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唉!得了吧!奈德。”克莱福装腔作势地说,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对眼前那套神奇的无线电传送系统赞叹不已。“蓝鸟以前也病过,有好几次了。”

“我知道,”心烦意乱的奈德说道,“我知道。”接着他又说,“也许我挂心的不是他病了没有,而是他写了些什么没有。”

薛里顿手支着下颚,一边听着奈德讲话,一边听录音带。奈德和薛里顿之间已经发展出一种亲密的关系。在行动作业中,这种发展是必然的。他们现在正在处理权力交接问题,就好像在许久以前也曾经有过这种情形。

“但是,亲爱的,每一个人在生病的时候,都会这么做的,”他大声说道,但对于人性的了解显然有错误的判断,“我们会写信给全世界的!”

我从来没想过克莱福会生病,或者他还有可以写信的朋友。

“我不喜欢他把话家常的信件交给神秘的中间人。我也不喜欢他说要把更多的资料带去给巴雷。”奈德说,“我们知道他平常是不会写信给她的。也知道他非常的机警,绝对不会轻易犯任何一个错误的。但突然间他病了,而且在病中一口气就写了一封五页的情书,托伊格带给她。伊格是什么人?伊格是在何时把信交给她的?如何交给她的?”

“他应该把那封信给照下来的,”克莱福说着,话中有些责怪巴雷的意味,“要不然就是把那封信拿走,不管是哪一样,他总该做一样吧!”

奈德太过沉浸于自己的思维之中,否则他一定会对这个建议嗤之以鼻的。

“他怎么能呢?她只知道他是个出版商呀!”

“除非蓝鸟另外告诉了她。”克莱福说。

“他不会的。”奈德反驳道,接着又回到了他的思维状态。“有一辆车,”他说,“一辆红色的车,接着又来了一辆白色的车。你看过那一份监视报告。那辆红色的车先来,然后那辆白色的车来接替。”

“那纯粹只是推测而已。想想看,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早晨,全莫斯科的人都会到郊外去玩的。”克莱福好像对敌情已经了如指掌。

他等着奈德有所反应,但是他的希望落了空,所以他又绕回到那封信的问题上。“卡佳对那封信一点怀疑也没有,”他举出反对的理由,“卡佳并没有大声哭号。她高兴得不得了。如果她都没嗅出什么异样,而且斯科特·布莱尔也没有,那我们又有什么必要坐在伦敦?”

“他要一份‘购物清单’,”奈德说着,好像他仍在倾听着远方的音乐,“也就是说一份最后而又彻底的问题表。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薛里顿终于忍不住了。他用那只大手掌向奈德挥了一挥,“奈德,奈德,奈德,奈德。到此为止,好吗?现在又是一天开始了,所以我们都有点儿神经质了。去睡一睡吧!”

他站起身来。克莱福和我也跟着站了起来。但是奈德顽固地一动也不动。他的手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敲着。

薛里顿低头对他说话,语气里不但带着情感,也带着力量,“奈德,听我的,奈德,好吗?”

“我没有聋。”

“你没有聋,但你累了。奈德,如果我们对这项行动再抽丝剥茧、大挑毛病的话,就会永远丧失良机。我们是和你的人一起去的,就是你带来要说服我们的那一个人。我们是花了多么大的力气才有如今的成绩。我们有那个情报来源,我们有预算,我们有可发挥强大影响力的支持者。我们只需再花些许力气就可以把至今不了解的地方补上了。这些成绩,就算再聪明的机器,再足智多谋的幕僚人员也永远别想做到。如果我们能再接再厉,毫不退缩,而且巴雷和蓝鸟也能,我们就可以达成别人做梦也不敢想的功业。如果我们不退缩。”

但是,薛里顿毕竟是太过于自信了。他肥胖的脸上显得莫测高深,无意中泄露出一种近乎绝望的要求。

“奈德?”

“我听到了,罗素。又大声又清楚。”

“奈德,这不再是一个手工家庭作业了,请你想清楚一点啊!老天!我们既然玩大的,现在我们就得往大处想。再大也大不过这个。就算你有再大的发现,也不能因此怀疑我们的判断不对啊!事情正照着常规进行。奈德,我真的认为你应该去睡一觉了。”

“我可不认为我累了。”奈德说。

“我认为你是累了。我想大家都会说你是累了。我想他们甚至会说奈德以前对蓝鸟都是非常乐观的,但现在那些美国的坏蛋一来,把他的手下都带走之后,他就完全变了样。然后,突然之间,蓝鸟就变成一个非常可疑的情报来源。我想大家都会说你累得像鬼一样。”

我瞥了克莱福一眼。

克莱福也同样低头看着奈德,但是他的眼光是如此的森冷,森冷得让人觉得血液都为之凝结。那眼光似乎在说:该劳动你的大驾了!你该称称自己的斤两!

亨西格和维克娄那一天都紧盯着巴雷不放,而且经常发回有关他的报告。亨西格用他想得出的方法发报告给赛伊,维克娄靠一名非正规人员与派迪联系。虽然是各自用不同的代码发给各自的顶头上司,但两人都证实了巴雷精神奕奕,且态度从容。两人也都在报告中描述了他如何在早餐时,朝着两位对横越西伯利亚铁路计划甚感兴趣的芬兰出版商侃得天花乱坠。

“他们甚至从他的手上接东西吃。”维克娄说,并且还提供了一幅他们吃早餐的漫画。但是,在梅日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

这两人也都记录了巴雷兴致勃勃地决定在他们到达常设展览会场地时,担任他们的旅游向导,以及他如何强迫出租车在大街的终点放他们下车,只是为了要让这两位首度从资本主义世界远道来访的朝圣者能够下车步行,好好看看。

就这样,这两位职业间谍欢欢喜喜地把夹克披在肩头,漫步于秋阳下。巴雷夹在他们中间,用他独特的方式担任导游。他们赞颂着艾索多时代晚期的伟大建筑物和革命时期的洛可可式花园。他特别喜爱那个巨大的人工湖以及里头的喷水金鱼。金鱼将水喷在十五个裸露的少女身上,每一个少女代表着一个社会主义加盟共和国,他坚持要他们一定到那个有白色柱子的情人亭和喜乐堂中间逛逛。他指着这两处堂皇的正门给他们看,告诉他们这既不是献给维纳斯,也非献给酒神巴克斯,而是献给苏联的经济——包括煤、钢,甚至原子能的,老天!

“他虽然机智,但并不高傲。”亨西格的报告上这样写着。他在列宁格勒被巴雷搞得乐死了:“他实在是有意思极了!”

离开那几座殿堂之后,巴雷又带领他们在凯旋街上游览。这是旧日的御用马道,也许有一英里长,不过大概也只有天知道有多宽,后来则用来纪念其人民对全人类的伟大贡献。他对着身边的两位同伴说:没有一个受人民爱戴的政权有这么暴虐的形象!也没有任何一个革命如此完整地又把一切所曾彻底毁灭的人、事和物捧上了天。说到这儿,他不得不对着那个他所憎恶、轻视的扩音器发出怒吼。这个扩音器从早到晚尽是把一些自我恭维的话,像洪水一样地倾泻到下方的人潮里。

最后,他们抵达了(其实他们也不得不抵达)那两个展书用的临时帐篷。

“在我的右手边,代表了和平、进步和善意的出版商。”巴雷自顾自地扮演一个奖杯争夺赛的裁判,“在我的左手边则代表了法西斯帝国谎言、色情书刊、毒害真理的出版商。好戏上场了!走吧!”

他们出示了通行证之后,就进去了。

新开幕的展览会中参展的摊位有些错综复杂。波多马克暨布莱尔的摊位虽小,但在整个展览会场上可说是非常出色的一个。兰利为他们做了一个标志,夹在阿斯特洛新闻杂志社和波北克传播公司两家参展摊位粗制滥造的标志之间,显得格外耀眼。这个摊位的内部设计是由兰利的建筑师一手包办的,虽不怎么细致,但格调还称高雅。路过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多看上两眼。展示的书,依照惯例,都是些尚未出版而做成样子的假书。这些假书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这也是情报人员一向惯用的仿冒伎俩。会场中惟一香醇可口的咖啡非本摊位莫属,它正在后方一个小角落里的精巧咖啡机里煮着呢!身为兰利一员的玛丽·罗亲自端咖啡给客人。对于合意的客人,他们甚至还提供一杯被列于禁止饮用的威士忌来帮助他们度过这禁酒的一天。那酒真是在禁止之列的,是被大会禁止的。禁止的理由是:即使要文化重建,也只有清醒的人才配。

玛丽·罗有一副像女学生一样的清纯笑容,穿着一件苏格兰呢做的裙子。煮咖啡的手艺,即使拿麦迪逊街的师傅来跟她比,也差不到哪里去。没有人会把她和兰利联想到一块儿。

即使讲话斯文的维克娄,在这几天中也被塑造成一个眼捷手快的年轻出版商。

至于老实的亨西格呢?他现在扮演的是美国出版界典型的海盗。他对于以前的种种所为是从不讳言的:卖输油管给中东,卖人权给阿富汗,卖红豆给泰国那些种鸦片的山区部落,这些东西亨西格全卖过,只要是为了兰利的需要,他是无所不卖的。但是出版才是他真正心之所系的行业,而如今的他就在这里证明了这一点。

而巴雷似乎也对这个计划变得如痴如狂。他把自己完全投入其中,好像是经过了许久的失落之后,如今又找回了他真实的自己。他和别人握着手,接受竞争对手和同事们的道贺,一直到十一点钟左右,才承认自己已经累了,并且建议维克娄和他一道参观一下会场,慰劳一下大家。

他们就这样出发了,巴雷在他的臂弯里塞了一大堆白色信封。他沿着参观者和参展者众多的走道走过去,一边喊着,一边到处向人道贺。碰到了他认为有需要的时候,就把手中的白色信封塞给人家。

“哈!那不是巴雷·布莱尔吗?”一个他熟悉的声音从一个展示各种语言圣经的摊位中传了出来,“你还记得我吗?在你还是无名小卒的时候,我是左边算起来第三个穿貂皮吊带的那个人。”

“斯派基!他们又让你进来了。”巴雷高兴地说着,塞了一个信封给他。

“我并不担心这个,我担心的是他们会不会不让我出去。这位年轻人是你的什么人?”

巴雷为他介绍了一副青年才俊模样的维克娄。斯派基·摩根用他那被尼古丁熏黄了的手,装模作样地像个神父般地为他祈福。

他们又向前推进,到只隔数码之遥的丹·齐柏林的摊位去看看。丹没有说话。他靠在柜台上,像掘墓人一样地喃喃自语。

“你说说是怎么回事,嗯,巴雷?我们在此是开路先锋呢,还是该死的米特福姐妹20?有些前几年不准卖的书,今年都已经出版了,有些前几年还被禁止写作的人,今年又都从监牢里给放了出来,还不少呢。我今早就在自己的摊位上,看到了几个狗娘养的从书架上把一些书全都抽了出来。我问他们:‘我能不能问你们几个私人问题?你他妈的拿我的书干吗?’‘这是命令。’他说。他没收了六本书。安姆布利塞德的《歌和字的黑色良知》。那是命令,他们是奉命行事!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到底是什么身份,巴雷?他们又是什么身份?他们说要重建,我请问你,如果事先不搞一个架构出来,他们要如何个重建法?你在一个死人身上能够重建些什么名堂出来?”

他们到了陆普书店所设的摊位时,被引进了他们的咖啡室。在咖啡室里,我们这位新封爵的会长,也就是彼得·欧利方爵士,为了招待俄国人,还特地保留了一张桌子。一张用两种语言手写的布告,证实了他的胜利。英苏两国的旗帜警告那些怀疑者不要接近。欧利方爵士身边是翻译人员和大官,正在详述他向苏联大量购书之后带来的好处。

“这是伯爵呀!”巴雷故作吃惊地说着,递给他一个信封,“你头上的冠冕在哪儿?”

那个伟大的人几乎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仍继续谈他的事情。

以色列的摊位旁,有武装的警卫在驻守着。排队的人井然有序,而且一点声音都没有。穿着牛仔裤、球鞋的家伙全都吊儿郎当地靠在墙上。利夫·阿布拉摩维兹是一位满头白发,高得吓人的人。他以前是爱尔兰警卫队的一员。

“列夫。以色列人还好吗?”

“或许我们正要赢了,也许最初就是个快乐的结局。”列夫边说边把巴雷的信封塞到口袋里。

离开了以色列摊位,巴雷在前面慢慢地带头跑着。他们穿梭在人群中,最后跑到了和平、进步和善意的帐篷,在这里可能不再有人怀疑会有巨大的历史变动发生,或是有谁还会兴风作浪。

每一面旗帜及墙上的每一个空白处都呐喊着新的口号。在每一个加盟共和国的摊位上都摆有那位先知不再新颖的思想作品,还有他那有胎记的头转到一侧、下巴扬起的照片,并列在他的导师——列宁(黑白照片)旁边一起发扬光大。到了全苏版权协会的摊位,巴雷和维克娄各和几个人握了握手,巴雷收了他们散发的一堆信封,虽然盛装在亮晶晶的封套内,分别翻成了英、法、西、德等语言,但他们对这位领袖的演说辞还是没什么兴趣。

“我们还得忍受多少这种狗屁谎言,巴雷?”一位经过他旁边脸色苍白的莫斯科出版商一脸不高兴地对他说道,“他们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压迫我们,好让我们喘口气?如果说我们的过去是谎言,那么,谁又能说我们的未来不是谎言呢?”

他们继续沿着各摊位走下去,巴雷在前面四处打躬作揖,维克娄则在后头跟着。

“约瑟夫,真高兴能见到你!这儿有一个信封,是给你的,可别把它一口吞了啊!”

“巴雷!老朋友!他们有没有给你我留的话啊?也许我没留吧!”

“尤里,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喏!给你一个信封。”

“今晚来,有酒招待,巴雷!萨沙来了,罗莎也来了。鲁迪明晚要开演奏会,所以他要保持清醒。你听说那些被他们放出来的作家没有?听着,都是波特金村的那些人。他们把这些人给放了出来,让他们饱食几顿,开开眼界,然后再把他们关回去,等到明年再放出来。来这边,我要卖几本书给你,好气气萨巴提尼。”

起先,维克娄并不知道他们已经到了他们的目的地。他看到一根旗杆上面挂着一些褪了色的国旗,在一块红色的旗布上用金线绣了一些字。他听到巴雷大声地喊:“卡佳,你在哪里?”但是他看不出来那个摊位是何人所有,也许该登场的还未登场吧!他看到平常他读不下去的、有关乌克兰农业发展和乔治亚舞蹈的书籍,似乎饱经了几届展览的过度使用而躺在架上奄奄一息。他又看到平日常见的半打宽屁股女孩站在四周,好像是在等火车一样。之后,他又看到一个满面络腮胡的男人,手里拿着香烟像拿一根小魔棒,且皱起眉头审视巴雷的名牌。

纳沙扬,维克娄也仿照他的模样读了他的名牌。格利戈里·提格兰诺维奇,资深编辑,十月出版公司。

“我想,你是在找卡佳·奥拉娃。”纳沙扬用英语对巴雷说。他手中的香烟举得更高了,似乎是要更清楚地端详面前这一位访客。

“是的!”巴雷热诚地回应他,旁边一对女孩听他这么讲,都笑了。

纳沙扬咧开嘴,脸上堆起了一个让人惊悸的笑容,然后挥舞着手中的香烟,走到一旁。维克娄认出了卡佳的背影,她正在跟两个身材非常矮小的亚洲人说话。依维克娄的看法,这两个亚洲人是缅甸来的。大概是由于直觉的驱使吧,她回过身来,先看到了巴雷,再看到维克娄,然后又回过来看着巴雷,脸上泛起愉悦的微笑。

“卡佳,太好了!”巴雷害羞地说,“小孩都好吗?他们还好吗?”

“噢,谢谢你,他们都非常好!”

在纳沙扬和他的女伴们,还有维克娄的围观之下,巴雷递给她一份波多马克暨布莱尔公司举办开放运动酒会的请帖。

“噢,顺便提一下,今晚的几场应酬,我可能没法去。”巴雷在回程的途中,对维克娄说,“你、亨西格和玛丽·罗必须自己想办法了。我今晚会和一位非常漂亮的女子一起吃饭。”

“那个女子我们认识吗?”维克娄故意问道。他们两人都笑了。这天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她还好,巴雷满足地想着。就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至少也还没有发生在她身上。

我们当中有谁知道或猜得到巴雷对卡佳的感情有多深?在我们如此小心谨慎的监督和控制下进行的行动,一旦碰到了爱情问题,还是让大家感到相当的棘手。

维克娄这个人,虽然自身的生活极尽散漫之能事,但要求起巴雷来,还是挺严苛的。也许是因为他还不到那个年纪的缘故吧!他还不能接受年龄比他大的人对感情的看法。对维克娄来说,巴雷只是到处留情而已。不过,说实在的,巴雷也的确如此。男人到了巴雷这种年纪,是不会再有心情认真谈恋爱的。

亨西格的年龄与巴雷大致相仿。他把性视为私人生活中不足为外人道的小插曲,并且以为像巴雷这样古板的人,在执行任务之余,顺便放荡一下也是无可厚非的。虽然他和维克娄所持的理由不尽相同,但他还是和维克娄一样,认为巴雷会对卡佳产生感情,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理由,因此对这两位当事人来讲,外人再好的建议也都是多余的。

那么,伦敦呢?他们对此事并没有明确的意见。在岛上,布莱迪已经说了一箩筐的话,但是布莱迪所持的反调和正面的建议都被原封不动地打了回票。

还有奈德呢?奈德有像他一般军人作风的太太,而且还未觉悟呢!奈德喜欢带着怜悯的笑容说道:你是在开我玩笑吧!在这个腐败的国家里,我是不会轻易为女色倾倒的,除非她肯站在我这一边去对抗全世界。

而鲍勃、薛里顿,还有庄尼,虽然方式不同,但似乎都认为巴雷的私生活和他的胃口,大体来说,已经是错综复杂到连他本人都不见得有能力去处理的地步,所以他们最好还是退出这个方程式的讨论为妙。

那么,帕尔弗莱呢?老帕尔弗莱又是怎么想的呢?——一有空闲时间就会去葛若斯芬诺广场,而如果他不能办到的话就打电话问奈德:“那家伙如何了?”

帕尔弗莱正在想的是汉娜,那个他曾经爱过,并且仍然爱着,用那种懦夫才会有的爱爱着的汉娜,那个一度有着像卡佳一样温暖、一样深沉笑容的汉娜。“你是一个好人,帕尔弗莱,”在那些日子,那些她努力想了解我的日子里,她会用极大的控制力说出这样的话,“你会找出一种方法来。也许不是现在,但终究有一天,你会的。”噢!帕尔弗莱终究还是找出了一种方法!他拿法律作托词——这有多方便!它规定:凡律师犯奸淫罪者,终身不得再从事有关淫乱罪的诉讼工作。他又拿孩子当挡箭牌,不单是他的孩子,还有她的——有这么多的人都牵涉在里面,亲爱的。他又用婚姻作借口,他真该死!——没有我们,他们该怎么办?德瑞克甚至连煎一个蛋都不会。他又拿与合伙人的关系作借口,然而就在他与合伙人散伙之后,他就一头埋在一个神秘沙漠的沙堆里。那儿,汉娜再也看不到他。更可耻的是,他居然还有胆子拿职务作托词——这个单位永远不会原谅我用这么卑劣的方式离婚的,亲爱的。别人可以,法律顾问不行,门都没有。

我也想到那个岛。就在那天傍晚,巴雷和我站在海边的沙滩上,望着对岸的浓雾越过大西洋向我们这边袭来。

“他们永远也不会把她给弄出来的,对吗?”巴雷说,“即使是出了什么差错也不会。”

我没有回答,而且我想,他也不期望我会回答,但他是对的。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俄国人,而且她犯的是一项彻头彻尾的俄国罪行。她犯的罪,并不是属于那种可以用来作交换的等级。

“无论如何,她不会离开她的子女。”他用自己的话来肯定自己的疑虑。

我们望着海好一阵子。他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卡佳,而我则看到汉娜。汉娜也永远不会离开她的子女,但不同的是她会带着他们一道走,然后嫁给一个老实人,脱离那个在法院忙碌成性的工作狂。

“雷蒙德·钱德勒!”马特维叔叔坐在椅子上,听到邻居家的电视开得太大声,不耐烦地叫道。

“真可怕!”巴雷说道。

“阿加莎·克里斯蒂!”

“啊!现在变成阿加莎·克里斯蒂了。”

“达希尔·汉密特、多萝西·塞耶斯、约瑟芬·铁伊。”

巴雷坐在卡佳安置他坐的那张沙发椅子上。那个起居室真是够小的,小到他的双臂一张开,就足以摸到两边的墙。室内摆着一个有玻璃门的小橱子,里面摆放着全家人的珍宝。卡佳已经带他浏览过这些奇珍异宝了。一位朋友为了庆祝她结婚而做的马克杯,杯上的圆形浮雕刻的是新郎和新娘。另外,已经不再完整的列宁格勒咖啡套组,曾经属于那个架子最上层木框里的女主人。还有,一对托尔斯泰时期夫妇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男的留着胡须,穿着硬领白礼服,女的戴着无边帽,手上套着毛皮手笼。

“马特维非常喜欢读英国的侦探小说。”卡佳从厨房高声地说道。她手边的事剩下最后一件了。

“我也是。”巴雷虚情假意地说。

“他现在正告诉你在沙皇时代,这种书是不准读的。他们不能忍受人民干扰他们的警察系统。你有没有伏特加酒?不要再给马特维喝了,拜托。你要吃一点东西才行。我们对酒的喜爱不像你们西方人那么着迷。我们没有吃东西是不准喝酒的。”

借口要看她的书,巴雷走进了那个狭小的通道。从那里,他可以看到她。架子上的书都是杰克·伦敦、海明威,还有乔伊斯、德莱塞和约翰·福勒等人的作品。除此之外,海涅、雷马克和里尔克等作家的书也不少。双胞胎在浴室里喋喋不休地不知在讲些什么。他透过打开的厨房门口看着她。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些慢半拍的样子。他想,她又变成一个地道的俄国人了。事情成了,她会高兴。事情不成,她会认命。起居室中,马特维还在高谈阔论着。

“他这会儿又在说些什么?”巴雷问道。

“他在谈围城的事。”

“我爱你。”

“列宁格勒人拒绝接受被打败的事实。”这时她正做着猪肝糕。她的手停了一会儿,接着继续工作。“即使墨池中的墨水都冻结了,肖斯塔科维奇还是不断地在作曲。小说家继续不断地写着小说,如果你知道那个地窖里还有一个作家在那儿埋头写作,你就每个星期都可以听到他们又完成了一章新的小说了。”

“我爱你!”他重复说着,“我所有的失败都因为太晚才遇到你。”

她很快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他们两个人都沉默了。短暂的一阵子,他们谁也听不到起居室内马特维的自说自话和浴室里的泼水声。

“他又说了些什么?”

“巴雷——”她抗议着。

“拜托!告诉我他在说些什么。”

“德国人在城南四公里外,用机关枪向城郊扫射,并且用大炮向城中心滥射。”她把垫子、刀叉交给他,跟着他走到起居室,“每个工人给二百五十克的面包,其他的人给一百二十克。你真的对马特维这么着迷,还是你只不过装着有礼貌的样子,像你平常一样?”

“这是一种成熟、无私、绝对、使人兴奋的爱。我从来没听说过有任何事情可以与之相比的。我以为你应该是第一个知道的人。”

马特维以一种真实的仰慕对巴雷笑着。那新的英国制烟斗在他上身的口袋里闪闪发光。卡佳知道巴雷的目光一直盯着她,于是笑了起来,摇了摇头,意思不是反对,而是满足。双胞胎穿着睡衣跑了进来,摇晃着巴雷的手。卡佳把他们安顿在桌子前面,让马特维坐在首座。巴雷坐在她旁边,她为每个人盛了大白菜汤。塞吉以惊人的力气把一个酒瓶的软木塞给拔了出来。但卡佳喝酒也只能喝上半杯,而马特维也只准喝伏特加酒。安娜去拿了一幅她去提米尔亚塞夫学院访问之后所画的图画,画里有匹马,有一个真正的麦场,有能够抵挡风雪的植物。马特维说了对街加工厂里一个老人的故事,而巴雷再次坚持要一个字不漏地把这个故事听完。

“马特维认识一个老人。他是我父亲的一位朋友,”卡佳说着,“他有一个加工厂。当他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的时候,会把自己捆在那堆机器上,这样他就不会倒下来。马特维和我父亲找着他时,他就是这样子死的——捆在机器上死的。冻死的。马特维也希望你知道那个人在他的大衣上戴了一个发亮的徽章。”说到此处,马特维骄傲地指着他大衣上的一个点——“这样,晚上他们到涅瓦河去打水的时候,就不会和他的朋友相撞了。好了,我们讲列宁格勒就到此为止。”她语气坚定地说,“你已经足够慷慨的了,巴雷,像平常一样慷慨。但我希望你能够诚恳一些。”

“我这辈子还没有这么诚恳过呢!”

就在巴雷为马特维的健康干杯的时候,沙发旁的电话铃响了。卡佳跳了起来,但塞吉先她而至。他把听筒放到耳边,很快又挂回架上,摇了摇头。

“这么多接错线的电话。”卡佳说着,把预备吃猪肝糕用的圆盘子发给大家。

那里有她惟一的房间,房间只有她的一张床。

孩子们都上了他们的床,巴雷可以听到他们熟睡中的呼吸声。起居室里,马特维躺在他的行军床上。梦里的他,早已经回到列宁格勒去了。卡佳坐得笔直,巴雷就坐在她身旁,手握着她的手,眼睛看着玻璃上映着的她的脸。

“我也爱马特维!”他说。

她点了点头,发出了会心的一笑。他的手指关节顶着她的脸颊,这才发现她在哭泣。

“只是,爱他的方式和爱你的方式不同,”他解释道,“我爱小孩、狗、猫和音乐家。整个方舟都是我的责任。但我爱你爱得这么深,甚至到了说出来都觉得可耻的地步。如果我们能找到一种方法让我不再开口,我会很感激的。我看着你,我对自己的声音厌恶到了极点。你要不要我写给你看?”

说着,他就用双手把她的脸转了过来对着他,并且吻她。然后,他引领她坐到床头,把她的头放在枕头上,又吻了她。他先吻了她的唇,再吻了她带着泪水紧闭着的睫毛。她的双臂环绕在他的背后,把他拉向她,靠紧在她身上。但她又突然把他推开,跳了起来,去看了看沉睡中的双胞胎。放心了之后,回来,把卧房门上了栓。

“如果孩子们醒来,你必须要穿起衣服,我们也都要非常的正经才行。”她警告他,又吻了他。

“我能不能告诉他们我爱你?”

“如果你这么做,我是不会替你翻译的。”

“我问你行不行?”

“如果你非常小声地说。”

“你翻不翻?”

她不再哭了,但也不再笑了。她那又黑又有条理的眼睛探索着他,就像他自己的一样。她拥抱着他,毫无保留地拥抱他,不需作任何的承诺。

我从来没见过奈德心情这么恶劣。他已经变成主宰自己行动的约拿21。他越忍,就使他自己的预感越难忍受。在状况室里,他坐在自己的桌子前面,就像是在主持军法审判一样。而薛里顿则懒洋洋地靠在他旁边,好似一只通人性的泰迪熊。当我自作主张陪他走到康诺特——偶尔我也带汉娜去过——好打发等待的时间,请他到烤肉屋吃顿晚餐,我仍然摸不清在他坚忍的面具背后,有着什么样的心结。

我为什么这么做,老实说,是因为他的悲观正严重地影响到我的心情。我好像是坐在一个跷跷板中间。克莱福和薛里顿在一端,奈德则是另一端的重物。并且,由于我不是一个作决策的要角,因此在看到一个人如此残酷地陷于自我放逐之中,就越发感到难过。

“你见到鬼了!奈德。”我的口气里不带一丁点薛里顿的自信和武断,“你想得太多了,多过任何人可能想到的。好,就算如今这已经不再是你的案子了,但这并不代表这就是沉船一艘,无可救药了啊!而你的功劳就在于能知所进退。”

“一份最后而又彻底的问题表!”奈德又说了这句话,就好像它是被催眠师强行刻画在他脑海中的一样,“为什么是最后的?为什么是彻底的?你能否回答我?当巴雷在列宁格勒见到他的时候,他连我们为他预备的初步问卷都不肯接受。他把它往巴雷的脸上扔。而现在,他却要求我们把整套的‘购物清单’一次给他。他要的是最后的清单。一次大满贯。要在周末前全弄好给他,这以后,蓝鸟就再也不回答那些讨厌人物所提出的任何问题了。‘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他这么说到底是为什么?”

“我们要花点时间从不同的角度来看这件事情,好吗?”侍者为我们端来了一瓶奇贵无比的红葡萄酒时,我对他小声而又迫切地说道,“好,就算蓝鸟已经被俄国人给策反了。就算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现在落入俄国人的手里了,那么,他们有什么必要把这个案子给结了?他们为什么不倒过来玩弄我们一番?你站在他们的立场想想,换了你,你会轻易就这样算了吗?你是不是会给我们一份最后通牒,制造一个最后期限?”

他的回答抹杀了我生平请同事吃的最好也最贵的一顿饭。

“我也许会这么做,”他说,“如果我是俄国人。”

“为什么?”

他以沉重的心情冷静地道出原因,让人觉得格外心寒。

“因为他也许不再中看,不再能摆得上台面。他也许什么话都不能再说了,或正拿着他的刀叉在饱餐一顿,或正撒点盐巴在他的松鸡上。他也许已经不打自招,说出他在莫斯科有位极其美丽但却胸无城府的情妇。他也许……”

我们走回葛若斯芬诺广场。巴雷在午夜时分离开了卡佳的公寓,回到了梅日旅馆。亨西格在大厅里假装在读一份手稿,熬夜等他归来。

巴雷正在兴头上,但也没什么新的事情可以报告,他告诉亨西格只不过是和卡佳的全家聚一聚。还是和以前一样,他们都过得很快乐。他又加上了一句:去医院的计划仍然没有改变。

第二天一整天的工作内容是一片空白。间谍的工作就是等待。间谍的工作就是当你看着奈德沉落到谷底的时候,你担心自己是否也病了。间谍的工作就是在四点到六点之间,把假装去补习德文的汉娜带到你在皮姆利柯街的公寓里去。间谍的工作就是假装谈恋爱,而一定准时把她送回家,让她为亲爱的德瑞克做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