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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些干情报的老手们经常会说:“情报作业是不可能一个笑话都不闹的。”作业规模越大,闹笑话的机会也越多。根据本单位由来已久的惯例,由于这个星期围捕巴托洛梅,也就是巴雷·斯科特·布莱尔的行动屡遭挫折,因此我们也就投注了更多的人力。而苏俄司来的布拉克这些科班出身的新手,已经学会了在找到巴雷这个人以前,就先仇视他。

找他找了五天,他们认为除了不知道他身在何处以外,可以说对他已了如指掌了。他们知道他出身于一个思想开放的家庭,父母让他接受昂贵的教育,但是两样都没有结出善果。他们也知道他结过几次婚,最后都离了。他们还知道在卡姆登镇有家咖啡店,他常在那儿与一些到店里闲逛的混混下棋。即使他是过错一方,他们仍然告诉一位专办离婚的律师维克娄说他是正人君子。他们借用了一些老掉牙的借口,在霍夫找到了他的一个姐姐,也探出了她对他的绝望。此外,他们还在汉普斯特德找到一位跟他有书信往来的商人,在格雷丹找到他已经出嫁的女儿,她对父亲非常崇拜。接着,他们又在城里找到了他一个儿子,他则绝口不提父亲的事。

他们也约谈了几个他曾经偶尔加入的三流萨克斯爵士乐团的人、一家他曾经造访过的医院里的社工人员和一位在肯帝希镇的教区牧师。他曾在这儿唱过男高音,让大家刮目相看。这位牧师笑嘻嘻地说:“他唱起歌来真是好听。”但是他们在老帕尔弗莱的帮助下想窃听巴雷的电话,多听听他那美妙的声音,却什么也没听着,因为他没有付电话费。

他们甚至还在我们自己的记录里找到了,或者应该说是那一位美国人帮我们找到了一点儿线索,但也没有多大用处。因为结果显示,在六十年代早期,那个凡是具有双重姓氏的英国人都有可能被情报单位召去的时代,巴雷的档案曾经被转到纽约,接受一项只有单方面受尊重的双边安全协定所规定的调查。愤怒的布拉克又到中央户籍处查证了一次。起先,对方否认自己有巴雷的任何资料。之后,他们从一个预备录入电脑的白色索引柜中取出了他的卡片,并且根据这张白色卡片,找到了一个白色档案,档案中存有原始的调查表格和回函。布拉克赶忙冲进奈德的办公室,好像他已经找到解开一切谜题的线索。年龄:二十二!嗜好:看电影和听音乐!从事的运动:无!考虑他的理由:有一位名叫李昂诺的表兄在近卫军服役!

这件事却无回报可言。征募来的一位干事曾请他吃午饭,并在他的档案上用章盖了“无进一步行动”,然后再亲手加了“至今”两字在前头。

不过,这段二十年前的离奇插曲却使他们对他的态度多少产生了一点偏差,就好像他们一度曾为了他父亲萨里斯伯里·布莱尔居然会与左翼分子有过牵连,而感到耿耿于怀。这项发现破坏了巴雷在他们心中的独立性。不过奈德可不会如此,因为奈德个性较沉稳。但是在布拉克和其他年轻干员心中,确实是破坏了。这使他们感到欠他一份情,因为他们对这一个神秘人物可崇拜不成了。

巴雷那不堪入目的车子又让他们栽了一次筋斗。警察在列克山公园发现它非法停在那儿,保险杠已凹陷,驾照过期。另外,放手套的抽屉里有半瓶酒和一只手套,手套中还躺着一叠巴雷写的情书。四周的居民已经接连好几个星期在抱怨这辆车了。

“你要我拖走它?踢它?登记?还是把它送去压扁算了?”那位交通督察在电话里直等着奈德的指示。

“算了!”奈德没精打采地回答。不过他和布拉克还是赶往了现场,希望在绝望中能再找到一丝线索。结果,他们发现,那些情书是他写给公园一位女士的。但她向他们表示,她绝不知道巴雷现在人在何处。

一直到了下个星期四,当奈德耐心地查阅巴雷当月份的银行借贷表时,才发现在透支栏内有一项每年四期的固定汇票,支付一百多镑给里斯本一家房地产公司再转交某人。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边看借贷表,边脱口而出了一句平常不会讲的粗话。之后,他赶紧打电话给旅游部,要他们查一查从加维及希思罗机场起飞的班机。当旅游部回了他电话后,他又爆了一遍粗口。他们找到了。之前马不停蹄地打电话,约谈,到处求人,试了各种渠道,查阅各种名册,发电报给全世界大半与英国友好的国家首都,他们那趾高气扬的档案部门还在美国人面前卑躬屈膝,但是他们所约谈过的、所做过的调查,都没有披露一个他们所需要知道的事实,一个极其重要的、绝对不能错过的关键性资料:十年前,巴雷意外地从一位远方婶婶那里继承了一笔数千英镑的遗产,于是就用这笔钱在里斯本为自己购置了一栋破旧的小屋。从此,他为求减轻心灵上的各种负担,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跑到这儿休息一阵子。也许他考虑过在康瓦尔、普罗旺斯或廷巴克图买房子,但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他迷上了里斯本。于是乎他就在水边一块粗糙的公园用地附近,一处渔市场的旁边,为自己找着了这处憩息之所。

就在他们发现这件事之后,整个苏俄司充满了一种风雨欲来之前的平静,而布拉克那张瘦削的脸庞上则现出一种气急败坏的愤怒。

“这些日子,我们有谁在里斯本负责?”奈德的语调轻柔得就像夏天的和风。

然后,他打了电话给老帕尔弗莱(亦即哈瑞),要他随时待命。这种景况,真是应了汉娜的话了。

当米利都走进来找他的时候,巴雷正坐在吧台边的凳子上,口沫横飞地向一位喝得烂醉如泥、名叫格雷夫斯的人述说着人性。他的全名是亚瑟·温斯娄·格雷夫斯,是一位移居国外的炮兵上校,后来被记在优先考虑的名单上,成为巴雷的关系人之一。这是他在历史上惟一记上的一笔,但他却永远也不会知道。巴雷那长而柔软的背向后弓着,离那一扇打开的门很远,门外是院子,年约三十的胖小子米利都因此得以在有所动作前先呼吸一口新鲜空气。他追查巴雷有半天了,到处都扑空。每落空一次,他心中的气愤便添了几分:譬如就在离此不到五分钟路程的巴雷公寓里,一位操普通口音的英国女人隔着信箱对他说话,可把他给气死了。而在大英图书馆里,那位女图书馆员告诉他说巴雷今天一整个下午都在闲晃。虽然当面问她,她不承认,但语意中已明显地暗示出巴雷是个醉鬼。当他追查到爱斯托里尔一处令人嫌恶的都铎式酒馆时,巴雷却早在半个小时前就离去了,他在晚餐时还和大伙儿又喝又闹。

那间旅舍(也许该称它为小客栈)是一间老旧的修道院,它是英国人喜欢去的地方。为了走到那儿,米利都还得攀登一条既老旧又悬垂着藤蔓的梯道。他爬上去之后,四处仔细地查看一下,然后又不得不赶紧下来,叫布拉克跑(“我是说真的跑”)到转角的咖啡店打电话给奈德,然后再回来攀爬。这就是他为什么会老是感到气喘吁吁,甚至有被人耍的感觉。沁凉的沙岩和新磨的咖啡味混杂着夜间植物的气味迎面扑来,但米利都对这些气味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他最需要的是空气。远处的电车声和船舶的汽笛声,是惟一与巴雷的独角戏互相唱和的背景音乐,米利都却对它们一无所觉。

“盲童是不会嚼东西的,格雷夫斯,我亲爱的老魔术师!”巴雷把他那像蜘蛛脚般的食指指尖放在这位上校的肚脐眼上,手肘搁在吧台上一盘未尽的棋盘上,耐心地解释给这位上校听,“这是经过科学证明的事实,格雷夫斯,瞎眼的儿童需要人教才会吃东西。到这儿来,闭上你的眼睛。”

巴雷用双手轻轻地托住他的头,扶着他靠过来,然后打开他的嘴巴,放进几粒腰果。“就当你是个孩子,照着我的吩咐做,咬啊、咬啊!小心!不要咬到舌头,咬啊!再来一遍。”

这当儿,米利都觉得该他上场了,于是堆起亲切的笑容,一脚踏进了酒吧。而在入口的两旁各竖着一个真人大小、穿着宫廷服饰的黑白混血女人雕像,着实把他吓了一跳。“头发是茶色的,眼珠是绿色的。”他在心里打量着,一边把巴雷当马一样彻头彻尾地审视一番:身高六尺整,胡须刮得挺干净,讲话有条理,身材细瘦,衣着怪异。怪异!简直是笑话!矮胖的米利都心想,他仍然喘息着端详巴雷身上穿的麻制丛林夹克、灰色的法兰绒长裤和凉鞋。在伦敦的那些傻瓜会指望他在里斯本炎热的夜晚穿些什么?难道是貂皮大衣不成?

“呃,对不起!”米利都神色愉快地开口,“我正在找人,能否请你帮帮忙?”

“你要找的是我老娘的屁股,是吧?!”巴雷一边回答,一边小心地把那位上校的头扶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很抱歉!但我认为你应该是巴托洛梅·斯科特·布莱尔先生。”米利都说,“对吗?”

巴雷一边用手抓住那位上校的衣领以防发生意外,一边小心地在凳子上转了半圈,上下打量着米利都,先从鞋子看起,一直看到他堆笑的脸。

“我叫米利都,是从大使馆来的。我是这里的商务二等秘书。我非常抱歉,我们从联络处接到了关于你的一份紧急电报。我们认为你最好马上看看这封电报,可以吗?”

之后,愚蠢的米利都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由他这么胖的人做起来,更是让人觉得特异。他晃了一晃臂膀,用手盖住头,好像是要确定他的脑袋和头发都待在原位。这胖子在如此矮的房间里做了这样夸张的动作,使得原本沉醉未醒的巴雷一下子就惊醒过来。

“老兄!你是说,有人死了?”他问道,脸上笑容紧绷,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在开玩笑。

“噢!我的老兄,请不要这么紧张!这只是一封商业电报,不是领事馆的,否则它怎会从我们的联络处传过来?”他尽力在脸上装出安慰他的笑容。

但是巴雷一点儿都不为所动,他仍然要追究到底。“那么,究竟是什么东西?”他问。

“没什么。”米利都心虚地回答,“是一份很紧急的电报,不完全是私人的,只是一封外交电报而已。”

“那么,是谁那么急?”

“谁都不是,我不能在这么多人的面前告诉你。它是机密,只准你我过目的。”

他们忘了描述他的眼镜了,米利都一边回看他一眼,一边径自想着。他戴一副圆的黑框眼镜。对他的眼睛来说,太小了点儿。一皱眉头,眼镜就会滑到鼻尖,而他就从那儿看着你。

“如果有人要还债,就算等到星期一又何妨?”巴雷一边说着,一边回头看着上校。“松开你的腰带,米利都先生,跟这些脏鬼喝一杯如何?”

米利都也许并不瘦,也不高,但他也是个能控制场面的人,会玩弄诡计,一点也不输给其他的胖子。需要的时候,他也会发火,会像山洪暴发一样,一发就不可收拾。

“你给我听着!斯科特·布莱尔!老实说,这本不关我屁事.我可不是一个当差跑腿的;我是个外交官,我有我的地位。我花了老半天的时间到处找你,外头有一辆车子和一位跟班等着我,我可没有义务把整天时间耗在你身上。”

如果不是那位上校仗义执言,他们之间还有得瞧呢!他肩膀往后一挺,下颚往后一缩,嘴角现出正气凛然的样子。“巴雷!这是女王陛下的恩诏呀!”他吼道,“大使馆是地方联络处,他们的邀请也就是命令。你不可以有辱陛下的宠诏。”

“但是他又不是陛下啊!”巴雷耐心地反驳道,“他又没戴皇冠。”

米利都想着要不要召唤布拉克。他尽量做出胜利的笑容,但巴雷的注意力已经转到了壁炉上,前面有个花瓶挡在空空的炉架前,里头的花都已经干了。米利都喊他:“都好了吗?”好像是叫他的太太,想看看晚宴准备好了没有。但巴雷憔悴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瓶已经枯死了的花上面,好似在那些花朵上看到了他的人生,看到他此生走过的荒唐道路和做过的一切错事。就在米利都正要放弃希望的时候,巴雷开始把他的“垃圾”都装进了丛林夹克的口袋里。他动作干练,好像是要上山狩猎一样。他的东西包括一个变形的皮夹,里面塞满没有兑现的支票和作废了的信用卡;一份发了霉且使用过度的护照;此外,他随身还携带笔记本和铅笔,用来在清醒时记下他酒醉讲过的珠玑之言。做完这一切,他掏出一张大钞放在吧台上,好像他此后很久都不会再需要用钱一样。

“曼纽,帮上校打个的。我的意思是帮他走下台阶,坐上后座,帮他付车费。都做完了,就把找零留着。再见了!格雷夫斯,今天谈得真开心。”

雾气降临,一轮新月由众星拱着冉冉升起。他们走下了阶梯,米利都先下,他一边走,一边还要巴雷小心着走。码头上布满晃漾的灯光。一部挂着外交车牌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等着他们,布拉克悠然地躲在车子旁边的暗处。另外一部没有标识的车子停在它的后面。

“啊!这是艾迪。”米利都一面说着,一面介绍。“艾迪,我们是不是在里面耽搁得太久了?我相信你已经打过电话了,是吧?”

“都做好了。”布拉克说。

“相信在家的每个人都很高兴了,艾迪?那些家伙全都打点好了?你不会搞砸吧?”

“都打点好了!”布拉克怒吼着,意思是说:闭嘴。

巴雷坐在前座,头往后靠在椅背上,眼睛闭了起来。米利都开车,布拉克则坐在后座,一动也不动。第二辆车跟着他们缓缓地驶了出来,司机是一个跟踪老手。

“这是你平常去大使馆的路吗?”似乎是打着瞌睡的巴雷突然脱口问道。

“呃……现在我像是一只出勤的狗,拿着他应该拿的电报回家去。”米利都解释着,一点都不以为忤,好像巴雷说中了他的心事似的。“恐怕在未来的几个星期,我们得把大使馆钉上板条,好抵挡爱尔兰人。”他开了收音机,传来一个女人呜咽的悲歌声,“法朵。”他大声说,“我很喜欢法朵。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知道,这就是我申请调来这里的原因。”他开始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挥着。“法朵,这是一种葡萄牙民乐。”他解释道。

“你们就是那些曾经骚扰过我女儿,问了她一些无聊问题的人吗?”巴雷问道。

“我们只是管商务的。”米利都边说,边使足了力气想主导形势。但是在他的心里,正在为巴雷状似天真的问题而深深烦恼着。很快就轮到他们来忍耐这个了,他想,觉察到巴雷那桀骜不驯的目光正盯着他的右脸。如果这就是总部在这些日子里所要算计的,那么,上帝!求你不要让我出差啊!

他们已经向单位里的一位前任干员租了一套房子,这位仁兄现在是英国的银行家,在辛特拉另外还有一套房。老帕尔弗莱已经为他们把这次交易的细节都打点好了。他们不要以官方的姿态出现,以免在事后被人留下把柄。但是年代及地点本身就隐含着特殊的意义。一盏铁制的灯照亮了拱形的入口处。大理石的石板上尽是密密麻麻的凹痕,用来防止马儿滑跤。米利都按了门铃,布拉克靠过来以防意外发生。

“哈!请进。”奈德高兴地说,一边把卷门打开。

“好了!那么我走了。”米利都说,“太好了!太棒了!”他嘴里仍然咕噜个不停,在别人还来不及开口拦住他之前,就跑回车上。就在他这么做的同时,另一辆车也驶了过去,好像是一个好朋友在一个危险的夜晚看到有人到达他家门口一样。

有很长一段时间,奈德和巴雷彼此打量着对方,而布拉克站在一旁观察着他们。这种打量与自己有同样身高、体型,甚至于同阶级的人的动作,也只有英国人会有。即使奈德在外表上是属于那种不苟言笑、自制、做事极有分寸的典型英国绅士,并且在许多方面都与巴雷截然不同;而巴雷则是个四肢懒散,体型瘦削,一张脸即使在平静的时刻也似乎决心要在鸡蛋里面挑骨头。这两人也的确都有值得对方推崇之处。从一道紧闭的门内,传来一阵男人的谈话声,但奈德装作没有听到一样。他引导巴雷走过一个通道,到了图书室,说:“在这里。”而布拉克则留在大厅里。

“你喝了不少酒?”奈德压低了声音问道,一边递给巴雷一杯冰水。

“我没喝醉,”巴雷说,“那些绑架我的是什么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名字叫奈德,我就言归正传吧。就你这超乎寻常的事件而言,没有什么电报和危机,他们不是去挟持你。我是英国情报局的人,那些在隔壁房间里等着你的人也全是。你曾经申请过要加入我们,现在就是你的机会了。”

奈德等巴雷回答,而巴雷却不吭半声。奈德和巴雷年纪差不多。二十五年以来,奈德曾经在举手投足间对他所要网罗的人表露过他的情报人员身份;但这是头一次,他的客户既没讲话,也没眨眼、微笑、后退,甚至连惊讶的表情都没有。

“我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巴雷说。

“也许我们会要你找些东西。”

“你自己去找吧!”

“没有你,我们找不到。这也就是我们会在这儿的原因。”

巴雷走到书架旁边,抬起头,歪向一边,透过他那圆形眼镜看着架上的书本,一边喝着他那杯水。

“先前你们说是商务部的人,现在你们又都是间谍了。”他说着。

“你为什么不打一个电话给大使?”

“他是笨蛋。我在剑桥的时候与他是同学。”他拿下一本线装书,看着书上的序言。“狗屎!”他带着轻蔑的眼光说着,“这地方一定很贵,是什么人的?”

“大使会证明我的话是对的。如果你问他星期四什么时候可以安排一场高尔夫球,他一定会告诉你要到五点钟以后。”

“我不玩高尔夫球。”巴雷说着,又拿下另一本书,“我什么也不玩,我已经玩腻了。”

“除了下棋以外。”奈德提醒他,一边伸手把电话本子递给他。巴雷耸了耸肩,拨了电话。听到大使的声音后,他发出了一阵皮笑肉不笑,更可以说是不知所以的笑。“是托比吗?我是巴雷·布莱尔。为了你的肝脏,好不好在星期四找个时间打高尔夫球?”

对方发出一阵不悦的声音,说只能安排在五点钟打了。

“五点绝对不行,”巴雷回答道,“那样,我们会摸黑打球的……这家伙怎么把电话给挂了?”他一边抱怨着,一边摇着听筒。之后,他就看见奈德的手已按在那电话的听筒架上。

“我想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非常慎重的。”

巴雷又一次陷入了沉思,慢慢地放回听筒。“非常轻浮和慎重间其实只是一线之隔。”他说。

“那么,我们何不越过这条线呢?”奈德说。

门后的谈话声已经停止了。巴雷转动门把,走了进去,奈德跟在后。布拉克待在大厅里把守着门。从转播机里,我们听到了他们所谈的点点滴滴。

如果巴雷对他将面对些什么感到好奇,我们也同样如此。这是一场荒唐的游戏,他脚还没迈进来,生活就已翻了个底朝天。他慢慢地走了进来。进到房间之后,他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他的两臂分垂两侧,晃呀晃的。此时,奈德已快走到桌边,一一向他介绍在场的所有男士。

“这位是克莱福,这位是沃尔特,这位是鲍勃。这位是哈瑞。各位,这是巴雷。”

奈德介绍的时候,巴雷连头都没点一下。他似乎是一个比较喜欢用眼睛去观察的人。

真正让他感兴趣的,还是那华丽的家具和室内那些矮灌木。以外,他对一棵橘子树也称羡不已。他碰碰树上的一个果子,摸摸叶子,然后装模作样地拿起手指来闻了闻,看看它们是不是真的。他心中有一股闷气,连他自己都说不出是为了什么。我想,大概是因为他从沉醉的世界里被人唤醒,被人孤立,被人叫出名字吧!汉娜说,这是我最怕的一件事。

我也记得我曾经以为他的样子一定很高雅。结果我错了,凭他那一身破旧的衣服?不过他的举止,他褪了色的骑士精神,还有他天生的礼貌,还依稀可见高雅的影子,即使他自己有意不表现出礼貌。

“你们不该只有姓而无名吧!老兄们?”巴雷巡视完房间之后,向大家问道。

“我们不但有姓,而且也有名字。”克莱福说。

“我这么问,是因为有一位利比先生上星期找过我的女儿安西雅,说他是什么税务员,还跟她胡诌,说他要调整一些不公平的税赋。”

“既然听他这么讲,我想他八成也就是了。”克莱福说,脸上一副根本不屑说谎的样子。

克莱福的脸活像是当他还是个活蹦乱跳的孩子王时,就已经被人给做成木乃伊了似的。巴雷看着他的脸,看着那脸上冷峻、聪明却空洞的眼睛,好似他皮肤下的灰尘都被他看在眼里了。之后,他转向沃尔特,沃尔特是个圆胖、头发稀疏、看起来很好玩的人,像那个爱吹嘘的莎剧人物福斯塔夫。然后,他的目光又转向鲍勃,鲍勃给人感觉有一种贵族气息。他年纪较大,也表现出叔叔般的稳重和安详。他身上的衣服不是灰,也非蓝,而是棕色的。鲍勃懒洋洋地坐着,两腿伸得老长,一只胳膊横搁在另一张椅子上晃呀晃的。他的上衣口袋里,一副金边的老花眼镜露出了半截。而那破烂的皮鞋鞋底好像一只熨斗。

“巴雷,我是这个家庭里的外人。”鲍勃说,他懒洋洋的波士顿语调让人听了很是舒服,“除此以外,我想我也是这儿最年长的人,我并不想在这儿只当个傀儡。我今年已经五十八岁了,托老天的福,我现在任职于中央情报局,你大概也知道,就是那个位于弗吉尼亚州兰利的中情局。我的确是有姓,但我不愿意跟你讲,因为即使我说了,也一定是假的,那样对你是个侮辱。”他举起了他那只有斑点的手,随便地敬了个礼。“很荣幸能见到你,巴雷。让我们开开心心地做点有益的事吧!”

巴雷转向奈德。“这是集会呀!”他说,不过话里倒也没有什么敌意。“我们现在到哪里去?尼加拉瓜?智利?还是萨尔瓦多?如果你要暗杀一位第三世界的领袖,我绝对听命。”

“不要说大话!”克莱福呵斥道,不过说实在的,吹牛,对巴雷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罪过。“我们和鲍勃是同类,干的事也一样。我们这儿有一份官方秘密文件,希望你能在上面签字。”

就在这时,克莱福向我这方向点了点头。他这一点头,巴雷才注意到我的存在。在这种场合里,我总是会坐得离大家远一点,而今晚也不例外。我想这是由于在我的内心深处,还对担任法官存在着幻想吧!巴雷看了看我,刹那间,我被他那种像动物一般直射的目光搅得惶惑不安。这种目光似乎不应该出现在他这种不修边幅的人身上。巴雷注视着我,看我不置可否后,重新又把目光转向了房间,进行更进一步的审视。

房间的摆设的确豪华。他大概以为克莱福就是这儿的主人了吧!克莱福当然会喜欢这间房子,因为他充其量是个中产阶级,而这间房子之豪华,还有许多是克莱福尚未见识过的。房子里有精雕细琢的椅子,美轮美奂的印花棉布沙发,墙壁上还点缀着电子蜡烛。我们这群人所使用的桌子大得可容纳整个停战典礼的来宾。桌子放在一间地板较高的壁凹处,旁边围着插了塑料攀缘植物的阿里巴巴大罐子。

“你为什么没去莫斯科?”克莱福不等巴雷定下来,就先发制人地问道,“他们在那儿等你,你租了一个摊位,还订了机票和旅馆。可是你非但没有露面,钱也没付,反而跟一个女人到里斯本来,请问原因何在?”

“难道你要我跟个男人到此不成?”巴雷反问道,“我是跟一个女人到这儿,跟一只俄国鸭子到这儿,又干中情局什么事?”

他往后拉了张椅子坐下,不是表示服从,而是抗议。

克莱福向我点了点头,我于是起身走到那张大得荒唐的桌子边,把那张官方秘密文件的表格放在他面前。我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支笔,用死寂的严肃神态递给了他,但他的目光却紧盯着房间外的一个点。据我观察,他不仅今晚如此,日后的几个月内也经常重复这种举动。每当他如此张望,我们就知道他已抛下眼前一干人等,进入了他自己饱经沧桑的时空。我也见他经常突然打断大家嘈杂的谈话,好像是迫不及待要将一个无形的恶鬼赶走。我更注意到他无故地扣了扣手指,似乎是在说:“那么,就这么说定了。”而其实呢,大家都知道,原先根本就没有人建议过什么。

“你是签这份文件,还是不签?”克莱福说道。

“如果我不签,你要怎样?”巴雷反问道。

“我不会怎样,但我现在要郑重地当着证人的面告诉你,这个会议以及我们之间的谈话内容都是机密。哈瑞是律师。”

“他说的是真的。”我说。

巴雷把那份文件推到桌子的另一边去。“那么,我告诉你,如果你逼我,我就把它的内容给漆到屋顶上去,让大家都看到。”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也同样的冷静。

我带着那支笔,回到了我的座位。

“在你离开以前,你把伦敦也弄得一团糟,”克莱福一边说着,一边把那份文件放入卷宗里,“到处都是你欠的债,没有人知道你身在何处。你那几位情妇也到处在找你,她们终日惶惶,如丧考妣。你到底要毁掉你自己,还是要毁掉什么人?”

“我继承了一堆罗曼史小说。”巴雷说道。

“这是什么意思?”克莱福对自己的无知毫不知羞地说,“你指的是不是一堆下流书,却故意美其名而言之?”

“我的祖父为女佣们出版了一堆小说。那时候,大家都有女佣,我的父亲管这种书叫做‘通俗小说’,而且继承了这个传统。”

鲍勃此时觉得有必要来安抚一下这位客人。“巴雷,罗曼史小说并没有什么不好呀!至少比那些狗屁不通的东西要好得多。我太太就一箱一箱地读,对她也没什么害处呀!”

“如果你不喜欢你出版的书,为什么不改行?”克莱福问道。其实,他除了公务卷宗及右翼新闻以外,平常什么也不读。

“我有一个董事会,”巴雷好像一个玩累了的小孩,倦容满面地答道,“我还有基金会,有来自家族的股东,有姑妈们,他们喜欢那种老式的常销书,也就是什么什么大全啦,或罗曼史小说、电视及电影小说、大英帝国鸟类大全……”他看了看鲍勃,接着说,“又如中情局内幕等书。”

“那你又为什么不去莫斯科的有声图书展呢?”

“我姑妈们把它给取消了。”

“你能不能解释一下?”

“我想我能把公司带到有声出版的领域。那些亲戚得知了,他们认为我不行。这就是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所以,你就溜了。”克莱福说,“有人阻碍你的时候,你是不是都这样?你最好告诉我们这封信里谈的是什么玩意儿。”他看也不看巴雷,径自把那封信顺着桌面推给了奈德。

这不是信的原本。原本在兰利,正在那儿接受最详细和精密的检查。从比对指纹到检验退伍军人症病毒,没有一样能逃得过他们的法眼。递给奈德的,是一份经由奈德特别指示而预备的副本,是一个上有卡佳手书“巴托洛梅·斯科特·布莱尔亲启,急件”字样的信封,克莱德递给奈德又递给巴雷。沃尔特用他的手指头抓了抓头皮,鲍勃则神色安然,好像是捐钱给人的老好人。巴雷往我这边看了看,好像他已经指定我做他的律师。我拿这个干什么?他的目光中显示了这个疑问,我仍然不为所动。我现在不是任何人的律师,我所服务的单位是情报局。

“慢慢读。”奈德警告他说。

“你尽管慢慢读,巴雷。”鲍勃说。

上个星期,我们所有人几乎都耗在这封信上了。我边想边观察巴雷。他拿着它,近看、远看、前看、后看,圆形眼镜搭在前额,活像脑袋上长了一对凸眼睛。他们听不进去或摒除掉的意见已经多得不计其数了。兰利的六位专家说这封信是在火车上写的,伦敦的三位专家则说是在床上写的。还有人说是在急急忙忙的状态下写的,或是在开玩笑的时候写的,也有可能是在谈恋爱的时候或在恐惧当中写的。有人说那是男人写的,也有人说那是女人写的。有人说是用左手写的,而又有人说是用右手写的。写这封信的人,他的母语是西里尔语、是拉丁语,或两者都是,或两者都不是。

这个闹剧到了最后,他们居然来请教老帕尔弗莱了。“根据我国的著作权法,信归收信人所有,但著作权归写信的人所有。”我已经告诉了他们。

“我不认为会有人抓你们上苏维埃法院。”我不知道他们在听了我的意见之后是更加担心了呢,还是轻松了些?

“你认得这封信的笔迹吗?”克莱福问巴雷。

巴雷终于把手指伸进信封里,把信抽了出来,不过他的态度有些傲慢,好像料想到抽出来的会是一张罚单似的。然后,他停顿了一会儿,再把他那古怪的圆形眼镜取下,搁在桌上。接着转身背着大家。一读信,他就开始紧蹙眉头。看完了第一页,他就把目光移到信的末尾,端详着信后的签名,而后才转到第二页,一直把整封信读完。之后,他又再次从信的开头“我亲爱的巴雷”读到信的末尾“爱你的K”。读完之后,他用双手紧紧抓着那封信,摆在膝盖上,两脚交叠,双手夹紧,额头低垂,前面的头发像钩子一样吊在前额上,自顾自地在那儿默祷着。

“她很怪异。”他对着下方的一片漆黑说,“我敢保证,绝对的疯狂,她甚至不在那里。”

没人问他“她是谁?”或者“那里是哪里?”即使连克莱福都知道此刻保持沉默的用处。

“K是卡佳,是叶卡特里娜的缩写,这个我懂。”沃尔特等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抽了口烟斗说道,“取自父名的名字,是波里索芙娜。”他打着一条歪斜的蝴蝶结领带,黄颜色,并带有棕橘色的图样。

“我不认识什么K,也不认识什么卡佳,更不认识什么叶卡特里娜的,”巴雷说,“波里索芙娜也一样。我整过、调戏过、求过婚或娶过门的人里,没有一位叫这名字的。在我的记忆里,我也从没有见过这样名字的人。啊!有!”

他们等着他再开口,我也等着。如果需要,我们整个晚上都会屏息等待。当巴雷在他的记忆里搜寻一个名叫卡佳的人的时候,没有人会让椅子发出声响,或清一下喉咙。

“奥罗拉的一个老女人,”巴雷继续说,“想卖俄国画家的画给我,我才不上当!否则我那些姑妈一定会大发雷霆。”

“奥罗拉?”克莱福问道。他不知道究竟是城市还是国家的机构。

“是出版公司。”

“你还记不记得她有其他的别名?”

巴雷摇了摇头,大家还是看不到他的脸。“胡子,”他说,“胡子卡佳、阴暗的九十。”

鲍勃爽朗的声音里有一种立体音质和起死回生的力量。“可否请你大声念一遍,巴雷?”他以一种童子军的口吻请求,“也许大声念一念,你就可以记起来。要试试吗?”

巴雷,巴雷,除了克莱福,所有他的朋友都如此称呼他。在我的记忆里,克莱福只叫过他布莱尔。

“是啊!你可以大声地念。”克莱福带着命令的语气说。而大出我意料的是,巴雷居然也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因而坐直了身子。坐直之后,他的脸和那封信都在光线底下被照亮了。他照样皱着眉头,开始用一种研读神秘小说的语调大声地读那封信。

“‘我亲爱的巴雷,’”他把信倾斜了一点,继续读道,“‘我亲爱的巴雷,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夜晚在我们的朋友家阳台上向我做的承诺,并且我们还彼此诵读了一位热爱英国的苏联大神秘学家的诗句?你对我发誓,说你永远会置人道于国家之上。并且,当时机来临的时候,你会做得像个正人君子。’”

他又停了下来。

“难道这都是假的吗?”克莱福说。

“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女巫!”

巴雷的语气中有一种力量,是以前没有出现过的。他把那些威胁到他的东西又一股脑儿地铲了回去。

“‘因此,我现在要求你信守你的诺言,虽然实践它的方式可能与我们那晚意见相投的想像有别。’简直是一派胡言!”他喃喃自语道,“真是胡说八道!‘我要求你把这本书展示给那些与我们有同样想法的英国人,用你充盈于心中的道义去为我出版它。把它拿给你们那些科学家、艺术家和知识分子们看,告诉他们说这是山崩之前的第一块石子;而下一块石子,就要靠别人去投了。告诉他们,借着最近的开放,我们可以联手摧毁那破坏我们的敌人,拔去我们所创造的怪物。问一问他们:对人类而言,像奴隶一样的驯服或像男子汉一样的抵抗,哪一样比较危险?表现得像个堂堂正正的人吧!巴雷,我爱赫尔岑10笔下的英国也爱你。爱你的K。’她到底是谁?这也太离谱了吧!”

巴雷把信放回到桌上,踱到房间另一端的黑暗中,口中轻声咒骂,右手握拳不住地在空中舞动。“这鬼女人到底要做什么?她把两个不同的故事扭曲在一起。不管怎样,书在哪里?”他终于又记起了我们,把脸转向我们。

“书很安全。”克莱福说着,一边眼睛还瞟过来看看我。

“书究竟在哪里?它是我的呀!”

“我们宁可认为书是她的朋友的。”克莱福说。

“你拿它来归罪于我,你也看到他写的是什么了。我是他的出版商,它是我的。你没有权利占着它不给我呀!”

他的双脚已经踏进了我们不希望他踏进的地方。但克莱福很快又把他的注意力给引开了。

“他?”克莱福重复了一遍,“你是说卡佳是个男人?你为什么说他?你真的把我们给搞迷糊了!你知道吗?我认为你是个头脑不清的人。”

我早就料到巴雷会大吵大闹的。我已经察觉出来,他的顺服只是一种表面的休战,而不是我们的胜利。每次克莱福压制他一点,就让他更接近发作的程度。因此,当巴雷踱到桌边,紧靠着它,懒洋洋地举起双手,掌心向上,好像是一种温顺求助的姿态,我就料想他给克莱福的,不会是一个能让他满意的答案。虽然如此,我倒是没料到他的雷霆之声是如此地惊人。

“你什么狗屁权利也没有!”巴雷对着克莱福的脸大吼,同时挥动拳头一拳打在桌子上,打得桌子震天价响,连我的文件也都跳了起来,落到我跟前。布拉克从大厅赶了过来,结果被奈德斥退。“这是我的手稿,由我的作者寄来给我,让我考虑在我认为适合出版的时候出版的。你们没有权利偷走它、读它或藏它。把书给我,然后滚回你们那肮脏的英国去!”他同时挥了挥手臂指了指鲍勃,说:“并且把你们这一位波士顿来的绅士带走。”

“是我们的英国。”克莱福提醒他,“你口中所说的书,其实根本不是一本书,你和我对它都无法主张任何权利。”他冷冷地编造出一段话:“我对你那珍贵的出版伦理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此处的每一个人也都跟我一样。我们只知道,那一部有问题的手稿包含苏联的军事机密。如果这些机密属实,它对西方国家就有非常重大的影响。我们所在的这个半球,你也身在其中。请问,你站在我们的立场,你会怎么办?不管它,还是把它丢到海里去?或者设法找出它为什么会被寄到一个无人当家的英国出版商手中?”

“他要的是出版这本书,由我!而不是藏在你们的贮藏室!”

“够了!”克莱福怒视着他说道。

“这些手稿已被正式没收,并且列为最高机密。”我说,“它与这场会议一样,受同样的限制,只不过受限制的程度要大得多。”我那位在坟墓里的法律教授在听到我所讲的话之后,也许会说:不会吧!但一位律师能够乘别人对法律一无所知的时候来个瞒天过海,又是多么的过瘾啊!

对录音带来说,一分十四秒的空白可真算是长的了。奈德在回到苏俄司之后,曾经用秒表算过。他一直在等,甚至可说是在品味它,但是他又害怕,怕录音机在这最紧要的关头出了问题,卡住了。但他再仔细地听了一听,还是可以听出窗外传来远处车子的声音和女孩的笑声。这是因为当时巴雷拉开窗帘,看着底下的广场。一分十四秒之后,我们看着巴雷很奇怪地侧过半边身子,背对着里斯本的夜色。接着,录音机里传来了一阵可怕的震动声,好像是几扇窗户同时被震得粉碎,接着又有油井喷出来的声音。任何人听了,都会以为巴雷在等待良久之后,终于破窗而出,而走的时候还不忘连墙上的装饰画和那个瓷花瓶都顺手带了出去。但事实却是:整个喧闹声只不过是巴雷发现了一个饮料桌,于是乎就放了三块冰块在那只高脚杯里,又加了满满的一杯酒。这些事发生的地方,距离我们布拉克仁兄细心安置的隐藏式麦克风还不到几英寸。