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们已经移到了奈德和巴雷最初谈话的那个图书室。布拉克已经在那儿布置了一个银幕和幻灯机。他把椅子摆成马蹄形。在他的脑海中,每张椅子都是专为某个特定的人设立的。布拉克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他和所有心怀鬼胎的人一样,总喜欢出一些怪点子。他也从监听装置里听到了我们之间的谈话。虽然他很不喜欢巴雷,但他暗淡无神的眼眸里还是流露出一股兴奋的神采。巴雷懒洋洋地坐在鲍勃和克莱福之间,深深地陷入了沉思。在这个秘密的审讯里,他是个沮丧的贵宾。布拉克打开那台幻灯机的时候,我正从侧面端视着他的脸庞。他先是低头沉思,继而在第一张幻灯片打到银幕上的当儿,猛然地抬起头,瞪视着银幕。奈德就坐在我旁边,一语不发,但我可以感觉得出他克制着强烈的兴奋。二十个男性脸孔一一地跳过了我们的视线,其中大部分是苏联的科学家,这些人都以快速的步伐参观位于伦敦的档案室,而中情局也被认为有办法取得蓝鸟的资料。有些人的照片出现不止一次,有的前一张是留有胡子的,下一张里胡子又刮掉了。照片中的某些人比他们的实际年龄年轻了二十岁,这是因为从这些人的档案资料中也只能找到他们二十年前的照片的缘故。

“都不在这些照片里面。”当所有准备好的照片都放映完后,巴雷对他们宣称。突然,他把手插进了头发中,像是被针刺了一下。

鲍勃就是不相信他所讲的。他怀疑你的时候和相信你的时候一样都面露笑容。

“巴雷,你难道就这么有把握,连一点儿转寰的余地都没有吗?你上次见到他的时候,你喝得烂醉如泥,记得吗?我自己也曾经醉过,当时连我自己姓甚名谁都记不起来了呢!”

“真的一个也没有,老兄。”巴雷说着,又陷入沉思。

现在轮到卡佳了,不过巴雷并不知情。鲍勃很谨慎地把场面转换到她的身上。中情局的现场拍摄技巧真是相当地道。

“巴雷,这是在莫斯科出版展览会上的一些男男女女。”他乘着布拉克准备放第一张幻灯片的时候故意若无其事地说着,“他们都是你在苏联旅行时可能碰过面的人,譬如说是在接待处、书展、身边来来去去的人等等。如果你看到任何人,是你曾经见过的,就请他停下来。”

“我的天哪!那是李诺拉!”鲍勃还没讲完,巴雷就很高兴地指给他看。此时,银幕上是一个非常结实的女人,她有一片像足球场一样的背。照片中,她正漫步于一条柏油路上。“蓝妮是SK的重要人物。”巴雷补充着说。

“SK?”克莱福脱口而出,就好像他才挖出一个地下的秘密社团。

“是全苏图书进口代理公司的简称。SK是苏联订购及经销外国图书的总部。至于他们订购的书会不会到那儿,是另一回事。蓝妮是个有趣的人。”

“知道她的另一个名字吗?”

“西诺维娃。”

鲍勃以笑容证实了他说得没错。

他们又放了几张给他看,而他挑出来的都是他们知道他知道的。但是,当他们把放给尼基看的那一张卡佳的照片,就是那张卡佳穿着大衣,头发梳了上去,手中拿着手提袋下楼梯的照片给他看的时候,巴雷却说:“跳过去。”他的反应与刚才观看那些他不认识的人,是一样的。

但鲍勃此时感到非常挫败,他说:“请暂停在这里!”语气是如此的不悦,即使是尚在襁褓中的婴孩也知道这帧照片具有特殊的重要性。

因此,布拉克停住了,我们也跟着屏住呼吸,停顿在那儿。

“巴雷,这位有一头黑发、大眼睛的女孩是莫斯科十月出版公司的人。她的英语说得非常好,一如你和歌德一样。据我们了解,她是一位编辑,专门负责审核苏联出版品的英语翻译。怎么,没有印象吗?”

“我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会碰上她。”巴雷说。

就在这时,克莱福向我点了点头,把他交给了我。交给你了,帕尔弗莱,他是你的保证人,吓一吓他。

我在做教化的工作时,总是会用一种很特别的声音。它特别的程度,理当可以把结婚宣誓时的恐惧都给凝结起来才对,但我并不喜欢这种声音,因为汉娜讨厌这种声音。如果我的职业要我穿上一件假冒的白色外衣,那么,此时就是我给病人注射那一针毒剂的时候了。但是那一晚,就在我单独与他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却选择了一种更具保护色彩的声调,并且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也许甚至可以说是返老还童的帕尔弗莱,也是一个汉娜曾经发誓过一定要战胜的帕尔弗莱。我对巴雷讲话的时候,不是将他看成一名缓刑犯,而是把他当做朋友一样,并且先给予一番警告。

现在我们就要谈交易了,我说。尽量用我能够想得出来的非专业术语。现在我们要在你的颈子上套上一个圈套,你得小心了!得好好考虑才行。

面对其他人的时候,我都是要他们坐着。这次,我让巴雷站起来随意走动。因为我看得出,他站起身来背着手、踱着步,要比他坐着来得自在。感情用事,即使为时极为短暂,也是很危险的。但是,并不是英国所有劳什子的法律都可以阻止我这么做。

当我瞬间对他生了好感之际,我才注意到一些事,是我在人多时未曾留意到的。我注意到他的身体是如何地远离我,就好像他在刻意抵挡他那已经根深蒂固的习性,免得自己一受到别人的要挟,便会不由自主地屈从。还有,我也注意到他的胳膊,无论他自己是多么想要驾驭它们,它们还是不住地颤动着,好像是死命地想从一件禁锢它们、让它们不得自由的制服中挣脱出来。

除此以外,我又想到自己目前所遭遇的挫折。到现在我还不能在够近的距离内观察他,而必须在他不停地来回穿梭、走过一面镜子前方的时候,才能利用瞬间瞄他一眼。即使时至今日,他在我的感觉里,距离仍然十分遥远。

我也注意到,在他时而注意聆听我的训诫,时而心神他往、悠游于九霄云外之时,其内心所隐现的挣扎和凄凉。往往在听我讲完两点之后,就兀自跑开去消化它们,而每次他这么做的时候,我就会觉得自己正面对一个强有力的后背,这个后背行将屈从于他那顽抗不羁的前半身。

我也注意到,当他回到我身边的时候,眼睛里一点也没有其他那些听了我这一席充满智慧话语的人所显露出来的卑躬屈膝、令我看了都觉恶心的眼神。他没被我的话给吓着,甚至可以说,我的话可能压根儿都未触及其内心。相反,他的双眸倒令我觉得很不自在,就像他头一次见到我、打量我的那个时候的感觉一样。他那双眼睛太真实、太清澈,也太没有武装,即使他再怎么挥舞双拳,都无法保护它们。我觉得,我或任何人都有可能填塞进它们里面,并且将他占为己有。但这种感觉却令我吃惊,仿佛变成一种对我的威胁,甚至让我担心本身的安全。

我想到了他的档案。在漫长的一生中,他行行走走,真可以说是撞得头破血流。他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在毁灭自己。然而他又是这么不在乎。他求学的记录真是可怕,那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名声,居然是用打架换来的。打到最后,他连下颚都被打破了,被送到学校的医务室。后来因为读经时喝醉酒,而被校方开除。“我前一天晚上就喝醉了,先生,我不是故意的。”结果,他还是免不了一番训诫,然后被开除学籍。

我想,如果我能够想出一些他曾经犯过的滔天大罪,就准能把他吓个半死,对他和我来说则方便多了。也不会像现在,虽然费尽了气力,仍然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但是奈德已经把他一生的记录都给了我,包括他的健康记录及他怎么一掷千金、如何玩女人、娶了多少个太太、生了多少个儿女。他缺点虽多,但却绝非大奸巨恶之人。也许,这就足以诠释他这个人。也许,他一直追求着徜徉在浩瀚大海里的梦想,因此才不惜一而再、再而三以己身去撞击人生道路上的岩石,以此向造物主抗议,用以换取更大的际遇,或就请上帝再也不要去烦他?但是,话说回来,果真让他如愿以偿,他还会不会奋不顾身,撞得满身是血?

突然,在我根本还来不及觉察的时候,我们的角色已经主客易位了。他站在我的面前,向下俯视着我。大伙儿都还等在图书室里,而我也已经听到他们不耐烦的声音。声明书就摆在我的桌前,但他此刻在读的是我,而非那份声明书。

“那么,你有何问题没有?”我抬起头望着他老高的面孔问道,“你在签字以前还需要知道些什么?”我自始至终都用那种特别的腔调,为的是要保护自己。

他起先还有一点迷迷糊糊的,然后就开始觉得好笑起来。“为什么问我呢?你自己不是有更多的答案想告诉我吗?”

“这是一项不公平的交易,”我很郑重地警告他,“你已经身不由己地承受了一个大秘密。你虽然没有特意要去知道它,但既然知道了,你就无法摆脱它。就你所知道的,已经足够使一个人,也许还外加一个女人为你丧命。这种情况,让你产生了一个需要保密的身份,也带来了一个逃脱不掉的义务。”

上帝啊!帮助我,我又想到了汉娜。他已经唤起了汉娜在我内心深处所种下的痛楚,仿佛她是个刚愈合的伤痕。

他耸耸肩,似乎把负担卸得一干二净。“我不知道我到底知道些什么?”他说。

有人在重重地敲打着门了。

“要你这么做的意义在于:对方可能想要告诉你更多的事。”我说。我的态度比起刚才又软化了许多,因为我要让他知道我在替他着想,“你所知道的,也许只是个开头,他们希望你去发现更多的东西。”

他终于签了字,是连看都没看就签了的。他像一个梦魇般的客户。他可能把自己的命都给签掉了还不知道,也不在乎。他们在门外敲门,但我还是在证人栏中签上我的名字。

“多谢了!”他说。

“嗯!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收好笔,心里想着:我终于让他就范了。克莱福和其余的人进来了。此时我的心里有了一股冰冷的胜利感。他虽狡猾,但我还是让他签了字。

然而,我的另一半却是处在羞愧和不可思议的挂虑之外,感觉到我已经在我们自己的阵营内点燃了一把火。从此刻开始,谁也不知道这把火将会如何蔓延开来,更没有人知道会有什么人能将它扑灭。

下一幕惟一可以称道的是它的简短。想到鲍勃,我心中就难过了起来。他既非狡猾之人,亦非顽固之辈。他有话就会直说,但这也并非是什么罪过,即使是对干情报的他而言。与奈德和克莱福比较起来,他较像前者。而且,其作风也比较接近英国情报局,而不像兰利的美国情报局。有一段时期,兰利曾拥有许多像鲍勃之类的人,而且比他更为优秀。

“巴雷,截至目前你对歌德所提供的情报性质如何,有没有什么概念?我指的是那份情报的全部内容。你需要我再详细解释吗?”鲍勃问话的方式怪怪的,不过脸上还是堆出了他惯有的笑容。

我记得,庄尼曾对尼基提出过相同的问题,并且,那一次他还因管人闲事而吃了苦头呢!

“我能有什么概念?”巴雷回答道,“那个玩意儿我连看都没有看过一眼,我又能有什么概念?”

“你确信歌德没有再给你什么别的指示吗?没有什么私下的耳语,就像作者对出版家所说的那种。譬如说,如果你们双方都信守诺言,那么,他会对你再提供些什么之类的话?除了他在皮里德尔基诺告诉你的那些话以外,他还有没有再对你述说任何有关武器装备和假想敌之类的事情?”

“我已经把我所记得的都一五一十告诉你们了。”巴雷边说边摇了摇头。

鲍勃现在又像先前的庄尼一样,开始眯起眼看着放在桌子底下的那一份简报。所不同的是,鲍勃现在是真正感到不悦了。“巴雷,你在过去七年中曾经去过苏联六趟,在这六次造访中,你曾否与任何的支持和平分子、异议分子或其他非官方的那一类人物有过接触?”

“这么做犯法吗?”

克莱福插了进来,说道:“回答这个问题,好不好?”

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巴雷居然照着他的话做了。有些时候,克莱福表现得真是十分卑微,令人不得不感动。巴雷说:“那儿的人形形色色,什么样的人物你都碰得到,鲍勃。譬如说,表演爵士乐的、出版界的、知识分子、记者、艺人等等。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抱歉。”

“那么,就让我换个话题来请教你,你在英国有没有与这种支持和平的人士打过交道?”

“从来没有这种印象。”

“巴雷,在一九七七年至一九八〇年间,你曾经和一个蓝调乐团一起演奏过。你可知道他们当中有两个人曾参加过禁止核武器竞赛的运动和其他的和平团体?”

巴雷似乎有些不解,问道:“真的吗?你可知道他们的名字?”

“如果我告诉你这两人是密克斯·伯温和伯特·温德利,你会不会感到惊讶?”

巴雷畅快地笑出声来。除了克莱福以外,大家都非常吃惊。“噢!老天啊!鲍勃,我还以为是什么人物呢!原来是那个密克斯啊!他根本就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共产党。如果他手中有炸弹的话,他一定会把上下议院都给炸掉的,而伯特也一定会举双手赞成。”

“他们闹同性恋吗?”鲍勃露着微笑说。

“完全正确。”巴雷同意他的看法。

已经获得整件事情完整轮廓的鲍勃,收起了他的那一张纸,向克莱福使了个眼色,表示他已经都问完了,于是乎奈德就向巴雷提议到外面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应了奈德之邀作陪的沃尔特向前走了一步,打开门。奈德一定是把沃尔特当做了他的跟班,因为沃尔特对他向来惟命是从。巴雷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拿了一瓶威士忌和一个杯子,并且把它们塞进他那件丛林夹克的口袋里,一边一个。我怀疑他这么做是故意要吓吓我们。如此打点妥当之后,才慢步跟在他们后面,撇下我们三个人无言相向。

“你轰炸他的问题是罗素·薛里顿设计的吗?”我友善地问鲍勃。

“近来罗素太机灵了,那些玩意儿他已经不管啦!哈瑞。”鲍勃以明显的憎恶答道,“罗素经历了不少事情。”

中情局的内部权力争斗甚至对于置身其中的人都是一个谜,当然对于咱们十二楼那些老板而言,他们更是无从知晓——至于我们如何假装,那是另一回事。但在争权夺势的热潮中,薛里顿的名字老是排行榜上的热门人物。

“那么是谁授权给他们的?”我仍就问题追问,“是谁征调他们的,鲍勃?”

“也许是罗素。”

“你才说罗素太机灵了!”

“也许他必须让那些权贵安心。”鲍勃不安地说,他点燃烟斗,挥灭火柴。

我们定下心来等奈德他们。

那株绿叶成荫的大树在靠近码头的一个公园里。我曾在树底下站过、坐过,看着旭日从码头升起。露水沾湿了我的雨衣。我曾经听着(虽然心中不解)一位面貌庄严的老者,在那个地方教训他的徒众。他的徒众彼此年龄相仿,并且都称他为教授。这株大树的周围环着一圈木凳,凳子上面被铁栏杆分割成一个一个的座位。巴雷就坐在这张凳子上,奈德和沃尔特各坐在他的左右边。巴雷说,他们先是在水手们休息的酒馆里谈,后来又跑到山顶去谈,但是奈德为了某种原因,不愿提及他们曾经在山顶上谈过话。现在他们又回到他们原先谈话之处。布拉克在那部租来的车里强自打起精神看着他们越过草坪。几台起重机从道路另一边的仓库那儿开了过来,车子的唧筒和渔夫的吆喝声也传了过来。现在的时间是清晨五点钟,但码头从半夜三点就已经人头攒动了。破晓时,原已聚拢的云朵现正破散开来,犹如上帝创造世界的第一天。

“你去找别的人吧!”巴雷说道。他在此前已经借着不同的方式说过几次了。“我不是你们的人。”

“不是我们找你的,是歌德。”奈德说,“如果我们知道一种方法,能不借着你就能联络到他,我们会不假思索就去做。但他要的就是你,他也许等了十年才等到像你这么一个人,一个他认为可以托付的人。”

“他找我因为我不是间谍,”巴雷说,“因为我会唱抒情调。”

“你现在也不是间谍呀!”奈德说,“你是一个出版商,他的出版商。你所做的只不过是和你的作者,同时也与我们合作。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吗?”

“你既有魅力又富机智,”沃尔特说,“但却嗜酒如命,你已经被耽误二十年了!现在是你大放异彩的时候,你的机遇到了。”

“我在皮里德尔基诺早已大放异彩过了,每次去那儿我都是光芒四射,让人目不暇接。”

“你大可放松心情,”奈德说,“在伦敦花上三个星期,一边准备,一边等你的签证,再快快乐乐地在莫斯科待上一个星期,然后你就可以永远自由了。”

生性谨慎的奈德,非常技巧地避免使用“训练”这个词。

下面轮到沃尔特开口了。他的话既是督促,也是谄媚,而且两样都过了头,但奈德并不加以干涉。“不用管钱的事,巴雷比钱重要得多了!这是一次报效国家的大好时机,许多人一辈子都巴不得有这种机会。他们梦寐以求,频频来信求我们,但都不能如愿以偿。而且当你完成了任务之后就可以退居幕后,享受作为一个英国人所得到的好处。即使你对它不屑一顾,它还是你的。这是你的权利,是一件值得你为它去放手一搏的权利。”

奈德料得一点儿也没错。巴雷笑出声来,并且对沃尔特说:“算了吧!”或是这一类的话。

“这对你那位作者来说,也何尝不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你好好地想过,就会同意我的说法。”奈德以他一贯的朴实语调说道,“你会保住他一条命的。如果他所给的真是他国家的机密,你最起码可以为他找到完成心愿的人。你是哈罗公学毕业的,对不对?”他突然加上这一句,好像他才刚刚记起来一样。“我好像是在什么地方看过你曾在哈罗念过书?”

“我只是在那儿待过一阵子而已。”巴雷只说了一句,沃尔特就笑出声来,而巴雷居然也顾不得礼数,也跟着笑了。

“你为什么在那么多年以前申请要加入我们这一行?你记得当时是什么原因促使你这么做吗?”奈德问道,“是一种责任感,对不对?”

“我不想待在父亲的公司里。我的老师替我出主意,要我在小学里教书。我的表哥李昂诺则教我去当间谍,但你们不要我。”

“是的,不过我们这回可不能再拒绝你了。”奈德说。

这三个人就像是老朋友一样,默默审视着码头。一艘海军军舰的索具像项链一般拖曳着。

“你可知道,我曾幻想过会有个上帝?”沃尔特突然哼唱起来,对着海随意地说,“我确信自己是个对上帝非常虔敬的人,再不然就是个失败的马克思主义者,我一直相信迟早有一天,他们的历史必须赶紧找出一个上帝来。你读了多少有关科学的东西?没有,你是不会去读的。你是属于对技术毫无所知的那一代人。如果我问你什么是几级烧伤,你大概会认为我说的是烤面包吧!”

“大概吧!”虽然沃尔特是在贬他,但巴雷还是同意地笑了。

“再问你一个,什么叫做CEP,有没有概念?”

“能不能不要只说缩写字母?”

“好,它的全名叫做circular error probable,怎么样?”

“我不懂。”巴雷没好气地回答,表示他有一种令人难以捉摸的脾气。

这一次倒是沃尔特没听清楚巴雷的话。“再调整,我要再调整什么?用什么去做调整?”巴雷不愿再多费唇舌去答复他。

“好,非常好。再来,在圆场中常称做BMF的又是什么?这种话应该不会再让你的耳朵觉得刺耳了吧!它可是地道的盎格鲁—撒克逊语呀!”

巴雷耸了耸肩。

“BMF是苏联的SS9型超级火箭。”沃尔特说道,“它在美苏冷战那几年被拖出来亮过相。体积庞大到你无法想像的地步,后来被冠上一个声名狼藉的称号——‘脚印’。怎么,这个名字你也没听过吗?‘脚印’?别担心,你会对它产生印象的。我们现在所讲的‘脚印’是在苏俄荒原上的三个窟窿。它们看起来就像美国‘义勇兵’飞弹地下发射室及指挥中心的形状。我们现在搞不懂的是它是不是由三个可以分别对准目标的弹头所制成的,并且苏联是不是就因此有能力一举射中三个美国的地下发射室?不愿作如是想的人可以说这三个脚印只不过是侥幸而已!而那些愿意相信的人却又敢跟你打赌,说那些弹头是用来对准首都,而不是用来对付地下发射室的。相信的人胜了,于是可以参与‘反弹道飞弹’(ABM)的计划,至于他们的理论在三年后就被推翻,那就不用提了。反正他们是熬过来了。我想你已经被我搞糊涂了。”

“你也从来没有让我弄清楚过。”巴雷说。

“但是他学得很快。”沃尔特越过巴雷的身体,向奈德保证,“搞出版的人对什么事情都是胸有成竹的。”

“多知道一些事情又有何妨?”奈德有一些不高兴,他的语气就好像是一个好人,被别人深奥的谈话给搞迷糊了。“我就是搞不懂这一点。我们不是在要求你去建造一个巨型火箭,或是按按钮。我们只是在要求你帮助我们,增加我们对敌人的认识。如果你不喜欢核事业,那更好。而且如果到头来敌人转变成了朋友,也无妨啊!”

“我认为冷战应该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巴雷说。

还没等他讲完,奈德以一种非常吃惊的口气大叫:“噢!我的天啊!”他倒抽了一口气。

但是沃尔特可没像他有这么好的自制力。他假装成很生气的样子,也许他真的很生气。他是一个随时随地都变幻莫测的人。“那是一种无耻的政治矫饰和虚情假意的友谊!”他嗤之以鼻地说,“我们现在正陷于历史上最大的意识形态对立的局面,而你却告诉我说它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知道吗?你之所以会这么讲,是因为有一堆政客发现这么讲能够让群众支持他们,也可以甩掉一些陈旧的玩意儿。那个邪恶的帝国现正摆着卑躬屈膝的姿态。不错,他们的经济是一团糟,意识形态也已摇摇欲坠,并且在他们的背后也给扯了后腿。不过,不要因此就对我说因为他们如此如此,所以我们就可以高枕无忧。因为你讲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所以我们才要一天二十五小时地监视他们,每当他们一有动静,就踢他们屁股。天知道十年之后他们会认为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我想。你应该了解,如果你遗弃歌德,美国人就会去找他。”奈德以他对事实的观察所得向巴雷透露出他的观点,“鲍勃不会放他走的,他也没有理由不这么做?你不要被他表面上那种温文有礼的态度给骗了。如果事情真的变成这样,你又将如何自处?”

“我不要和我自己相处。没有人比我自己更难相处的了。”

一朵乌云还没遮盖到日光以前,就已经碎成片片了。

“事到如今,”奈德说,“我明知这么讲很不君子,但我非讲不可。在保卫你的国家上,你要做一个积极的角色,还是一个消极的角色?”

巴雷仍然在思索,试着寻找出一个答案,而沃尔特已代他答复了,而且语气决绝,不容分辩。“你来自一个自由的社会,而你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说。

码头上的喧闹声随着日光渐渐升高。巴雷慢慢地站了起来,揉搓着他的背。他的背部,就在腰围上方,似乎有个部位长久以来老是痛个不停。这也许就是他驼背的原因吧!

“任何有良知的教会都早该把你们这些王八蛋统统活活给烧了。”他忧心忡忡地说着。他转向了奈德,从他那小得可怜的眼镜里看着他,说道:“我不是适当的人选。”他警告他,“你如果用我,你就是个大傻瓜!”

“我们都是不适合的人。”奈德说,“我们却经常办一些不适当的事情。”

巴雷穿过了草坪,手拍打着裤兜找他的钥匙。他走进一条边街,从他们的视线中消失,布拉克尾随其后缓缓而行。巴雷打开了前门锁,进了门,反手把门给关上。这栋房子像是一个楔形的物体,靠街的那一面很窄,后面很宽。他压下了另一扇门的开关,然后爬上楼梯,每一个步伐的速度一致且稳当,因为他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她是一位好女人,她没有错。她们都是好女人。她们都是对他怀有任务的女人,就像汉娜也曾一度对我身负任务——要救赎他,将他改变过来,使他把一切的天分集中起来往一个方向发展,要帮助他从头开始,脱离以前的种种,完完全全地重新开始。而巴雷呢?他已经激励了她如此做,如同他已鼓励了她们所有人一样。当她们站在病床旁边的时候,他也曾经与她们站在一块,好像他自己并不是一个病人,而是医疗小组的一员。她们会如此盘算着:“那么,我们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把这个可怜的老家伙医好,教他正常去工作?”

惟一不同的是,他就像我一样,从来就不信这套疗法会有何屁用。

她筋疲力尽地躺着,脸朝下,大概已经睡着了。她已经把那间公寓清理干净,就像是囚犯清理自己的牢房,丧家清理墓地一样,她已经把这个她不可能改变的世界清扫得一尘不染。旁人也许会告诉巴雷,说他对自己太过严苛。女士们也经常对他说,不应该老是对过去失败的婚姻耿耿于怀。其实,巴雷比别人更清楚这一点,他知道自己与凡事之间有段距离,当时他比谁都清楚自己已是无药可医了。

他碰触了一下她的肩膀,但她一动也没有动,所以他知道她是醒着的。

“我得去大使馆了。”他说,“在伦敦有人悬赏要我的人头。我必须回去亲自面对那些麻烦事,否则他们会拿走我的护照。”

他从床底拖出了一个皮箱,开始把她为他烫好的衬衫装进去。

“你说过,这次你不回去的。”她对他说道,“你已经为英国效忠了,你自己说的。该做的不都已经做了!”

“他们已经为我订了早班机位,一早就得走,我自己也无能为力。几分钟之后,他们派的车子就会来接我。”说完,他走到浴室去拿牙刷和刮胡刀。“他们把所有的罪名都加在我身上,我自己也无能为力。”

“那么,我就得回到我的丈夫身边去了。”她说。

“你也可以待在这儿,你可以使用这栋公寓和这里的一切。只消几个星期,所有的问题就都可以解决了。”

“如果你没有说那些话,我们就什么事情都不会有。我会乐意跟你偷偷在一起。你应该看一看你自己写的信,听一听你自己说过的话。”

巴雷没有看她,径自走过去拿他的皮箱。

“以后千万别再对别人来这一套了。”她说。

她的冷静此刻再也维持不下去了。她开始啜泣,直到他离开。当我第二天一早面对着她,把一份声明放在她面前,问她巴雷到底对她透露了多少,还是一点儿也没有的时候,她仍啜泣着。她把所知道的都给抖了出来,但还是宁死也要护卫着他。如果是汉娜,也一定会这么做的。即使她的幻梦都已经破碎,还是会维持着她过度的忠诚。

奈德和他那些苏俄司的一伙人也只剩三个星期时间来将巴雷训练成材。整整三个周末及十五天时间,巴雷要待到下午五点钟才能从他的办公室溜出来。

但是奈德从头到尾对这个工作一点儿也不放松,就好像只有他一个人才有能力来应付它一样。奈德从早到晚紧盯着那些训练人员,甚至连他自己也是一刻没放松过。而天生善变的巴雷,一有个风吹草动,就会摇曳不止。不过,他到底还是走了下来,并且在他将离开的时候,显现出一本正经的态度。他“似乎”对我们这一行的伦理全盘接受,而毫无一点儿异议。他对沃尔特说,毕竟“表面”不就是惟一的“存在”吗?天啊!是的,沃尔特高兴地叫道,而且不仅是就咱们这一行而言!所有男人的身份不也正是一种掩护吗?巴雷坚持地这么认为。他又说:在这个奥秘的星球上,那不正是个值得居住的地方吗?沃尔特对他说正是,并且劝他乘着房价还未上涨,赶紧取得这个地方的永久居留权。

巴雷从一开始就喜欢沃尔特,喜欢他那种柔弱(现在在我眼中看来)和变幻无常的个性。他似乎在最初就知道他抓着一个要送往轧碎机工厂的人的手。有时,巴雷的神色空洞得就像是打开的坟墓一样。似乎,巴雷若不像是心情不定的人,巴雷也就不是巴雷了。

他最喜欢奈德为他营造的那种属于家的气氛。奈德天生就有一种本事,善于应付像他这种个性飘忽无常的人。奈德为大伙准备晚餐,让大伙能够一边吃一边聊个痛快。奈德总是能让他和大伙打成一片,让他跟老帕尔弗莱下棋。其实,奈德是要借着下棋来匡正巴雷,疏解沃尔特在他身上所产生的不良影响。

“只要你高兴,随时欢迎你来。”奈德友善地拍着我,对着我说。

就这么地,我就成了巴雷口里所说的老哈瑞。

“老哈瑞,我们来下一盘棋,好吗?老哈瑞,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吃晚饭?老哈瑞,你那只脏玻璃杯在哪儿?”

对于邀请鲍勃,奈德的态度谨慎。不过,他从不邀请克莱福。这是奈德的表面做法,而巴雷是奈德的人。他的心中非常清楚,绝不会把一个巴雷最讨厌的人拉进来搅和的。

为了找一处安全的地点,奈德选中在伦敦一处叫武士桥地区的一座爱德华式的别墅。在这个地区里,巴雷没有任何的熟人。克莱福反对这项选择,因为花费太高,但是当他知道是美国人出钱时,也就没话说了。这栋房子坐落在一个死巷子里,从哈洛德步行走去,不到五分钟的距离。我是以“道德研究与行动会”的名义把这里给租下来的,这是一个以慈善事业为名目的机构,我在数年前曾向政府登记过,为的就是要在这种情况时使用它。我安排了情报局里一位名叫寇德的女士在那儿负责打点,当然,我也免不了让她宣誓参加蓝鸟的教学计划。顶楼的育婴室被改成一个小型的教学室。这个房间,与这栋房子里所有的房间一样整洁舒适,而且里面也装设了监听装置。

“这是你在这一段时间内的住所。”就在我们带他看这整栋房子的时候,奈德对他说道,“如果你要睡觉,你可以睡这间。这是你的钥匙。你可以随意使用电话,但我们势必会监听的。所以,如果你有私人电话要打,你最好到马路对面那个公用电话亭去打。”

为了查探究竟,我已经把马路对面的那个公用电话都纳入我们的监听范围了。其实,我们也是为了要照顾到美国的强大利益才这么做的。

由于巴雷和我都睡得不长,当别人进门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在下棋了。他是一个性急、易冲动,也是一个极其聪明的对手,但在我心里有一种算计的癖性,是他所没有的。而且,我更能适应对方的弱点,而他却不能。毕竟,我读过他的档案。但我始终记得,有几次当我布好了战局,他只消瞄上几眼,就三两下打得我招架不住,只有弃械投降的份儿了。

“将军!哈瑞,认输吧!不然就吊死你。”

但是,当我们再把棋局摆起来,我就觉察出他的耐性似乎已经都消失殆尽。他开始时两手轻摆,过了不久,就没人知道他魂游何方了。

“你结婚了吗,哈瑞?”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我回答道。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在乡下有太太,我自己则住在城里。”

“你让她一个人住在那里?”

“已经自己一个人住几生几世了。”我不经意地说,心里想,实在不应该这么回答他的。

“你爱她吗?”

“你这老家伙!”但他还是瞪着我,坚持要知道。

“我想,是隔着老远的在爱着她吧。”我勉强说道。

“她也爱你吗?”

“我想是的。我问她的时候,她会这么说。”

“有孩子吗?”

“有一个男孩,都已经三十好几了。”

“你平常会抽空去看他吗?”

“圣诞节时我们会寄卡片给对方,在参加婚礼丧礼时,也会碰面。我们有一套维持友好的方式。”

“他现在在做什么?”

“他是搞法律的,现在可赚钱了。”

“他快乐吗?”

我生气了。这些日子以来,我是极少生气的。快乐和爱的定义何在关他屁事。这个老家伙,我有权利接近他,他却没有权利接近我。不过,还有比我生气更重要的事,就是我还得让他看出我正在生气。我恐怕他已经看出来了,因为我看到他正瞪着我,眼中带着关切的神情。他心中一定在想:眼前这个人,家里一定发生过悲剧。之后,他就红着脸,掉转头,想找一些分散大家注意力的东西,好缓解目前这种尴尬的气氛。

“他没有不乐意,长官,我会把东西装好的。”有一位叫甘第曼先生的人,是一位最近才发展出的身体麦克风专家,告诉奈德说,“他虽非天才,但不仅肯听,而且记得牢。”

“他是一位绅士,奈德先生。我就是喜欢他这样的人。”有一位受命教导巴雷街上技巧入门的女性监视员这么对奈德说,“他既有脑筋又富幽默感,我常说要做侦探,先有这两样就成了一半啦!”

后来,她承认遵守局里的规定,拒绝过他的追求,但也因为他而阅读了斯科特·菲兹杰拉德的书。

“这整件事情简直就是一种骗人的把戏嘛!”巴雷在上完一堂秘密书写技巧的课之后,用一种刺耳的声调说着。但他对它的喜欢,一点也没有改变。

算账的日期接近了,他变得对我们百依百顺。局里有一位坐着轮椅的会计人员,名叫克里斯托弗。他花了五天时间,把阿伯克洛比暨布莱尔公司的账目给彻底清查了一遍。当我推着他走进来的时候,巴雷并没有表现出他那种桀骜不驯的样子。

“不过,出版界每个卑鄙的家伙都破产了,克里斯托弗!”他很不以为然地说着。一边哼着歌,一边按拍子在客厅里踱步,手还把威士忌酒杯拿得好开,好配合大步子。“像巨无霸的那种大人物吃树叶,我们吃树皮。”然后,他又换了一种和缓的声音说道,“你们有你们的方法,我们有我们的。”

但是奈德和我都没有骂每个卑鄙的家伙。克里斯托弗也没有。我们所关心的是这次行动。我们心里忧心忡忡,想到说不定什么时候巴雷就会出师未捷先破产。

“但我可不要什么鬼编辑,”巴雷一边叫道,一边对我挥舞着他那副饱经风霜的眼镜,“我付不起钱请一位鬼编辑。如果我雇用一位鬼编辑,我那些在伊莱的姑妈们会气得把她们的吊袜带都给爆开的!”

不过我已经把他那些神圣得不可侵犯的姑妈们给摆平了。在鲁尔斯的一次午餐上,我极尽所能地讨好潘朵拉·威尔·斯科特女士,这位女士因为极端信仰英国国教派,所以被巴雷视为“神圣不可侵犯者”。我自称是外交部的一级主管,以一种让人深信不疑的语调向她解释,说阿伯克洛比暨布莱尔公司不久就会秘密收到一笔洛克菲勒奖助金,做拓展英苏双方文化交流之用。但她不可对任何人透露半点风声,否则这笔钱就会落到其他更有资格获得的公司手中。

“嗯,我相信我们比任何其他的公司都更有资格获得这笔奖金。”潘朵拉女士一边伸出手来刮起她最后一口的龙虾碎渣,一边蛮有自信地说着。

我故意恶作剧,问她我能否跟她的侄子见个面。

“门都没有。这件事由我来跟他说。他连钱和粪都分不清,而且人家只要给他一颗糖,他什么话都会跟人家说的。”

巴雷急需一位替他打点一切的人,这件事突然间变得很迫切了。“你来看这个广告。”奈德当着巴雷的面舞动着一张最近的报纸文化版。它上面写道:某素有威望的出版公司诚征俄文助理编辑,年龄二十五至四十五岁,专于处理小说及技术性古籍,请备履历表。

第二天下午,伦纳德·卡尔·维克娄就出现在诺福克的阿伯克洛比暨布莱尔公司那间大部分都已经抵押出去的办公室里。

“我为你物色到一位天使,巴雷先生。”声调低沉的邓太太在通话机里问着巴雷,“我要不要请他飞进去见你?”

一个大步走来的天使!背着一个小巧的袋子。他的额头高耸,不带一丝忧虑,头顶上顶着天使般的卷发。蓝色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罪恶。他有一尊天使的鼻子,不过歪得实在厉害,任何人只要看一眼,都会情不自禁地想伸手把它扭直。奈德已经告诉过巴雷:就像面试平常人一样地接待他。伦纳德·卡尔·维克娄,生于一九六四年,是伦敦大学斯拉夫和东欧学院的荣誉毕业生。

“噢,是你,太好了!请坐。”巴雷口中念念有词地抱怨着,“是谁把你带进出版界的?这行业可不是人待的。”也难怪,他中午才和一位说话比他还要刺耳的女小说家共进过午餐,并且刚才的经历直到现在都还没消化干净呢!

“嗯,事实上,我这几年都在‘进展’着这样的事情呢!先生。”维克娄说着,脸上还带着天使般的笑容。

“噢,如果你来我们这里,你当然不会马上有进展。”巴雷虽然是在警告他,但还是克制住自己,没有说出带有攻击性的言语,“你可能会继续、持久地干下去,甚至也可能会干得很成功,但只要我坐在这张椅子上一天,你就不可能马上有进展。”

就在同一天的晚上,当我们三人走上那狭窄的楼梯,预备与沃尔特一起开会的时候,他对着奈德咆哮道:“不知道这个家伙是在学狗叫还是在学猫叫。”

“他两样都学得很好。”奈德说。

沃尔特的讨论课程将巴雷牢牢控制住,每次都有这样绝佳的表现。巴雷所喜欢的人都是对生命的掌握力薄弱的人,而沃尔特看起来就像是每当站起来时,就会从世界的边缘摔下去的那种样子。他们会谈商业的技巧,会谈原子的理论,谈到不管“蓝鸟”是谁,都无可避免要继承的苏联科学恐怖故事。沃尔特实在教得太好,一点都不会让对方知道他的主题是什么,而巴雷对他所讲的也太专注,专注到连问也不会问了。

“控制?”沃尔特这只大老鹰愤愤不平地对他吼着,“你连控制和解除武装都分不清吗?你这个傻瓜?你刚刚不是在说要解除世界的危机?这种没有见地的话你也说得出口?我们的领袖们苦心孤诣地在寻找危机,我们的领导人物是靠着危机吃饭的。他们花了一辈子的工夫把这个世界搞得四分五裂,就是希望能找着机会恢复他们日益衰颓的生命力。”

巴雷听了他的教训,不但没有生气,还坐着把身子往前倾,一边叹息,一边拍手,一边还大叫着要他再继续讲下去。他会向沃尔特挑战,跳到他脚边,大叫道“可是——你他妈的停一停!”他的记忆力强,领悟力高,与沃尔特预测的完全相符。而他在科学上的无知,在面对第一次攻击时,也就是当沃尔特对他发表他的恐怖入门演讲,细数人类种种愚行的时候,早就已经俯首称臣了。

“没有办法可以置身事外的。”他带着满足感这么宣布着,“你不要梦想你可以置身事外。魔鬼是不会回到瓶子里去的,相反,对立是永远的。那种包围会越来越紧,武器一代强过一代。结果,对双方来讲,就永远不会有安枕无忧的日子到来。对那些大角色们来讲不会有,对那些成天抱着一个装了炸弹的皮箱,到处要去炸飞机的小角色来讲也就更不会有了。我们听那些什么‘威胁已经远离’的鬼话已听得都腻了。因为我们是人类,所以就知道威胁永远不可能远离,永远不可能的!”

“那么,谁来拯救我们呢,沃尔特?”巴雷问道,“你和奈德吗?”

“不可能,我不相信有什么东西会来拯救我们的。”沃尔特反驳道,“没有任何国家的领袖愿意在历史上留下一个臭名,让人家说是他让自己的国家在一夜之间被人给颠覆了。并且,我想,我们这些金玉其外的领袖们,绝大部分都是自我陶醉似的不愿去自杀吧!真是得感谢上苍!”

“那么,就没有其他的指望了?”

“就凭人类自己,是不太可能有希望了。”沃尔特满意地说。他不止一次认真地考虑要接受圣职,而非秘密任务。

“那么,歌德想要完成的,又是什么呢?”巴雷又一次发问,语间带着些许恼怒。

“我想,他要拯救这个世界,我们大家也都想这么做。”

“怎样去拯救?他的信息到底是什么?”

“那就有待你去查明了,对不对?”

“他到目前为止到底告诉了我们什么,我为什么不能知道?”

“我亲爱的孩子,不要这么孩子气好不好?”沃尔特开始暴躁起来,但是奈德很快地就插进来。

“你是该知道你需要知道的。”他带着一份冷静的权威性说道,“你是信差。这就是你在此受训的目的,这也是他要你担任的角色。他告诉我们在苏联有许多东西是起不了作用的。他已经勾画出一幅图画,显示出苏联无所不在的失败。这些失败包括了无能、腐化、散漫等等。最重要的是,送到莫斯科的资料是经过窜改的。也许他所言属实,因为故事来自于他。也许编故事的另有其人。这个故事实是在费人猜疑。”

“我们认为这是真的吗?”巴雷仍然穷追不舍地问道。

“你不能知道。”

“为什么不呢?”

“因为人一被审问,没有不招供的。今天你找不到一位英雄。你会招,我会招,沃尔特会招,歌德会招。所以如果我们告诉你知道他们些什么,我们就是冒了向他们招供的危险。我们是不是知道他们的某一项特定的秘密?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么他们就知道我们没有可资找出他们这项秘密的软件,或是器材,或是公式,或是超级的秘密地下电台。但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呢?他们就会采取侵略性的行动,以确保我们不会继续用这种方法来刺探他们。”

巴雷和我下着棋。

“你后来有没有想过,也只有当你们分开,你们的婚姻才会有作用?”他问我,好像我们先前那次的谈话根本就没有打断过。

“我确信我们还是确实相爱着。”我不由自主地发着抖回答他,一面赶紧把话题岔开。

这是他最后的一晚,寇德小姐为他准备了一条鲑鱼,盛在银盘子里面端上桌来,鲍勃与我们一起为他送别,也为他预备了一瓶麦芽制的威士忌和两瓶圣塞瑞白葡萄酒。巴雷在这种欢乐气氛中仍是维持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直到沃尔特最后的一席演讲才将他从这个地球的无风带给拉了回来。

沃尔特突然颤着声音大声地说道:“现在的关键是为什么?”他一边拿起我的酒杯,一边说着。他那尖锐刺耳的声音充斥整个房间。“这就是我们在追寻的。我们要的不是资料内容,而是动机。为什么他会这么做?如果我们信任他的动机,我们就能信任他这个人。而只有当我们信任他这个人的时候,我们才能信任他的东西。人类起源之始既非因那道神谕,亦非行为,更非那条笨蛇,而是为什么?她为什么会去摘那苹果?她是穷极无聊了吗?还是她好奇?抑或有人施惠给她?还是亚当要她去摘?如若不是,那又是谁?所有的女孩子都拿魔鬼来作掩饰,而忽略了他。她是不是为了某个人而作掩饰?光凭‘因为苹果就在那儿’这句话是不够的。这句话也许可以在埃弗勒斯特峰,可以在天堂行得通,但是这对歌德,对我们,或对我们那勇武的美国盟邦却没有用。我说得对不对,鲍勃?”

就在我们大家捧腹大笑的时候,他却眯着眼睛,把声调提得更高了。

“或者,我们就拿那位迷人的卡佳来说吧!为什么歌德要挑选她?为什么他要她冒着生命危险,替他办这事?又为什么她甘愿替他办这事?我们不知道。但是我们又必须知道。我们必须尽可能地对她作透彻的了解,因为在我们的职业里,信差就是信息本身。如果歌德是真心的,那个女孩就危在旦夕了。那是一种付出。如果他不是,她又会怎样?是她自己发明那些资料的吗?她和他真的保持联络吗?或者,与她联络的是另有其人?果真如此,那又会是谁?”他伸出软弱无力的食指指着巴雷的脸,“然后,就是你,先生。歌德认不认为你是间谍?有没有其他人告诉他说你是间谍?去做一只仓鼠吧!把所有你能拿到的金块都储藏起来。愿上帝祝福你和所有你所碰到的人。”

我小心地再斟满了一杯酒后,我们又开始喝酒。我记得当大家陷入深沉的静默中时,能清楚地听到威斯敏斯特教堂的钟声沿着河水传过来。

第二天一早,在巴雷起程的几个小时以前,我们终于让他看了一眼他在里斯本声嘶力竭嚷着要看的资料:歌德的笔记本。不过,所不同的是,这份资料是在极机密的情况下由兰利传真过来的。连同厚厚的书脊和画满幼稚图画的书皮都一一让他过目。

他一言不发地用双手把它接了过来。他在众人的注视之下,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出版商。他打开第一本笔记,瞥了一眼书中央的空白处,再用手掂量掂量重量,然后一下子就把它翻到后面,似乎是在思量要花多久才能把它给读完。然后他又拿起第二本,随手翻了一页,看了看里面密密麻麻的字体,神情中似乎是在抱怨:这本笔记写得密密麻麻,而且还是用手写的。

之后,他一下子把三本笔记通通又过目了一遍,从图看到内文,看到那些龙飞凤舞的诗句。这时他头往后仰,并且侧向一边,好像是不愿骤下断语似的。

当他抬起目光的时候,我还是注意到他的心思早已飞到遥远的一座山——那一座属于他自己的山上去了。

在巴雷离去之后,奈德和布拉克到巴雷位于汉普斯特德的公寓做了一次例行检查,但发现不出什么能够显示他心境的线索。在他零乱的桌上,他们找着了一本他惯常用来记载一些琐事的笔记本。最后一项记载似乎是最近的。据我们推测,那极可能是他从史蒂薇·史密斯12的后期作品里摘录下来的两行诗句:

我并不太怕那黑夜,

因为它是我还未认识的朋友。

奈德谨慎地把它放到档案里去,但是没作什么记录。似乎没有什么迹象显示巴雷在这第一次行动的前夕,心情是很紧张的。

在一张已经丢到字纸篓里去的旧账单背后,布拉克发现了一句引言。他最后还是在鲁特克的作品13里找着了这句话。为了他自己不愿意透露的原因,他一直拖了几个星期,才提及这件事,那句引文是:

我通过去我必须去的地方来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