桥下,挑挑拣拣选了个更加精致的兔子灯,下面还缀着细碎流苏,光影从缝隙间流泻而出,他心情大好。
回去时,两人已往马车上去。
燕珏小跑几步,在苏弗入车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拿着。”不由分说递到苏弗手中。
她看了眼灯笼,又推回燕珏怀里:“我不要。”
燕珏这才发现,她另一只手里还握着烧坏的灯笼,将那素白小手染得漆黑。
“都烧烂了,留着作甚!”他蹙眉,伸手便要去夺。
苏弗避开他,宝贝似的抱在怀里,雪色斗篷霎时沾上污脏,她也不介意,只嫌恶地躲着他,头也不回往车上去。
燕珏死死盯着落下来的毡帘,忽然把手里的兔子灯狠狠掷到地上,犹不解气,抬脚碾了个稀巴烂。
他心里憋着气,横竖发作不出,便翻身越上大马,朝着红香阁奔驰而去。
韩丘瑾和卢恩正在喝酒,靠着软塌给堂中歌姬打拍子,听见哗啦珠帘响声,抬眼便见燕珏暴躁地走进来。
一进门便扯开大氅胡乱扔到旁侧,顺势跨坐到圈椅上,拿起酒壶对嘴饮了半壶。
酒水沿着唇角淌出,蜿蜒成细细的水流没入衣领。
接着便从屏风后走出一个姑娘,着绯色薄纱衣裙,脚腕手腕皆戴着铃铛,赤着脚从裘毯上缓步挪动,眼神勾人一般,沿着燕珏的桃花眼,一直望到他翻滚的喉咙。
“妾听韩郎君说您要来,便早早沐浴焚香,换了新衣,总算把郎君等来了。”话音刚落,人像是柔软无骨的花枝,倏忽落入燕珏怀里。
双臂如纤细的藤蔓,不轻不重勾着,柔荑摩挲他的后颈,面上露出浓淡适宜的笑,燕珏低头,嗅到她身上的花香,似是栀子,味道直往心口钻。
青楼里的香,便是再纯都搀了东西。
他单手搂住姑娘的腰,往上一抬,双唇几乎就要碰到他的。
姑娘发出娇吟,如同一汪春水软软的伏在他身上,左手沿着那酒渍慢滑,唇瓣微微启开,吞吐着香气想要再行窥探。
却在抵达的前瞬,被燕珏牢牢箍在掌中。
桃花眼泄出一抹调侃,轻佻肆意:“去洗了,快。”
温和的语气,姑娘脸色一变,倒也没有唐突继续,乖巧的扶住他双肩坐直,凑到他脸边亲他腮颊。
燕珏不躲,面上便留了个红色唇印。
姑娘走后,燕珏掏出帕子擦脸。
韩丘瑾摁着软枕屈膝,扬了扬下颌笑道:“你今儿不大解风情,人家红音为了等你,可是推了两个客人,专程要为你试弹新曲儿的。
你倒好,还嫌弃人家香味不对,哪不对?香的我骨头都酥了。”
韩家是新贵,前些年韩贵妃受宠,一家鸡犬升天,不仅将外地的父亲调到京城任守城都督,族中不少子弟更是跟着受封升迁,多半是清闲的散官,却都靠朝廷俸禄养着。
韩丘瑾是贵妃亲弟弟,自然更加散漫,如今在北司混个闲职,每月也只初一十五去署衙听训,其余时间到处浪荡,可谓燕珏铁杆儿狐朋狗友。
看见他,燕珏便想起今夜桥头之事,当即火冒三丈,抓起酒壶朝他掷去。
韩丘瑾眼疾手快,偏头避开,也是急了:“燕五郎,我招你惹你了,想砸死小爷啊!”
卢恩看出不对劲儿,也跟着盘腿坐起来。
两人狐疑地看向燕珏,见他一声不吭,满脸郁结,便知他心情不爽,便相继跳下软塌,一左一右夹着他。
“被你娘打了?”
“滚!”燕珏拍掉肩上的手,“韩十二你离我远点,看着就来气。”
韩丘瑾莫名其妙,想刨根问底,被卢恩使了个眼色。
两人便陪他坐下喝酒,十几年的交情,彼此什么德行都清楚,燕珏今夜是来消遣,可没心思与人解释。
喝到半夜,眼看就到子时,燕珏起身离开。
卢恩迷茫的看着韩丘瑾:“你是不是欠他银子?”
韩丘瑾摇头:“上回赌坊输的都还他了。”
“那就是女人,你抢他女人了。”卢恩笃定说道。
韩丘瑾就差蹦起来:“京里谁能从他手里抢人,那些小姑娘肤浅的要命,个个沉迷他的美色,要抢也是他抢我的!红音也就罢了,连绿云都对他另眼相看,道月底要给他跳支胡旋舞。”
他喝了酒,提到郁愤处便停不下来。
卢恩脑瓜子嗡嗡响,摁都摁不住。
他也是想不开,本来快春闱了,合该待在家中备考,怎么就又摸到红香阁,同这蠢货喝起闷酒,到底是定力不足,贪恋享乐。
怕韩丘瑾喝大,卢恩忙夺了酒壶藏起来,好容易半推半就把人带出阁楼,塞上韩家马车,便赶紧往家中疾跑。
他可听韩丘瑾说了,方才路上遇到褚嘉平,那厮正要回家看书,虽说平日里便不如他用功,但好歹春闱考试不能落后过多。
也省的长辈念叨,想想头都要炸了。
却说苏弗回去后,燕思雨提了两盏灯笼过去,也是兔子灯,她怕苏弗难过,在那儿待了许久才离开。
虽也骂燕珏,但也少不得为他开解。
“我哥最近有毛病,你别跟他生气了,气坏自己可不值当。”
苏弗感激四娘的体贴,但是心里着实做不到收放自如,也只好面上同意,等送走四娘,又独坐在窗前对着那烧坏的灯架失神。
她不是难过灯笼损毁,而是难过处境艰难,即便夫人和四娘待她亲密,可燕五郎不知为何,总想从中作梗,似乎见不得自己好,非要让她难堪才肯罢休。
她原只想着避开便好,可如今看来,并非易事。
那的确是个为所欲为的恶霸。
她抹了抹眼尾,从案上取过纸,就着昏黄的烛光,将纸张剪成灯纸大小,又提笔画了只粉白的兔子,随后一点点粘好。
她提起灯笼,便是粘的再好,也能看出烧过的痕迹,她将灯笼压在案上,刚要起身洗漱,便听见“咚”的一声响。
“香薇,是什么东西?”
香薇从外头回来,合上门回:“好像是只猫,从墙上掉下来了,我都没看到影子便窜不见了。”
她手里捏着碎花盆的瓷片,转身又换了个新盆子,将兰花移栽到里头。
翌日,李氏与四娘正在膳桌前用饭,抬头看见燕珏一瘸一拐进来。
“五郎,你腿怎么了?”
燕珏坐下,不在意道:“摔了一跤,没事。”
燕思雨哼唧:“谁叫你做错事,想来老天爷也想惩罚你,才叫你平白摔倒。”
燕珏瞪她。
李氏想起昨夜,便问:“阿弗可见着褚九郎了?”
燕珏嚼着饭,还没开口,燕思雨便神秘兮兮抢答:“见着了。”
李氏笑:“怎么你也知道。”
“娘也真是,怎么不提前说,我也好给他们两个助力。”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般没脸没皮,也不羞臊。”虽这么说,李氏却没责备的意思,反而宠着燕思雨,往她碗里夹了箸鸡丝。
燕思雨小声道:“我觉得他们两个有戏,五妹妹是笑着回来的,褚九郎还送她一盏兔子灯。”
燕珏登时没了胃口。
早膳后,李氏着人唤来苏弗。
她未施粉黛,小脸素着,身上穿了件鹅黄色襦裙。
像是清晨含苞待放的花朵,稚嫩馥郁。
进门时,恰好撞上出去的燕珏,那人一眼都没瞟她。
苏弗纳闷他走路的姿势,便听燕思雨笑着说道:“我哥昨晚摔了一跤,大腿上全青了。”
李氏不放心,硬是让燕珏剥掉裤子,看了伤势才没叫大夫。
燕思雨隔着屏风偷看了眼,恰好看到他提裤子时,露出的青色皮肤。
有深有浅,像是被硬物硌到。
显然摔得不轻。
问他是怎么摔得,他却抵死不开口。
这次李氏没有支开燕思雨,叫她坐在一旁听着。
毕竟多留了燕思雨两年,等日后她还是要嫁人的。
苏弗将昨夜与褚九郎见面之事详细说了一遍,连同褚九郎的回话和态度,分毫不落。
李氏听了满意,拉过她的手笑道:“我瞧着你是欢喜的,既如此,接下来我便为你安排。”
苏弗嗯了声,又道:“阿弗谢过夫人打点。”
她拿出绣好的香囊,双手奉上去,“夫人见过各色珍宝,还望不要嫌弃这个香囊。”
她手心很白净,掌中的香囊是暗紫色的,恰好与李氏常穿的衣裳搭配,面上绣着文竹,亦是李氏喜爱的花样。
“谁娶了你,可当真要享福了。”李氏接过来,将原先香囊的里料倒出,苏弗帮着装进新香囊内,起身为她佩戴在腰间。
苏弗又拿出绣着小兔子的,“四姐姐,这个给你。”
栩栩如生的兔子,瞪着一双灵动的眼睛,燕思雨喜欢极了:“五妹妹,你要是早两年来,没准还能收个徒弟。”
李氏笑她:“你现下开始学,倒也不晚。”
燕思雨推辞:“不了不了,我手笨,学不来。”
又过了几日,苏弗从四娘嘴中得知,侯府要开家学。
二房三房的姐姐都要过来上课,她同四娘也是如此,且先生不是旁人,正是褚家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辈。
“他教过褚九郎。”燕思雨挽着苏弗的手,看她脸色微红,便又打趣,“你说我娘煞费苦心,请来这么一位老先生,难不成是要把我们教成女状元?”
苏弗嗔她:“四姐姐少拿话来揶揄我,横竖你也要嫁人。”
她知道,夫人开家学虽是为了族中小娘子教养,但请来褚老先生,则或多或少顾及她的前程。
正如燕珏所说,褚家书香门第,虽不至于让未来媳妇学富五车,但不好太过平庸,多学点东西总是对的。
因着要办家学,故而侯府特意征用了两间书阁。
这两日都在整理布置,每回路过,苏弗都会进去瞧瞧,今日也不例外,她解开斗篷,听到里面挪动书架的声音,便独自沿着架子往里走。
“五姑娘来了。”
下人也都认得她,又因燕思雨唤她五妹妹,故而也都称她为五姑娘。
苏弗点了点头,拿起一本书站在楹窗前的架子边翻看。
窗开着,冷风滚进来,她搓了搓手指,又翻了一页。
忽觉一道黑影压来,轻嗤近在咫尺。
“褚九要是知道你为了他临时抱佛脚,做梦都得笑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